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公失敗的一個星期后,我媽終于看我不爽了。在我睡到十點還不起床的上午,她暴力地推開臥室門,細數(shù)我這些年的幾宗罪,好吃懶做、不懂感恩、人情淡薄……還有幾個四字成語,我也記不得了。她說得又快又急,像演練了好多遍。
我就有一個絕招,不吱聲。我親愛的媽媽一腔憤怒打在了棉花上,十幾分鐘后氣勢弱了下來,從門口消失了。不一會兒我手機收到母親大人轉(zhuǎn)來的五十元錢,還有一條信息:去看看你祖祖,順便買點吃的。
現(xiàn)在的內(nèi)蒙古是黃沙天,天上天下連成一片,戴個口罩出門,回家能抖出半斤沙子。我走在沙塵彌漫的街頭,仰望著被折斷的粗壯樹枝,想著五十塊能買些什么?
內(nèi)蒙古烏盟一帶把爺爺?shù)膵寢尳凶孀妗N覡敔斠呀?jīng)沒了,我祖祖還活著。祖祖今年八十七歲,住在離我家半小時車程的敬老院里。我對祖祖的感情并不深,本來嘛,她一直生活在村子里,我爸非要把她接過來。因為接祖祖來包頭的這件事,我只要去奶奶家,有一半的時間奶奶都在罵祖祖,剩下一半的時間罵我死去的爺爺和多事的爸爸。
我爸把祖祖接過來之后就當了甩手掌柜,一直都是我媽去探視,吃的喝的用的,甚至跟幾個姑姥要費用也是我媽出面。家里有我這個啃老的,早晚是我頂這個去探視的崗。這家敬老院在近郊,公交車??康牡箶?shù)第二站。我提了一箱牛奶和一袋達利園小蛋糕下了車。四月是楊樹毛毛的天下,黃塵加飛舞的楊絮,室外很少有人閑逛。這樣的天氣依然有老人拄著拐杖坐在院子里,他們在石階上坐了一排,我路過時,那些布滿皺紋且渾濁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待看清來人并非熟識,目光又瞬間恢復(fù)了常態(tài)。
我祖祖是不會和他們坐在一起的,因為她的腿早就摔斷了。像祖祖這種不能自理的老人,敬老院的收費是最高的。我媽媽每次問祖祖的幾個子女要錢都要周旋一周左右,之后這些錢才會慢吞吞地轉(zhuǎn)到專門為祖祖開的賬戶上。
三樓左轉(zhuǎn)走到盡頭便是祖祖的房間,門是開著的。這是我和祖祖的第二次見面,第一次還是我百歲宴擺酒的時候。憑著家族群里零星發(fā)過的生活照,我一眼就瞧見了這個小老太太。祖祖耷拉著頭坐著,保持著一種不太舒服的姿勢睡著了。房間里有濃濃的消毒水味,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尿味,混合在一起有點兒嗆鼻。雖然外面黃沙彌漫,但為了散味兒窗戶還大敞著,窗前桌子上早已散落了一層細沙。我關(guān)上了窗,咔嗒的聲響驚擾了祖祖。
祖祖醒了但沒睜眼,她口中含糊地問:“誰?”
我趕忙叫了一聲祖祖。
祖祖愣怔了一下,努力瞅了瞅我,看清楚了才笑著打招呼:“是貓貓呀?!?/p>
我隨即“哎”地應(yīng)了一聲,感覺她未必認出我是誰。老家的人都喜歡叫小女孩和“貓”有關(guān)的名字,大貓、二貓、三貓、貓貓、貓蛋,每一個沒有成年的女孩都被平等地叫過,雖然我有乳名,但我奶奶偶爾也叫我貓貓,大概祖祖也是如此。
我正搜刮著肚子里的詞兒,想著怎么才能不太生硬地開始慰問,還好祖祖先開口了:“買的甚了?”
我趕忙說道:“牛奶和小蛋糕?!?/p>
我倆還沒正經(jīng)聊上幾句,護工便沖進屋子來,口中嚷嚷著“換尿布了”。護工大姐也顧不得來人,走近一把掀開被子,把祖祖順勢放倒,祖祖許是不舒服,又或者被弄疼了,哎喲喲地叫個不停。這場面對我的沖擊有點兒大,上衣穿戴整齊的祖祖,下身只蓋了一床薄被,甚至連內(nèi)褲都沒有穿,她的腿斷了之后就一直保持坐著的姿勢,無法彎曲也無法移動。祖祖被護工放倒的那一刻,腿卻依然盤坐著舉向天花板,好像一座被放倒的神像,露出有窟窿的不光鮮的底座。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是奶奶口中那個用尿盆隨意溺死豬仔狗仔,也隨意溺死過嬰孩的祖祖嗎?
