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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高中時,語文老師講《離騷》,提到“夕餐秋菊之落英”時評論道:這當然是一種比喻,總不能真吃花瓣。臺下的我竟暗生一股強烈的不服氣:譬喻義無可否認,可誰說屈原一定沒有真正采了花瓣當晚餐,表面和深層義都符合豈不更好。
多年過去,回首往事,我竊笑于自己當時的那份較真,轉(zhuǎn)念一想,其實自己的看法也并非全無道理。菊花可泡茶,無論是經(jīng)菊花熏染過的茶水,還是經(jīng)茶水滋潤過的柔軟的菊花,都稱得上極具香韻。因此,食花一事自有合理性。
若屈原喜菊花之味,他便算得我的一個知音。愛賞花色的人眾矣,愛聞花香勝過賞花色的人應(yīng)當少些,愛“舌尖花香”勝于“鼻尖花香”的人應(yīng)當又少些。我深深沉醉于“舌尖花香”不能自拔,尤其是早年,有種神農(nóng)嘗百草似的熱忱?;蛟S有人認為吃是俗事、花是雅物,雅為俗用敗了興致;而我總覺無論于物還是于藝術(shù),雅俗共賞才是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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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要我列一張“舌尖香”清單,居于榜首的當是薄荷。
小時,老家的后院里一到夏天就種滿薄荷。室內(nèi)會扦插上好幾盆,用來驅(qū)蚊。祖父沒事便會摘一片綠葉給我嚼,放到嘴里涼涼的,指尖上也沾著清香,怕是《城南舊事》里寫的可食的豆蔻都沒那么討人喜。覺出我的歡喜,祖父便說放任我采,我卻總是下不去手。
當時父母的朋友送過一盆石斛,有一小枝不慎掉落,父親便拿給我嚼,說里面都是精華。我滿懷期待地照做,起初沒有感覺,到后來覺得殘渣糊口,知道那是所謂的“植物脂膏”,可它在我心中終究不及薄荷尊貴。
所謂貴賤,更在人的主觀評判。以車馬綺繡為貴者,屬于馮友蘭先生口中的“功利境界”,多將由一草一木生發(fā)的閑心棄若敝履,故在對待山川風月方面,尚不及前一重“自然境界”。因此每每生了急功近利之念,不免伴隨著追昔之感,曾經(jīng)的快樂來得何其容易,簡單的一片薄荷在純真的眼中亦風情萬種。
就連草木中公認的“等級”,個人也不敢茍同。我出生在谷雨時節(jié),小時家中長輩告訴過我,牡丹是“谷雨花”。都說牡丹天姿國色,可它除了氣派剩下什么?氣派和氣節(jié),二者一字之差,后者的分量于我方值千鈞。
蘇軾筆下的楊花不氣派,卻有氣節(jié),“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不為自己的凋零惋惜,而是心系“眾芳之蕪穢”。大美有天地之境,卻不必驚天動地,往往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滲入靈魂。
回到薄荷。我不喜吃糖,但薄荷糖例外。薄荷糖在我印象里,是和膩口的甜食劃清界限的。它讓人感到的似乎已不是味覺的愉悅,而是精神的升華。
幾年前去上海,買得一堆花式糕點,曰枸杞糕、百果糕、芙蓉糕云者,每塊有巴掌大小,薄荷糕亦在此列。包裝標注了不同味道,實際大同小異,也就不可能見證薄荷真味。能夠代表薄荷的糕點,這些年我吃到過一種,叫橘紅糕。橢圓形,每粒尺寸半個大拇指左右,質(zhì)感以糯米為主,而味以薄荷居上。通體潔白而中心橘紅,因此得名。最初嘗到是在鎮(zhèn)上的小作坊,幾年前超市里居然還有售。
薄荷爬了滿院,我仍不舍得揪下一片葉,總要等它掉落了才洗凈,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成年。只是祖父過世后,老房子留給了鄉(xiāng)下的三伯和四伯,親戚們僅在每年春節(jié)回去一趟。后來四伯騎摩托車載客傷了人,家門口貼了封條,我終成了欲歸無計的人。
