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樂器笙的笙斗在歷代樂器的變革中,由早期匏制笙斗改為木制笙斗。因此元代人熊朋來在其《八音缺匏說》中討論了八音中缺少匏音的問題。本文以熊氏“八音缺匏說”為線索展開,旨在考證八音缺匏說中提到的木制笙斗替代匏制笙斗的歷史沿革,并且探究熊氏提出八音缺匏說的背景以及后人的相關討論。
[關鍵詞]"笙;八音缺匏;熊朋來
[中圖分類號]"J60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2233(2024)12-0063-03
熊朋來,宋末元初人。南宋咸淳甲戌年間的進士,但還未上任宋即滅亡,為宋之遺士。熊氏尊崇儒學,精通音律,致力于復興雅樂。他依據(jù)古籍記載復原重制了樂器瑟,并編寫樂譜集《瑟譜》,其中包括他創(chuàng)作的20首《詩經(jīng)》新譜。熊朋來所作《瑟譜》自成體系,不同于其他《詩經(jīng)》歌譜。同時他對音樂也有別樣見解。據(jù)《荊川稗編》載,熊朋來論樂的著作有《胡氏律論序》《律同合聲》及《八音缺匏說》等。本文以笙斗材料從匏制到木制的轉(zhuǎn)變?yōu)榫€索,就其對于八音缺匏問題的討論而展開。
一、熊朋來“八音缺匏說”的提出
中國古代樂器分類常以制作樂器所用材質(zhì)謂之“八音”,即分為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音分類中下屬的樂器各有所代表,金石有鐘、磬為代表,土革有塤和鼓,絲有琴和瑟,竹有簫,等等。唯獨匏屬獨有的笙和竽在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了制作材料的變化,并且由于二者制式大同小異,竽逐漸與笙“合為一器”?!绑稀边@一樂器自古以來的形制便是“以竹貫匏”的形式。隋唐時期,笙的制作材料發(fā)生了重大的轉(zhuǎn)變,出現(xiàn)了“以木易匏”和“以木代匏”的轉(zhuǎn)變。
熊朋來作為儒士,他認為八音中的八種材料所制樂器,所發(fā)之聲缺一不可。然而,唯獨匏屬的主要樂器“笙”的匏制部分在歷代傳承中將匏質(zhì)改為木質(zhì)制作,因此導致了“八音缺匏音”的現(xiàn)象。笙的主要結構有:笙簧、笙苗、笙斗三部分。笙的材質(zhì)結構最明顯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在笙簧和笙斗,熊朋來的“八音缺匏說”主要論及的“匏音”便是匏制笙斗所發(fā)的匏音,而未論及笙簧。熊朋來提出“八音缺匏說”(以下簡稱為“缺匏說”)的契機為笙這種樂器制作材料的轉(zhuǎn)變。
熊氏“缺匏說”提出笙中的匏制部分已經(jīng)被木制取代,因此按樂器材質(zhì)分類的八音中便缺少了匏這一屬性的樂器:“八音之有笙,宜以竹稱,而乃以匏稱是所重在匏也。自隋以降,笙工以木代匏,遂缺八音之一。俗謂匏脆,不如木堅,可竅以受管。愚謂用匏做魁以存古,而以銀若銅固其管處而竅之?!睆闹锌梢灾?,自隋以來,制作笙時出現(xiàn)以木代匏的原因是匏質(zhì)笙斗脆弱,匏制笙斗所插笙苗數(shù)有限,因此轉(zhuǎn)而采用更堅硬的木質(zhì)來制作笙斗。