護工大姐和祖祖顯然各自習慣了這樣的操作,護工大姐邊給祖祖快速擦洗下身,邊大聲地跟祖祖聊天,“又有人看你來了?有福氣啊。”
祖祖也不搭話繼續(xù)哎喲著,護工大姐手腳麻利地換了新的隔尿墊,把祖祖快速扶起來,下身蓋好被子便風風火火地走了。祖祖又變成了一座擦洗妥當安然放置的神像。而我卻沉浸在剛才一氣呵成的駭人流程里。
“他們偷我的桔子?!弊孀娴难赖舻貌畈欢嗔耍T癟的嘴說了這么一句。
我回過神,祖祖的這句告狀又把我?guī)У綉嵟那榫w里了。我真是想不明白,花了這么多錢住在這兒,竟然還要被欺負,作為家里人我不能忍,我擼起袖子大聲嚷嚷著,“誰敢偷你的桔子?”
祖祖指了指門的方向,我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是那個護工大姐。我的氣勢癟了,這可不好辦,我十天半個月才來一次,要是沖動找護工理論,她會不會進一步羞辱虐待老人呢?
我聲音低了很多,趴在祖祖耳朵上說:“您是不是記錯人啦?”
“就是她。”
這時我想起了媽媽的囑托,送完吃的,再聊上幾句就可以出來了。我對這里情況不熟悉,萬一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可怎么辦。所幸祖祖的精神狀態(tài)不夠好,幾分鐘后我聽到了鼾聲,祖祖就這么坐著睡著了。這么出其不意的好睡眠緩解了我的無措,伴著呼嚕聲我打量著這里,房間有些陳舊,桌椅也都有些年頭了,我順手把桌子上的那層細細的灰塵擦掉,看看時間祖祖并沒有醒的意思。其實就算祖祖醒了我們也無話可談,她口中的那個貓貓是不是我還不得而知。我把牛奶和蛋糕放進柜子里,在祖祖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我走了?!?/p>
聽我奶奶說祖祖耳聾,可這句話祖祖聽見了,祖祖忽然從夢中驚醒,她抓住我的衣袖問:“下次啥時候來?”
祖祖干枯的手指有著樹枝一般的觸感,隔著衣服捅著我,祖祖沒等我回答便說道:“貓貓,下次帶些莜面窩窩,我想吃?!?/p>
祖祖又嘟嘟囔囔說了些什么,而我對烏盟話一知半解,聽得很費勁。從敬老院出來,彌散在周身的尿味才消散掉。好巧不巧,我在門口便遇見了護工大姐,護工大姐是個自來熟,她把祖祖在這里的生活挑揀挑揀講給我聽,我找到機會旁敲側(cè)擊道:“我祖祖說,有人偷她的桔子,而且不止一次了,我問是誰她也不說,祖祖說再給這個人一次機會,如果她不改正,就找家里人來給她做主?!?/p>
護工大姐不耐煩地瞟了我一眼,語氣也不好了,“是我拿走的,早就跟你們家屬說過,不要給她吃桔子,她每次能吃兩個,吃完就拉稀。有一次我邊收拾她邊竄稀,我手上、衣服上沾得到處都是,把閨女給我買的新衣服都弄臟了?!?/p>
發(fā)現(xiàn)不是護工大姐的對手,我只得應(yīng)付了幾句便倉皇而逃,坐在公交車上,祖祖換尿墊的情形還在眼前過電影——那個被扳倒的帶著窟窿的底座,成為這部電影最驚悚的情節(jié)。不行,我得換換腦子,我打開手機找到了自己很喜歡的美食博主,觀看她最新發(fā)布的烤面包視頻。美食博主擁有最先進的烘焙設(shè)備,雖然我只有一個小烤箱,但我早就拿下了所有的中式面點,最近的一個月我都在挑戰(zhàn)如何發(fā)酵魯邦種。喂養(yǎng)魯邦種更像是一種養(yǎng)成游戲,在一周的時間里,不斷用面粉和水來讓酵母覺醒,它需要4左右的pH值,待它慢慢長大,再加入蜂蜜或者玫瑰,它便像個孩子一樣開心地膨脹,用魯邦種做出來的面包松軟好吃,但我是個叛逆者,我想要用魯邦種來做饅頭。二十多度是魯邦種的溫床,四月的內(nèi)蒙古還達不到這個溫度,所以我把魯邦種的玻璃罐子藏在了被子里,等一下就回去開獎。
想到這里就內(nèi)心喜悅,我忘掉了今天的繁瑣與不快,從公交車站飛奔回家。打開家門時鴉雀無聲,看著媽媽的鞋子,我知道她并未外出。這是她和爸爸冷戰(zhàn)的一貫態(tài)度,不做飯不打掃衛(wèi)生,時刻向我和家里的狗開炮。我發(fā)現(xiàn)臥室的被子被疊了起來,我的玻璃罐也不見了。媽媽已經(jīng)站到了門邊,但我依然在尋找還沒有成熟的魯邦種寶寶。
“我的玻璃罐呢?”我回頭問媽媽。
“扔掉了?!?/p>
