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兄弟

昨晚，精華鞋廠的皮鞋被盜了，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廠里每個角落。今天一大早，廠里的職工都在談?wù)撨@件事，他們紛紛猜想：是誰這么大膽子，十大箱皮鞋，價值十余萬元，竟然不翼而飛了？

不一會兒，廠區(qū)大門口開進來一輛警車，徑直開到生產(chǎn)二分部停下，早已等候的廠部王副廠長和二分部張主任，一見警車下來幾位警官（其中一位警官帶著一只警犬），立馬迎上前，一邊介紹被盜情況，一邊請幾位警官到案發(fā)現(xiàn)場。

現(xiàn)場是精華鞋廠生產(chǎn)二分部的庫房，庫房很寬敞，足有一千多平方米，擺放著已經(jīng)打包裝箱的皮鞋，包裝箱里都用英文和阿拉伯數(shù)字標注了鞋的型號和款式，以及落款的出廠日期和廠家名稱，一看就是準備出口發(fā)貨的皮鞋，可是，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里卻出了狀況。

辦案人員迅速拉起警戒線，對庫房又是拍照，又是查看痕跡，小心翼翼地提取現(xiàn)場可能留下的證據(jù)。一只警犬圍繞庫房左嗅嗅，右聞聞，一雙眼睛似乎在搜尋著什么，又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

通過勘察，警官開始詢問倉管江賢貴事發(fā)當晚的情況。他從沒有見過如此陣勢，緊張得都不知如何是好，面對嚴肅認真的警官詢問，他平復(fù)了心情，一一作了回答。他說，昨晚十點左右，他在倉庫值班室休息，夜半三更時分，突然聽到倉庫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以為是老鼠弄出的響動，仔細聽了一會兒，見沒有啥動靜，翻身又睡去了。

詢問過后，帶隊的警官給王副廠長說了幾句，然后廠里所有人都到了廠區(qū)操場集合，像做早操一樣，每人拉開了間距，警犬開始來來回回在人群里穿梭，不停地嗅來嗅去，職工們緊張得一動不動，生怕這只警犬咬住了自己。突然，警犬在生產(chǎn)一分部倉管海明生身旁停留下來。

此時的海明生像一根木樁一樣大氣都不敢出，心一下子就被揪住了，就在齊刷刷的眼光快要聚焦在他的身上時，警犬卻走開了。就這樣，警犬在人群里兜了幾圈后，又回到了警官跟前，舌頭伸出老長，喘著粗氣，眼神里透出一陣迷茫，幾位警官似乎明白了什么，給王副廠長交代了一下，帶著警犬離開了廠區(qū)。

江賢貴因值守失責，保管的倉庫被盜，被工廠開除了的消息同樣上了廠部的頭條。那天，他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驚慌，反而異常平靜，好像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一樣。他卷起鋪蓋卷，拖著行李箱，緩慢地向廠門口走去，當要離開打拼幾年而又熟悉的地方時，心里陡生幾分眷戀，往事涌上心頭。

海明生比江賢貴年長三歲，都是窮苦人家出身，趁著南方開放搞活，他們沒有考上大學，就跟隨打工潮，從內(nèi)地農(nóng)村走向沿海發(fā)達地區(qū)，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在城市有一席之地。他們一同考進廠，又分到同一生產(chǎn)車間，兩人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工作。勞動中，他們互相幫助，互相學習，一起努力，一起進步，他們以廠為家，什么臟活累活苦活都搶著干，還從未有過任何怨言，時間一長，兩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的工作和人品也贏得了領(lǐng)導(dǎo)的好評，二人先后被提拔當了廠部倉管。

江賢貴和海明生成為倉管后，在廠里的身份一下上升了一個檔次，很快又都在廠里找了自己喜歡的女朋友，他們一起玩耍，一起吃飯，時不時結(jié)伴旅行，關(guān)系處得跟一家人一樣，他們憧憬著未來，希望攥一筆錢，買上一套房，在城市安家立業(yè)，過上大多數(shù)打工仔夢寐以求的生活。