如今我家陽臺上也植了薄荷,只是三兩棵,便越發(fā)珍視。偶爾拾一片薄荷放入口中,歲月都平添了一種溫柔的況味。
3
曾在碼頭上尋瓜秧時,偶見一棵食用玫瑰。本是為湊數(shù)收了歸家來。平心而論,在外形上,它雖無法與歐洲玫瑰媲美,卻不嬌貴,未經(jīng)特殊關(guān)照,次年便花繁葉茂,花苞如紫紅的鈴鐺綴滿梢頭時,不禁感嘆,先前并未覺其妍麗。大抵花木也像孩子,起初無須驚艷,日久生情,就成了眼中西施。
去云南求學的日子,玫瑰時時相伴。云大有玫瑰園,一片紫紅少說也有百棵,開得云蒸霞蔚。
三月,食堂供應(yīng)玫瑰宴。炸玫瑰花瓣、玫瑰煎蛋、玫瑰蛋卷、玫瑰高麗肉、玫瑰沙拉、玫瑰雙皮奶,算得具有代表性的菜色。炸玫瑰花瓣需大量食用,方能品及玫瑰本味。沙拉和雙皮奶自身味佳,可惜玫瑰只作為幾絲點綴,避免喧賓奪主。玫瑰煎蛋和玫瑰蛋卷看似同源,實際卻“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玫瑰煎蛋就是色澤金黃的煎蛋加了玫瑰絲,細嘗有淡雅花香。玫瑰蛋卷則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我“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夢想。外層的煎蛋和了面粉,色淡些,也更富韌性,裹著兩根細萵筍和幾片玫瑰花瓣,下口即唇齒留香。自認已過愛幻想的年紀,卻仍不禁將外層視為加厚的陳年絲帛、內(nèi)層視為翡翠和玫瑰石的切片。玫瑰的喻體依然脫不離其本名,說明它在骨子里即浸透了高貴,無須外界為其加冕。
鮮花餅則四時俱備。云大自己生產(chǎn)的鮮花餅較厚,形似月餅,保質(zhì)期僅二十五天,味道相對純正清淡些。幾公里外的春融街,也幾乎被鮮花餅占領(lǐng)。嘉華餅屋是最著名的“老字號”,除了花餅,尋常西點味道都容易惹起食欲。其制餅手法細膩,餡內(nèi)鮮花層層疊疊,讓人心醉之余不忘嘆一句貨真價實。潘祥記稱得上第二,楊麗萍代言,餡相對少些,香味沒有嘉華濃郁,卻外酥里嫩。嘉華里現(xiàn)烤的只有一種原味玫瑰餅,潘祥記里則抹茶玫瑰、紫薯玫瑰等口味一應(yīng)俱全。我最喜茉莉玫瑰餅。
大理古城里,賣鮮花餅的少說也有十幾家,同一個品牌的我路過的就有四五家。不同于昆明的潘祥記,他們將各種口味在表皮上作了區(qū)分,奶白、茶綠和淺紫,但味蕾能感受到的差別竟不大。
去附近的喜洲古鎮(zhèn),見一個姑娘背對店門而坐,面前和腳邊的竹筐里堆滿了玫瑰花瓣,供她挑選。我想起“長安回望繡成堆”,眼前的奢侈絕不下于詩句。且那些錦繡和玫瑰相比,怕要淪為俗物,后者可是集中了天地日月的精華啊。那個姑娘渾然不覺我的驚羨,靜坐在夕照的光影里,抖著花瓣上的水珠。
《紅樓夢》里有玫瑰鹵,琦君散文里也寫過玫瑰露,不知二者是否一物。琦君的那篇文章里居然有詳盡的制作過程,讀得我躍躍欲試。
那時遷舍未幾,玫瑰已停栽多年,想著來日方長,便一直擱淺下去。后來又覺瑣事纏身,為了一瓶大概率會失敗的玫瑰露——從栽玫瑰的春耕秋收,到采集后的制作過程,花費的心思不在少數(shù),于是作罷。如今心猶愧怍。想來我終究只是略有雅興,不曾免于為俗事所累。
只有一樣是云南沒有而老家浙江有的,玫瑰腐乳。腐乳是作醬吃的,故此處玫瑰怎樣細都不為過。一碗白粥或半個饅頭,抹一層玫瑰腐乳,像白云暈染一片瀲滟霞色,又像在冰肌玉骨上綻開了桃花紅,食物也有了鮮活的生氣。
4
但凡小白花,多有種溫柔的秉性,香氣也帶著絲絲入扣的細膩。學生時代我便愛用茉莉沏茶,讀席慕蓉同名的一首小詩:
茉莉好像
沒有什么季節(jié)
在日里在夜里
時時開著小朵的
清香的蓓蕾
想你
好像也沒有什么分別
在日里在夜里
在每一個