我腦子嗡嗡直響,我已經(jīng)養(yǎng)到第六天了!只需要再混合喂養(yǎng)一次面粉,明天就可以使用了!我先是翻找了家里的垃圾桶,發(fā)現(xiàn)干凈無一物,又顧不得換拖鞋跑到了門外,在不可回收的垃圾箱里翻找了二十分鐘,終于在最底部發(fā)現(xiàn)了還沒摔碎的玻璃罐子。我把罐子撿了出來,罐子里的魯邦種膨脹了一倍,帶著密密的氣孔,每一個氣孔都好像嬰兒張開的嘴巴,圓潤可愛,充滿希望。
我把罐子摟在懷里回了家,生怕再被人搶走。媽媽早就在門邊等我了,環(huán)抱著雙臂倚在那里,好像在看一個傻子。
“研究生考試九月報名,我覺得你還是要死磕一下上次沒過的那個學校。昨天我跟咱鄰居王校長取經(jīng),他說現(xiàn)在專業(yè)課應(yīng)該過了一輪了,英語復(fù)習也不早了。我看最近的在編考試也不少,只要條件符合都要報一下……能不能把你那個破罐子扔了?每天做面包烤點心,浪費時間?!?/p>
我不敢說話,生怕我媽再次炸毛,只是默默把罐子擦干凈,準備拿出面粉繼續(xù)發(fā)酵。
我媽靠得更近了,很嚴厲地教訓我:“你前幾年的選調(diào)生沒考上,我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p>
“我都知道的媽媽?!?/p>
“知道就應(yīng)該把這些東西通通扔掉,回到你的房間再刷兩遍題?!?/p>
我媽今天跟我杠上了,沒想到向我開炮的第一天就火力十足,可我也有點兒委屈呢,“媽媽,我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p>
“我二十六歲的時候你已經(jīng)五歲了,還安排了你舅舅的工作?!?/p>
我不會吵架,默默把魯邦種的罐子重新蓋好,塞進了柜子里,想著今天晚上再行動,可是我媽早就看穿了我的計劃,她把柜子門打開,罐子再次被丟進了垃圾桶。她的力氣很大,我聽到玻璃瓶撞擊桶壁墜落的聲音,也聽到了玻璃撕裂的啪啦聲。那些擁有可愛氣泡的魯邦種從裂縫中傾瀉而下,和廚余垃圾混合在一起,慢慢地流淌。
我不是個勇敢的人,從小到大都很乖巧,甚至于別人夸我乖的時候,我還很開心很自豪。低壓空氣在家里蔓延,她把那些輔導(dǎo)書從書架上摔到我桌子上,我裝模作樣地看了十分鐘,便蓋上被子躺下了。
在這個黃沙繼續(xù)飛馳的夜晚,翻來覆去睡不著的第三個小時,我還是爬起來去了廚房。我重新找到一個更大的玻璃瓶子,黑麥粉、裸麥、全麥粉,就如第一次精心對待它們一樣,一切都小心翼翼,小心地配比,小心地擦拭杯壁以保干燥,不時地觀察四周,謹防我媽起夜。廚房的燈很亮,亮過了我書桌上的臺燈,我密封好罐子做好標記,收拾干凈現(xiàn)場也不過二十分鐘,廚房的門拉開一條縫,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我不僅睡覺把魯邦種放在被窩里,出門還把它裝在書包里,我媽并不知道我重新又做了一份,在她面前若無其事地帶著魯邦種晃悠,我內(nèi)心竟然升起一絲沒緣由的快感。
兩天之后,我媽氣消了不少,問我想吃什么?
我想了想說道:“莜面窩窩?!?/p>
“你不是討厭吃莜面嗎?”
“可能復(fù)習太耗體力,莜面頂餓,我還想吃酸菜土豆絲做的鹵子?!?/p>
這也不是什么高難度的佳肴,莜面是內(nèi)蒙古地區(qū)的家常便飯,它是貧瘠土地上的良草,寒冷和干燥是其他作物的殺手锏,卻是莜面的樂園,即便是泛著白色的鹽堿地,它也一樣可以擁有芃芃之姿。莜面養(yǎng)育了烏盟人,每一個離開家鄉(xiāng)的烏盟人都會不厭其煩地制作各種莜面美食,就像我的奶奶,也似我的爸爸。把酸菜土豆絲湯的鹵子沾著莜面窩窩吃,我爸每次都吃得腮幫子鼓鼓。
我媽媽這兩天遲遲收不到祖祖的贍養(yǎng)費,心情不爽,我看家里氣氛不好,主動說去看祖祖,省得又成了炮轟對象。我媽這次沒有給我錢。不過我從家里拿了兩個耙耙柑,外加一保鮮盒的莜面窩窩。
內(nèi)蒙古的四月天藍幾天黃幾天,今天恰巧是晴天,依然是那趟顛簸的公交車,穿越大半個市區(qū)向孤獨的營盤開去。我輕車熟路,門口曬太陽的老年人比上次多了幾倍,他們像孩子一樣乖巧地并排坐在臺階上,屁股下面墊著各種材質(zhì)充當?shù)膲|子。他們睜開有些暗淡的眼睛,看見我悄聲嘀咕,又是看那個盤腿老太太的。
