川味相投

與人交談時，我的蹩腳普通話帶著濃重的家鄉(xiāng)口音。別人問：你是四川人吧？我說：我是湘西人，老家與老四川交界，湖南有四分之三的人說四川話。

又遇到類似提問，我再解釋：我們縣說四川話，慣用西南巴蜀思維，愛吃川菜。

當(dāng)年首次離開湘西上北京，在火車上，我以一句四川話體系的湘西話說了什么，別人沒聽懂。從此以后，我將鄉(xiāng)音埋在心底，用帶著濃重家鄉(xiāng)味的普通話交流。

初到北方，舉目無親，除夕夜我孤獨(dú)地聽了一晚上密集的爆竹聲。幾天后到首都體育館看演出，中場休息時聽到近旁有人說四川話，我感到好親切。

到二龍路蔬菜商店買菜，我對營業(yè)員說：“買一蔸白菜?！币晃恢心觐櫩吐牫鑫业目谝簦f：“呵呵，一蔸，你是四川人吧？”我說，我是湘西人，湘西、湘北、湘南等地區(qū)的人都說四川話，只有湘中一小塊地方的人說湘方言。好不容易找到同道，我很激動地想同他說幾句，他卻離去了。

和朋友在一個景點(diǎn)拍照，有游客聽出我們的口音，用家鄉(xiāng)話說：給我也逮一張嘛?！按边@詞是我們家鄉(xiāng)幾個縣的人愛用的，許多詞語比如吃飯、砍柴、讀書、做作業(yè)、打撲克等，其中的動詞都說“逮”。遇到真正的鄉(xiāng)親啦，我一陣感動。

聽到一折四川話講天氣預(yù)報的段子，時不時模擬播出：下面播送天氣預(yù)報，今兒夜嘎到明兒早上都是黑夜，明兒早上到明兒夜嘎都是白天，晴間多云，大部分地方陰天，有時可能有雨，小雨轉(zhuǎn)中雨或者大雨，下好大算好大，下好久算好久，下得了就下，下不了算逑。

特別是最后一個字音，帶波浪音，上揚(yáng)，拐幾道彎，很生動。

四川話屬漢語西南官話，廣泛使用于西南、中南地區(qū)，是使用人口最多的方言之一，語言體系比較完整。當(dāng)年在師范性質(zhì)的大學(xué)讀中文系，我因?yàn)樵谏痰昀飳⑿诱f成“xiezi”而受到了說“haizi”的同學(xué)的嘲笑。我的家鄉(xiāng)直到近兩年才在學(xué)校逐漸推廣普通話，除了機(jī)關(guān)單位少部分人以外，我們的社交用語仍然是家鄉(xiāng)話。

在我們家鄉(xiāng)，以前出遠(yuǎn)門的人一般是為了打工。打工人來自四面八方，說普通話便于交流。家鄉(xiāng)人討厭那些本來方言說得溜，回到家鄉(xiāng)卻硬憋著說普通話的人。我們家這邊有一個從外面回來的打工人，戴著一塊跟老板借的手表。他操著普通話，似乎本來的家鄉(xiāng)話也不會說了，還給我們正音：你們說“gaihuan”（解放），我們說“jiehuan”；你們說“gaicao”（改造），我們說“jiecao”。會普通話的人都曉得，他的普通話只是將家鄉(xiāng)話變了音調(diào)，除了“解”其他的字音都不對。

北京是首都，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在北京工作生活，不能你說南腔我操北調(diào)，說普通話便于交流。例外的是，北京周邊的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人操家鄉(xiāng)話與人交流，自認(rèn)為他們那的方言跟普通話差不多，其實(shí)差得很遠(yuǎn)，不好懂。聽不懂？你慢慢理解吧。操四川話的人到了北京，只能憋普通話。操四川話的人私下里說幾句四川話，說“安逸”“巴適得很”，感到親切。

在北京生活，我先后有過幾個說四川話的朋友，平時說帶濃重家鄉(xiāng)口音的普通話，遇到說四川話的朋友，就說幾句川味話語，開心得很。比如：麻起了（完成了），啷個搞的嘛（這是怎么回事），滿咚咚的（很滿），攔中半腰（中間，半路），等等。

我們經(jīng)常互相說哪里人更愛吃辣椒。四川人不怕辣，貴州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重慶人往火鍋里放佐料，如同鏟煤燒鍋爐般用鏟子添加辣椒粉。貴州人坐席，面前的火鍋里紅油翻滾，每人面前還擺著一碗辣椒粉蘸水。講四川話的朋友問：聽說你們湖南以辣椒哄小孩？我說：我家小弟弟兩歲時飯碗里米飯拌辣椒拌紅了，擔(dān)心他傷胃，限制他吃辣，將他碗里的辣椒拿走，他大哭；將拿走的辣椒歸還給他，他破涕為笑。講四川話的朋友還問：聽說你們那里煎雞蛋也放辣椒？我說：你放點(diǎn)辣椒吃試試。

我和在北京交的操四川話的朋友一起吃飯，互相都喜歡川渝口味，帶麻辣味的，喜歡那幾個老四川風(fēng)味飯館，炒菜麻辣，濃香四溢，不約而同地往飯館那個方向走。那時候的物價啊，四角五分錢就點(diǎn)一個回鍋肉，三角五分錢就買一份夫妻肺片。那川菜，放進(jìn)花椒粒，澆上辣椒油，色澤美觀，肉嫩味鮮，麻辣濃香，非常適口，想起就滿口生津。重慶火鍋熱辣辣的，香噴噴的，大夏天搖著扇子吃，吃得滿頭大汗，通體清爽。

