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邀請我去參加他新公司的開業(yè)大典。
昨天上午,我接到這個期待已久的電話,內(nèi)心五味雜陳,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就好像聽到一個命運多舛的寡婦再婚,要請我去喝喜酒似的,心酸心痛的成分多過于喜悅。當然,這個比喻或許不夠妥帖,倉促間,我真的無法用準確的詞匯來描述此刻的心情。一下午,憂傷和喜悅,糾纏不清,有關(guān)大石的過往,如同潮水般在我的腦海里翻滾,讓我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往事的回憶里。
一
大石是親戚,也是朋友。他是我妻子的表弟,比我小八歲,大名叫石濤。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喊他大石,而不喊他石濤,已經(jīng)無從考證。當然,他有不少社會稱謂,能直接喊他大石的人不多。
談到我們的相識,要從我結(jié)婚的時候說起。那年春節(jié),我和妻子回她江海市的農(nóng)村老家辦席,請了她家所有親戚,其中就包括還是學生的大石,那會兒應(yīng)該喊他石濤或者小石。妻子的娘家是一個大家族,姑舅姨表親有幾十個。在眾多的表哥表弟中,他給我的印象最深:一是長得帥,二是能喝酒。高中生的他,一米八左右的細條個子,白白凈凈,文文弱弱,用20世紀80年代的審美標準來說,就是奶油小生,相當于現(xiàn)在的小鮮肉。不過,沒有想到的是,這么表面秀氣的學生娃喝起酒來卻兇得很。
老家辦喜事,興吃三天席。最后一天中午算是散席酒,也就是把剩菜熱一熱,剩酒并一并,大家將就吃個團圓酒后散伙走人。幾個老表聚一桌,不曉得因為什么原因鬧將起來,居然拼起了酒。此時還是改革開放初期,尚處在票證時代,物資供應(yīng)短缺。農(nóng)村辦席也沒啥好酒,就是幾毛錢一斤的散裝米酒,當?shù)赝猎捊小袄喜肪啤保凰芰贤岸锘蛘呶迨?,連正經(jīng)商標都沒有。不要看這酒喝起來甜絲絲的,度數(shù)也只有十來度,可是后勁大,稍不注意就會喝多,一旦醉了,幾天都返不過勁來,我曾多次中招。
當然,若找原因,大概因為我是外地人,水土不服。對于土生土長的江海人來說,米酒和啤酒的感覺差不多。那天,他們那一桌究竟喝了多少酒,我不清楚,反正同時開席的其他親戚都吃好喝好了,他們還在喝。一屋子的人圍著那一桌看熱鬧。我便看到大石用小茶盅一杯一杯地敬酒,那一茶盅得有二兩多,他一人一盅,一口喝下,一桌十個人,喝了一圈,又找不服氣的單挑。他的母親(依妻子得喊三姑媽)在不停地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喝。他的父親(三姑爸)則在一旁笑,也不說話。最后,他一人站那里,端著茶盅,睥睨四周,傲視群雄,而群雄都趴在桌上或者癱到桌下了。
幾十年過去了,這一幕我至今不忘。
有酒量是一回事,敢喝酒又是一回事。從這一件小事中,我便覺得這小子不簡單,他身上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氣勢。
當年,我還在千里之外的煤礦上,和他見面機會很少,交往不多。真正開始有聯(lián)系,是在他當兵以后。高中畢業(yè)后,他考上了北方一所軍事院校,這所軍校離我所在的煤城不遠。上學的幾年間,我曾經(jīng)和妻子去學??催^他,他也在假期回家省親時,順路來過煤礦,我們更多的時間是書信來往。記得他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一兩個月會給我寫一封,匯報他的近況和思想。從字里行間,我能感受到他的青春熱血和報國熱忱,對于尚處在逆境中的我,常常從中受到鼓舞??梢赃@樣說,那幾年,我們是在相互鼓勵和鞭策中度過的。我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入黨提干。他畢業(yè)后去了南方服役,也迅速進入不一般的人生,其中最出彩的,就是作為中國軍隊的杰出代表,入選南美洲特訓營,和多國軍人一起在亞馬遜叢林里搏擊廝殺,突擊生存,盡顯鐵血男兒的英雄本色。記得當年曾經(jīng)有一部電影真實記錄了這一幕戰(zhàn)斗場景,看得讓人熱血沸騰。當然,這些事是后來才知道的,為此,我還找來錄像,多次觀看,為其中有我的兄弟而自豪很久,常常在茶余飯后作為談資,添油加醋,大吹特吹,引來朋友們驚奇和羨慕的目光。
只是,這期間我們聯(lián)系不多,甚至一度失去了聯(lián)系。直到進入新的世紀,我辭職南下打工,才在羊城再次見到他。
那是一個夏日的上午,我接到大石的電話,說是剛回國,路過我所在的城市,問有沒有空見上一面。我問他人在哪里?他說就在火車站附近,看我能不能找一家江海菜館,中午一起吃個飯。
羊城沒有江海菜館,只有淮揚菜或者上海菜。我就和他說了火車站附近一家淮揚菜館的位置。
這家淮揚菜館在一個小巷子里,是一對老鄉(xiāng)夫婦開的。我平時去都要和司機說半天路徑,沒想到大石不費勁就找到了。他站在飯館門口等我的時候,我并沒有認出他來,要不是他先開口,我還以為是附近閑逛的黑人。那一片的不遠處,就是著名的黑人聚集區(qū),而且門口確實有幾個非洲人游蕩的身影。
此時的大石和我早先的印象已經(jīng)相去甚遠:原本白凈的臉龐變成黑紅色,上面綴滿了露著白點的黑豆豆。大眼睛半瞇半開著看人,有些陰森。寸長頭發(fā),根根支棱,像頂了一頭鞋刷子。全身鼓鼓囊囊的肌肉,似乎要撐破他的草綠色T恤衫。我看到一道小指粗的傷疤,從他的短袖里伸出來,像一條長蜈蚣趴在手臂上。除了生命力旺盛外,整個給人的感覺就是一身粗野的匪氣。
你這是從哪個山頭來?莫非落草為寇了?一見面,我就調(diào)侃了他一下。
非洲。他聲音不高,有些沙啞。
果然,看了快成黑人了。這幾年都在非洲嗎?哪個國家?
有紀律,這方面不能說。你也別問東問西了,說實話,我是找你來撮一頓的。
好啊!要不請你去吃粵菜,吃海鮮?
那倒不必,淮揚菜挺好,我一時半會還回不了家,想家鄉(xiāng)的味道了。他邊說邊拉我往菜館里面走。
我順手拿起柜臺上的菜單遞給他:想吃什么自己點吧!
大石也不客氣,拿起桌上的鉛筆就在菜單上畫了起來:桂花鴨、獅子頭、清蒸桂魚、煮干絲,又要一大碗陽春面、一籠灌湯包。
菜陸續(xù)上桌。我說,不整點酒?
想喝,可是不能??!他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就埋頭吃起來。
我要了一瓶啤酒,邊自斟自飲,邊看著他吃。他的吃相那叫一個難看,一手拿著鴨腿,一手捏著一個包子,左右開弓,狼吞虎咽。我說,你這是餓瘋了嗎?
他抬頭瞅了我一眼,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的汗,又低頭吃了起來。十來分鐘,我沒有吃幾口,便碗空盤盡,連湯都沒剩下幾口。他打了個飽嗝,訕訕一笑道:終于吃了頓飽飯。
我一臉嫌棄。我說,你出國這是去干嗎了?不會被人綁架了吧!
那倒不是。好吧!新哥,謝謝你!我得走了。
這就走,不聊一會兒?
聊啥?我的情況不能說,你的情況我大致了解過,詳情也沒空聽。他拿牙簽剔著牙,用餐巾紙擦了嘴,一看手表說,真沒有時間了,我是偷偷跑出來的,就是來解個饞!
說罷,起身就往外走。
我在后面問道:以后還有時間來看我嗎?
這里怕是不行了。他停下腳步,眼睛掃了一下四周,轉(zhuǎn)身低聲說,等我轉(zhuǎn)業(yè)回去,家鄉(xiāng)再見吧!應(yīng)該不會多久了。
這次短暫而匆忙的會面,至今想來,仍覺得怪異。他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什么軍銜和職位?我一直在心里好奇地猜測著。唯一確定的消息,就是他最后鬼鬼祟祟說的:快要轉(zhuǎn)業(yè)了,而且很有可能轉(zhuǎn)業(yè)到他的家鄉(xiāng)。
那些年,他具體經(jīng)歷了什么,不得而知。在以后相遇的時間里,我曾經(jīng)多次試探著問過他,他都搖頭不說。我感覺到正是這幾年的經(jīng)歷,改變了他的性格,也改變了我們的關(guān)系。他變得言語少了許多,甚至有時沉默寡言。我們也從無話不說的朋友,慢慢回歸成思想不再交流,偶爾人情來往的親戚。
還算如他所愿,在我們見面后的當年年底,他轉(zhuǎn)業(yè)到了老家。在江海市下面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做人武部長。這回終于確定,轉(zhuǎn)業(yè)之前他是副營職,不知道這次轉(zhuǎn)業(yè)算是降職還是升職?我問他,他笑笑說,不算降職,不過能這樣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歸宿了。是的,在老家,這確實是十分體面的工作。也就在來年春,快三十歲的他和相戀多年的女友結(jié)了婚,并且,很快就有了一雙龍鳳胎兒女??上У氖?,我在南方打工,身不由己,這兩件喜事,都沒有能親自回去祝賀他。女友是他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做小學教師,他們相戀了很久,算是地下戀情。因為早先還在上軍校時,就曾經(jīng)問過他有沒有談戀愛,他說沒有。我妻子在煤礦上給他寄過不少女孩的相片,他都說不合適,即使有一個不錯的女孩,聊了一段時間,最后也還是不了了之,想來心中一直裝著他的初戀女友吧!這個叫溫玲的女子,在做了大石的妻子后,倒是和我的妻子成了好朋友。她家的人情來往都是妻子出面處理,我和大石之間,后來也見過幾次,但在一起除了喝酒打牌,已經(jīng)沒有多少話了,他不愿意說,我也懶得問。
人到中年,沉默是金。當年信奉這一句。
如果不談彼此之間的友情有些疏遠,只談大石未來發(fā)展的話,相信照這樣下去,走進江海城,混個處局級,甚至更高一點,也是很有可能。
可是,人的命運往往很難沿著預期和假設(shè)發(fā)展,尤其像大石這樣的人。
二
有一年的五一假期,我回老家看望岳父母。得知消息的大石,居然趕過來見我。這是幾年前羊城一別后,他首次主動找我。我們在午飯后有了一次長談。當然,為了這次談話,他中午沒有喝酒,也沒有讓我喝。
我們走到屋前一箭之地的運河大壩上,在一棵楊樹下,席地而坐。
新哥,我們有很多年沒有好好說話了吧!大石掏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根,替我點上,然后,將煙盒丟在地上開口道。
我將一口煙吐出來,隔著煙霧回答他。是的,有三四年了。
現(xiàn)在仍然不能和你敞開來談,因為有些話至今還是不能說。下面就談我們能說的話吧!新哥,你覺得我現(xiàn)在混得怎么樣?
