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生

【作者簡介】武慶麗，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小說見于《滿族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朔方》《延河》《滇池》《南方文學(xué)》《三峽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等刊。短篇小說《失蹤》入選2019年度中國當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小說卷）。著有小說集《裂開縫的窗子》。

1.古婆婆的經(jīng)

天，染上了灰墨，撲通一聲，豁開道口子，雨就下了大半夜。都說，春雨貴如油，后半夜，我躺在床上聽見大地咕咚咕咚地喝水。

天剛照明，沂河橋岸邊消息傳得快，周伯伯家多了一個閨女，取名福豆。隔壁鄰居碎嘴子說，孩子是雷公從天上送來的?？晌覜]聽見打雷聲，一定是夜里古婆婆和我待得太久的緣故。古婆婆端坐床邊，不言語，頭上挽著青色的纂，纂發(fā)出油亮的光。說實話，我不習(xí)慣古婆婆嘴里沒有動靜。雨，嘩啦啦，嘩啦啦，像是跟夜晚有說不清的事情。我眨巴眼的工夫，古婆婆變成了一個影子，不見了。

五十歲的周伯伯臉上炸開了花，老來得女，這是周伯伯家的大喜事。添人口，沂河村的人臉上都亮堂起來。我從書柜里拿出古婆婆送給我的《千金方》，心里有股想去看福豆的沖動。低頭，我仿佛看見自己身上披滿了星光。

福豆長得像不像古婆婆呢？如果像，我打算把《千金方》借與周伯伯。盡管當了半輩子赤腳村醫(yī)的他，藏了一書柜子醫(yī)書，我敢保證他沒有看過我這本。古婆婆從她的嫁妝柜最里頭，取一塊紅布，紅布纏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紅布裹著黃紙，黃紙平得像熨過，她從黃紙里拿出一本泛黃的書，書上有三個大字：千金方。古婆婆像進行某種儀式，她嘴里叨念著，呵一口氣在手上，輕輕掠過書皮，她說這本書金貴，是祖上傳下來的，比寶貝還稀罕。

三頭牛能換走嗎？古婆婆堅定地搖頭。她讓我跪下，雙手捧書，一縷光從木頭窗里進來，正好照在我的手上。我從很多人嘴里并沒有找到答案，沒上過學(xué)的古婆婆“醫(yī)術(shù)”從哪里來？至于祖上，更無從查證。這很神奇，村里每逢有小嬰兒受風(fēng)驚嚇，肚脹拉稀，嘔吐夜啼等，都抱給古婆婆瞧，古婆婆坐在堂屋，凈手、漱口，嘴里叨念有詞，手里連掐帶捏。只需一袋煙工夫，經(jīng)她手的小嬰兒像被施了魔法，止了哭聲。古婆婆看病講時間，一天四個小時，到點就閉門。通常，古婆婆的小房間被人和嬰啼占得滿滿當當，古婆婆不撒急，不冒煙，一個嬰兒經(jīng)她手五六回的樣子，方可“藥成病除”。打那起，古婆婆這名字響起來，也就很少人知道她的本名于紅古。沂河村人消息傳得快，小孩有病，找古婆婆念經(jīng)，經(jīng)到病除。

假期里，我吵著讓古婆婆把“秘方”傳授于我，我想學(xué)醫(yī)術(shù)，好早一點治好我的腿（我固執(zhí)地對它抱有希望，盡管村里人一直就告誡我，我的腿病是從胎里帶來的）。還有老馬看清又看不清的左眼。我時常納悶，古婆婆能治好嬰兒，為啥治不好老馬的眼睛呢。古婆婆不搭話，臉拉著像苦瓜。她說我，春生又不靈透了。她嘴里開始念經(jīng)。

古婆婆也有咳喘的毛病。她貼著我的耳朵，小聲說，她小時候被小鬼子躖過，差點丟了命。她沒命地跑，跑到沂河里喝了一頓涼水，落下了病根。也是那次，她失去了她干革命的父親。父親拿身體為她擋了槍子。父親走了，她活下來了……古婆婆開始掉眼淚，后來就不哭了。她喘起來呼哧，呼哧，比貓睡覺的聲音還要重。

