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郭店楚簡老子甲本8號簡“非溺”形音義問題

【摘要】郭店楚簡老子甲本“古之善為士者，非（微）溺玄通（達），深不可志（識）”句中的“非溺”二字釋讀，學(xué)界尚無確信定論。在文字隸定方面，多數(shù)學(xué)者遵從“非溺”或“非弱”。在音讀方面，主流觀點以為“非”與“微”同，“溺”與“弱”同，但未厘清和傳世本異文的關(guān)系。在釋義方面，多以帛書老子之“微眇”或通行本之“微妙”對譯，而反推“非溺”之義，有以今度古之嫌。傳世文獻中可證實，上古時期“眇”用義為“一目小”及與視力缺陷相關(guān)的引申義，而“妙”始造于漢代用義為“長袖善舞者”及與美好輕巧相關(guān)的引申義，“弱”“眇”“妙”此三字用義不同。忽略字義而言音轉(zhuǎn)，實難力證。筆者以為釋義多有牽強附會或語焉不詳處，根源之所在，或從楚字字形辨認(rèn)便出現(xiàn)偏差。因此本文認(rèn)為對“非溺”準(zhǔn)確釋校前應(yīng)先對“溺”“弱”“沕”“伆”等同源字的形音義三方面進行詳細(xì)辨析，厘清其中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郭店楚簡；《老子》；同源字；形音義

【中圖分類號】H109.2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26-0069-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26.017

【基金項目】四川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基金青年項目“巴蜀民國舊志方言詞整理及用字研究”（項目編號：SCJJ24ND310）。

一、引言

楚方言文字中存在一組同源字，涉及“溺”“弱”“沕”“伆”

以及“眇”“渺”“妙”等字形，用例出現(xiàn)于傳世文獻中，其來源均指涉楚字（下文用△代替）。該楚字可見于郭店楚簡老子甲本“古之善為士者，非（微）溺玄通（達），深不可志（識）”句[1]8，筆者曾撰文辨析，提出同源字中“渺”起始于唐代而“妙”起始于漢代，但仍有諸多演變問題未及明確。本組同源字不僅存在字形的分化，同時存在語音、語義的分化。如“溺”“弱”“沕”“伆”由楚字△形分化而來，但《方言》所記楚方言詞“邈”以至傳世文獻通行字“眇”“渺”“妙”等，是由楚字△語音分化而成。換言之，字組之內(nèi)存在不同的歷史層次。早期楚字的分化主要依托方言文字的隸化，而后期的文字演變則主要由語音、語義共同主導(dǎo)。臺灣學(xué)者丁原植在整理本發(fā)布不久即已指出：“王弼本作‘妙’。此處疑借為‘沕’。帛書《老子》甲本第16章有‘沕身不怠’。帛書乙本與王弼本‘沕’均作‘沒’?！疀^’有‘潛藏隱沒’之義”[2]107。另有《楚簡帛逐字索引》字條及頁下注指出“（弱），原釋文作‘溺’，據(jù)圖版及文意改”[3]1019?？梢妼W(xué)者對△字本字和隸定之字與郭店簡《老子》整理者并未取得一致意見。故本文試就△字同源字組略加辨析，并結(jié)合新材料對郭店簡《老子》釋義提出新意見。

二、字形

首先從楚字字形來看，△字與春秋晚期王孫遺者鐘金文同源[4]1008。聲符為，在楚系文字中常隸作“勿”。形符為，在楚系文字中可隸作“亻”或“”。從表1來看①，變化規(guī)律為先有“亻”符再添筆分化出“勿”“”等字符。楚簡整理者將△字隸作“溺”或“弱”即是將字符隸作“”；而筆者認(rèn)為，在楚系文字中可隸作“亻”的理由有三：