挺好的呀!鎮(zhèn)常委了吧!下一步能進江海城嗎?
進城,暫時不可能。如果說,我在這個崗位上干得并不出色,甚至有些勉為其難,你信嗎?
人武部不就是搞搞征兵、管管民兵、整點國防教育,平時應(yīng)該沒有多少事吧!再說,現(xiàn)在的民兵工作也早不如從前那樣復雜了。
所有的衙門都類似,不是工作多少,而是關(guān)系復雜。我這樣的性格,在野戰(zhàn)部隊還行,在地方上吃不開。
你的性格變化是比較大,這些年不知道你經(jīng)歷了什么,我都感覺陌生了。
所以我的人際關(guān)系處理得不算好,上頭又遇不到認可我的人,你看,我還能走多遠?
就是原地踏步,也好過于很多人!
新哥,如果跟你說,我已經(jīng)辭職了,打算下海闖蕩一番,我想看看,你會是什么反應(yīng)?
什么?開玩笑!我將煙頭摁在地上,抬頭望著他。你腦子沒有問題吧?
就知道會這樣!哈哈!你可以認為我是神經(jīng)病,但是我會用以后的時間來證明:這是正常的,也是正確的人生選擇!
你小子,真的辭職了?
準確地說,已經(jīng)辭職四天了,不過除了我的領(lǐng)導外,目前也只有你一個人知道。
我噌地爬了起來,幾乎是吼叫道:你不是神經(jīng)病,而是傻子!多少年好不容易熬成金飯碗,說丟就丟了?下海經(jīng)商,去做弄潮兒,你受了誰的蠱惑?還是在做春秋大夢!
你不要鬼叫,好嗎!我不想讓你岳父我的小舅知道,才喊你來這里談?wù)?,怎么這么激動!幾年前,你辭職南下打工,還不是偷偷摸摸?不也丟了職務(wù),丟了鐵飯碗?
我辭職,實屬迫不得已,你能一樣?那時,身處外憂內(nèi)患,外因是當年煤礦形勢不好,煤炭賣不出去,大半年開不了工資,家里都快揭不開鍋。內(nèi)因是自覺才疏學淺,雖混到個副科,但上頭沒有人脈,前途渺茫,這才在同學的鼓勵下破釜沉舟。不要跟我說,你這是受了我的影響!
要說一點不受你的影響,是違心的話。但更多的是自己對未來的思考,在體制里混,不談前途,就安逸度而言,也是哪個行業(yè)都無法比擬的。只是,骨子里我還是喜歡冒險,不想按部就班地生活。尤其到了這個時代,市場經(jīng)濟的浪潮已經(jīng)席卷全國,面對金錢的誘惑,我無法做到心如止水、無動于衷。尤其是看到身邊很多人的發(fā)跡,更渴望在商海里獲取自己的成功和榮耀!
好好說話,不要跟我拽這些影視劇里的臺詞。我告訴你,商場如同戰(zhàn)場,并非兒戲。錢不是那么好賺的,就拿我來說,這些年吃了多少苦,掉了多少淚,你可知道?只看到我現(xiàn)在混到公司的管理層,一年有十來萬的收入,覺得挺成功。其實,我要告訴你,如果可以重來,現(xiàn)在寧愿坐在煤礦的辦公室里受窮,我也不愿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罪!
說得好,商場如戰(zhàn)場,我是在戰(zhàn)場上真刀真槍干過的人,更是多次行走在死亡的邊緣線上,流血死亡都不怕,還怕吃苦流淚?說實話,新哥,我真的羨慕你一年十來萬的收入,可以在江海城輕輕松松地買一套三居室??!你看我現(xiàn)在連一套像樣的房子都沒混上,至今還住著鎮(zhèn)里分配的五十多平方米的小兩室,不要說接父母來眼前盡孝,就是再過幾年兩個孩子大了,也住不開呀!
看來,真是為了眼前的利益,你要放棄大好的前程,甘愿做低頭討食的營生了?
我不贊同你的說法,什么叫低頭討食的營生?不偷不搶,正大光明,怎么就要向人低頭?向誰討食?
好吧!今天說這些也許你聽不懂,等真的下了海,你就會明白!用時髦的話說,有人在浪潮上跳舞,有人在潮退后裸奔,我希望你是一個高超的舞者!
哈哈,你也拽詞了!謝謝!收下這份時髦的祝福!
我重新坐下來,拿起地上的煙盒,抽出一支煙點上。相信你今天不是來聽批評的,也不是來聽祝福的,說吧,和我講這些,意欲為何?或者說終極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你信不信?其實,今天來找你,一則就是想聽聽批評,二則也想收到祝福,第三才是告知所要做的事情。新哥,有一段時間,你曾經(jīng)是我唯一愿意袒露心聲的大哥。尤其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需要聽到你的聲音?,F(xiàn)在依然是這樣。只是這些年,因為軍隊的規(guī)定和工作的性質(zhì),要求少說,或者不說,更多的是用肢體語言代替口頭表述,這漸漸成為生活習慣,至今沒有徹底改正過來。不要說和你,就是和父母和愛人,也是極少交談。能用肢體動作示意的,我絕不開口,能一句話說清楚的,絕不費兩句話來表述。說真的,也就是遇到你,話匣子才突然打開了,這一會兒所說的話,夠我平時一個月的話語量了。
在人武部工作,不需要和上下級交流嗎?
自然是需要交流,但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善交流了。所以,工作上其實是糟糕的,也是很累的,上下都有微詞,這也是我辭職的一個原因吧!
大石在我旁邊坐了下來,也掏出一根煙,沒有點,夾在手指間捏揉著,望著大壩下的流水說道:看這條運河,由西往東,一直流到海里,你會想到什么?
你不會告訴我,想干船運吧!
船運,小了點,我想干海運!或者準確地說,我們一幫人想干海運。
隨后,大石詳細談了他們的運作模式和現(xiàn)狀。簡單地說,就是幾個有錢人買了幾艘千噸級的大船,成立一個近海船隊,專門在沿海沿江幾個港口碼頭接一些短途運輸。這樣的活兒,遠洋船隊不想干,內(nèi)河船隊又干不了。因此,貨源充足,運單都排到一年以后了。之所以拉大石入伙,人家主要是看中他的人脈資源,愿意給10%的干股,每月還有不菲的基本工資。至于他有什么人脈資源以及多少錢的月薪,大石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對船運、海運都不熟悉,我給不了什么意見。不過等他講完這些,心中還是暗暗松了一口氣。剛才以為他下海經(jīng)商,缺少啟動資金,這回找我是來借錢的?,F(xiàn)在得知他入了干股,不需要我掏腰包,便滿臉微笑向他表示熱烈的祝賀。畢竟成為股東,這一上手就是老板級別,比我的起點高多了。
大石直了直高大的身軀,站在我的身后,一手按在我肩上,一手將那支已經(jīng)揉捏變形的香煙扔進河水里,很有氣勢地說:看吧!新哥,等幾年這邊起來了,你也不要千里遙遠地跑去南方打工了,我在公司給尋個職位,一年少不了你幾十萬。
我扭頭看了他一眼,想起早些年喝酒干倒一幫老表的場景。那傲視群雄的氣勢,又在他的身上出現(xiàn)了,只是這個時候更霸氣、更震撼人。
黃昏來臨了,遠遠地看到我的岳父向這邊招手。晚飯已經(jīng)燒好了,他喊我們回去吃飯。
這天晚上,我和大石人生第一次拼酒。我的岳母給兩人各煮了一只蹄膀,也就是白水豬肘子。我的岳父在一旁倒酒,看著女婿和外甥生龍活虎的吃相,他的臉上洋溢著慈祥和快樂。仗著年輕,我們好一頓狂吞豪飲。我當然吃不過也喝不過他。雖說那時年輕,是有七八兩的酒量,但在大石的海量面前,實在連一半的水平都沒有。在我甘拜下風后,他倒沒有為難我,一人自斟自飲,又喝掉半瓶。當然,此時喝的已經(jīng)不是廉價的散裝米酒,而是他帶來孝敬他小舅的國內(nèi)名酒。我醉眼蒙眬地看著他,眼前竟浮現(xiàn)出幾年前在南方那家淮揚菜館,他狼吞虎咽的情景,除了臉上干凈一些,皮膚不那么黑了,其他方面還是那個熊樣!
當晚,岳父召集幾個鄰居來陪大石打紙牌。我撐不住,早早上床睡覺了。一覺醒來,已經(jīng)深夜一點多,發(fā)現(xiàn)外屋還在吵吵,就起來看看。牌局已接近尾聲,打完了最后一把,都在查自己的輸贏。大石贏了六百多,就問誰輸了多少,然后,把贏的錢挨個退給人家。那些人似乎見怪不怪,看來這樣的做派,他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輸贏不是目的,就是享受這個過程。大石對我說。
我們同睡在一張床上,他的鼾聲如雷,震得我后半夜一直沒有睡著。等到聽不到鼾聲,我睡著了。他竟起身悄悄地走了,其實,那時候天還沒有亮。
這之后,我們沒有再聯(lián)系,也沒有見過面。等到從妻子口中得知,大石的公司倒閉了,已經(jīng)是半年之后的事了。
據(jù)說是一艘滿載棉紗的貨船,在長江口不遠的海面上遇到罕見的龍卷風,船、貨、人在大風過后,消失無蹤。幾個老板承受不了這次巨大損失,只好變賣船隊,賠償貨物和人員,最后資不抵債,宣布破產(chǎn)。
而作為擁有干股的大石,自然不能獨善其身,事后也隨之卷鋪蓋走人。
三
再次有大石的消息,又是過去一年多時間。這段消失的日子,他去了哪里?就連他的妻子溫玲也說不清楚。當然,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她不愿意對人說,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此時的大石,搖身一變,已經(jīng)成為一家魚飼料加工企業(yè)的老板。
江海市沿海臨江,東面沿海有上百公里的灘涂洼地,南面臨江又有幾十公里的內(nèi)河水網(wǎng),正是海水和淡水養(yǎng)殖的理想場所。算起來大大小小的魚塘和網(wǎng)箱有幾百家。魚飼料的需求,是一個巨大的體量。大石這一年多的失蹤,不知道從哪里獲得這個項目和技術(shù),也不知道啟動資金來自何方。他既沒有電話告訴我,也沒有在我回老家時趕過來見我。他變得十分繁忙起來,就是主動聯(lián)系他,也沒有安排時間接見我。因為他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途中。當他在電話里一遍一遍地說著抱歉的時候,我在溫玲的陪同下,參觀了他家的魚飼料加工廠。從進進出出的車輛排成長龍,就可以看出生意是多么的紅火。我真心為他高興。
不得不說,大石這一次選擇的確實是一個能做大做強的行業(yè)。僅僅幾年間,生產(chǎn)規(guī)模就翻了幾番,不但在江海市下面的區(qū)縣建了三個分廠,還自己養(yǎng)起了淡水高檔魚。市場份額迅速占據(jù)江海地區(qū)魚飼料行業(yè)半壁江山,甚至一家獨大,最輝煌一年的產(chǎn)值突破十億大關(guān),成為江海市的納稅龍頭,其個人也躋身全國漁業(yè)界大佬行列。他放棄鐵飯碗下海經(jīng)商的事跡,曾經(jīng)多次活躍在省內(nèi)各報刊的顯耀位置,一時廣為傳頌。
大石進入人生的巔峰時刻,而我在南方打工的企業(yè)卻陷入危機。近幾年,承接的工程項目,利潤越來越薄,回款越來越難。老的項目投入了,不要說利潤,甚至本錢都回不來,自然接了新項目就沒有資金再投入。長此以往,惡性循環(huán),要維持企業(yè)的正常運轉(zhuǎn)已經(jīng)十分困難。
在我面臨失業(yè)和擇業(yè)的時候,大石伸出了橄欖枝。
從南方回來是2012年的年底,我沒有立刻到他那里報到。我在煤城的家里休息了幾個月。這期間,一個同樣從南方回來的老同事找到我,希望我倆搭伙,重操舊業(yè)。思來想去,我答應(yīng)了他。畢竟魚飼料行業(yè)我不熟悉,而和同事做的項目,卻是輕車熟路的老本行。我和大石說了想法,他沒有強求,表示尊重我的選擇,只是希望我抽空來江??匆豢?。
經(jīng)過幾個月的籌建,我們的工程公司掛牌營業(yè)了。大石打來了祝賀電話,并再次邀請了我。我的合伙人負責承接項目,因此這一段時間,他一直帶人在外面跑業(yè)務(wù)。我負責項目的實施,現(xiàn)在還沒有接到工程,事情倒是不多,因此,春節(jié)過后不久,我便來到大石位于江海市中心勝利大道的辦公樓。
通海大廈是一棟二十多層的寫字樓,從一樓到八樓是大石的魚飼料公司的辦公場所,八樓以上出租給了其他企業(yè)。
大石的董事長辦公室,在六樓最東邊的一個大套間里。進門先是一個會客室,里面才是他的辦公室。辦公室兩側(cè),又配有一個臥室、一個小型會議室。整個算起來得有四五百平方米,比我在煤城的公司都大了一倍。再說,光會客室那個大型環(huán)狀魚缸里養(yǎng)的一條近一米長的紅龍魚,據(jù)說就值三十多萬。不要說我了,就是曾打工的南方公司大老板,也沒有這般手筆、這份氣派!