古婆婆看病的時候，習(xí)慣把一個小硬紙盒簸箕放在木桌前，里面總有一些看病人放進去的皺巴紙幣。后來，賒賬人越來越多，我有點替古婆婆報不平，古婆婆就把幾塊透明的方塊糖掖我手里，堵住我的嘴。她甚至還倒貼過自己的棺材本，給打油王家的孩子買過中藥。當然，家里會多出一些村人送的點心，我很開心?？粗N子在發(fā)芽，我忘不了想要古婆婆傳授“醫(yī)術(shù)”的決心。其實，古婆婆也有“失手”的時候，這其中就有唐老四。唐老四不講理，他硬把古婆婆看不了的病，強推給她，古婆婆望著被高燒燙得通紅的唐老四的孫子急得打哆嗦，她撲哧，撲哧地喘，快去醫(yī)院！俺又不是神仙，這種病，俺看不了……直到上了去醫(yī)院的三輪車，唐老四還在罵古婆婆，狗屁神婆！古婆婆裝沒聽見，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古婆婆說，俺沒有醫(yī)術(shù)，成不了神仙。

古婆婆說，春生，你要好好念書，學(xué)醫(yī)術(shù)，醫(yī)術(shù)是要洗心的，那是學(xué)一輩子的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洗心，這兩個字被古婆婆無數(shù)次掛在嘴上。雖然我到現(xiàn)在也弄不太懂。

她開始念經(jīng)，從花開到樹綠，從雁子飛走到雪鋪滿地。醫(yī)術(shù)洗心，被她疊過來折過去地念叨。她說，臉要洗，手要洗，身子要洗，心更要洗。做醫(yī)生，心要常常洗。俺的“秘方”等你長大了再傳。啥時候長大呢，古婆婆被我纏煩了，就掏出這本《千金方》。散著古草木氣息的泛黃醫(yī)書比古婆婆的年紀大多了，她囑咐我好好保管，讓我留著以后再看。我有空就翻來看去，配上新華字典。我做夢都想成為古婆婆一樣的“神醫(yī)”。盡管她不承認。不，超越古婆婆，成為響徹沂河兩岸，全中國的名醫(yī)。

在這之前，周伯伯說他去縣城書店淘了一本新版《千金方》，我想，他肯定還在生我沒借他《千金方》的氣吧。好吧，看在古婆婆與福豆的份上，我會考慮的。有沂河為證，大山作證，春生言出必行。

雨水喂飽了地，大人們都在忙著準備地里的事，有人還罵天，上回下雨還是有雪的時候。幾個月倒這一場雨，地里的麥苗都成了枯草。小孩子們聽不見大人的話，蹦跳著，像過一次年，在地里和泥巴。

我身上有使命?；▽毟谖疑砗??；▽殯]有我跑得快，它是條太老的狗。我干脆抱起它一起跑，很快花寶掙脫了我的懷，它太老了，才不想坐我的花轎（他們說，我的腿一長一短，跑起來的樣子一高一矮，像戲臺上表演抬花轎），我告訴過花寶，我將來必定成大名醫(yī)，我的腿一定能治好，到時候它想坐我的花轎都難了。當然，如果花寶有福能活到我成為名醫(yī)時，它就是只妖狗了。古婆婆說花寶是她見過活得最久的狗，相當于人活到八十多歲，都快追上古婆婆九十歲的年紀了，我深以為然。古婆婆講，她不想當老妖人。她講完，燈都暗了，只有沂河里銀光還在動。我知道我比她更悲傷。古婆婆你能長命百歲呵。古婆婆一把把我扯懷里，撓我癢癢，你有長生藥？我笑得身體亂顫，我說，我成了名醫(yī)，你們的病就是小菜一碟。古婆婆喘著氣說，春生啊，你才是小學(xué)生呢，啥時候成名醫(yī)哦。我笑得接不上氣，轉(zhuǎn)眼工夫吧！問題是您得活著呢。

俺成了老妖精嘍，古婆婆說完就把皺了皮的紫嘴唇貼我臉上一個勁兒地親。

昨夜，我跟古婆婆說，老妖精，你說話不算話！看，我現(xiàn)在換了學(xué)校，已經(jīng)是初中一年級的大學(xué)生了。我的漂亮老師對我好得很，她說她支持我當個好醫(yī)生呢。老馬提出低保費為我買了新書包和新文具，他和我拉勾了，我這個學(xué)期得了三好學(xué)生的話，他會獎勵我一本新醫(yī)書。

上了沂河橋，花寶的心被歡騰在河水表面的魚勾住了，兩個土爪子按在刻有神龍、飛虎的石柱上，急得直晃尾巴。我沒有理它，周伯伯家，去了很多人，都在圍著孩子看啊，說啊，鬧騰騰的?？p隙里，我聽見嬰兒般的呢喃，周圍的人都在笑，我差點哭出來，我確信她就是古婆婆轉(zhuǎn)世。我又想哭又想笑。