恍惚的剎那間
喝茶的時候還要學張愛玲感慨:“‘茶’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間總好像隔著一層?!贝龝r光逝去,又覺能享受清淺的情緒是好事,包括淡淡的憂愁,當年的情懷總是詩。
山梔子可用于清炒,加少許鹽、油即可,不放醬油,恐壞了成色或掩蓋原味。醋、蒜尚可視個人口味而定,倘要放辣椒,簡直是褻瀆。炒好后呈灰白色,有山野露水氣息,堪稱飯桌上最雅的一道菜肴。
梔子芬芳,和梔子有關(guān)的一件舊事卻苦澀。五六歲時,我尚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的祖父家。有個玩伴,父親是搬運工,母親在家里的后山上種了大片梔子。因為沒人管,他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汗液的酸臭味。本來他和我們玩得不錯,不知道是誰說了,漸漸開始疏遠他。他摘了家里的梔子分給我們,有個女孩說:“你用這個花把自己洗洗吧!”在眾人的哄笑中,他落荒而逃。父母接我回城時,小伙伴們前呼后擁,我看到他獨自低頭站在遠處。進城后看見小區(qū)里的梔子,這件事便越發(fā)抹不去?;剜l(xiāng)時想見他一面,卻輾轉(zhuǎn)聽說,他因家境不好,讀完初中就去外地打工了。許多人在人生里,終究只能是過客。
人,總要經(jīng)過時光的沉淀和世事的打磨,才能懂得許多道理,偏偏懂得了又為時已晚。但又勸慰自己:能懂得也是好的,嘗遍酸甜苦辣之后,才能絢爛之極歸于平淡,體會到真正的“人間清歡”;相反,一味留于原地固守簡單,其實是貪圖安逸的不作為。
玉蘭分多種。一種稱辛夷,有紫紅、白二色,通常被認為是傳說夢筆生花的淵源?;ò觎趟?,將面粉打成糊和在一起可油炸,和炸玫瑰花瓣類似。久聞淮北有玉蘭酥,去旅游時特意尋了,卻無論如何嘗不出花香。一問才知,這玉蘭酥不是來自玉蘭花,而是相傳因招待朱元璋的村婦玉蘭做的點心得名,不免心下悵然。后來一想,也是常事,蘭花和蘭花豆也打不著親戚。另一種玉蘭僅拇指大小,樹生得低矮,清香卻勝于辛夷。還有碗口大小的荷花玉蘭,花瓣光滑似緞,葉似芭蕉??上н@兩種在我認知范圍內(nèi)不曾有過食用歷史。
并非所有白花皆可食。樟花細碎如米,清香撲鼻,也未見過搬上食譜。石楠花的氣息則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瑞香花如其名,香氣沁人心脾,使人心情愉悅。橘柚花芬芳四溢,大抵是為了日后果實,“不食”成了一項不成文的規(guī)定。果皮加蜂蜜沏茶,是自然賦予的額外享受。一只柚的皮制成一罐柚茶綽綽有余,后者索價四五十元,遠超過柚肉的價格。從柚花到柚的價值里,人們看見等待的力量。
白色的花里我還很喜歡泡桐。泡桐花可入藥,尋常卻不用來作食材。樹生得高大,便只能在空氣里若有若無地聞到香氣。荷花與其有共通之處。藕和蓮蓬都可食,荷花本身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小時課本上讀過“荷香隔岸聞”,現(xiàn)實中似乎不對。無論是在北京蟹島看到的白色荷花,還是浙江初陽湖里的紅蓮,我佇立岸邊,都聞不到荷香。而海棠和櫻花更是“決絕”,不僅與“舌尖味”無緣,連湊近聞的清香也是沒有的。想來世事總難兩全,在花的世界里又何嘗不是如此。卻也不必遺恨。形香二字,占盡其一或均占半壁,各有各的自得處,也各有各的怡人處。
很喜歡學者葉嘉瑩的一本書,書名“小詞大雅”,覺得生活中時見“小物大雅”,草木在內(nèi)。自然之香自舌尖入肺腑,是最貼近人體的過程,也最能惹起一份親切的懷戀。一縷香里,濃縮著對生活的無盡期許,對故人的追憶,對人生的感悟……此生,我注定是以草木為魂的人。
(責任編輯 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