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就在昨天突然老去,不,不是昨天,而是幾年前。在她離去的這幾年里,我想她、找她,尋找我給她買的那根她還未來得及拄的拐杖,尋找她留給我的那個破舊的不能再破舊的搪瓷碗,做夢都在尋找她!
我渴望回故鄉(xiāng)尋找母親的身影;渴望回故鄉(xiāng)看看她住過的老窯洞;渴望回故鄉(xiāng)的同時又害怕回故鄉(xiāng),因為我害怕看到那孔冰冷的窯洞和那把掛在老墻的鋤頭勾起太多的回憶,更害怕看到門前通往山梁背后的那條小路,母親就躺在山背后的棗樹林。每次回家總要到母親墳頭看看,為她燒些紙錢,供奉些食品。思念母親是我生活中最糾結(jié)的神經(jīng),最生澀的血液,最無奈的思緒,最痛苦的心底呼喚。每次回家上墳行走在那條小路,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害怕看到山背后埋母親的那一堆黃土,害怕看到母親的墓碑,害怕驚動了母親。
我心里十分明白,是我慢慢長大的日子里母親老去的,為了拉扯我長大,是我給她添上了白發(fā),是我掠走了她臉上的容光,使她的臉上變得暗淡無光,是我們這個家使她的身體變得佝僂,是我們這個家使母親變得步履蹣跚。
兩歲時,父親突然地離去,母親為了讓我和哥哥念書識字,她既當(dāng)爸又當(dāng)媽供我們上學(xué),母親挨餓受凍少吃沒穿拼命勞動,就為我們和其他有父親的孩子一樣有學(xué)上、有飯吃。鐵打的母親一生跌跌撞撞,58歲時所有牙齒全部脫落,成了一個真正的老太婆。積勞成疾的她未到晚年就得了肺氣腫。山脊一樣的母親,到了晚年成了一個矮小而弱不禁風(fēng)的老婦人。我心里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和哥哥還有年邁的奶奶,為了這個家。
忘不了啊!苦命的母親22歲成家,婚后的日子,生了六個孩子,我是家里的老六。六個孩子中的前四個因為陜北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差、家里看不起病而先后夭折,只剩下哥哥和我。母親最大的希望和期盼就是給奶奶養(yǎng)老送終和供我倆上學(xué)識字,給哥哥娶媳婦。這個農(nóng)村婦人的樸實愿望一直烙印在我的心頭。
一生坎坷的母親沒有上過學(xué),她經(jīng)歷了少年喪母、中年喪夫、老年喪子這三大磨難,傷心欲絕。上有奶奶下有我和哥哥,窘迫的生活逼得她沒有喘息的機會,她手里的農(nóng)具無法停下。無論多么絕望,她心里明白自己不能倒下,她倒下意味著這個家坍塌!
母親沒有文化,但從小在外爺?shù)难障?,待人有禮、說話斯文、做事大度、尊老愛幼、心地善良,她真是陜北賢妻良母的典范,沒文化卻具備文化人特有的涵養(yǎng),在所有人眼中她有父親的剛毅也有母親的柔情。
在我上小學(xué)最困難的日子里,母親白天在地里勞動,夜晚給我和哥哥縫補衣服、納鞋底做布鞋,暗淡的煤油燈映照出母親長長的身影,這煤油燈是希望的光、是偉大的光。在這煤油燈下,母親用她的智慧將所有的褲子用麻繩子串起來,整整八條褲子啊,八條褲子串在一起就是我用來抵御風(fēng)寒最溫暖的棉褲。雖然我穿著這么笨重的褲子,像個裝在麻袋里的企鵝笨拙,引來全班人的嘲笑圍觀,但它很溫暖。我穿著它學(xué)會了識字,學(xué)會了母親傳給我的勤儉,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厚實的母愛!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手總是澀澀巴巴,到了冬天就會裂開好多小口口。那時候我也不懂,常常看到她手上貼了好多膠布,有時候用棉花包著外面扎了好多細線,寒冬臘月時,棉花外面滲出好多血。繁重的勞動使得母親不再是俊婆姨,皺紋爬滿了臉頰,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她的柔情和永遠不變的母愛。