周伯伯的頭發(fā)一下子變成了黑顏色，年輕了十歲，這很不可思議。我想起老馬的頭發(fā)，他瞞著我買了理發(fā)店10元染發(fā)劑，回到家他把那些頂了十幾年的白灰頭發(fā)硬是拉回了二十歲。爸，這種染發(fā)劑是不健康的。老馬不理我，頂著隱身的白頭發(fā)或者騙人的黑頭發(fā)，出門相親了。老馬反了常，開始接受相親，他這是咋了？

周伯伯也沒有理我，他太愛福豆了。我擠過人群，沒能看到福豆的臉，只摸了一下她的小胖手，她竟然抓住了我一根手指頭，攥得很緊。我在心里喊，古婆婆啊，是你嗎？眼淚就斷了串兒，我撤回懸在空中，打算向前邁步的腳，把醫(yī)書交給周伯伯，跑出去。有風(fēng)附體，一刻也不想停下來。

古婆婆不騙我，福豆在春天降臨，我看見沂河里冰沒有身影兒?；▽毰吭谝屎訕蛏系任?，我領(lǐng)著花寶穿過粘鞋的泥埂，土坑。田野里，古婆婆愛吃的薺菜不知什么時候早已開罷了花，白色的小雪花，遍滿地頭。苦菜花也沒閑著，黃白相競，比賽著開。還有山腰上粉白的梨花，手牽起手或抱成團兒，古婆婆說那是白衣仙子下凡。我笑她迷信?？蛇h遠望去，我又相信了她的話。土又一次松軟，再過一條坡，是條蛇形公路，長且窄，那是通往縣城的唯一公路，看不到盡頭。公路上的車走走停停，公路北面的公墓上，青草也要換顏色了，那是他們的白頭發(fā)嗎，魔法一樣，換顏，年輕?；▽氀λ频?，在前面帶路，我們看見古婆婆的墓兩邊空了，我阻止花寶用爪子抓土。骨灰盒挖走的痕跡被雨水掩蓋得潦潦草草。他們都走了，回到了他們兒女給他們或是他們自己修好的墳里去了。多年前，古婆婆說她要是死了，不要給她修墳，就要埋進開滿梨花的公墓里，古婆婆說那是塊風(fēng)水寶地。生性執(zhí)拗的古婆婆誰又能改變呢。老馬便放棄了給她修墳的打算。有人說老馬這個孫子不孝，死了媳婦、死了娘……擺上酒席請上人去修磚墳，死了奶奶卻送上公墓，恁奶奶能閉上眼嗎？老馬被說得頭上冒火，臉通紅。我不愛聽，我便跳起來，我用腳跺地，瘋了一樣喊，我婆婆愿意，你操哪門子心。對方?jīng)]想給老馬留情面，說我是個野孩子，老馬聽到這話才急了眼，等老馬找家什準備干仗時，對方才作罷。

這個時候，我知道古婆婆站出來，給我上一堂課，春生，急不得，你看到了別人的錯，就是你沒有修好學(xué)……然后，她又開始了念經(jīng)般的教導(dǎo)我，真啰嗦呢。躺在公墓里的古婆婆不會知道還有人替她說話呢，她肯定想不到自己半輩子的“醫(yī)術(shù)”竟也擋不住別人嘴里她這位妖人，克死兒媳、孫媳還有重孫兒的宿命。

村里人說古婆婆這個年齡走，已是長壽，屬喜喪。老馬也是這么認為的，老馬請來了沂河岸邊的吹鼓班子，五個人。古婆婆躺在棺木里。老馬送了幾次湯，哭啞了嗓子。只聽見“嘭嘭嘭”傳來幾聲巨響，吹鼓手們的勁頭真大，把西洋大鼓擂得腳下的地都隨著發(fā)顫。村前小院空場上安了一張小方桌，前來吊孝的人坐在小桌前閑談，不時有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的人從巷子里進進出出，到桌前沖茶倒水，不用問，那是我家遠親族人前來吊唁古婆婆，他們正在按照紅白事主管先生的指點，忙活喪事流程。送湯路上，前一秒，他們臉上掛著悲傷，待屁股坐到席上，他們喝茶吃飯，攀親拉故，訴說著與亡者無關(guān)的事情。

古婆婆沒有修墳，但是她早早就打下了漆紅的棺材。老馬買得上好的柏木板給她找最好的木匠手工打制的，棺木頭上還畫了祥云和仙鶴，古婆婆很滿意，一直把棺蓋在自己床邊。古婆婆和棺木被燒的那天，我沒有去，不是因為害怕。我學(xué)著古婆婆的樣子，在心里給她念了經(jīng)，至于念得啥，這是我與她的秘密。