然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次倉庫被盜之事，對于江賢貴的前途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也打破了他內(nèi)心的平靜，一切都不可逆轉(zhuǎn)地變了，就連相處三年的女朋友在得知廠里要處分江賢貴后提出分手，任憑江賢貴怎么挽留，都無濟于事。本想走的時候再見女朋友一面，但覺得已經(jīng)沒有這個必要了，想著想著，就走到了廠門口，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沒錯，這是海明生，他在廠門口等候多時了，看上去眼神滿是憂傷，還有一些忐忑。他接過江賢貴的行李，執(zhí)意要送一程，一直送到了火車站。臨分別時，江賢貴輕輕地說：“你回去吧，我也要回老家了，”走了幾步又像想起來什么事一樣，特別叮囑：“以后在廠里好好干，把聰明用到正道上，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你能答應(yīng)我嗎？”海明生使勁地點點頭說：“我答應(yīng)你，我答應(yīng)你?！绷熊囬_動的一剎那，兩人揮手道別，看著江賢貴遠去的身影，他心里頓時空蕩蕩的，好久才回過神來。

其實，作案人不是別人，正是海明生自己，那么他為啥要盜竊，又讓好兄弟江賢貴背“黑鍋”呢？話還得從頭說起。當年，他家發(fā)生變故，上半年父親突發(fā)腦出血病亡，剛安排完后事不久，下半年母親又犯病住院，醫(yī)生檢查后說是得了胃癌，要趕快到省城醫(yī)院做手術(shù)，如果拖延病情，癌細胞擴散，想救都來不及了?？墒且绞〕侨タ床?，在那個沒有醫(yī)保的年代，這要花費多大一筆錢啊？當在家的妹妹打電報過來，海明生感覺天都快要塌下來了，為什么老天不公，總是把苦難降臨在窮人家里呢？

母親還年輕，才不到五十歲，是家里的頂梁柱，平時身體一直很好，偶爾會有一些胃疼，挺挺就過去了，但如今母親再也拖不下去了，如果不湊齊醫(yī)療費，醫(yī)院是不會做手術(shù)的。海明生暗暗發(fā)誓，花再大的代價也要把母親的病治好。好幾天，他茶飯不思，腦海里盡是錢的事，可是找遍了親戚朋友，借來的錢只是杯水車薪，畢竟大家那時都窮，除了維持溫飽以外，根本就沒有多少余錢，母親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面對高昂的治療費，他心急如焚，連搶劫銀行的心都有了，最后迫于無奈，只有鋌而走險。

他想到自己管理的庫房，那里有很多高檔皮鞋，在市場上也很暢銷。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他把貨從庫房提出來，又一箱箱從高墻甩出去，就這樣他以低于三成的價格變賣了十件整裝箱皮鞋，兌換成三萬元現(xiàn)金，然后把款打回家。母親的救命錢有了，可是“賣”出去的貨，是要“還”的。沒過多久，廠里就將發(fā)貨單交給他，說這幾天就要把這批貨發(fā)走，他看了看貨單，這不就是自己監(jiān)守自盜的那批貨嗎？他一下就慌神了，這哪里是貨單，分明就是催命單??！

廠里要發(fā)貨，如果不盡快補上，事情就會敗露，不但自己身陷囹圄，母親的救命錢還要作為贓款被追回！他想了又想，想到了一條“錦囊妙計”。

精華鞋廠總共有兩個庫房，除了自己管的倉庫外，還有一個就是江賢貴管理的那一個。海明生只要能從江賢貴管的庫房里，把同款皮鞋搬回自己的庫房就可以了，這也是人們常說的“拆東墻補西墻”。但這樣做不夠仗義，畢竟江賢貴是自己的好兄弟?。∵@樣做，豈不是害了江賢貴？可是想起母親在醫(yī)院受病痛折磨、生不如死的樣子，又讓他難以忍受，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海明生最后還是決定救命要緊，就先委屈兄弟了。

事發(fā)當晚，他就一直在暗中觀察，估摸著江賢貴睡著了，就用提前預(yù)配好的鑰匙打開庫房門鎖，然后繞過廠里保安的視線，來回跑了好幾趟。最后一趟，在鎖門時不小心發(fā)出了聲響，他嚇出一身冷汗，當時在想，如果有人查看就完了，可是今晚怎么啦，平時一向睡覺警覺的江賢貴竟然沒有覺察。

風平浪靜之后，本是善良之心，卻為了親情而背負了罪惡的枷鎖，這種煎熬是常人所難以想象的，即使過去多年，他也時常在噩夢中驚醒。為了分散注意力，他將全部精力用在學習和工作上，以此來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贖罪。由于苦拼實干，事業(yè)也取得長足進展，仕途一路向好。他先后從倉管，升任車間副主任、主任、部門主管、副廠長。每一次成績的取得，他的包袱就減輕一些；每一次升職，他對廠里的貢獻就更大一些。后來，廠里實行改革，成立了股份有限公司，他又成了公司的股東，幾年下來賺得盆滿缽滿，身價也達到了幾千萬，實現(xiàn)了從窮小子向富豪的蛻變，而這時候，對江賢貴的負疚感卻越來越強烈，他時常在想：這么多年了，不知兄弟過得怎么樣了？