“風雅中,多以瑟與笙并言,琴瑟受笙均。”熊氏這一說法的提出,應是因《詩經(jīng)·小雅·鼓鐘》中“鼓鐘欽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的記載。以此說明堂上樂受笙均,堂下樂受磬均,從而達到“笙磬同音”這種堂上與堂下音樂的和諧。同樣《樂書》中也有這種記載:“兩者并用,然后上下合奏,而不失中和之紀矣。”再者,由于《禮記注疏》中孔穎達對此疏曰“人聲可貴,故升之在堂,匏竹可賤,故在下。瑟亦升堂者,瑟工隨歌工故也?!鄙谔蒙鲜且驗楦S著堂上的歌者,琴瑟作為堂上之樂,因此受笙之均。所以,熊朋來提出笙具有調(diào)和堂上樂的作用。而清代胡承珙在《詩經(jīng)后箋》中提及,熊朋來所說的笙與磬為兩物,不同于《儀禮》中的笙磬,認為“笙、頌皆磬名,并非與笙鏞相應之?!?/p>
此外,熊氏的“缺匏說”還引據(jù)了《國語·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鐘》中的“匏竹利制”,意為匏屬的笙、竽和竹屬的簫、管,兩者以聲音調(diào)利為制。熊氏認為匏音具有獨特性,匏竹之音有著調(diào)和樂音的作用,因此“笙以匏竹合而成聲,古者造笙,必曲沃之匏,汶陽之竹……”。此處“匏竹”在《國語》原文中指的應是匏屬和竹屬樂器?!绑弦赞酥窈隙陕暋毙苁蠎腔煜宿酥竦囊馑?,認為匏竹合制成笙,或是以為笙兼具了匏與竹兩種材料的特性。熊氏混淆了意思的原因是《國語》中此處原文為:“匏竹利制,大不逾宮,細不過羽。夫?qū)m,音之主也,第以及羽?!毙苁虾笪恼摷稗艘舻慕袒饔茫J為匏與竹合制的笙所發(fā)匏音的聲音質(zhì)量決定了聽者想法的正邪,若匏音清正則引人思敬,若聲音雜亂則無法引人立志清廉:“匏音啾以立清,缺之則清廉者鮮矣。匏音正則人思敬,不正則忠敬者鮮矣?!贝送猓苁稀叭鞭苏f”還引唐協(xié)律郎劉貺所作《太樂令壁記》,以此說明早已有人注意到缺失匏音帶來的影響。熊氏言“匏音之廢,已不可復。清廉忠敬者之不多見宜也。自劉貺為唐協(xié)律郎,欲改定而不能。況不在其位者,平為禮樂之官者,尚申請而改正之。”匏音的消失導致了清廉、忠敬的人鮮少,因而劉貺也曾關注到八音之中已無匏音的現(xiàn)象,劉貺作為樂官協(xié)律郎在面對“無匏音”的現(xiàn)象時,雖意圖改正而未果。
至此,熊朋來提出“缺匏說”旨在說明八音中缺少匏音的影響。一是匏音具有調(diào)和作用,二是匏音具有引人思敬的教化作用。
二、笙斗材料“以木代匏”變革考究
據(jù)南朝《宋書》中載,至南朝時竽已消失。并且楊蔭瀏在其《笙竽考》一文中依據(jù)《宋書》對于笙和竽的區(qū)別總結道:笙、竽之辨主要在于簧數(shù)的多少,次之是宮音管位置的區(qū)別(《宋書》與《舊唐書》記載宮管所在位置不一)。“笙”是笙竽樂器乃至匏類樂器的代表,笙師則是掌管笙管類樂器的樂官,其最早可上溯至周代。西周《周禮》中對于“笙師”的記載為:笙師負責教授吹笙、竽等匏屬樂器,以及簫、箎、篴等竹屬樂器。唐《通典》中也載有“竽,亦笙也”。由于古制竽自隋唐以后失傳已久,匏屬樂器基本以笙代之。如此看來,匏屬樂器雖分為笙、竽等,但竽失傳已久,且漸漸歸類于笙,則匏屬樂器在流變之中逐漸被笙代之。
此外,從湖北當陽曹家崗5號墓(春秋晚期)、湖北隨縣曾侯乙墓(戰(zhàn)國早期)等出土的早期文物來看,直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笙斗仍采用匏制葫蘆斗,通體笙斗與笙嘴渾然一體,與現(xiàn)今葫蘆笙的笙斗相似。在漢代以前的中原匏笙的笙管多以蘆竹或紫竹制作,簧片用竹制作,笙斗用瓠(葫蘆)制作。直到自隋唐以后,笙這一樂器的制作材料發(fā)生了重要的轉(zhuǎn)變,匏制部分被“木”所替代。