活著的古婆婆不言語，只會念經(jīng)，她是在為亡去的人超度嗎？奶奶、魏姨、堂哥馬龍還是沂河村早走或老去的生命？至于念什么，誰知道呢。死了的古婆婆不言語，她念經(jīng)的樣子住進了我的心里。她不光給人念，給田地里的野草，野花，莊稼，草藥，地上的動物，河里魚兒，天上飛鳥，至于念的啥經(jīng)，古婆婆說這是她與它們的秘密。

好幾個晚上，古婆婆和阿寶坐在院前的柴垛旁，一堆堆星子落到她的頭頂上，古婆婆成了一尊發(fā)著光的佛像。

“神婆”兩字出現(xiàn)在沂河岸邊上，是一種貶低。世人的嘴能左右人的心。古婆婆說，她是婆不是神。如果是神，她不會拋下我?？伤f，世上是有神仙的，就算身子燒成了灰，心干凈，就是長生不老的神仙。她讓我有一顆干凈的心。當然也包括老馬。古婆婆離去并沒有背著我，她拿那張周伯伯送我的穴位圖，教我在自己身上認穴位，除了神闕穴、人中穴、百會穴、大椎穴我又學(xué)會了耳門穴、膻中穴、足三里。她摸著我的耳朵和胸膛，說我是有福之人。我笑岔了氣。晚上，燈滅得很晚，第二天，古婆婆就再也沒有醒來。老馬說她嘴角掛著笑。她走的那天，老馬哭聲震天，我卻沒有掉眼淚，我的心是麻的，剪刀剪也不痛了。三天后，我翻著古婆婆留下的《千金方》，屋子里空蕩蕩的，我攢足了勁兒的淚水泄了閘。

今晚我見到了古婆婆，她坐在我的床邊，祥和，遼遠。她的“醫(yī)術(shù)”終究是帶走了。

春天曬地，交給風(fēng)。地曬好了，春耕就開始。眨眼的工夫，土就不粘人腳了。農(nóng)忙的沂河村人就動身了。老馬卻不著急，老馬去年就購置了新型號的耕地機，家里三畝地有了這個家什，省時省力。老馬耕完我們家的地，還會去耕別人家的地。按一畝30元算，我給老馬算過一筆賬，等這臺耕地機壞掉，差不多才能把本錢賺回來。平時把涼水攥上塊過日子的老馬，顯然對我的“小賬”嗤之以鼻，并附上諷刺。過分的是，他幫李秋霞耕了八年地，愣是一分沒收。流言碎語多上來，我都替他臉紅。

十年前，魏姨生病離世。魏姨臨終前，我拉著她的手喊媽，讓她放心。我和老馬都好好的。老馬啊，老馬。我真擔心他的腿向李秋霞家跑勤了，跑出是非來。畢竟沂河村的人吐口唾沫能淹死人。難道古婆婆的經(jīng)對他不起作用嗎？何況李秋霞癱瘓了十年的男人躺床上還能吃能喝。老馬死活不聽，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他把李秋霞家四畝地耕完，撒上麥種，種上玉米……秋收后，糧食下來，他用三輪車幫其拉鎮(zhèn)上賣掉。

古婆婆說，干啥都行，就是不能撿便宜。老馬說，奶奶，你放心，俺不是那種人。就這樣，老馬一干就是八年。抗戰(zhàn)打八年，老馬堅持了八年。

老馬也在春天欣喜過，沮喪過。村里的墳頭年年都在變，新的變成舊的，舊的更舊，還會出現(xiàn)新的。老馬路過李秋霞男人的空墳，陷入了沉思。要說他不想跟李秋霞過日子，沒人會相信。今年是第九年，老馬說這是最后一年幫她家干活兒。傻子都知道，李秋霞去年冬里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取名叫冬果。這在沂河村是個不小的爆炸新聞。一個常年臥床的人竟然能生出孩子來？周伯伯說，吃了俺的中藥，孩子都生嘍。老馬白著臉瞪了他一眼。老馬接著通知說，去吃酒席。迎春花開得過剩，李秋霞家的院子擺了八桌酒席。開席那天，老馬端起烈酒下肚，辣得他咧開嘴，他夾一筷子菜放嘴里就笑。

老馬從酒席上出來，領(lǐng)著我爬了村后的梯田，他扭頭朝南望，他說他像橫線作業(yè)本上的標點符號，他說馬龍應(yīng)該朝南方去了，可南方太大了！他說著說著眼淚就漫了一臉。