第一，何琳儀在《包山竹簡選釋》將、隸定為“”[5]40，此符與“亻”相較符更遠，但在楚系文字系統(tǒng)中仍處于同源地位。

第二，郭店楚簡《太一生水》中△字形符為，具已與“亻”之甲骨文、金文同。

第三，睡虎地秦簡出土于湖北云夢縣，“弱”均作[6]14a，可知“弱”是戰(zhàn)國時秦地早已存在的寫法，秦楚相交不可說相互不通文字。而黃德寬認(rèn)為“”是“弱”的初文，甲骨文中讀作“勿”[7]869。同符拼合造字頗為常見，那么文字演變的過程應(yīng)是最初先有符，從造字法來說，既而應(yīng)有“”與“弱”字，“伆”為兩者中間變體，它們都能與不同的意義和語音相匹配。雖“”未出現(xiàn)于傳世文獻中，但不排除過渡時期曾被啟用后徑省為“勿”，如字可見于《四部叢刊初編》本《楚辭》[8]3b，后世省作“沸”。

△字的第二個形符為“水”，亦有學(xué)者認(rèn)為是楚系文字的裝飾性符號，在隸變過程中常有省略。但需要注意的是，在文字隸變省形符的過程中，往往會因不同的省略方式而形成不同的文字表意符號。據(jù)此筆者推斷，△字是甲骨初文“勿”的會意兼形聲字，在楚系文字中△字應(yīng)為“沕”“伆”“?”“溺”等字的原型，或曰初文。

三、音義

參照王力語音系統(tǒng)及字書與傳世文獻，初步整理相關(guān)字音字義對應(yīng)關(guān)系如表2所示，漢代音介于上古音與中古音變過程，故筆者暫以中古音作為參照（見表2）。

“弱”與“溺”學(xué)界通常認(rèn)為可相互假借，故擬其音相同。先秦傳世文獻中“弱”用作氣力小、勢力差，不能勝物。而眇義為“一目小”及與視力不佳相關(guān)的引申義，與“弱”不互通。一說“弱”可借作“眇”。上古時期楚文字有限，可能沒有“眇”字（在出土楚系文字中暫未發(fā)現(xiàn)），如若要表“眇”義，那么則需要假借他字。“弱”借作“眇”需要經(jīng)歷旁對轉(zhuǎn)。但當(dāng)有相應(yīng)的表意符號產(chǎn)生以后，就沒有了假借的必要，所以到了中古時期，由于韻母的音變“弱”與“眇”字音發(fā)生明顯分化。而這種分化在漢代時或已萌芽。西漢時“微弱”連文可用作動詞，例如“春秋之時，天子微弱，諸侯力政，皆叛不朝”[9]2a。而“微眇”用例如“朕獲保宗廟，以微眇之身托于兆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亂，在朕一人”②[10]8b“周衰俱壞，樂尤微眇”[11]29b等皆未見作動詞。說明此時多將“弱”字讀入聲，“眇”字讀陰聲以示區(qū)別，并且較少轉(zhuǎn)借。對比兩字，均發(fā)生了相當(dāng)大程度的歷時音變，這也可以進一步說明“眇”與“弱”兩字上古表義是有某種程度的不同的。其次楚系文字中已有“目”與大量“少”字，故筆者認(rèn)為楚人不大可能有舍近求遠用“溺”假借“弱”再音轉(zhuǎn)“眇”最終表“小”義的必要。