我同那位從小生活在長江邊的四川朋友出行，總是走平路，走得遠(yuǎn)了，似覺得老走平路腿腳連同身子不爽，還是上上下下走舒坦。沒想到的是，我說到南長河乘坐游船去吧，朋友說，那也叫河啊？那也叫游船？

北方的人工湖雖然不如長江的水勢和氣氛，野泳還是很有情趣的。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已經(jīng)游了很久，太陽下山了，氣溫低了。我們中的一個征求意見似的說，上岸吧。另一個軟綿綿地柔聲說，不嘛，還要游……

一起逛公園，花前月下，林深不知所往，印證著相對論，忘路之遠(yuǎn)近，忘了公園關(guān)門時間，夜深了，只有翻越圍墻出來，大度的男士先出來，女士從圍墻上跳下，男士滿懷接納，乘勢擁抱，放開還是不放開？

在西藏工作生活的四川人很多。西藏與四川相鄰，四川話成了跨省（區(qū)）的“通用糧票”。西藏各大小城鎮(zhèn)川味飯館密集，四川人吃著川菜，說四川話，不用說普通話。其他省的人在西藏說普通話。我的家鄉(xiāng)話說出來太土太重，又因?yàn)槲沂菑谋本┑轿鞑氐?，只能說帶土味的普通話。

在拉薩，由于海拔高、氣壓低、沸點(diǎn)低，只有雞蛋能用一般的鍋煮熟，煮米飯煮面條都得用高壓鍋。在機(jī)關(guān)大院吃了一小段日子中灶，做飯菜的師傅是四川人，炒菜都是川味的，多數(shù)人喜歡吃，其中一個來自江蘇的干部怕麻辣，吃菜時說太麻太辣，說是舌頭嘴唇都麻木了，從菜里挑出花椒粒放桌上，將“一個”說成“吖個”，他吃飯怕麻辣，見到帶紅色的菜比如西紅柿、莧菜都不吃。

后來一段時間我在大灶食堂就餐，吃米飯吃饅頭總覺得有點(diǎn)夾生，還是自己做飯菜合口味，便和一位操四川話的朋友合伙做飯菜。他曾在朋友開的川菜飯館待過，當(dāng)過見習(xí)廚師，廚藝頗高，瞧不起我的炒菜水平，我就只有打下手，擇菜洗菜什么的。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拉薩，大家的工資都不高。機(jī)關(guān)大院各家都在房前蓋一間小玻璃房用以種菜。號稱“日光城”的拉薩陽光好，溫室的蔬菜長得青蔥可愛。有朋友不時送給我們一點(diǎn)自種的蔬菜。人們說，有錢人吃菜，缺錢人吃魚。我們經(jīng)常買魚，還有就是每次出差必從成都帶一些豬肉和蔬菜，自己炒菜，魚香肉絲，豆瓣紅燒魚，吃得香。朋友炒菜放油多，總是愛用泡生姜、泡海椒、泡蒜頭等佐料，味道好極了。

吃慣了朋友做的川菜，再吃其他風(fēng)味的菜，似乎都不夠味了。

在北京生活了幾十年，還是一口充滿四川味的普通話，吃飯還是喜歡麻辣味川菜，每見到川菜館眼睛就放光。

有一次，和朋友一起在一個二十多層樓的樓頂餐廳用餐，吃川菜，望滿天星空，看京城夜景，敘友誼，談舊情。那邊，莫不是雙肩嶺，一削溜光，天塹秀景。遠(yuǎn)處，似杜巒坪，沃野一片，坦坦蕩蕩。左面的兩座西式建筑圓頂高聳，相對而出，險峻無限。中間的長河灣，流水彎彎，波光閃閃，濕地公園水草豐茂，假山奇石，岸柳殘月，曲徑通幽，暗黑至極。邊看景邊享受舌尖上的佳肴美味，葡萄美酒輕輕碰杯，再碰杯，不覺夜已深，食客已經(jīng)很稀少了。兩人乘電梯下樓，到十九層，電梯停下，電梯門開，樓道忽明忽暗，那人站在電梯門外說：“滿滿的太擠了，再等下一趟吧?！敝挥形覀z啊。電梯門關(guān)上，繼續(xù)下行。聳了聳肩膀，縮了縮身子，好像真的很擁擠似的……

每在街上走，遇到人，人家聽我口音，就說我是四川人。我向別人自我介紹說是湘西人，不會說湘方言，喜歡湘菜的程度遠(yuǎn)不如川菜。我這人從小過慣了苦日子，讀到初二失學(xué)后過了幾年“瓜菜代”歲月，我家經(jīng)常挖蕨打葛，老是吃洋芋、紅苕，時常將蘿卜剁成顆粒和大米煮爛啪飯。吃遍南北方各種菜系，什么口味的菜都喜歡，什么東西都能吃，要是叫我從多種口味中選，還是喜歡吃川菜。交朋友喜歡交愛吃川菜的朋友，吃飯去川菜館，喜歡麻辣，與川味相投。

（責(zé)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