大石比以前胖多了,本來就高大的身材,再配上一副即將臨產(chǎn)的孕婦肚,我估摸體重不會低于二百五十斤。胖歸胖,倒不顯得臃腫,只是極為魁梧的那一種。大石的寸頭也剃光了,之前黑紅色的皮膚好像脫掉了一層皮,變得白潤細膩起來。記得他曾經(jīng)是個細長臉,現(xiàn)在完全長圓了,一笑起來,居然出現(xiàn)兩個淺淺的酒窩,很容易讓人想起寺廟里供奉的彌勒佛。
一見到我,他馬上放下手中的電話,笑呵呵地從沙發(fā)上爬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攬入他肉乎乎的懷里:新哥,你終于來了。
我的到來,好像給大石注入了興奮劑,卻讓我感到一絲莫名的忐忑。
他本來說要親自去火車站,我沒有同意。畢竟今非昔比,他已經(jīng)身家過億,而我也不再是南方某公司的高級白領(lǐng),正和伙伴一起艱苦創(chuàng)業(yè)。而且此行是帶著任務(wù)來的,往日平起平坐的老表關(guān)系可能已有所改變。當然,這還要看人家給不給面子。我是有自知之明,知道低頭討食的道理。
大石不知道我的心理變化。他倒沒有堅持去車站,也沒有安排司機,而是直接讓他的妻子溫玲開車,帶著一對雙胞胎兒女來接我。兩個孩子多年不見,一晃都十多歲了,孩子遺傳了大石的身高基因,尤其男孩,這時候已經(jīng)差不多和我一般高了。
大石走了內(nèi)部通道,將我送往通海大廈旁邊的副樓下榻。沒有想到,他還經(jīng)營餐飲和賓館。這個副樓的一、二層是餐館,三、四層是KTV,五層到十二層頂層是賓館,地下除了停車場外,還有浴池和按摩房。
晚宴就在副樓的二樓禮廳。他將公司沒有外出的中層以上的管理人員全部集結(jié)到位,包括他的妻兒,還有家在江海市區(qū)的幾個老表,兩桌近三十人。酒菜自不必說,江鮮海鮮應(yīng)有盡有,本地特產(chǎn)品種齊全。大石依舊是豪飲。先是同飲,再是兩桌人都來給他敬酒,然后,他又帶我來回串桌。當然,在他的保護下,我一直慢酌淺飲,點到為止。幾圈下來,大石談笑風生、揮灑自如,幾個老表不服,車輪戰(zhàn)圍剿大石,不管是白的紅的啤的,他是來者不拒,喝什么都奉陪。最后沒有搞倒大石,反而一眾挑戰(zhàn)者東倒西歪、狼藉滿地。望著斗志依舊昂揚地四處收拾殘兵敗將的大石,我不禁心生感嘆:這個世上真的有一種人,生來就是喝酒的天才、盛酒的家伙。
在宴會進入尾聲之前,大石悄悄拉我去了四樓。
路上他給我做了介紹:兩層KTV,三樓,是江字開頭的普通房,比如江湖、江河、江魚、江龍等,有二十多個房間,對大眾開放。四樓,是海字開頭的貴賓房,海洋、海灣、海浪、海島等,有十多個房間,只給有身份地位的熟客預訂。海濤房是四樓最里面一間,不對外營業(yè),是大石御用包房。海濤房,有一個濤字,同大石的名字,倒是別有用心。此房裝修豪華,外間并不算大,只夠七八個人唱歌所用,不過,里面還有一間休息室,是供唱歌唱累了、喝酒喝多的大石或者貴客休息的地方。大床的后邊還有一個小浴房,能沖淋、能泡澡,還可以蒸汗。
海濤房早有主管在等候,她的身旁一排妙齡少女彎腰迎接我們。大石在一溜雪白的m符號上按了按,仿佛在檢查剛出籠饅頭的彈性,轉(zhuǎn)頭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酒席上沒有吃飽,這里還有夜宵,吃飽喝足,洗洗睡覺。
雖然感嘆大石的考慮周全、服務(wù)周到,但畢竟我也是在南方見過世面的人。自然一臉鎮(zhèn)定,談笑自若,絕不會讓他小看我的見識和眼界。
女主管真是個妙人,只是在我正襟危坐后故作的漫不經(jīng)心間,及時捕捉到一絲游離的眼神,便讀懂了我的審美標準,不勞本人費心,頗為隨意地留下兩名歌手,讓我甚是欣賞。這就是職業(yè)素養(yǎng)?。‘斎?,大石應(yīng)該早就心有所屬,在女主管還沒有替我選美之前,兩個女子已經(jīng)小鳥依人地坐到他的身旁。后面的情景,經(jīng)常能在影視劇里看到,反正無非就是唱歌、喝酒,順帶做點小游戲。我的歌喉算是五音不全,酒量也是經(jīng)不住再次考量,盡管有大石一路左攔右擋,終究還是在幾名歌手的圍追堵截后敗下陣來。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日上三竿,而且就睡在海濤KTV房里面的休息室。我不得不越發(fā)地佩服大石未雨綢繆的本事了。
在我醒來后不久,大石就來到房間。不知道當夜他有沒有回家,能及時出現(xiàn)在我身邊,足見對我的重視。
去一樓用餐的路上,他問我:還記得昨夜的情景嗎?
我努力回憶一下,搖搖頭。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從他的笑容里感到一絲不安。
我忙問,發(fā)生了什么?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沒有什么。
不知為何,一粒粒汗珠突然從我的額頭上冒了出來。
吃完早飯,我們?nèi)マk公室喝了一會兒茶,然后,他開車帶我去了在江海市郊區(qū)的魚飼料加工廠。
我在江海市待了三天,他一直親自陪同。去加工廠,去他的高檔淡水魚養(yǎng)殖基地,去他和人合伙的江邊碼頭,又去了我的岳父家。酒天天喝,喝酒的地方、喝酒的人也走馬燈一樣的更換,我克制自己沒有再醉過。當然,每天也只是游玩和喝酒,類似于KTV這樣的活動,就沒有敢再讓他安排。
原本這次來,我的合伙人希望我向大石借二百萬啟動資金,幾次話到嘴邊,直到走,我都沒有好意思開口。
四
我和合伙人在煤城成立的工程公司,經(jīng)歷了艱難起步、勉強生存,漸漸走上了正軌的發(fā)展之路。從最初的年承接工程一二百萬,到四年后,我們的合同額超過三千萬。在擁有“基建狂魔”美譽的神州大地上,每年發(fā)生的工程項目浩如大海,我們這樣的業(yè)績,可能也就是一兩瓢海水吧!或者說,在由成千上萬的工程公司組成的金字塔中,我們就是最下層的一塊小磚頭。別人叫聲老板,是抬舉我們,其實自己識相,我們就是每日夾著公文包,行走在工地和辦公樓之間的一個包工頭罷了。
我疲于應(yīng)付公司的大小項目,已經(jīng)沒有過多的時間關(guān)注如日中天的大石了,更沒有再去千里之外的江海走親訪友。偶爾和他通一次電話,也是逢年過節(jié)之間的相互問候。后來有了微信,連電話也省了,轉(zhuǎn)發(fā)一個圖片或者視頻,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問候方式。
當然,這并不影響我們的親情。妻子每次回老家,溫玲總會前來拜訪或者接到她家小住幾日。臨走,大石也會捎給我一點名酒茶葉之類的禮品,同時,我妻子會帶回來一些消息。只是這些消息都是她看到的和聽到的,并不一定是大石的真實狀況。
這一年秋天,我在江海市下面的沙東縣承接了一個工程,有一千六百多萬,占了公司當年合同額的一半。自然馬虎不得,我便親自進駐了工地,具體負責這個項目的實施。
說起來,能承接這個工程,真的多虧了大石的牽線搭橋。這個項目是當?shù)卣鲗ч_發(fā)的一個文旅工程,投資方是來自江海市的一家城投公司。這個城投里一個老總是大石的戰(zhàn)友,他們在一次戰(zhàn)友聚會中聊到這個項目,大石就順便談到了我,請他戰(zhàn)友關(guān)照一下。這件事大石開始并沒有和我說,等到有一天總包單位通知我,讓我準備資料參與投標,我才接到大石的電話。他說了其中的關(guān)節(jié)過往,最后說:如果你能來做,倒是有些時間經(jīng)常在一起喝上幾杯了。
這個項目總投資八個多億,我承接的也只是其中的邊角料,又是在總包工程的分包項目里的一個單項,已經(jīng)是第三包。不過,在僧多粥少的工程界,即便是一只蚊子,也會引來一番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廝殺,畢竟蚊子大腿終歸也是一口肉。好在上面有人罩著,我有驚無險地撕下這條大腿。這個占了我們半壁江山的工程,在財大氣粗的業(yè)主眼里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不點,所以,我沒能有幸見到他那個戰(zhàn)友。后來聽說,大石自己請了那人去他的海濤房KTV了一把,算是替我把人情還了。
工程做得還算順利,倒也沒有誰敢故意刁難,施工如期開展,款項也及時回籠。只是,在實施接近一半的時候,遇到暴雨天氣,連下數(shù)日,施工被迫停頓下來。我無事可做,又不能回家,就想到去大石那里串個門,順便改善一下生活。做項目,住工地,總歸是辛苦,吃穿都講究不起來。本來按道理,我應(yīng)該請大石一頓,表示感謝,只是根據(jù)我的實力,料想大石不會讓我破費,我就不做虛情假意的客套了。再說,就是請他去江海市最高檔酒樓,也未必入人家的法眼,還不如老老實實找他吃頓飯,敘敘舊。用他的話說,自家兄弟,當然要在家里吃飯。哪里還要去其他地方花錢?