我祖祖依然像個雕像坐在床上,半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睡了還是醒著,我知道她聾但還是敲了門。找了房間里唯一的凳子坐下,我拿出保鮮盒,試探地問道:“祖祖,莜面窩窩拿來了?!?/p>
我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是祖祖聽到了。正如我奶奶所說,祖祖不是真的聾,她只揀她想聽的話來聽。聽到我說帶了莜面,祖祖干瘦枯黃的臉頰竟然透出了一絲紅暈,像個小女孩一樣開心地笑了。
“你推我去洗澡堂吃,別讓他們看見?!?/p>
原來祖祖是清醒的,只不過時間在她這里有點兒凝固了。而我卻笨手笨腳的,需要克服很多的困難,我仍舊記得上一次祖祖換尿布的樣子,我得先把她從床上抱到輪椅上,然后還要出這棟樓,到外面的澡堂去。
“在這兒吃不行嗎?”我真的是個柔柔弱弱的女子,干不了體力活,又怕事又怕麻煩,現(xiàn)在祖祖就很麻煩。
“他們不讓吃?!弊孀嫜凵窨蓱z巴巴。
好吧,我在輪椅上鋪了干凈的尿墊,把祖祖從床上抱了下來,雖然祖祖蓋著被子,但她的下身依然什么都沒有穿。祖祖很輕,抱起來并不吃力,我的手接觸到了她的皮膚,她腿上的骨頭根根分明,骨頭裹著的皮已經(jīng)萎縮了,我真的像移動神像一樣,生怕磕碰了她,把她請到輪椅上時,我已經(jīng)出了一身汗。
洗澡堂在樓外的一個向西的大房子里,不到二十個老式的噴頭排開,男女浴室相對,并沒有人值守,祖祖顯然已經(jīng)摸清這個時間是不供應(yīng)熱水的,自然也不會有人來這里洗澡。我把她推到浴室外面的走廊里,走廊的另一側(cè)是通透的玻璃窗,陽光照進來,有點兒熱得滾燙,但對于祖祖這樣的老人來說卻正好。我們從樓里出來之前,就把莜面窩窩在微波爐里熱好。我在她蓋腿的被子上墊了一張餐巾紙,把保鮮盒放在祖祖的腿上。祖祖一言不發(fā),抿著的嘴角不由地咧開,露出僅存的幾顆姿態(tài)不夠好的牙齒??谒炎齑浇?,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舔著嘴唇。
祖祖不需要我喂飯,所以我把勺子遞給她,別看她行動不便,拿著勺子的手還有點兒抖,但飯菜和湯汁很少會滴濺下來,她把莜面窩窩準確無誤的送進嘴巴里,她抿著嘴咀嚼,瞇著眼睛看著窗外,十分滿足。
無聊的我從背包里拿出重新調(diào)配的魯邦種,看看它長勢如何。這些年我考試失利的挫敗感,全部是烘焙填補的,不管烘焙出的食物成功與否,我和食物之間都不會有指責和相互埋怨,不成功就繼續(xù)是我和面粉之間的默契。面粉總是很給我面子,即便有時候我的配比有偏差,但依然會給我驚喜。罐子里的魯邦種又長個子了。嘿,今天可以繼續(xù)喂養(yǎng)面粉和蜂蜜水。
“那是甚?”祖祖滿嘴莜面窩窩,嘟囔著問我。
我只告訴她這是面肥,可以做松軟的面包。
“做好了給我?guī)┏?。?/p>
聽祖祖這么說,我竟然心生歡喜,愉快地約定下次給她帶。我把兩個耙耙柑拿出來,我倆一人一個,耙耙柑滿是汁水,需要緊緊地閉著嘴巴,所以我們兩個不再說話,嘴里都是酸甜的味道。祖祖吃得并不比我慢,很快兩個耙耙柑就被消滅了。
我還是不甘心,又試探地問她:“你知道我是誰嗎?”
祖祖瞇著眼睛笑著說:“貓貓呀,你是貓貓。”
我知道肯定問不出什么了,便也不再執(zhí)著。這真是令人愉快的下午茶時間。祖祖吃到了莜面窩窩,我的魯邦種再次崛起,洗澡房明亮又溫暖,這里真是個好地方。
祖祖會告狀,敬老院也喜歡告狀。第二天我媽就接到了敬老院打來的電話。我闖禍了,莜面窩窩和耙耙柑發(fā)生了反應(yīng),祖祖剛開始便秘,護工用了開塞露之后,祖祖又拉肚子了。通話的時候我媽放了功放,電話那邊的院長嘰嘰喳喳地控訴了一通,說工作難做,說自己受夾板氣,說自己的付出看不到回報。我媽是個老好人,連聲安慰院長,掛了電話的媽媽氣得直罵我。
我也火氣上頭,“憑什么不讓祖祖吃點兒想吃的東西,我們又不是沒交錢?那么貴的費用,他們這都服務(wù)不到位!”
即便是執(zhí)拗的青春期,我也很少這樣說話。我媽聽我敢還嘴,氣得直抓頭發(fā)。
“你是嫌我每天過得太順了吧?這個月還沒交費用呢。本來最少一次交半年的費用,我觍著臉說好話才改成兩月一次。人家說了,下次再胡亂給吃東西,就讓家屬領(lǐng)回去。你快過去幫忙收拾弄臟的衣服和被褥!”
“我去就我去,反正我是閑人一個!”