而△之省體“沕”和“伆”字讀音相對穩(wěn)定，從上古到中古韻母僅發(fā)生開合口的變化。一方面說明這一過程中文字使用頻率可能降低，導(dǎo)致文獻記載較少，另一方面說明中古時“眇”“沕”可能存在陰入相轉(zhuǎn)，這種音轉(zhuǎn)在漢代時是否發(fā)生仍未可知。因傳世文獻中沒有與△字隸定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記載，故筆者假設(shè)△與“沕”同音，普通語境中通常不發(fā)生假借，但不排除漢人以通行字“眇”改寫楚字△的可能?！斗窖浴份d“伆、邈，離也。楚謂之越，或謂之遠。吳越曰伆”[12]38a，但實際上因其偏愛使用“某某，某也”“謂之”“曰”等界限不夠清晰的術(shù)語，導(dǎo)致所記錄的內(nèi)容常常存在理解上的歧義，需要做進一步的說明。揚雄該條方言記錄并不是單純記載“伆”與“邈”義為“離”，而是表明三層含義，首先第一層含義指的是存在吳越方言詞“伆”與楚方言詞“邈”；第二層含義指的是吳越方言詞“伆”與楚方言詞“邈”語義與“離”相近；第三層則指語義上的細(xì)微差別，楚方言詞“邈”的“離”義可以表示動詞性的“越”也可以表示形容詞性的“遠”，在表動詞時與吳越之“伆”的動詞義相近。揚雄未對吳越方言詞“伆”作詞性的說明，一方面可能“伆”只存在一種詞性，另一方面可能因揚雄所收集的數(shù)據(jù)不夠全面無法作進一步的判斷。故從《方言》可知，“伆”“邈”是同一詞在不同方言區(qū)的不同用字。而“伆”“邈”的方言分化軌跡，實際是在語音而非字形，在文字隸化過程中即使用不同源的字形書寫，其音義來源或均指向楚字△。在漢代時楚方言與吳越方言的界限已相當(dāng)模糊，與“伆”“邈”同音的不同形字逐漸混用。因有辭“沕穆無窮兮”③[13]8b與“穆眇眇之無垠兮，莽芒芒之無儀”[14]41b，所用之字包括“沕”“穆”“眇”，實際也已在語音上逐漸混同。而漢及以后之人又偏愛以漢代新造字“眇”來代寫楚字△，以致上述分化和混同逐漸被“眇”統(tǒng)一。

近年來又有學(xué)者研究認(rèn)為，“溺”上古音可能是明母，“弱”[mjok]和“勿”可能是同源分化關(guān)系[15]307，“”與“勿”甲骨中可以諧聲通假，是阿爾泰語“水”的音譯詞[15]309。并進一步將“溺”擬為[mljeewGs]復(fù)輔音，與明母字諧聲或通假的日母字則擬作[m.lj-]。認(rèn)為[m.lj-]（溺）、[mj-]（弱）、[m-]都是詞根聲母，可以諧聲[16]480。此兩說皆以聲符“勿”作為參照，那么據(jù)此兩說更加能說明△字應(yīng)該從“勿”聲。是故，“溺”與“沕”可能為同源字。

據(jù)筆者初步調(diào)查湖北境內(nèi)今音④，受訪者大致認(rèn)為監(jiān)南方言“弱”[yuo51]，“溺”[wen51]，“妙”[miu55]；武漢方言“弱”[lio35]或[luo35]，“溺”[lio35]，“妙”[miao35]；鄂州方言“弱”[yo35]或[nio214]，“溺”[li35]，“妙”[miao55]或[miao35]；仙桃方言“弱”[ruo35]，“溺”[wu35]，“妙”[miao35]。同時參照2017年大冶金牛方言調(diào)查報告“沕[?u?n24]，沕：溺水，例：塘里沕死個人?！薄懊靃mi?42]，妙[mi?44]，尿[li?44]”[17]26、36可知，“溺”表示“溺水而亡”義時可能經(jīng)歷過[wu35]和[wen51]共現(xiàn)的時期并在方音中保留了其分化結(jié)果，與“沕”在今音中產(chǎn)生[wu51]和[wen214]的分化類似，可能曾經(jīng)同源。據(jù)此筆者推斷，“溺”“沕”“伆”為初文，以楚字△為其語源，都指水的某一種特征，但音義不同。而后“溺”“弱” 與“沕”“伆”按照兩個路線進一步發(fā)生音義分化。

而日語借字中“妙”みよー[myo?]“眇”びよー[byo?]與王力上古擬音[mio?]相近，“尿”にょー[nyo?]與“溺”上古擬音[nyo?k]相近。故筆者推斷，“溺”“弱”“沕”“伆” “尿”“?”可視為同源字，“眇”與“妙”可視為同源字，兩組不相同源?？梢?，楚簡《老子》整理者將楚字△隸定為“溺”實際上遵從了字形演變的規(guī)律，但“溺”的音義在后期分化中漸漸偏離了楚字△，若在釋義時未甄別“溺”的語源而強作解釋，恐有違《老子》著述之本意。