這個所謂在家里吃飯,自然就是在他的通海大廈副樓的餐廳里了。
這一次,倒沒喊公司的人,也沒喊老表,就我們兩個人,找了餐廳一個小房間,倆人對飲,別有一番滋味。此時的大石,和五年前相比,變化不小,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滄桑。
光禿禿的頭頂,一看就不是剃光的,而是自然脫落。白胖的臉上有了深深的皺紋,肚子沒有變小,可走路已不再昂胸挺肚,而是腳步拖沓,身子沉重。如果不是知道他才四十來歲,恐怕在外人看來,還要比我這五十出頭的人顯老。只是身上那股氣勢沒有減退,尤其眼神還是那樣的犀利。此刻坐在對面,他就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以及手中的酒杯,我只得將杯底剩余的酒一口喝完。
他的酒量依然強大,一杯對兩杯,我都陪不了。他似乎也不在乎我喝多少,不過看到他的眼神,我也不好裝孬,只能自覺保持一比二的進度跟隨。喝了一瓶茅臺,我沒有讓再開。他讓服務(wù)員拿來一瓶黑色的啤酒,說讓我嘗嘗。這一大瓶是2000毫升,淺紫色商標上有一只類似狗或狼一樣的動物,站在山崗上仰天嚎叫。上面的外文我沒有看懂,不知產(chǎn)地是哪個國家,大石沒有說,我就悶頭一杯一杯喝。這種酒以前沒有喝過,味道有點怪異,甘甜里透著一絲苦,不難入口,喝后回味卻微微酸甜。一大瓶下去沒有通常啤酒的鼓脹感,倒有些說不出來的清爽。之前喝下去的白酒,也沒有翻騰,腦袋反而更清醒了。
酒喝了一個多小時,全程只是喝酒吃菜,沒有多少對話。中途除了各自接了一兩次電話外,然后就是邊喝酒,邊各自看手機。我?guī)状卧挼阶爝?,都不知道怎么開口。臨了大石說,飯后還去吼一吼嗎?
知道他是說去KTV,我搖搖頭。
他說,最近倒是新來了幾個重慶妹子。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看著窗外。窗外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我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就說,不用了,有事你就去忙吧!
晚上,我從來不處理事情,天塌下來,也等到天明。他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看著我。要不去泡個澡吧!
這個我沒有拒絕,說實在的,天天在工地,每天晚上也就簡單沖洗一下,身上早附了一層油泥,好好泡個澡,也是這次來此的任務(wù)之一。
這棟副樓的地下一層,有一個洗浴中心。早就聽說過,還真沒有去過。洗浴中心很大,有幾個等級的浴池。我們來到里面一個廳房,這是一個小型洗浴池,里面有專門的搓澡、按摩和修腳師傅。
我們倆剛泡進浴池里,大石突然讓師傅去拿包煙進來。搓澡師傅看來已經(jīng)習慣這樣的安排,旁邊的衣柜里就有煙,不知道是不是特意準備的,是那種最好的至尊煙。我們就半躺池水里,頭擱在池沿上,讓師傅給我們點上一支。之前知道他是不抽煙的,剛才吃飯的時候,只是我自己抽,也沒有讓他抽。他看到我驚奇的目光,解釋說,最近在浴池里就想抽煙。
我笑道,這算是怪癖了。
怪癖?每個人都有吧!只是有些是明顯的,有些不輕易讓人發(fā)現(xiàn)罷了。
我就沒有什么怪癖。
是嗎?他猛吸一口,將煙屁股前最后一截燒完。在煙霧繚繞間,他嘿嘿笑了一聲,隨手把手上的煙頭丟進池臺上的煙灰缸里,而后,一頭扎進浴池里,好一會兒沒有上來。
我心里感覺不好,忽然想起一個可以稱之為怪癖的習慣來,不過這個所謂的怪癖很私密,只有特定的環(huán)境才會顯露,他不應(yīng)該知道呀!再一想,心中一驚,難道是幾年前那個KTV的晚上,喝多以后,在不自覺的情形下暴露了,還是那兩個女歌手泄露了天機?我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好在,池水是滾燙的,我可以和大石一樣沉到池子里,讓顫抖的汗毛迅速平靜下來。
第二天一早,大石說要送我去沙東縣。來的時候,是他安排人去接的我,回去只要再辛苦一下司機就行,哪里需要他親自跑一趟?
他說,正好要到沙東縣處理點事情,順路!
沙東縣是江海市最北面的一個縣,和鹽都市搭界,離江海城區(qū)有一百多公里,一條快速路直達,只是雨天,司機開得小心,差不多要兩個小時才能到達。路上,大石一直在打電話,我在旁邊,聽出電話那頭傳來的信息,似乎在說誰跑了,他安排人四下在找。
老吳這個龜孫,可把我坑苦了。掛了電話,大石說了這么一句。
我用不解的眼神望著他,他迎著我的眼神說:新哥,不能先送你去工地了,我必須馬上去老吳那里。
五
老吳是誰?
老吳大名叫吳崇,是大石的同鄉(xiāng),一個村子里從小玩到大的伙伴,比大石大兩歲。他們出生于江海市臨近海邊的一個小漁村。小時候隨大人一起出海,長大了一起上學。大石后來上了軍校,老吳畢業(yè)回家繼續(xù)捕魚,做起了船老大。幾年后,近海漁業(yè)資源匱乏,他又組團去東北部遠海捕魚,遭到海上鄰國的驅(qū)逐,甚至有一次被人家抓捕扣留,要不是政府部門出面,可能都回不來。一氣之下,老吳賣了漁船,上岸謀生。先是搗鼓點海產(chǎn)品,后來聽說養(yǎng)魚賺錢,就來沙東縣租了幾畝魚塘,搞起了淡水魚養(yǎng)殖。
這時候,大石的魚飼料加工廠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在行業(yè)內(nèi)頗有名氣。老吳聽說了,就找到大石。大石二話不說,吩咐銷售部門給老吳批發(fā)價。要知道,當時大石公司的銷售是分銷商制,每個地市給一個一級代理,區(qū)縣給幾個二級代理。正常情況下,老吳要到沙東縣的代理商那里進貨,現(xiàn)在直接越過兩級,已經(jīng)違反規(guī)則。但老板特批,下面有意見也沒用,用大石的話說:這是我一起光屁股玩大的兄弟,就是一分錢不要,白給他飼料,又怎么樣?
老吳聽到這句話,很是感動,覺得兄弟夠意思。用漁村人的話來說:一船出海,全村吃魚。吃不到魚肉,也要分碗魚湯。這是漁村人世世代代傳下來互幫互助的規(guī)矩,大石沒有忘本。
老吳沒有辜負大石的幫助,幾年下來,養(yǎng)魚規(guī)模翻了幾倍。手頭有了錢,不但在沙東縣城買了商品房,還重操舊業(yè),耍起了紙牌。
江海地區(qū)耍紙牌和別的地方打麻將一樣,是民間最普及的娛樂活動。打紙牌也分多個檔次,最低級的是老頭老太消磨時間,一毛二毛的,一局下來幾塊十來塊錢的來去。最高級別的,不是太清楚。老吳這一類人玩的,應(yīng)該屬于中檔次,一張十元票一張牌,一局怕是有幾千甚至上萬的輸贏。據(jù)說,四人輪莊為一圈,八圈或十圈為一局,通常一天時間可以玩兩到三局。這已經(jīng)是真正的賭博了。
手氣差,連續(xù)輸幾場,老吳手頭上就有些緊了。如果恰巧攤到進飼料,老吳就得苦著臉,親自上門找大石。
大石也賭,知道牌運這一說,倒是能理解老吳。只是大石很少和普通人賭,而且,大石打牌不叫賭,叫應(yīng)酬。贏錢,輸錢,都是有目的的。有人想輸給他,他也有想輸給的人。
老吳來找他,大石也不多說廢話,隨手撕張便簽,望著老吳。老吳不說話,伸出手指頭,伸一只手指就是十噸,兩只手指就是二十噸。大石在紙條上寫十噸,往往留老吳吃頓飯,要是二十噸,老吳拿批條趕緊走人,走晚了,指不定挨一頓臭罵。兩只手指是極限,老吳沒有敢伸過三個。這是他們這些年形成的規(guī)矩或者說是默契。不過,老吳也懂規(guī)矩,一旦出了魚,第一時間匯款還賬。后來,大石規(guī)模起來了,人太忙,老吳來了找不到他,就是找到了,大石也不一定有時間見他。經(jīng)常這樣,雙方都嫌煩,老吳就不親自來了,打電話。再后來,電話也不給大石打,直接打給負責銷售的副總。副總是溫玲的本家兄弟,算是大石的小舅子。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自然不會難為老吳,再加上老吳會來事,逢年過節(jié)沒有少表示意思。幾年下來,老吳的飼料欠款,雪球一般滾過了一千萬,好在這個時候,大石的生產(chǎn)規(guī)模已經(jīng)超過十億。為了占據(jù)市場份額,也為了維持三個分廠的運行,在銷售壓力山大的情況下,各級經(jīng)銷商都存在貨物積壓,自然欠款賒賬就成了普遍現(xiàn)象,少的幾百萬,多的幾千萬。而老吳的千萬欠賬,也就不那么明顯和突兀了。
老吳欠這么多飼料款,并不都是賭博輸?shù)舻?,而是這幾年有點時運不佳。之前養(yǎng)普通家魚,遇到行情不好,虧也虧不到哪里去。這兩年,他不但養(yǎng)起高檔淡水魚,還擴大了規(guī)模,多租了幾百畝魚塘,可是,隨著國家反腐力度的加大,國內(nèi)很多使用高檔魚的餐館和會所關(guān)閉了,老吳的魚漸漸沒有了去處。魚大了,不能捕捉,還要繼續(xù)投入,實在撐不下去,只能出塘低價處理,這樣一來,虧損就不可避免了。
當然,這不是老吳一家的情況,很多養(yǎng)魚人尤其是高檔魚養(yǎng)殖,都出現(xiàn)類似的問題。這也導致大石的魚飼料生產(chǎn),面臨是減少生產(chǎn)還是默認欠賬的艱難選擇。要做龍頭老大的大石,選擇了后者。生產(chǎn)不能停,產(chǎn)值不能少,即便是低價和欠款也要加大銷量,保住了市場份額,才是大石事業(yè)版圖上的江山。
大石和我講這些的時候,車外的大雨還在下。他的大G越野車駛下了快速路,在鄉(xiāng)間公路上又淌水行走了半個小時,來到一個村莊跟前,車子便無法通行了。前面已經(jīng)一片汪洋澤國,村莊的莊稼、樹木和房屋都泡在水里。好在這里的農(nóng)村比較富裕,清一色的磚砌小樓房,一樓進水,就搬到二樓。不得不說,此地人對自家房屋的建筑質(zhì)量沒有馬虎,房子泡在水里好幾天了,至今沒有一家倒塌,還真對得起江海地區(qū)素有的“建筑之鄉(xiāng)”美譽。
我們在車里等了一會兒,便看到一艘小木船從村子里劃了過來。站在船頭的是一個矮胖中年人,蓬頭垢面,一臉疲憊。此人就是溫玲的本家兄弟溫凱,大石公司負責銷售的副總。幾年前,大石請我吃飯時,一起喝過酒,賒欠老吳過千萬魚飼料的就是他。
老大,吳崇魚塘里的魚全跑完了,這幾天附近村莊家家戶戶都在燒魚煮湯。溫凱讓劃船的人將小木船靠到大石的車前,一手撐著雨傘,一手扒著車窗,對車里的大石咬牙切齒地說。
沙東縣城那里有消息嗎?大石沒有和他瞎扯,直入主題。
昨晚就派人在他家門口守候了,直到現(xiàn)在,吳崇這孫子都沒有回去,八成跑了。
去老家找了嗎?