我摔門就跑出去,今天算是把我媽氣得夠嗆。我坐在公交車上心里還想不通,我媽那么厲害的一個人只會窩里橫。為啥還要討好敬老院院長?她就是一個包子,婆家受氣不敢說,外面也委曲求全。
去敬老院的公交車是從繁華的街區(qū)一直朝西走,我們家在最東邊,坐在公交車的后座上,看著乘客越來越多,又漸漸變得稀薄,到站了也僅剩下我一個乘客。門口坐著做清潔的大姐,正在用一個碩大的盆洗床單,那個床單的花色我認得,是我祖祖的沒錯。大姐戴著口罩,只能看到她蹙起川字的眉頭。
我拐上樓的時候護工大姐還在房間里,她正在收拾祖祖存放食品的柜子,很多吃的都堆在了一個塑料盆里。護工大姐瞧見我來了,話匣子又打開了,她說自己每天要給五個不能自理的人擠開塞露,最近又有人辭職,晚上還要巡夜,我默默地聽著,時不時嗯兩聲。我祖祖閉著眼睛盤腿坐著,房間里灑了消毒水,氣味還有些沖。
“這些吃的您拿回去?”護工大姐收拾完問了我一句。
“您要是不嫌棄就拿回去吃吧?!?/p>
護工大姐終于走了,我祖祖睜開了眼睛對我說:“貓貓,你給我洗個澡吧。”
祖祖總是給我出難題,我沒有照顧過人,做這些事不在行,我說道:“我沒洗過,我洗不好?!?/p>
“我不想讓她們給我洗。”
我又不忍拒絕了,雖然麻煩,但我抱著祖祖下床坐輪椅,然后乘電梯下樓。一路上祖祖都很安靜,她抿著的嘴角看上去有點兒局促,等走出住宿樓的大門時,我才看見祖祖微微挺了挺腰板,嘴角上揚著笑了。老人之間的攀比遠比我想象的還要強烈,由于耳聾,他們之間攏著耳朵說的悄悄話,把樹上鳥雀的啾啾聲都蓋過了。我推著祖祖走過并排坐的老頭老太太,感受到了祖祖當時的風光無限——有人管,有人探望,有人照顧,在這里她就是最能耐的。
洗澡房的第一爐熱水剛剛燒好,零星有那么一兩個老人在淋浴,我推著祖祖走到最里面的一個拐角,因為只有那里的水龍頭有簾子。洗澡房沒有窗戶,白熾燈也老化昏黃??繅Φ囊幻鏀[著鏤空的塑料凳。我把祖祖抱到凳子上,洗澡房里熱氣騰騰,我擦了擦眼鏡上的霧氣,也脫得只剩下內(nèi)衣內(nèi)褲。
我拉好簾子,小心翼翼地為祖祖擦洗身體,我不敢使勁兒,生怕一用力,那如皺紙一般的皮膚就擦破了。祖祖的下半身起了一些紅紅的小點子,那是排泄物浸潤的痕跡,怪不得祖祖想要洗澡,她一定被蟄得難受。
“貓貓,你以后都不會給我?guī)л娓C窩了吧?”
祖祖的聲音很小很輕,被水龍頭的聲響蓋住,我隱隱約約聽出這么個意思。
“你想吃我就給你帶,大不了我?guī)湍闵蠋拖丛琛!?/p>
祖祖“哦”了一聲,心下踏實了。我無法想象奶奶口中那個勢利又愛欺負人的農(nóng)村婦人當年是何等威風,奶奶說到痛處還會流眼淚,可我眼前的祖祖是個需要依仗旁人才能勉強維持體面的老人。祖祖十八歲生下我爺爺,三十六歲當了婆婆,而我奶奶同樣在十八歲嫁了人,也在四十多歲的時候當了婆婆,苦難和災(zāi)難捆綁在一起世代傳承。
我發(fā)現(xiàn)其實給老人洗澡沒什么困難的,只要輕柔一點耐心一點就好。洗過澡的祖祖臉頰紅潤有光澤,一頭到耳鬢的銀發(fā)乖巧地貼在頭皮上。我給祖祖換了干凈的衣衫,有紅點的皮膚擦了紫草膏。在這里無法自理的不只是老年人,還有喝酒中風的年輕人。護工挨個把他們抬進來,放在一個鐵架子床上,就如同給祖祖換尿墊一樣,護工機械又快速地翻洗著床板上的人,好像在洗一顆帶泥土豆或者是一根蘿卜。
我把祖祖清清爽爽地推出洗澡房,蒸汽時不時從洗澡房的門口撲出來籠罩在我們身旁。太陽暖和,我和祖祖的每個毛孔都是張開的,我們自由地呼吸,說不出的舒服。書包里有一瓶水蜜桃味的氣泡水,我猶豫了一會兒,感覺這氣泡水不會導(dǎo)致祖祖便秘或者拉肚子,就斗膽給老太太喝了幾口。
祖祖倒是來者不拒,用吸管喝了小半瓶。我們兩個打著嗝,都覺得今天下午還算圓滿。
“你上次說的面包怎么樣了?”祖祖這記性還挺好。
我拿出魯邦種的罐子在祖祖面前晃了晃,“沒有發(fā)酵好,還需要三天的時間?!?/p>
“打開我看看?!?/p>
我打開蓋子拿到她面前,“這可跟面肥不一樣?!蔽乙膊唤忉屘啵伦孀媛牪欢?。
祖祖湊近看了看又聞了聞,“再有一天就可以了。”
“這種面肥最少也要一周的時間。”我多解釋了一下。
“面肥和人一樣,是活的?!弊孀婵赡芘挛衣牪欢l(xiāng)音,所以每次都說得很簡單。
我不再解釋和爭辯,只是依然小心地把罐子密封好放進書包里,說:“下次一定給您帶松軟的面包?!?/p>
“貓貓,下次給我?guī)Ъ弦掳?。?/p>
祖祖的聲音一向不穩(wěn),這句話說得哆哆嗦嗦。我忽然緊張了一下,我們家里人都還把我當小孩,祖祖卻跟我說這么重要的事。
“哈哈,說這些干嘛,您還很健康呀?!背税参课疫€能干什么?