在熊朋來提出“缺匏說”以前,便已經(jīng)有許多論著記述了八音缺匏的相關信息,主要集中在古籍中出現(xiàn)的許多“以木易匏”“以木代匏”的記載。最早便如《通典》中記載了笙早期的制式:“笙,世本云:‘髓作笙?!瓭h章帝時,零陵文學奚景于舜祠得笙,白玉簪。后代易之以竹耳。釋名曰:‘笙,生也,象物貫地而生。竹之貫匏,以匏為之,故曰匏。’竽,亦笙也。今之笙竽,以木代匏而漆,殊愈于匏。荊梁之南,尚仍古制?!笨芍钤绲捏现剖怯袼?、白玉管,后代改成竹制管后,又將竹管嵌入匏而成“古制”笙,至唐時期笙便出現(xiàn)了“以木代匏”的制式,僅有“荊、梁之南”還有古制的匏笙。值得注意的是,此處“荊梁”之地按唐《初學記》“山南道者禹貢荊梁二州之域”所載荊梁之域應為唐代山南道以南。根據(jù)《唐代交通圖考》之“山南東道、山南西道”,“荊”即山南東道地區(qū),今為湖北荊州;“梁”即山南西道,今為陜西漢中地區(qū)。這兩地之南部仍傳承古笙之制。
此處“南蠻”指的應是驃國(今緬甸境內(nèi)),驃國的地理位置在《舊唐書》中的記載為“東鄰真臘國”“北通南詔”,直到832年(唐大和六年)驃國都城被南詔攻陷,驃國遂亡。在《新唐書》中也記載有驃國獻樂于中原,其中便有“匏笙”。《新唐書·南蠻下》記有驃國獻樂時間為公元800年左右:“貞元中……驃國進樂人……獻其國樂……有大匏笙二,皆十六管,左右各八,形如鳳翼……制如笙管,形亦類鳳翼,竹為簧,穿匏達本。上古八音皆以木漆代之,用金為簧,無匏音。唯驃國得古制,又有小匏笙二,制如大笙……”。因此不能將“荊梁以南”與驃國的地理位置混淆,此二處對于古制匏笙的說法,筆者認為南蠻笙要么為驃國本土的匏質(zhì)笙,要么是仿制中國古笙制法而成的匏質(zhì)笙,這一注曰只能說明驃國也存在匏制笙,不能將南蠻匏笙與中原古制匏笙混為一談。由此可見,唐朝時期南蠻驃國的笙與荊梁之南笙均為匏制,不過南蠻驃國笙的匏音與唐本土山南道以南的匏聲比起來聲音更劣。通過記載,筆者認為驃國匏笙為驃國本土笙,因為“其聲甚劣”這一觀點可以說明。由此可見,到《新唐書》成書以前,本土樂器八音中的笙已經(jīng)完成了以木質(zhì)代替匏質(zhì)結構的轉(zhuǎn)變,并且簧片也改為金制簧片,而不再有匏音。
因此推測,唐代中原本土笙的形制存在著“以木代匏”的木斗笙和“荊梁以南”的匏斗笙,同時還存在驃國向大唐敬獻的南蠻匏斗笙。在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俳優(yōu)”條目中,同樣記載有開元年間盛行的參軍戲中有葫蘆笙的出現(xiàn),并且由宋陳旸《樂書》中將葫蘆笙列為胡部匏屬樂器:“唐九部夷樂有葫蘆笙……西南蕃諸蠻入貢,吹瓢笙,豈葫蘆笙邪?”可知,胡樂中的葫蘆笙依托唐代多部樂的存在流傳下來了。
宋代以后,文獻所載的古法匏斗笙已不復存在。在“匏音廢絕久矣”的情況之下,為滿足宮廷祭祀禮儀所需,宋太樂署的樂工便自制匏斗笙,試圖達到發(fā)出匏音的目標,以此滿足禮儀用樂的需求,而這種笙與前文提及的宋以前的匏斗笙并非一物。據(jù)《宋史》記載:“八音之中,匏音廢絕久矣。后世以木代匏,乃更其制。下皆用匏,而并造十三簧者,以象閏余?!蓖瑯釉凇稑窌贰奥曇敉ㄕ摗钡溃骸啊艘粢阅疽邹?,而音始不諧矣?!币约啊稑窌泛堪艘艮酥畬僦械挠涊d,均可以找到宋匏制笙與前世本土匏制笙不同的力證:“圣朝(宋朝)太樂諸工以竽、巢和合并為一器,率取胡部十七管笙為之,所異者特以宮管移之而不在中爾,雖名為雅樂,實為胡音也?;蚨?,或十九管……要皆非古制也?!彼未鷺饭に谱鞯霓梭?,乃是效仿改革后的南蠻驃國的匏制笙,采胡部匏笙移植到雅樂之中。由此可見,中原本土匏斗笙在宋朝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便已湮滅。