安排人去了,他老娘說他們沒有回去,鄰居也沒有人見過他。溫凱看到車子里的我,朝我點了點頭,繼續(xù)說道。江海開發(fā)區(qū)的寄宿中學,早上也問了,說是昨兒傍晚吳崇老婆去學校接她兒子出去,就一直沒有回去,宿舍的鋪蓋卷還在呢!
鋪蓋卷在有什么用?還能再回去睡?大石一臉不屑。
溫凱沒有敢接話,他已經(jīng)從船上下來,站在車旁邊的水里,路邊的水已經(jīng)快到膝蓋了。
還有其他消息嗎?
我一早打聽,吳崇除了在沙東縣城有一處房產(chǎn)外,在江海市和他老婆的老家鹽都市也各有一處,聽說沙洲島上還有一套自建別墅。我已經(jīng)安排人兵分三路去查這仨地方了,他媽的狡兔三窟,不,四窟。不管你多少窟,我就不信抓不到你這個老狐貍。溫凱猙獰的臉上露出一絲穩(wěn)操勝券的自信。
早這么機靈,老吳還能跑了?大石瞪了溫凱一眼。
沒有想到這孫子,欠了我們這么多款,都去置房產(chǎn)了!
查清楚了嗎?他究竟賒欠了多少?
剛才公司財務(wù)來電話了,說是1560多萬?還好,他有這些房產(chǎn),人跑了,房子跑不了。
房子?這些房子加起來,又能值幾百萬?大石有些憤怒了。他從車上走下來,站在雨里,溫凱急忙上前將雨傘伸過去,大石一把推開,任雨水打在身上。溫凱嚇得也不敢自己撐傘,把傘收起,顫抖著身子陪大石淋雨。大石朝我說道:下車吧!一起去里面看看。
他說的里面不是村莊,而是老吳的魚塘。我問司機要了一把雨傘,司機又從后備廂里拿出一件軍用雨衣,替大石穿上。
我們上了那條小木船,劃船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溫凱介紹說,小李就是這個村子里的人,在二分廠上班,吳崇出逃的消息還是他說出來的。
小李挺會來事,馬上接過話題講述起來:這幾天連續(xù)下雨,擔心家里的父母和爺爺,昨天下午我請假回來,在馬路頭上,離你們剛才停車的地方不遠,看到老吳夫婦正從小船上往一輛面包車里搬東西,大包小行李的。老吳的魚塘就在村東面灘涂上,常來村里打牌,大家都很熟,我就開玩笑地問他,這是要搬家嗎?老吳一臉兇相,拿兩只紅彤彤的眼睛瞪了我,怪嚇人的,我就沒有敢再和他說話。小船是村上一老頭的,我正好搭他的船回家。一路上我問老頭,老吳這是去哪里?老頭說,還能去哪里?跑路唄!我說為啥要跑路?老頭一臉鄙視地對我說:你傻??!魚塘的魚都跑光了,不跑,他是等債主上門,還是在這里等死?我回到家一看,村莊里家家戶戶都在殺魚煮魚,這才相信老吳真的是跑了,就連忙打電話告訴我們廠長,我知道老吳賒欠了二分廠不少魚飼料。
二分廠廠長昨晚打電話給我,我當時沒有覺得這孫子會逃跑,魚塘被淹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想,可能只是搬到縣城去住吧!溫凱接過話題,我看到他頭上不住地往下滴水,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
你都不如人家小伙子有腦子。大石看了看溫凱說。
我這時想起昨晚吃飯過程中大石接了一個電話,應(yīng)該是溫凱打過來的。那時連大石自己也沒有想到老吳會跑路,所以早上才說送我是順路。他來沙東縣城,以為老吳會在這里等他,直到上了車子,溫凱才得到準確消息,老吳沒有在縣城,已經(jīng)連夜跑了。
小船劃進村子,果真飄出一陣陣魚腥味來,只看到家家屋頂上掛著腌制的魚干,大大小小,各種各樣。雖然一樓進了水,不耽誤村民在二樓、三樓的生活。此時已經(jīng)臨近中午,陽臺上,有搭起臨時柴火灶臺的,鍋里煮著魚湯,桌子上放著清蒸或者紅燒的魚。也有搬來液化氣灶具的,一邊剁著魚餡,一邊燒著開水,打算汆魚丸子。還有年輕人在樓頂上,架起了燒烤架,正在烤魚片、烤魚串。
小船行到小李家門口,他邀請我們進家坐坐。大石說,直接去魚塘吧!
這個村子不小,幾個自然村加起來得有四五百戶,上千人口。村子的東面,就是大海。早些年鄉(xiāng)政府開發(fā)利用海邊資源,將原本坑坑洼洼雜草叢生的灘涂沙地開挖出大小幾十個魚塘,租給本地和外地人養(yǎng)魚。老吳的幾百畝魚塘只是其中一部分。此刻這里一片汪洋,已經(jīng)分不清哪一塊是他家的魚塘了。一路上,有好幾波村民在撒網(wǎng)捕魚,我們的小船劃過時,還有村民靠過來兜售他們捕到的魚,有名貴的桂花魚、白絲魚、黃河鯉,也有普通的花鰱、草魚、鯽魚,大的十來斤,小的四五兩。大石陰沉著臉,沒有說話。小李識趣地趕走了賣魚的同村人。
小船一直行駛到最東邊的沙壩,這是海灘護堤,翻過去,就是大海了。
大堤上站了一群人,小李把船劃過來,立即有人過來幫忙靠岸,看來和小李熟識。我們幾個人上了大堤,一群人便圍了過來,他們和小李嘀咕了幾句,很快大家便知道了大石的身份。這一群人里有外地戶,也有本地人,是這里的養(yǎng)殖戶,應(yīng)該用的都是大石的魚飼料,他們七嘴八舌地和大石以及溫凱交談起來。他們都說著各自的方言,我沒有完全聽懂。大石和他們說了一會兒話。有一個老者很激動,要給大石下跪,被大石扶住,我看到大石眼里含著淚花。臨走時,大石用普通話和大家說:你們沒有像姓吳的一樣跑路,就是誠信之人,你們沒有拋棄我,我就不會丟下你們不管。洪水是天災不假,但也不是頭一回,等水退了,我們一起想辦法。總歸是天無絕人之路。
說罷,對身邊的溫凱說:你回去統(tǒng)計一下,所有用我們飼料的養(yǎng)殖戶,買了保險的,公司安排律師替他們索賠。沒有買的,你跟經(jīng)銷商那里打個招呼,欠賬也暫時緩一緩,保證下半年的飼料不斷供。
走吧!大石朝我看了一眼,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到那種壓上身家性命也要拼一把的氣勢。
六
當天下午大石送我到工地,晚上沒有走,住宿在沙東縣城。
我讓項目部的廚師搞了一桌菜,又喊了幾個能喝的工友來陪大石。照理喝的酒就大石的酒量來說不算多,但大石醉了。這是我們認識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見他醉酒。
我的工程做到入冬的時候,已經(jīng)基本完工。就在我們組織資料準備項目單項驗收的時候,我接到大石的電話。
程錦來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電話里不好說,你要是下午有空,我們一起去一趟廣陵吧!
好的,我在工地等你們。從大石沙啞的聲音里聽出了沉重,我料定不是什么好事。
程錦來是我高中同學程開來的弟弟,原先在廣陵市水產(chǎn)部門工作,也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好端端的衙門不坐,非要去廣陵市下面的保豐縣養(yǎng)魚。幾年前,我在老家他哥哥那里做客,酒后話多,說有親戚生產(chǎn)魚飼料,可以幫他搞到便宜的價格。程錦來挺能順桿爬,事后就纏上了我。我是個要面子的人,總不能言而無信,就把他介紹給了大石。此后,沒有再問他們的事。聽剛才大石的意思,難道程錦來也賒欠了飼料款,跑路了?