祖祖回答:“預(yù)備著心里踏實。”
我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這個話題,但她盯著我,我躊躇半天說了一句:“我沒錢?!?/p>
她拉了拉我的手說:“我給你?!?/p>
祖祖不再曬太陽,她讓我隨她回到房間。我推著輪椅俯視著她。祖祖快九十歲了,但是沒有中風過,也沒有慢性病,只是在去年倒尿桶的時候被門口的冰給滑倒摔傷了。如果沒有那次意外,她現(xiàn)在是不是依然邁著八字步在村子里慢悠悠地穿梭呢?
祖祖上了床,以她慣常的姿勢坐穩(wěn)了之后,枯藤般的手掌在漿洗過的床單上摩挲,一點一點地探向床底。祖祖僵直的身板跟著手探索的方向往下傾斜著。我在旁邊陪護,生怕她重心不穩(wěn)一頭栽下床。
就在她快要傾倒的一刻,祖祖說話了,“在這兒呢?!彼祷业氖种篙p輕地點在鐵欄桿上。
我把她扶正才敢去瞅瞅欄桿下面有什么。我用手摸了摸,就摸到一個小紙筒,它靜靜地躺在鐵床凹陷進去的地方,這個凹陷處好似一張?zhí)刂频纳嘲l(fā),而它就舒適愜意地在里面躺著。我拿出來遞給了祖祖,祖祖顫顫巍巍地把小紙筒舒展開,又遞到我面前。
那是一張沒有密碼不需要證件支取的定期存單,金額有兩千五百塊。
“他們說網(wǎng)上樣子多,你網(wǎng)上看看?!弊孀婵谥械乃麄兪侵妇蠢显旱睦先藗?。他們一起吃飯,一起曬太陽,一起八卦,一起把手里的錢花出去。
我隨即掏出手機,在平日喜歡逛的幾個平臺上搜尋了一下,果然搜到了。原來老衣也變得如此時髦,我驚訝地把手機拿到祖祖面前給她看款式。祖祖的眼睛明亮起來,也把手指戳在屏幕上滑動著。
“要這個?!弊孀鎴远ǖ馗嬖V我。
那是一件品名叫“添福增壽真絲蘇繡七件套”的商品,從襯衣到罩衣,從衣到褲。淺粉色的底兒,提花工藝,繡著簇團的銀色和藍色牡丹。斜襟、手工盤扣、中式立領(lǐng),和我想象中的大不一樣。以前和我爸上墳去紙做店買紙錢,那里整齊壘放著寬大厚實的老衣,大紅大藍的緞面,傳統(tǒng)的吉祥花樣。人從這個世界離開之后,就不能再支配一切,臨走的這身衣服就是身不由己的開始。
“真好看?!蔽矣芍缘刭潎@,連我都喜歡,何況是祖祖呢。
祖祖也不說話,只是咯咯地笑了,嘴巴張開露出僅剩的兩顆牙。我和祖祖約定下一次給她帶來,包裹嚴實,不讓家里人知道。也約定下次給她帶松軟的面包吃。
我在回去的路上,提前幾站下了車,這張定期存單是我們這里的開戶行,想必是剛來包頭的時候,我媽媽替祖祖存的。我把錢存到自己卡上,回到家便躲進了屋子里,我媽推門進來三次,每一次我都端坐在桌子前認真地看著什么。我媽關(guān)上門出去的時候其實我心情很復(fù)雜,一來覺得二十多歲的人還像十幾歲的孩子裝學習很無恥,二來覺得自己已經(jīng)再而衰三而竭了,早已沒了為一件事沖刺的決心。
媽媽十點多上床睡覺,我的自由才剛剛探了頭。手機上有消息提醒,老衣很快發(fā)貨了,預(yù)計三天之后到達包頭市。這是我和祖祖的秘密,這種感覺也很微妙,我們兩個好像在密謀一件大事,我的同伙是個口齒不清行動不便的老太太。她是總指揮,而我有一萬個理由拒絕她,此刻卻為她鞍前馬后。
我確認家里人都睡了,然后從書包里摸出了那罐魯邦種,它比白天又長高了一些。我歡喜地摸進廚房,棄掉一部分菌種,又填入新鮮的面粉和水繼續(xù)發(fā)酵。我沒有開廚房燈,只用手機照明。我邊收拾臺面邊想起祖祖白日里說過的話,原來的棄種我都扔掉了,而我今天可以拿它來試試做玉米餅,也想驗證一下老年人所謂的經(jīng)驗是否奏效。大晚上我細細調(diào)了米糊,便守在廚房里做餅了。沒想到用魯邦種的棄種煎的玉米餅松軟可彈,嘗一口,棉花一般的清爽,這是我從來沒做出來過的滋味。我邊吃邊點頭,果然菌種是活的,和人一樣,沒有一成不變,也不必按部就班。