四、釋義

早期儒道并無明顯對立，已有一部分學(xué)者認(rèn)為“天地不仁”“絕圣去智”自漢改。而將《大戴禮記·勸學(xué)》“夫水者，君子比德焉：偏與之而無私，似德；所及者生，所不及者死，似仁；其流行庳下，倨句皆循其理，似義；其赴百仞之溪不疑，似勇；淺者流行，深淵不測，似智；弱約危通，似察；受惡不讓，似貞；苞裹不清以入，鮮潔以出，似善化；必出，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厲；折必以東西，似意，是以見大川必觀焉”與王弼本《老子》“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容；渙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對釋，方可看出兩派觀點的異同。不可否認(rèn)的是，兩者皆以水喻人。“淺者流行，深淵不測，似智”應(yīng)與“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義同?！皽\者”與“微妙”相對，“流行”與“玄通”相對，“善為士者”之道是為兩派的共識。在漢代語境中“淺者”與“微妙”已不能完全對譯，原因在于“△”已被“眇”字改寫而后又被替換成“妙”。但是回到這兩組同源字產(chǎn)生異化之前的音義關(guān)系，我們?nèi)钥梢哉业健皽\者”對應(yīng)的所指。

故在楚簡老子中△應(yīng)釋為“淺”，與“弱水”用法相同，這與《方言》所記錄的楚、吳越方言詞“邈”“伆”條語義范圍相吻合，在語義場內(nèi)可以得到解釋。古漢語的釋義應(yīng)當(dāng)遵循早期語言的基本共性，即文字符號和語音、語義還未形成固定的映射關(guān)系，并通過同源字組的音義系聯(lián)以彌補文獻記錄的缺失。在釋義時我們可以因近尋遠，但不可以今度古。至于通行本所見△字已由漢人據(jù)音改寫為通行語“眇”，造成《老子》出現(xiàn)諸異文版本，帛書本為其中一例。傳世文獻他書中所保存的“微弱”“微眇”兩種用法亦可證其出自同源。這種改寫是編訂者有意為之而非自然音轉(zhuǎn)音變，或為減少生僻字提升文學(xué)性，或為擴大道家學(xué)派影響力形成專用術(shù)語，若比對各版本異文，不難找到他證。

五、余論

本組同源字除上述考訂外，還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用例，在此僅作一些粗略的說明，以待有志者詳加甄別。早期辭章中多以“龍”為意象，如《楚辭》所謂“蛟龍潛于旋淵兮”[8]8b，而賈誼辭又有“沕”與“龍”相對舉的用例，以“沕”校之，疑《周易》“潛龍勿用”之“勿”當(dāng)隸作“沕”。丁原植認(rèn)為帛書《老子》甲本第16章“沕身不怠”句即為此義。

《康熙字典》“?”字條注“按《說文》溺字注與弱水之弱同，而灼切。?字注沒也，奴歷切，音義迥別。今《禹貢》弱水通作弱，無水旁，似宜從《禹貢》為正。而沉?之?則槩作溺。今依《玉篇》作古文溺字，二字遂為古今文，存以備考?！苯窨贾?”與“溺”在楚系文字中為同源字，“?”在《集篆古文韻?！纷鳌啊盵18]1084，雖未記載出處，但為△之省體符合常理?！澳纭睘椤髦凅w，雖也未見直接記載，但從傳世文獻用例考察，符合常理。甲骨時期應(yīng)皆以表1“勿”為初文。后六國各有不同寫法，因此而分化為至少“?”“溺”兩個字形，楚國寫作“”、△或其變體。故傳世文獻中“?”有時用△的變體“溺”代替。

另一變體“尿”字，《古文四聲韻》載六國文字其一種作“”[18]845，與甲骨文“”同為會意，與甲骨文“勿”形近，故傳世文獻中有時以“溺”代替。而“渺”為“眇”之后起字，可能因后人以為楚語中應(yīng)有此字，故用水字符增衍以固定其語義，是一種補償現(xiàn)象。

注釋：

①根據(jù)《甲骨文編》《殷周金文集成引得》《睡虎地秦簡文字編》《楚系簡帛文字編》整理。

②后文頁17a七年六月己亥帝崩遺詔中所述重文部分又作“眇眇”。

③又該卷頁5b隸作“微睇”一詞疑與“微眇”同。

④由湖北本地居民協(xié)助提供的28份問卷中整理（https：//www.wjx.cn/report/172877909.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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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路曼（1993-），女，四川成都人，西南交通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