中午的時候大石的車來到工地,我們簡單吃了一口,就一道趕往廣陵。廣陵是江海西邊的一個地級市。沿江城市,境內(nèi)有支流,也有運河,水網(wǎng)密布,淡水養(yǎng)殖發(fā)達。保豐縣就在大運河兩岸,程錦來的魚塘位于運河的河汊延伸處。
剛才吃飯的時候,項目餐廳里人多,沒有好說。在去的路上,大石一開口,委實嚇了我一跳 :程錦來死了,被人殺掉了。
誰殺了他,因為啥?要不是在車子里,我差點蹦了起來。
情殺,他相好家的男人殺的。
接著,大石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我。
程錦來在網(wǎng)上認識一個女人,網(wǎng)戀了幾年,一來二去,有了感情,打算長相廝守。女人是保豐縣大運河邊上的農(nóng)家婦女,有些姿色,原本打算到廣陵城來打工,她在外地的男人不同意,因家里有一個生病的老娘需要照顧,離不開人。女人就蠱惑程錦來到保豐縣工作,程錦來是體制內(nèi)的人,調(diào)動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女人和他說,你水產(chǎn)專業(yè)畢業(yè),不如來我們這里養(yǎng)魚吧!這個建議最初程錦來是不屑一顧的,甚至覺得可笑,等到女人和他說了其中的奧妙,程錦來動了心。原來這個女人的娘家哥哥就是在運河邊養(yǎng)殖淡水魚,已經(jīng)是腰纏萬貫的富人,生了一雙兒女,都在大城市買房子安了家,現(xiàn)在她哥哥準備去孩子那里生活,打算把名下的幾十畝魚塘轉(zhuǎn)手。如果女子從中牽線,應(yīng)該可以用很低的價格盤下來。程錦來在單位只是一個普通科員,又不是什么重要部門,屬于體制內(nèi)混日子的一類人,被女人一番巧舌鼓動,他覺得也許是人生的一次轉(zhuǎn)機:既然在單位沒有發(fā)展,發(fā)家致富何嘗不是一條出路?升官和發(fā)財,總得選一項。而且,這樣一來,可以和自己心愛的女人朝夕相處,真可謂兩全其美。他的心思活了,回家說服他的妻子。他妻子叫三蘭,在娘家排行老三,家里人都喊她三丫頭,可能是喊習慣了,認識她的人都跟著喊她三丫頭。從這個稱呼上看,三蘭也是一個老實人,老實得近乎有點傻。生活中,只知道干活,不愛動腦子,啥事都聽別人的,在娘家聽父母,到婆家聽公婆和丈夫的。程錦來和她說了宏偉的計劃,描繪了美好的前景,三蘭聽得入迷,充滿憧憬,自然不會提出反對意見,甚至覺得男人為了家庭,放棄了前途和安逸的工作,是一種犧牲,是對家的奉獻。那時候,時興下海,正是潮流。所以,程錦來順利地辦了停薪留職,來到了保豐縣。
那女人倒也沒有誆騙程錦來,她的哥哥確實低價轉(zhuǎn)讓了魚塘,程錦來用手里的積蓄和一部分借款,就擁有了幾十畝魚塘余下的經(jīng)營權(quán)。而且原有進貨出貨的渠道、漁具和員工也都歸了程錦來。開始幾年,確實年年漁業(yè)豐收,他不但還清了欠款,還在廣陵城購置了新房,又在魚塘附近的小鎮(zhèn)上買了一畝民房地基,蓋起了自己二層小洋樓。這是三蘭的主意,三蘭在這里養(yǎng)了幾年魚,漸漸喜歡上這里的水鄉(xiāng)田陌,打算將來自己老了,就在這里安度晚年。程錦來和大石認識之后,曾經(jīng)帶三蘭一起去拜訪過大石。大石說,就是看三蘭樸實忠厚,才安排經(jīng)銷商賒賬給他們的。他說三蘭很像他家的三姐。
大石說的三姐,我見過幾次,通常聰明人眼里的缺心眼,用老家話說就是呆丫頭。其實不是真正的呆傻,只是心眼實在,考慮問題比人慢一拍,這樣就容易讓人看不起。石家三姐的命運不是太好,嫁了個男人有殘疾,日子過得比正常人家艱難一些,盡管平時大石沒有少幫助,但三姐一直是他心中想起來就心疼的一塊柔軟之地。
程錦來和他的網(wǎng)戀女友,暗地交往,做得嚴密。不過,時間一長,沒有不透風的墻,風言風語,已有流傳,只是瞞住了一心撲在魚塘里的三蘭。三蘭負責“內(nèi)務(wù)”,每天帶一幫人圍著魚塘轉(zhuǎn),很少外出,外跑都是程錦來負責,比如選魚苗、進飼料、銷售成魚等等,這樣也便利程錦來與情人的幽會。然而,三蘭可以蒙在鼓里,女人的家人可不是聾子瞎子,還是有族人把話傳到女人的婆婆耳中。婆婆重病在床,行不動風雨,就托人暗地告訴了外地工作的兒子。那男人是個狠人,悄悄地回來,蹲在家門口守候,女人一出門,他就跟在后面。哪怕在鎮(zhèn)上的小旅館,本可以抓奸在床,他也忍著,不撞破奸情。等到程錦來盡興歸來,他尾隨其后,跟到運河堤壩上,從后面狠狠給了程錦來一棒,將砸昏的程錦來一腳踢到運河里。程錦來是被他打死的,還是被水淹死的,他也不管。還覺得不解恨,他又連夜跑到程錦來家的魚塘邊,每一個魚塘扔下一瓶農(nóng)藥,然后,回家把女人綁了,關(guān)門閉戶,每日喝酒折騰女人,只等警察上門。
第二天一早,三蘭起來,發(fā)現(xiàn)自家的魚塘里的魚都漂在水上,又聯(lián)系不上程錦來,她就報了警。運河四周早起下河摸魚的人,在河汊里發(fā)現(xiàn)一具尸首,打撈上來一看,還真有人認識。程錦來除了后腦勺被人砸爛了,面目沒有損壞,好辨認,畢竟他在當?shù)匾呀?jīng)混了好些個年頭,進進出出的,也算是個熟面孔。報警魚塘死魚的警察還沒有到,另一波死尸案的警察就來把三蘭帶走了??吹阶蛉者€活蹦亂跳的男人,此刻橫尸荒野,原本腦袋就轉(zhuǎn)不了多少彎彎的三蘭,哪里經(jīng)得住這樣的打擊,當即就一頭栽倒,不省人事。她的天塌下來了。
案子不難破,三天后,警察破門而入,那男人二話不說,跟了警察就走。
大石接到經(jīng)銷商的電話,已經(jīng)是一周以后。
我們趕到廣陵市人民醫(yī)院,已經(jīng)是下午。看到病床上的三蘭雙目呆滯,人如枯槁。大石上前輕輕喊了一聲:三丫頭,沒有應(yīng)。再喊一聲:三蘭,還沒有回應(yīng)。大石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走出了病房。
這二百多萬沒有了。大石搖了搖頭說。
都怪我,當初就不應(yīng)該把他介紹給你。我拍了拍大石的肩,愧疚地說。
這個和你沒有關(guān)系,這些都是我的劫數(shù)。大石說,我們回吧!
在回去的路上,隨行的溫凱有些吞吞吐吐地問,要不要想法子去查封他們的資產(chǎn)?
還查封啥?都已經(jīng)家破人亡了。大石瞪了溫凱一眼。
可是,這也不是小數(shù)目?。貏P小聲嘀咕道。
我們當前的困境,已經(jīng)不是幾百萬的問題了。大石閉上眼睛嘆氣道。
當天晚上,我在大石的家里和他有了一次長談。大石把目前公司的現(xiàn)狀,全盤托出??磥韱栴}真的很嚴重,可以說到了破產(chǎn)的邊緣。這讓我大吃一驚。沒有想到,表面強大的背后,竟然已經(jīng)危如累卵。
大石為了保住自己的行業(yè)地位,或者說江湖地位,在整個養(yǎng)殖業(yè)普遍不太景氣的情況下,仍然沒有放棄市場份額的追求,為此,不惜低價銷售,甚至砸價,虧本促銷。市場是占有了,可是,銷出去賺不到錢,又回不來款,而生產(chǎn)需要維持,投入還要繼續(xù),資金怎么來?銀行貸款,民間借貸。這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大石自己也知道,他這是在冰面上跳舞。但是,他總覺得他的氣運還在,他不能輕易放棄。
他說,國運正昌隆,我的運氣壞不了,一時的困難,只是事業(yè)線上必不可少的起伏,有高潮,必定有低谷。同樣,現(xiàn)在低谷,說明下一波肯定上揚。我不能泄氣,我必須要拼一拼,搏一搏!
我提醒他不可太過仁慈,用以前的老調(diào)子說:商場就是戰(zhàn)場,真刀真槍,流血流淚。
大石點了點頭。他說,他下一步準備做兩件事,第一件就是加大清欠力度,第二件就是調(diào)整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
怎么加大?怎么調(diào)整?相信他心中有數(shù),我沒有深問。
過后,我給老同學程開來打了電話。一個多月過去,他已經(jīng)從喪弟的悲痛中回過神來,他說,弟弟人死,賬不消,他認!現(xiàn)在他也是在外面承接裝修工程,他是明白人,知道他若袖手旁觀的后果。畢竟自家侄兒和弟媳還要活下去。
我將這話轉(zhuǎn)給了大石,大石沉默了許久,用微信回復我:謝謝了!
我不知道他是感謝我,還是感謝程開來。當然,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但我知道,他對三蘭始終是愛屋及烏,于心不忍。
七
可惜的是,大石的翻盤計劃還沒有完全展開,或者說,展開了還沒有預期收獲。一場席卷全球的災難降臨了。
疫情,一個古老而又不斷更新含義的詞匯,讓多少代人談之色變。而今,卷土重來,肆無忌憚地挑釁著科技的發(fā)展、時代的進步。
這無需我多言,對于一個本就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企業(yè)來說,無異于: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
接到大石公司破產(chǎn)的消息,已經(jīng)是去年的夏天了。沒有想到,結(jié)果這么嚴重,他的公司和工廠全部關(guān)閉,房產(chǎn)和車輛一概查封。據(jù)悉,一共欠了銀行和高利貸兩個多億,就是變賣所有資產(chǎn),也是資不抵債。他從一個風光無限的企業(yè)家,變成了令人唾棄的破產(chǎn)者。
為什么用令人唾棄這個詞呢?因為傳言說他跑了,也有說他瘋了,還有說他自殺了。這一切傳聞,哪一個都不是光彩的事,自然引起人們的不屑和鄙視。
我不相信這一切。近年來,一直在北方做項目,自己的公司業(yè)績不佳,也是舉步維艱,就沒有過多的精力去關(guān)注大石的情況。等到我從親戚那里知道這個消息,他和他妻子的電話都聯(lián)系不上了。
到了秋天,有一檔閑空,我和妻子回了一趟老家。我們專門去了江海市城區(qū),站在繁華的勝利大道上,大石那棟曾經(jīng)車馬喧鬧的辦公樓前。此時,今非昔比,早已人去樓空。只見落葉遍地,大門上貼滿了封條,我和妻子不禁淚濕衣衫。
我們來到他的老家,一個離市區(qū)五十多公里的海邊小漁村。他的母親也就是我妻子的三姑媽,一人在家。三姑爸和大石一起外出了,說是去了南方,具體去干什么,什么時候回來,三姑媽一概不知。其實我可以讓妻子要一下三姑爸的電話,落實他們的行程,但是話到嘴邊,還是猶豫了。三姑媽已經(jīng)是快八十歲的人了,早幾年見她還是一頭烏發(fā),而今卻是滿頭銀絲、老態(tài)龍鐘了。我不忍心讓老人家看到我們行色匆匆的樣子,再說,妻子心疼三姑媽,舍不得離開,想住下來多陪老人家?guī)滋欤乙簿蛻?yīng)從了。
妻子陪著三姑媽流了一會兒眼淚,就和她一起做起了家務(wù)。收拾院落,洗洗涮涮。我閑來無事,就在大石家附近轉(zhuǎn)悠起來。
大石家這棟三層的小洋樓,是前幾年大石風光尚在的時候為父母蓋的,還算幸運,公家沒有查封這一處房產(chǎn),讓兩位老人有個棲身之所,而大石也不至于無家可歸。小樓蓋得很漂亮,大理石外墻,琉璃瓦屋頂,室內(nèi)裝修古色古香,生活配套一應(yīng)俱全。據(jù)說,大石花了五十多萬,應(yīng)該是全村最好的建筑了。
樓旁有一條一丈余寬的混凝土路,連接村里的主干道。這個漁村不大,百十戶人家。主干道把村子分成兩個生產(chǎn)隊。路東面的叫上村,西面的叫下村,大石家在上村,靠近海堤。
沿著這條十來米寬的主干道往前走,兩旁除了商店、菜場、小作坊外,還有小學和村委辦公樓。之前聽大石說過,這條一里多長的路,加上村里的小學操場以及村民活動中心的場地和健身設(shè)施,都是大石出錢修建的,前后投了四百多萬。如今,水泥路已坑坑洼洼,健身器材也銹跡斑斑,大石沒有再出錢來維修,這就難免會引起村里一些人的不滿。畢竟做一件好事不算啥,做一輩子好事才算好人做到底。
當然,有這種觀念的漁村人只是少數(shù)。村民廣場上的大樹底下,經(jīng)常有一幫人在那里閑聊。東扯西扯,最后自然都會扯到大石身上。大石曾經(jīng)是這個小漁村的名人,也是此時他們口中的罪人。早些年,漁村人都出海捕魚,以漁為生,后來漁業(yè)匱乏,不能維持生計,年輕人就出去另謀生路,村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大石的魚飼料廠開起來后,外出打工的人都回來進了他的工廠,村里病弱的老年人,也經(jīng)常得到大石的資助。現(xiàn)在大石的公司黃了,年輕人沒有了穩(wěn)定收入,又要外出打工,而老年人沒有了救濟,生活質(zhì)量下降,這自然算作大石的過錯。況且,大石欠了銀行上億的債務(wù),這個數(shù)目,確實讓漁村人義憤難平。雖然他們普遍文化不高,但古來有賭博的習俗,知道數(shù)字的進位,一萬個一萬才一個億,這么多錢,如果用一百大鈔把小漁村連同村外的沙灘都鋪滿,恐怕也用不完吧!就連村長都感嘆:國家遭受了多么巨大的損失?。‘斎?,村民沒有這么高的境界,他們認的是古理。有人說,旁的大道理不講,就說同村的吳崇,至少是被大石所逼,難道一點情面都不講?你的錢是銀行的,那吳崇欠的自然也是銀行的錢,你憑什么讓人家離家出走、無家可歸?