于是，海明生通過江賢貴的老鄉(xiāng)打聽到他的下落。自打離開精華鞋廠后，江賢貴就回到了家鄉(xiāng)，在村里學校當了一名民辦教師。當時村小學只有兩個年級，學生不到二十個人，四間破舊的土墻房。前幾任教師因為條件十分艱苦，待不下去都走了，可是當江賢貴看到那一雙雙求知的眼睛，他就下決心留下來，從民辦教師到考上公辦教師，從小學二年級到變成完小，他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對自己的堅守從未動搖過，他像一個老黃牛一樣耕耘在自己的一分二畝地，用辛勤的汗水澆灌無數(shù)棵幼苗茁壯成長，他還用自己微薄的薪水資助多名貧困生。一個鄉(xiāng)村完小，硬是在他超乎常人的努力下，教學質(zhì)量驚人地達到了縣級前幾名。其間，領(lǐng)導(dǎo)再三安排他到縣城任教，他都婉言謝絕，說他離不開這群孩子們。

讓他牽掛多年的兄弟，也了卻自己一樁心愿。幾經(jīng)周折，海明生終于來到位于秦巴山深處的江賢貴家，進入眼簾的是一個破舊的農(nóng)家小院，一個村婦正在籬笆墻院子里刮洋芋，海明生走過去問道：“這是不是江賢貴家啊？”村婦得知是丈夫江賢貴的朋友，很熱情地招呼到堂屋里落座。不一會兒，江賢貴拿著幾本書回來，發(fā)現(xiàn)屋里有客，就站在院子里打量起來：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背頭梳得锃亮，西裝革履，大腹便便，一看就是從大城市來的老板。海明生見江賢貴走來，定睛一看：一身上藍下黃的老式的確良衣服，身形消瘦，滿頭銀絲，額頭布滿了皺紋。雖然多年未見，海明生還是一眼認出來，動情地說：“賢貴兄弟，好久不見，都還好嗎？”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當晚，老朋友一起敘舊，當回憶起當年在精華鞋廠相處的美好日子，一晃韶華不在，海明生的心情就難以平復(fù)，望著江賢貴蒼老的面容，不禁一時哽咽。他幾次想要說出藏匿多年的秘密，可是剛準備說，江賢貴好像知道他想說什么似的，又把話題岔開了。那晚他們聊了很多很多，海明生話語里不時有悔過抱歉的話語，都被江賢貴一兩句輕描淡寫的話一帶而過，他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吧，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不要老沉溺于過去，精華鞋廠那些事，我早就記不起來了。現(xiàn)在我們都老了，一切朝前看，多做好事多積德，健康快樂就好！一番話句句說到了海明生的心坎上，讓他心情一下豁然開朗起來。

臨走之時，海明生留下一封信和一張銀行卡，悄悄壓在江賢貴的枕頭底下，信里寫有一段話：時間過得飛快，和您相處的這段日子，我從未感到如此開心、如此放松過，雖說您家條件不是很好，可我感到比住總統(tǒng)套房都要舒服，突然發(fā)現(xiàn)壓在心里多年的大石頭不見了，留下的除了感恩，還是感恩。咱們是一輩子的兄弟，為了答謝你，我給你在卡上留下一百萬元，去建一所大一點的房子，改善一下生活吧！這么多年，你受苦了，這個錢你無論如何都要收下，就算老哥求你了，密碼是你的生日。

海明生回家后，也收到一封信，信上說：你的一百萬元，我已收悉，非常感謝！但我把這筆錢，捐給了更需要這筆錢的地方。沒過多久，海明生收到了一本大紅證書，上面寫有：海明生先生愛心捐資助學一百萬元，特發(fā)此證，深表謝意！此時的海明生再一次感受到兄弟的良苦用心，他心里一直裝著“善良、愛心、真情，”總是想著別人，唯獨沒有他自己。“這輩子能交江賢貴這樣的好兄弟值了！”海明生百感交集之中，鼻子一酸，老淚奪眶而出……

作者簡介：

邱明華，陜西紫陽人，70后作家，中國詩歌學會會員、華夏精短文學學會會員、半朵文化館研究員。作品散見于《詩歌月刊》《延河》《奔流》《遼河》《江河文學》《鴨綠江》《參花》《文藝生活》等報刊和各大網(wǎng)絡(luò)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