我喜歡在夜晚做烘焙,還喜歡烘焙后的洗刷,用鋼絲球伴著細水流慢慢地擦拭廚具,我內(nèi)心的焦躁和不安也一起流進了下水道。每天夜里等我媽睡了,我就開始在廚房秘密地做,有時候是一塊司康,有時候是一小塊堿水面包,我趁著濃郁的夜色,吃下自己做的美食,不讓媽媽發(fā)現(xiàn)。
我連著做了好幾天,待把所有的工具都放到瀝水架上,手機接收到了新的物流信息。明天一早,老衣將抵達市區(qū),想到即將簽收的快遞,我的心臟就突突地跳著。
白天補覺的我被我媽從被窩里薅起來,她就差擰著我的耳朵告訴我,又有新的考編公告出來,這一次不限專業(yè),讓我趕快盯緊不要錯過??晌夷X袋和耳朵里裝著轟炸機,早就混沌一片。她把自己的手機杵在我的臉上,我邊打著哈欠邊回她道:“媽,這個崗位只招一個人,我不太想考?!?/p>
我挨了打,我媽用手機打的,直接敲在我的腦袋上,她說我不思進取,說我辜負了他們對我的培養(yǎng),說對我很失望。我爸聽見動靜,把我媽拉走了。我媽的憤怒是火舌子,火舔著誰就燙誰,這會兒又跟我爸干上了。我爸貫徹了他的一貫作風,走為上策。我媽看見了廚房用盤子扣著的幾塊紅棗發(fā)糕,一股腦都倒在了垃圾桶里,并且警告我,如果再看見我進廚房瞎鼓搗,一定把我趕出家門。
而我連悲傷的情緒也沒有,我知道每次我媽大鬧之后的流程。我認錯,她苦口婆心地和我談兩個小時的心,我按她的話乖乖照做??纱藭r此刻,我卻無比冷靜地繼續(xù)翻看著朋友圈,我的發(fā)小剛從澳洲回來,在上海找到了工作,擁有屬于自己的小小房間。發(fā)小每天都會曬各種外賣和奶茶。我不停地刷著手機,從各種APP里來回穿梭,一個小時之后,我再次打開了朋友圈,我的發(fā)小又發(fā)新狀態(tài)了,她在醫(yī)院里打點滴,配的文字是:尋找做飯好吃的阿姨。我開玩笑似的回復(fù)她:我應(yīng)聘。
我媽終于出門去上老年大學的課了,而我的叛逆期卻來了。她不讓我做,我就偏要做。我一個人越和面越高興,邊唱歌邊做松軟的吐司,隔著烤箱的玻璃門我看見吐司在里面慢慢膨脹,烤出焦黃漂亮的顏色。時間一到我就把吐司拿出來,迫不及待地裝袋出門。我從快遞柜里取出那個超大的箱子,扛著上了公交車。
沙塵暴來了,它來了一整天,在我坐上公交車的這半個小時里卻又慢慢退散。我隔著車窗就能看到風平浪靜下的楊樹,葉脈之間天空湛藍。
我下了車就直奔祖祖的房間,她一如既往地坐著打盹。我把切好的吐司片放在她鼻子下面晃了晃,祖祖哼了一聲就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帶來了?”祖祖迫不及待地問我。
我點點頭,她讓我把大箱子直接放在床上。我仔細地打開紙箱,把疊放整齊的老衣從里面拿了出來,放在了祖祖的腿上。祖祖把手探進隔臟袋里,摩挲著淡粉色的老衣。我把附帶的物件一一排列在床上。祖祖用眼睛掃過去,看到東西很全,笑著點頭說好。
我把剩下的錢重新辦了一張定期存單,一并遞到了祖祖面前。誰知她用手推開,“你拿著吧?!?/p>
“還有一千塊呢!”我提醒著祖祖。
可她根本對剩余的錢不感興趣,只是邊擺弄著那雙鞋子邊和我說:“你拿去吧?!?/p>
我還想勸她把錢收下,但祖祖急著把老衣展開。許是帶了路寒和風塵,老衣?lián)涿娑鴣淼睦錃馀拇蜻M我的毛孔,我打了個冷顫。老衣寬寬大大的,做工精良,走線也整齊。它好像包頭不遠處的陰山,遠遠地看著沒什么,離得近了又有些不知所措。品不出滋味,又看不到全貌。
我斗膽問了一句:“我能摸摸嗎?”