春天正旺，雨后被耕翻過的土地散發(fā)著芳香。

2.畫一朵花，他就回來了

周伯伯的女兒小福豆，是從福利院抱來的，這不是秘密。聽說中間費了不少功夫。自從他們家唯一的消防員兒子在救火中犧牲五年后，夫妻倆決定再要個孩子。只是天不遂愿，一向擅長調(diào)理婦科疾病的周伯伯并未如愿，他治好了沂河村多數(shù)婦女不能生養(yǎng)的毛病，卻治不好自己的病。人家說，周伯母喝過的中藥也能開一家中藥鋪了。隔著沂河，我都能聞到她身上的藥味。如今周伯伯雖失去了一個英雄兒子，卻又得了一個寶貝。他愛她，我也愛她，她太像我的古婆婆了。

周伯伯抱著福豆，抖著聲音喊，兒子回來了！當天晚上，周伯伯一家在沂河橋底，燒了很多紙，我坐在橋?qū)γ婵匆姾芏嘬S動的螢火蟲飛向天邊，還有一個聲音盤旋在沂河里，烏拉拉，烏拉拉，又像從水底里發(fā)出來的。周伯伯兒子的墓前常年有鮮花盛開，我每次想起，都會在心里給他敬一個禮。我想讓古婆婆墓前的鮮花常開，我可以收集整個沂河村，沂東縣，整個天下的鮮花。而我的堂哥馬龍，我采的花都蔫了，卻無處安放。

我為什么沒有一條像你一樣的腿？這太不公平了，我發(fā)起火來，可以兩天不吃飯。馬龍哥就給我講孟良崮戰(zhàn)役期間，那次傷殘的軍人。說他們的勇敢和偉大，說他是青年紅色聯(lián)盟中的一員，他見過那些偉大的人……你應(yīng)該是勇敢和堅強的。

我是天生的，我該怨老天嗎？春天被雨洗過的天空藍得明澈，我分明是那么愛它。

老馬說我是被他在沂河橋邊的蘆葦叢里發(fā)現(xiàn)的。春天來得正好，一聲春雷滾動，我與萬物共生。老馬還挺哲學(xué)，他還說，我的哭聲比福豆還要響亮。雷震子也是這么來的。老馬話里透出自豪，我也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

老馬你不嫌棄我的腿？

老馬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說，你不嫌棄俺這個又窮又瞎的糟老頭子，俺就偷著樂呵。好吧，我們扯平了。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我不在意。但是堂哥馬龍，他很在意。

立春到來的第二天，我正把掉了的門牙扔向屋頂，沂河里的冰還結(jié)結(jié)實實，花寶在冰上蹣跚的笨樣子很搞笑。伯父伯母留下一封信、五千元錢和三間漏雨的磚混房屋，他們顯然對墻上打滿的補丁毫不留戀，提著兩包行李，南下打工了，信里提及最多的還是馬龍哥，他們說，書能讀到哪里就到哪里，等他們掙了大錢再讓他享福……馬龍哥不吃那一套。信里大部分內(nèi)容老馬沒對外公開。一塊石頭落入沂河，波瀾不驚。

老馬噘這些沒良心的！該千殺的！俺這個當叔的能替了當?shù)锏膯?！噘完，老馬晚上就把馬龍哥接回了補了補丁的屋里。

幾天過后，我走進那間屋子，像進入了一個萬花筒的神奇世界。那些石頭墻上貼著大大小小的水墨畫。花啊，桃花，杏花，梨花，迎春花，百日紅，向日葵，狗尾巴花……天啊，他真是個繪畫天才，將來一定和我一樣優(yōu)秀。我們約好，我教他《千金方》知識，他教我繪畫技能。那些浪濤般的醫(yī)學(xué)知識，他表示感興趣。我們?nèi)绔@至寶。我在夢里勾勒鮮花的輪廓，它美艷動人，且永不凋零。馬龍哥說，他是繪畫天才，要做巨匠的人。他成功地把我的心撩撥起來。

老馬打算天一暖和就擴充一間房子，單獨留給馬龍哥住。有了馬龍哥作伴，我更有了勁兒跑起來。馬龍哥比老馬哲學(xué)，也煽情，他說，春生，不要管他們看你的眼神，不管天黑還是刺眼的光，那是條路，你認準的路，我們一起跑起來。

立了春，再冷也是春。沂河村的風(fēng)在春天刮得太放肆。拼了命地刮。古婆婆說，大風(fēng)來了不要出門，你這個不聽話的黑妞，把小紅臉吹奓皮。馬龍哥就在那天的風(fēng)里走失的，再也沒有回來。三天后，老馬在派出所里嗚嗚哭，所有人都同情我們。包括幫我們張貼尋人啟事，打聽和馬龍哥有關(guān)的一切村人們。電視臺登廣告，網(wǎng)站上掛失，老馬甚至背上饅頭和咸菜塊出去找了馬龍哥三天。