道理,自然是說不清,大石也懶得搭理他們。回來之后,各種流言蜚語毫不避諱地在村里流傳。有的說,大石是戴罪之身,可以隨時抓起來,投進監(jiān)獄。有的說,大石已經(jīng)是罪犯,只是監(jiān)外執(zhí)行,每天都要去村委會報告行蹤。如果三天沒有見到大石,有人就會說大石逃跑了,而大石劃船去海里沒有及時回來,有人又會說他跳海自殺了。甚至,有老資格的村民激動起來,當面責問大石這樣那樣的不是。大石一般笑笑,走開。又會有人在背后說,看,這小子瘋掉了,已經(jīng)不知道羞恥了。
大石只能待在老家,城里的房子都被查封了,妻子帶著兒女住到娘家去了,他唯一的退路就是這里。他家兄妹五個,他是老四,在得勢的時候一大家人有來有往,現(xiàn)在他一無所有,兄弟姐妹都不再走動了。這倒不是人情冷漠,是大石主動要求劃清界限,他是不想連累自己的親人?,F(xiàn)在除了這個小漁村,還能去哪里呢?他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
三姑媽講這些話的時候,我們沒有辦法接話。
四兒和他爸外出,也是出去透口氣,在家里太憋屈了,平時爺兒倆又不對脾氣,一點事就吵起來,讓外人看笑話,三姑媽嘆了口氣說。我知道老頭子也是有意和他爭吵,不吵,四兒一天連一句話都沒有。好好和他說話,他只朝你傻笑,只有吵架,他才肯開口。你說他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我說:也不一定,可能他只顧自己想心思,琢磨怎么東山再起?沒有話說也正常,再者,說了你們也聽不懂。
我感覺四兒的魂丟了,海灘上前幾年鬧了一陣子狐貍大仙,會不會四兒被狐仙迷惑了,看他整天六神無主的,沒有事總往海灘上跑。
三姑,這是封建迷信,不信也罷。我妻子插話道。
可不是我瞎說。四兒自從回來這段時間,一天兩頭地拉了家里一條舊舨船,劃進海里。一去就是大半天,我們真擔心他哪一天劃出去,就不再回來了。
大石家這棟小樓,在上村比較靠前的位置,周圍幾戶人家都是磚瓦平房。因此,站在三樓陽臺上,登高望遠,東邊不遠的沙灘一覽無余,甚至天氣好的時候,能看到大海的波濤??梢韵胂?,大石每一回劃船出海,兩個老人家站在樓上等待兒子歸來,是怎樣的擔驚受怕、望眼欲穿?
我們在漁村陪三姑媽住了四天,本來想接她去我岳父那里過一段時間。她不想去,說怕他爺倆回來,沒有現(xiàn)成飯吃,這爺倆都是甩手掌柜,不會弄飯。
就在吃了早飯,準備和三姑媽告別時,她的手機響了。是三姑爸打回來的,說是晚上就能到家。
我們只好放下行李,畢竟此行的目的,就是為大石而來。
傍晚時分,太陽還在西邊的云朵上涂抹紅霞,余暉的映照讓田野里的莊稼泛起了金黃,一陣陣秋風掃著路邊的落葉悠閑地游蕩。雞與狗互不干涉,在草叢間尋找它們的口糧。老人和孩子的呵斥與嬉鬧聲攪動村莊寧靜,讓勞作的人們加快收工的腳步。我沿著村中的道路,走向西北方向,去迎接我那遲歸的兄弟返回他的家鄉(xiāng)。
我的心情有種難以描述的激動,不知道大石和三姑爸現(xiàn)在到了哪里?我沒有讓妻子再撥打他們的電話,就在村頭一個石頭上坐下,邊看手機新聞,邊抽煙,等著駛向漁村的車輛。一輛車來,我便遠遠地招手,可惜過來了三四輛,也沒有看到大石他們的身影。等到天快黑下來,遠處的又一盞車燈晃著我的眼睛,看到我站起來招手,車子在我面前停下,從車窗里探出一個年輕的腦袋,他打量著我問道:你要搭車,去哪里?
不,我在等人。透過車窗看了車子的后座無人,我的心情變得煩躁起來。
你等誰?年輕人對一個陌生人充滿好奇,并沒有急著走。
我等石濤。
哦!我濤哥要回來嗎?年輕人急忙打開車門走出來,掏出一根煙,遞給我。我是他本家兄弟,你是?
我是他老表。接過煙我說。準確地說,是他表姐夫。
你是北方煤礦上的新哥吧!我聽濤哥說過。
沒有想到他居然知道我,我便有了聊天的興致。如果說這個小漁村還有幾個和大石關(guān)系要好的親戚朋友,眼前這個叫石洋的人,可以算一個。他是大石同一個奶奶的兄弟,早年也在大石的飼料廠上班,現(xiàn)在夫妻倆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水果店,生意一般化,有空順便接單網(wǎng)約車,掙點油錢。聽說大石要回來,他顯得很是高興,馬上掏出手機撥打起來,并且按了免提,聽那邊傳來的聲音顯然是三姑爸。
三姑爸說,快了,估摸還有半個來小時就能到家。
新哥,你也不要在這里等了,隨我回去,我去弄幾個小菜,晚上一起喝酒。石洋掛了電話,就拉我上車。
他把我放在大石家門口,然后,調(diào)轉(zhuǎn)車去了村東頭的小飯館。大石還沒有到家,飯館的人已騎著三輪車送來一桌菜,后面跟著的石洋捧了一箱酒。
涼的熱的,整了一大桌。本來我們下午也準備了幾個菜,這樣一來,小桌子放不下,就搬出一個大圓桌面放上。石洋看了桌子上的菜,有些遲疑。他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嘀咕道:不瞞新哥你說,今天這場酒,得看你的面子,平時想喊濤哥喝酒,根本喊不到,你們來了,我想他不會趕我們走吧!
我不知道怎么接話,望著他,等他下面的話。石洋接著說:這一年多來,濤哥在村子里根本不和別人來往。我知道有些人亂嚼舌頭,傷了他的心,可是我們這些人對他卻是一直心存感激,并沒有做有損他聲譽的事,但每次想接近他,都是一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樣子,喊他喝酒就更不要想了。
也許他想靜一靜,一個人思考些問題,或者說自己舔舔傷口,不想別人打攪,你們還要多一點理解吧!我說。
其實現(xiàn)在我并不知道大石的狀況,畢竟也有很久沒有見面了。
大概晚上七點,大石他們回來了。此時的大石,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的肥胖,甚至有些消瘦。不知道是此趟旅行勞累,還是本來就是這樣,人顯得憔悴,膚色蠟黃,好像大病一場的樣子。他見到我也沒有想象中的久別重逢的激動,只是和我握了握手,然后,從衣兜里抹出煙來,給我上了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含在嘴里上。一旁的石洋馬上掏出打火機,給我們點上。
你也來了。大石對石洋說,好像之前沒有看到人家。
濤哥,是新哥讓我來的。石洋馬上拿我做擋箭牌,看來內(nèi)心很怕大石。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壯了壯膽說,其實還有一幫人,知道你今天回來,想過來喝一杯,不知道行不行?
大石沒有說話。我看出石洋有些尷尬,就說,都是誰啊?