祖祖堅定地回答我:“摸,咱倆一起摸?!?/p>
料子細細滑滑,我不夠細嫩的手指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把祖祖的老衣刺出絲。祖祖的眼睛亮閃閃,她拎起老衣對我說:“我穿上試試?!?/p>
啊,我趕忙搖搖頭,“這是死了以后穿的,現(xiàn)在不行?!?/p>
祖祖擺擺手跟我說:“不怕,活著穿增壽的。他們也經(jīng)常拿出來穿?!?/p>
反正她也不會聽我的,祖祖話音未落,已經(jīng)穿進去一個袖子了。我見狀只得幫忙把另一邊的袖子也穿好。祖祖邊整理邊打量著自己,她問我:“好不好?”
祖祖的臉被粉色襯托得又白又有氣色,整個人都散發(fā)著溫和的光。我怎么都想象不出這樣柔弱的老人,到底是怎么用尿盆淹死小貓小狗的?
我點著頭說“好”,可是思緒卻飄到了更奇怪的地方。祖祖的老年算是殘疾了,她活脫脫像個印度的瑜伽士,盤腿醒著、盤腿睡著、盤腿吃飯,可她如果真的死了,怎么穿老衣的褲子啊?是需要把腿掰直嗎?那是讓腿硬生生再折斷一次嗎?還是就這樣像放倒的雕塑一樣下葬呢?
“脫了吧。”
我?guī)妥孀姘牙弦旅撓聛?,她給我指了指枕頭說:“放在這個下面。”
這老衣很厚實,疊起來有薄被子那么厚,我照著祖祖的要求把老衣壓在枕頭下面,祖祖是無法躺下睡的,所以放在枕頭下面最妥帖,她可以隨時看到,隨時摸到。
“貓貓,我想洗個澡?!?/p>
這有什么難的?自從第一次幫祖祖洗過澡之后,我好像就沒什么好怕的事情了。依然是鍋爐房第一爐的熱水,祖祖沒有第一次的拘謹,我也得心應(yīng)手。我最近去敬老院勤快,護工大姐換尿墊的頻率也比平時高了,所以祖祖的尿疹基本上都好了。
洗好擦干,換上干凈的衣服,把祖祖稀疏的銀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在腦后。還在原來暖陽充足的走廊里曬著,祖祖在嘴里細細地咀嚼著我?guī)淼耐滤久姘?,說了一句“軟乎乎的,好吃。”
“貓貓,你每天都做甚了?”
這是祖祖第一次關(guān)心我,可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想了一下才說道:“我想去上海呢?!?/p>
“遠嗎?”
“坐火車要一天一夜?!?/p>
“拿剩下的錢去買票?!?/p>
我哈哈地笑著:“您可真大方,火車票錢我還是有的?!?/p>
祖祖再次問我存單放好了嗎?我打開書包里面的拉鏈,讓她看到了那張折疊整齊的存單,她這才放心了,她再次囑托我不要讓別人知道。
我們就這樣在這里曬了一個小時的太陽,祖祖睡了醒醒了睡,在下午五點的時候,我把祖祖推回房間,安頓好就準備回去了。
祖祖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你也挺忙的,以后不用來了。”
我也笑嘻嘻地說:“等我從上?;貋?,給你帶好吃的?!?/p>
我從敬老院出來,卻坐了相反方向的汽車,我確實買了去上海的火車票。兩個小時之后火車就開動了。這不是復(fù)興號,也不是和諧號。綠皮火車哐當哐當?shù)赝鶘|行進,早上和我媽吵架之后,我就做了決定,我要找一個地方安安心心地發(fā)酵一次魯邦種。
沒多久我媽打來了電話,我迅速關(guān)掉了手機,生怕走不成。我舍不得買臥鋪,只買了一張硬座,書包里是洗漱用具、換洗內(nèi)衣,外加那個傾注我很大期望的魯邦種罐子。我在火車上睡了醒醒了睡,十幾個小時后腰酸背痛。我在這一刻忽然想起了祖祖,她那盤腿的姿勢坐了起碼有一年,她會腰酸背痛嗎?外面天漸漸亮了,陰山山脈從車窗外漸漸褪去,我第一次把那些備考書甩開,痛痛快快看了一路小說。從晨起看到黃昏,車窗外不時路過水稻田。估摸著再有三個小時就要到站,我才打開了手機。消息一條一條涌進來,手機鈴聲叮叮當當,我一條一條地翻看回復(fù),在最下面的一條,是媽媽發(fā)來的。
“你在哪兒?快回家,你祖祖沒了。”
我愣了一下,看看時間,這條信息是昨天夜里十一點多發(fā)的?;剡^神的我并未有太多驚訝,好像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祖祖想做的事都做了,干干凈凈、利利索索。我想她一定在夜里穿好了老衣,坐在那里睡著了走的,她一直都是這么精明。
我摸了摸書包里的那張定期存單,薄薄的一張紙,不需要任何密碼和證件就可以輕易支取。我直到此時都不清楚祖祖到底認不認識我,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窗外綠意早已鋪陳開來,高架上繁花盛放,而我的魯邦種在今夜會呈現(xiàn)出它最佳的狀態(tài)。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