老馬的腰彎下去再沒直起來，他真的是一匹老馬了。馬龍哥走了一個月有余，老馬從一百三十斤瘦到了一百斤，嘴上的胡子也長成了荒草。馬龍哥走的那年，我家的地荒了。老馬說要是大伯們回來，他拿啥向他們交代啊。老馬為了找到馬龍哥想破了腦袋，轉(zhuǎn)了八十個胡同，磨破了兩雙鞋，他聽了別人的建議要打懸賞廣告。就這樣發(fā)生著，老馬抱了一箱酒，明目張膽地拜托村里會計寫廣告內(nèi)容：

馬龍，男，16歲，沂東縣沂河村人，出生日期：X年X月X日，身高：165厘米，短發(fā)，鼻尖上有一道月牙樣的疤痕，走失時身穿藍色校服，灰色運動鞋，于20XX年5月25日去過沂河?xùn)|南方向，現(xiàn)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如有見到此人者，請速與家人聯(lián)系，對提供有效線索者酬金：5000元，護送回家者酬金：10000元。聯(lián)系人：馬先生，電話：131xxxxxxxx。（注：馬龍哥的鼻子上有個彎月牙，是我提議加上去的）。

老馬牙一咬，廣告?zhèn)鲉魏芸彀l(fā)出去。我問老馬，咱家有那么多錢嗎？老馬說只要能找到馬龍，抽干他的血也行。終于在一個秋天的尾巴上，有了消息，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說，他見過孩子，并提供了詳細地址，老馬帶上我搭上村主任兒子的高級轎車走了近三百里路進了另外一座城市。馬又花五十塊錢搭乘公交車，換了三輪車了，馬不停蹄地去“認領(lǐng)”馬龍哥。

到了目的地，老馬卻邁不動步了，嘴唇只管哆嗦。遠看，那個臟兮兮的人，確實很像馬龍哥。我朝他摸摸我的鼻子，他沒有反應(yīng)，呆呆地，我的心怦怦跳。哥，我忍不住喊出來，我跑過去又摸摸我的鼻子，他往后退了幾步。我知道他并不是馬龍哥。老馬在一旁抹著眼淚，臨走時把帶來的一身新衣裳送給了他。同樣的事情，發(fā)生過兩回。老馬又被騙了，回來后，老馬病了半個月。老馬定是做噩夢，真像個孩子啊。我做噩夢時才會把被子蒙在頭上，老馬半夜把我的被子都搶去了，我摸一下，他身上濕漉漉的。古婆婆給開了幾副方子吃下去第二天才好轉(zhuǎn)。

那個晚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古婆婆坐在那里，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嘴角微動。有閑言罵她克走了馬龍哥。老馬呆若木雞。我藏在馬龍哥的房間里畫出了一朵花，是金燦燦的向日葵。借用他的色彩，送給馬龍哥，他一定看到，一定回到沂河村，回到親人身邊。

老馬說他心上一直有道口子，生疼。他一直給馬龍哥留著房間，衣服也時不時地添一些。我每周都會畫一幅鮮花圖，放在他的枕頭下面或貼在墻上。院墻外冒出一棵小桃樹，在春意里恣意，沉寂。

腳下的土，被大大小小的力氣頂上來，裂開紋的地方，有綠色拱出來。距離李秋霞的兒子冬果出生已有六個月。不可思議的是，陽光下，我看見小冬果的鼻子上竟然有條隱隱約約的小月牙。馬龍哥鼻子上的小月牙是小時候被護雞仔的老母雞啄傷的。小冬果呢，他剛會坐起來。我興奮地告訴老馬，老馬說孩子太小，一天一個樣兒。

我心跳了一下，迎春花開始抱團了，百日紅的骨朵開始火熱。馬龍哥，馬龍哥你回來了嗎？我們都在等著你。

3.幫老馬相親

春分來了，我和花寶混混沌沌地快樂著。老馬已不做我的拐杖好多年。我背起書包走進學(xué)校門口時，老馬總藏在我身后，像個小蠶蛹。給他個面子，我沒有揭穿他。為了向他證明我的腿不影響我的快樂，我決定親自去給放羊的老馬送飯。