自古以來,笙的制作便是以匏(葫蘆)中插入蘆竹為管制作而成的笙苗,據(jù)《爾雅》云“大笙謂之巢,小者謂之和……列管匏中,施簧管端。大者十九簧,小者十三簧”,其形制依大小、簧數(shù)而分為十九簧的“巢”與十三簧的“和”。至宋代已將竽、巢和這三種不同管苗數(shù)量的“笙”并為一器應用于雅樂,而實則并非屬于雅樂,這種三器合一的匏斗笙也非古制,而是胡樂匏笙。宋代以來已無中原古制匏斗笙,而是“以木代匏”的木制笙斗的笙。盡管宋代存在可以發(fā)出匏音的匏制笙,也不是承襲古制的匏笙,更似為符合滿足八音所對應八個卦象需求的禮器。總言之,在唐代笙斗的制式存在中原的木斗和匏斗二種本土制式笙,以及南蠻驃國的匏斗笙,在唐代笙斗所用材質(zhì)的不同已經(jīng)可以體現(xiàn)出所用樂的性質(zhì)是雅樂還是胡樂。而到了宋代,匏制笙斗的笙被視為胡樂的代表,甚至出現(xiàn)了以胡樂笙反哺匏制笙的禮樂功能的現(xiàn)象。
三、后世對熊朋來“缺匏說”的看法
明人瞿九思在其《樂經(jīng)以俟錄》“笙字義”篇中,認為熊朋來的“缺匏說”有所局限。他指出,笙簧的實際吹奏部分是竹制的,而不是匏制,因此他不認同將笙簧歸為匏類樂器的說法。他進一步表示,如果按照“缺匏說”八音不全,又如何能夠成就完整的音樂,如何能夠應對郊朝等重要的場合呢?因此,他主張笙簧的材質(zhì)應當盡快從匏改為木從而符合實際。瞿九思認為笙與笙簧為二器,因為《禮記》《詩經(jīng)》“君子陽陽”篇中均有笙簧分開記述的情況。不過《樂書》之中早已詳解“君子陽陽”中的“左執(zhí)簧”,非笙中之簧也。而《毛詩正義》中“簧,笙也”認為簧是屬于笙的,《春官笙師》注:“鄭司農(nóng)云‘笙十三簧,笙必有簧,故以簧表笙,傳以笙簧一器,故云簧笙也?!斌媳厝挥谢?,因為存在用簧來表笙的情況,所以會說“簧笙”。
參考文獻:
[1]宋濂.元史.卷一百九·儒學二[M].北京:中華書局,1976.
[2]楊蔭瀏.笙竽考[J].樂器科技簡訊,1974(3):20-35.
[3]鄭玄.周禮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4]王子初.中國音樂考古學[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
[5]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五冊)隋唐五代十國時期[M].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96年.
[6]陳旸,張國強.《樂書》點校[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
[7]聶崇義.新定三禮圖[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
[8]李學勤.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責任編輯:趙清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