記得那年母親眼睛上長了一個肉丁,尋找各種土方子治療都無濟于事。要去看眼睛首先得翻越十幾里路的一座山不說,母親哪里有錢去看醫(yī)生啊?村里一位長者給她出了個主意,據(jù)說用麥子穗穗上那個扎呼呼、毛茸茸的稈稈能把肉丁拉掉。那天午飯后,母親找來麥穗稈,我親眼看著那個老婆婆一手撥開母親的眼皮,一手用麥穗稈在母親的眼睛里來回使勁地拉,母親眼里的血滴落在衣服上、滴落在地下,那天她的眼里流了好多血,母親的眼睛被鮮血糊住了,那些血滴在地上由紅變紫,和黃土混合在一起,由紫變黑凝結(jié)成一個個血坨,我害怕,心里恨極了那個老婆婆。
從這天開始,母親的一雙大眼睛不再水靈,她的那只眼睛開始模糊,眼睛也變得一大一小。后來我才明白,母親眼睛流這么多的血,是她沒錢看病才這么做的。
到了晚年,每到冬天母親的哮喘病就會復(fù)發(fā),每當(dāng)我看著她被咳嗽氣喘折磨得上氣不接下氣時,我恨自己為什么不是醫(yī)生?如果我是醫(yī)生也許會迅速緩解她劇烈的咳喘,我更加明白母親的哮喘病也是年輕時積勞成疾得下的,那是累的!
人常說73、84是個坎。說來也巧,母親73那年她的肺病犯了,吐了好多血,我從未見過那么多血心里害怕極了,心想母親可能不行了,但在她面前我還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醫(yī)生告訴我說母親得了肺結(jié)核,讓我做好思想準(zhǔn)備。天哪!醫(yī)生的話對我來說如晴天霹靂,一時感覺自己的骨頭軟了,心慌了,天要塌了,我擔(dān)心母親真的離開我。
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母親,以為自己再也走不出那家醫(yī)院大門。那天吃過午飯,母親一臉深沉,把我叫到身邊,拿出一個外面綁著紅毛線的小包,她里一層外一層地打開,又拿出一個用花手絹包裹結(jié)實的小包遞到我手里;“這一輩子沒遇上有本事的娘、老子,遇上我這個沒本事的媽媽,我常常想你小時候受的罪,我就……”母親哽咽著將花手絹小包遞給我說,“你們好好過日子。”母親的眼眶濕了,我接過那個花手帕打開一看,里面是整整齊齊兩千塊錢,我明白這是母親省吃儉用攢下的,也是和我做最后的道別。不!不!我再也忍不住眼淚,豆大的淚珠滴濕了病床上母親的枕頭!
那年,吐了好多血的母親奇跡般地好了,我們開心極了。
后來的日子里母親老了,突然走了,她是老死的,我驚訝不已,我措手不及,我驚慌失措。她老得如此匆忙,老得讓我覺得時光不經(jīng)用,老得讓我淚流滿面,老得讓我想不起她曾經(jīng)也有過美麗的少女時光。母親走了,淚眼迷蒙中,我又一次看到母親那單薄的身影,她踉踉蹌蹌微笑著向我走來。
一生的重體力勞動讓母親落下了嚴(yán)重的肺病,為了我們?yōu)榱诉@個家,雖然母親的腰彎了,但她頂天立地的脊梁沒有彎。她在貧困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她在饑餓中把艱苦奮斗、勤儉持家的美德傳給了我們,母親一生的舉動對我的教益,比我讀過的任何一本書都要刻骨銘心。也許是母親覺得家里的院子太窄、豬圈太小、雞窩太低,母親啊母親,這貧困的家、艱難的日子整整用了您一生的勤勞和如花似玉的容顏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我不忍心用冰冷的黃土把母親窒息在另外一個世界,含淚望著母親休憩的棗樹林,我的心碎了。
托個夢給我吧,母親!
作者簡介;
清澗葉子,陜西清澗人,現(xiàn)居漢中,陜西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漢中市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西南商報》《延安日報》《漢中日報》《袞雪》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