小雨沙沙地下得稠密，我加快了步子。一個踉蹌，兩條不對等的腿把我的身子帶進了山坡下的陰溝里，我的腿不僅破了皮還骨折了。幸虧周伯伯路過發(fā)現(xiàn)，及時把我送進了醫(yī)院。病床邊我看見老馬掉眼淚，我也掉眼淚，我掉眼淚不只是因為疼，我看不得老馬掉眼淚。老馬等走廊里的護士都走了，低下頭小聲地嘀咕，龍走了，春生，你再有個好歹，叫我咋活啊。我別過頭去，咬著被角不讓哭聲發(fā)出來，悄聲掉了兩串豆淚。

別人上坡、回家都成雙成對，老馬總是一個影子。我想起周伯伯的話。晚上十二點已過，醫(yī)院走廊里安靜得很，我睡不著，老馬也睜著眼，老馬的頭發(fā)在燈光下閃著銀光，干脆我起身半躺著。我說，爸，將來我要讀書，我要當醫(yī)生，你自己一個人怎么行？再給我找個媽吧，一起過日子，我放心……老馬揉揉眼睛，吆，黃毛丫頭當大人，你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還掛念我這個老頭子。

幫老馬相親這個念頭，除了花寶我只對古婆婆講過，沒想到惹得古婆婆哈哈大笑。周伯伯也說我人小鬼大。我干脆一跺腳，我說，伯伯，你幫我，給我爸找了對象，你可以無限次地看《千金方》。周伯伯笑得前俯后仰。他說，你七歲那年，把人家相親對象趕跑了，哭著鼻子要爸爸……

過了七天，周伯伯把一個叫鳳娟的女人領(lǐng)到了我家里，鳳娟阿姨正是老馬的相親對象。第一次見鳳娟阿姨，她人和皮膚都是黑瘦的，有著一張瓜子臉，大眼睛，見人就笑，她笑起來嘴角上的梨渦很好看。我主動給鳳娟阿姨倒了茶，遞給她水果吃，她連忙起身雙手接過茶，點頭笑著，給我豎著大拇指，我很喜歡她。我覺得老馬也應(yīng)該會喜歡她。周伯伯說，鳳娟阿姨聾啞并非天生，在她二十幾歲的時候由于吃錯了藥導(dǎo)致的。她閨女聰明能干就是佐證。鳳娟阿姨雙手比劃著，眼睛里都是笑。老馬說她也是個苦命人。

周伯母說，鳳娟阿姨是她沒出五服的親戚，她的司機丈夫五年前因車禍去世。人被解剖，火化，聽說葬禮都沒有舉行，家里都沒待，村里人幫忙悄聲地入了土。后來幾經(jīng)周折，找律師，打官司，她把拿到手的四十萬元賠償金給了女兒做生意。如今女兒成家立業(yè)，日子過得可以。丈夫去世那幾年，鳳娟天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成了根不“說話”的木頭，家里人都以為她得了抑郁癥。女兒孝敬，帶她去看過醫(yī)生，也沒見效。春天來了，女兒經(jīng)常帶她去景點轉(zhuǎn)轉(zhuǎn)，近兩年情況好轉(zhuǎn)。特別是今年，女兒懷孕了，生了對雙胞胎。做了外婆的她，完全變了，精氣神回來了。只是村里人給她說了幾個家口，她都沒有同意。

女兒開了口，她便來了。

她雖是啞巴，可是個暖心的人。只要老馬開口，她說沒意見。老馬說，怕配不上她。鳳娟阿姨低頭笑。周伯母說，人家打聽過你，看中人品唄。這句話把老馬說紅了脖子。周伯伯與伯母說這話的時候，山上的紫荊花拼命地艷著，你爭我趕的，唯恐自己不是最好看的那朵。

晚上我夢見了古婆婆，我迫不及待地告訴她，我有媽了，老馬有伴兒了。她人很好，我要跟她學(xué)啞語。爸說，要是合適，明年開春就去登記，讓鳳娟阿姨搬過來一起住……古婆婆，我的心就要飛出來，你聽一聽，咕咚，咕咚。我要在油菜花地里跑上兩圈兒，以后我安心上大學(xué)，當醫(yī)生。

我還要告訴鳳娟阿姨，我是個閨女，沒有半點麻煩，絕不是老馬的拖油瓶，以后，還要好好孝敬他們兩口。

我們家要進人口了，春天活起來，里里外外都藏著一股子勁兒。

4.我的愿望

清明節(jié)悄悄地來了，我剛到沂河村東那道早已廢棄的南北石渠時，離村還遠遠的，低沉嗚咽的哀樂聲就掠過小河傳來，那悲痛蒼涼的聲音直往我耳膜里灌。抬眼望去，村頭泉子汪旁的皂角樹下已經(jīng)停了許多車輛，占滿了樹下和路的兩旁。

來到村口表姑家門口，第一眼，我看見兩手揣在袖內(nèi)，站在幾棵楊樹下遠離人群的表姑。承受喪子之痛的表姑表情木然，目光呆癡，簡直是一尊蠟像。我走上前去，想對表姑說些安慰話，就在我剛張口的時候，對面一對夫婦手捧鮮花擁到表姑的跟前，并把一個鼓鼓的紅包試圖塞到表姑的口袋里。后面幾對男男女女，從車里拿出各種禮品。有幾輛車后備箱里還放置著花圈。表姑有些不知所措，她沒有收對方的東西。那些開車的人都是表姑兒子捐贈器官的受益者的家屬。表姑哽咽起來，繼而扯著嘶啞的嗓子哭出來。表姑的兒子因病早逝，走時才二十出頭，后來，表姑與表姑父決定把兒子的遺體捐給了醫(yī)院，這在沂河村可是轟動的大事，從來沒有過的壯舉。來過記者，上過新聞，起初有人說表姑一家傻，兒子沒了還不能全乎著。表姑，裂心撕肺，她說，但凡俺的腰子能用，俺也不多考慮一秒鐘，換給孩子，讓孩子活過來。也有人豎著拇指說她了不起。天陰著臉，并沒有落雨，表姑說，兒子還活在這個世上。

表姑還有一個遠在城市居住的大女兒叫素珍，也是她唯一的女兒。想當年，素珍被八輛轎車風(fēng)風(fēng)光光接走的，不知羨煞了沂河村的多少姑娘。春節(jié)剛過，八年未孕的素珍生了一對龍鳳胎。聽人說，素珍生孩子是從鬼門關(guān)過來的，發(fā)生了羊水栓塞，切了子宮才搶救過來，素珍保住了命，當然也不能再生孩子了。孩子滿月時，素珍婆家在村里放禮花點禮炮，大擺宴席三天，好不熱鬧。而素珍卻被診斷為產(chǎn)后抑郁。表姑收拾起悲傷陪著女兒走出了那段陰暗的日子。后來，聽說素珍離婚了，沒有財產(chǎn)，打了兩年官司才爭取到了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

春天，萬物生發(fā)，柔軟的小河邊，夕陽溫暖，外婆，媽媽，女兒，在沙灘上留下一串腳印。

福豆還真是一天一個樣，可愛極了。周伯伯一家稀罕得不得了。周伯伯并沒有要我的《千金方》。他說，這是你手中無價寶，這寶是你將要創(chuàng)造的，屬于你的，也屬于以后的。我沒有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記在了心里。周伯伯還送給我一本書，說是他兒子生前喜歡讀的，書名為《立志銘》，書中內(nèi)容讓我想到了養(yǎng)育我的沂河村?；ㄔ谀抢镩_了又謝，草枯了又生，生靈也按時遷徙，糧食是土地與生命的饋贈，炊煙依舊映斜陽，巷子和房子變幻著模樣。沂河村的老人、青年、孩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一個又一個春天里生活，或貧或富，或安然或不安，歷經(jīng)苦與樂，老與病，生與死?；钪娜藗冊谟H人逝去中悲痛，又在新的生命中歡喜。生命如此輪回而已。生死巨大，經(jīng)過才算完整。或者，死亡又將意味著一次新生。

終于，春天的號子到了尾巴上，老馬做了眼部手術(shù)，很成功。當然，這是鳳娟阿姨的功勞，是她執(zhí)意勸老馬做了手術(shù)，還得了政府補貼，我很感激她，她和古婆婆、馬龍哥都是我的親人。

老馬的生日快要到了，我問，爸，你有啥愿望沒？老馬憨憨地笑兩聲，啥愿望不愿望的，他瞄一眼鳳娟阿姨，輕聲說，等你阿姨過來后，俺們再帶你去外地大醫(yī)院看腿。

嗨，這不挺好嗎？甭費功夫。馬龍哥說我天生與眾不同。多好。其實，我忍住了，壓住了眼淚。

我知道，我的腿疾是先天的，老馬以前沒少跑醫(yī)院，治不好了。

那又如何？種子正在發(fā)芽，花又開了。

老馬問我，未來的大名醫(yī)，你愿望又是啥？我依在他的懷里沒有說出來。

抬頭，星星正在落地。

春天的星空與原野一樣，它日漸長大，豐滿，成熟，它把星星一顆一顆落在原野里，照亮古婆婆的墳，馬龍哥的路，素珍寶貝的搖籃，老馬院前的油菜田，周伯伯的醫(yī)書。還有，我想說的是，春生，這個名字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