就是以前跟著濤哥后面混的兄弟,關(guān)系不錯?,F(xiàn)在都在門口等著,如果你們不反對,我就喊他們進來。石洋的眼睛不斷地轉(zhuǎn)動,在大石和我的臉上尋找答案。
我看大石沒有反對的意思,就向石洋點了點頭。石洋馬上躥出門外,朝黑暗中用力地揮了揮手。呼啦一下,沖進五六個人,有年輕人、有中年人,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
這些人進來后,馬上嘰嘰喳喳地圍著大石和三姑爸說起話來。大石沒有什么表情,自顧自抽他的煙,眼神看著桌子上的菜,仿佛這些人的到來跟他無關(guān),一個也不認識似的。倒是三姑爸看著不好意思,起身拿煙向大家打招呼。
開飯吧!大石冷不丁說了一句,聲音不大,卻讓一屋子的喧鬧立刻靜了下來。石洋朝人群看了一眼,馬上有人搬板凳、拿碗筷、開酒瓶,大家忙活起來。
開始,酒喝得很拘束,一桌子人看大石的臉色行事。他的臉一直繃著,沒有人敢找他喝酒。我一看這樣不行,就端起酒杯先對身邊的大石說,來,兄弟,咱們好久沒有在一起喝了,你旅途辛苦,哥敬你一杯,給你洗塵。
大石看了我一眼,愣了一下,然后端起杯子,一口干了。如果是以往,他肯定要和我碰一下杯,說一聲,謝謝!但是,此時的大石神情呆癡、目光恍惚。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大石的舉止,讓我想起三姑媽說的:丟了魂。
大家對大石的反應(yīng)并不在意,是習以為常,還是沒有注意,我不知道。不過,我開了頭,就好像點燃了導火索,氣氛一下熱鬧起來,立即有人端了酒杯過來給大石敬酒,他雖不說話,但來者不拒,誰找他喝酒,都是一口干,喝酒的氣勢似乎又回到從前。
酒場進行了一半,又進來幾個女眷,應(yīng)該是這些人的家屬,她們也不客氣,自己找板凳、拿碗筷,加入喝酒的行列。大石和我成了酒席上喝酒者的中心,一桌人你來我往地敬酒,應(yīng)接不暇,眼花繚亂。我的酒量不行,不敢一口干,只是小半杯小半杯地喝。就是這樣,到酒場結(jié)束,還是喝醉了。
第二天醒來,頭還是疼。吃了早飯,我想找大石說說話,找了一圈沒有找到,三姑媽說他出海了。
出海了,就是拉著那個舨船,自個兒劃進海里去了。
三姑爸似乎知道我的想法,就拉我到樓上去說話。三樓陽臺上有兩張老式藤椅、一張圓形玻璃茶幾,三姑爸燒茶點煙,然后,開始講述這一次和大石一起旅行的事情來。
這次為期半個多月的旅行,他們?nèi)チ苏憬胀由?。原先并不是打算去哪里的,而是受了大石一個溫州戰(zhàn)友的邀請,去商談大石公司的出路問題。戰(zhàn)友喊來當?shù)貛讉€老板,想讓他們注資,重組大石的公司。具體談了什么,三姑爸不知道。他沒有參與,結(jié)果顯然不樂觀,三四天的談判,并沒有形成合作意向。戰(zhàn)友就帶著大石和三姑爸去了普陀山,說是讓他們散散心。在山上住了一個禮拜,大石不愿意走了,居然想遁入空門,出家當和尚,嚇得他的戰(zhàn)友和三姑爸不輕,倆人一番苦勸不果,最后只好生拉硬拽才把他拖下山來。
三姑爸指了指他自己的頭說,四兒這里不行了。
應(yīng)該是抑郁了。我說。
三姑爸不知道抑郁是什么意思,他沒有問我,我也沒有在這方面給他進一步解釋。三姑爸喝了口茶,接著說,四兒從小就倔,做事情隨著性子來,聽不了別人的勸。本來好好的前程,非要辭職出來做買賣,當初多少人勸他,他跟中了魔似的,誰的話都不聽。做買賣,心要狠,手要辣,他倒好,菩薩心腸,到處賒賬,現(xiàn)在落下這么大的窟窿,哪個來替他填?
我給三姑爸續(xù)了些茶,接過他的話茬:我調(diào)查過了,如果能把積壓的貨賣出去,再把賒出去的賬要回來,不,哪怕要回一半,他的廠子就能夠翻身了?,F(xiàn)在銀行查封他,政府也不會不管,說不定有法子能夠起死回生呢!
哪有那么容易,欠賬的人,死的死,跑的跑,賬向誰要?
三姑爸,你也不要太悲觀,現(xiàn)在事情還沒有到下定論的時候。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像他這樣心慈手軟的人,老天爺也舍不得一棒子打死。
你三姑天天燒香,做禱告,老天爺肯定會網(wǎng)開一面,給四兒一條活路。
三姑爸,此刻我擔心的倒不是他的公司,而是他的身體。得了抑郁癥的人,往往有輕生的念頭,你天天和他在一起,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樣的苗頭?
這也正是我們老兩口提心吊膽的地方。你看他一回來,二事沒有,就劃著船進了大海,你說他這是做啥?我真怕他有個想不開!
大海能開闊人的心胸,也許他這是在自我療傷吧!看到老人眼里有了淚水,我馬上勸慰道。其實我知道這樣的話有些自欺欺人,但我真的搞不懂大石劃船進海的原因?。?/p>
大石每天都要出海一次,有時候是早上,有時候是下午。我曾經(jīng)跟著一起去海邊,不過,他不讓我上船,我只能坐在沙堤上等他??粗昧澲〈傁虼蠛#谖业牟毮肯骂嶔ぶ鴿u漸遠去,成為海中一個小黑點,我的心就揪了起來,真怕突然來一個海浪,將這個小黑點吞沒。
我們在大石家又待了幾天,每天無可奈何地看他出海,心驚膽戰(zhàn)地等他回來。只有晚上他很乖巧,坐在餐桌前像一個巴望著吃飯的孩子,你給他倒酒,就喝,看不到酒,他就悶頭吃飯。他也不主動與我交流,問他話,要不就好像沒有聽到,要不就拿一雙失神的目光看著我,讓我好幾次心酸欲淚。這還是我的那個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大石兄弟嗎?
妻子每日陪著三姑媽以淚洗面,我實在于心不忍,就謊稱公司合伙人催我回去,向三姑媽他們告別。臨走的時候,兩個老人拉著我們的手,久久不肯松開。大石此時走了出來,我看到他的目光里竟然也流露出一絲戀戀不舍。
我走過去緊緊地擁抱他,我說,兄弟,多保重!
再來!大石低頭在我的耳邊說。短促的兩個字,聲音不大,卻好像是用盡他全身力氣喊出的,聽在我心里,如同刀絞。這是四五天來,大石說的唯一一句有溫度的話。
我在他的后背狠狠拍了一下,有些哽咽地說,好,再來!
大石嘿嘿地笑了起來。
我又低聲補充了一句:等你的公司再開張,我就來!
八
一年來,我沒有再抽出時間回去。大石的情況,只是通過妻子和親戚間的聊天得以了解。當然,最直接的就是她和溫玲之間的交流,電話或者微信,有時候我就在身邊。有一次,溫玲應(yīng)該是去老家了,通過視頻,我看到神情冷漠的大石,盡管在溫玲的不斷引導下,大石能夠給我傳遞的,也僅僅是簡短的問候和擠出滿臉皺紋的笑臉。
這個短暫視頻的背后,已經(jīng)很明顯地反映了大石的身體狀況依舊、他的公司依舊,確實讓人高興不起來。平時我們夫妻一談起大石,除了回憶后,妻子流一通眼淚,伴隨我長長的嘆息,我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少談他,避免痛苦,成了生活中令人心酸的默契。對于他的未來,我不敢有過多的幻想,雖然聽說有人在為他的事奔走,但身邊太多相似的例子,起死回生,成功的少之又少。大石的身上能發(fā)生奇跡?
實事求是,上午接到大石的電話,說心中期待已久,不如說是意想不到。經(jīng)過這一下午的思考,我反復琢磨那日臨別時的最后一句話,雖說是當時的心聲,但更多的是安慰或者祈禱吧!
難道這句話,一語中的!夢想成真?大石的公司真的重新開業(yè)了,而且,他沒有忘記邀請我去參加慶典。
用喜極而泣這個詞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想來是合適的。
據(jù)了解,這一年來,幫大石脫困的是江海市政府。為了拯救大石和大石的公司,讓這一面曾經(jīng)的旗子不倒,他們專門成立了工作組,由一位副市長親自掛帥,帶著一幫人,南下北上、東奔西走,為大石公司的核算、清欠和引資重組。
我想起大石之前說過的話:國運正昌盛,他的運,輕易倒不了。
此刻,我更想說的是,他自己搏不出的未來,現(xiàn)在政府送給他一個明天。
我訂了明早去往江海市的車票。晚上,讓妻子燒了幾個菜,說要喝一杯慶祝一下。談到大石兄弟這些年的過往,妻子淚眼婆娑,我也跟著流了一回淚。我牽掛大石的抑郁癥好了沒有。妻子說,已經(jīng)好了很多。
她是下午和溫玲通了話,具體落實一下大石和大石公司的情況。
江海市政府找了好多家公司,最后確定上海一家風投資本。經(jīng)過幾個月的談判,該資本愿意注資一個億,重組大石的公司。同時,配備了新的管理班子。根據(jù)大石原有的資產(chǎn)和品牌現(xiàn)狀,新公司給予大石20%的股權(quán),并選任大石為執(zhí)行董事、副董事長。當然,這只是個閑職,也是考慮大石目前的身體狀況,做出頗為合理的安排。據(jù)國內(nèi)一家知名會計事務(wù)所評估,大石個人的股份市值應(yīng)該超過五千萬,和原來輝煌的時候相比,他的財富可能有不小的縮水,但是,畢竟今非昔比,能夠從破產(chǎn)者回歸千萬富翁,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況且,如果按照新公司的發(fā)展藍圖,五年之內(nèi)爭取上市,那時候,大石的身價重回巔峰,甚至超越,也不是沒有可能。
過山車一樣的氣運,真的讓人唏噓不已。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生在這個時代,大石的運氣不壞?。∥液推拮訛榇笫錅I的同時,內(nèi)心也替他慶幸和高興。說著,喝著,一瓶酒不知不覺地下去了,兩個人都喝醉了。
一覺醒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在前往江海市的高鐵上,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很快便到達。前來接站的仍然是溫玲還有她的兩個孩子,孩子們的個子又長高了,男孩子比我高出一頭。
我們來到江海市勝利大道,通海大廈已經(jīng)煥然一新。門口擺放著成排的花籃,樓前飄揚著成列的彩帶,高級轎車像士兵一樣,排滿樓前的廣場。進進出出的男女,一個個喜氣洋洋。三天后的開業(yè)大典,將在這個廣場舉行,此刻,已經(jīng)有遠方的客人提前到達,大石正面帶微笑地在門口迎客,我發(fā)現(xiàn)他仿佛回到從前,又變得大腹便便、紅光滿面了。
時間過得真快,鏡頭很快切換到開業(yè)大典。廣場上,紅旗飄展,人山人海。大石站在主席臺上講話,他一開口就語出驚人:感謝黨,感謝政府,給了我重新做人的機會。
不知道誰率先哈哈大笑起來,跟著人群里笑聲掌聲連成一片,久久不能停息。這句幽默搞笑的開場白,其實不無道理,道盡了感激,也道出了感慨。如果沒有黨和政府的關(guān)懷,現(xiàn)在的大石不但不是主席臺上風光無限的企業(yè)家,而是欠債上億的破產(chǎn)者?;蛘唠y聽一點,說他是一個罪人也不為過。倘若再向壞的方面發(fā)展下去,未來是死是活,是人是鬼,都很難說。所以,他說重新做人,雖然不好聽,但是,卻最能反映此刻大石的心情。
大石的發(fā)言不長,接著上臺的是新公司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最后是市領(lǐng)導講話。然后是剪彩、掛牌、合影。拍照時,大石居然拉上了我,當然,他坐著,我站在他身后,這是我第一次和他同框。
最后是午宴。宴席還在通海大廈的副樓餐廳。樓上樓下,四五十桌。嘉賓有:江海市的領(lǐng)導、風投公司來人、江海地區(qū)有頭有臉的企業(yè)家、各地主要供應(yīng)商和銷售商以及一些大的養(yǎng)殖戶,新舊公司的管理人員,還有大石的親戚,包括那些老表。我甚至在人群里看到我的老同學程開來,他替弟弟還清欠賬了嗎?還有一個迷糊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老吳,他也來了?
大石還是能喝,和以前不一樣的是,他這次沒有坐在那里等人敬酒,而是來往于各個酒席間,給人家敬酒碰杯。點頭哈腰,笑容可掬。那肥大的身軀,依然像個酒桶一樣能裝,一杯一杯下去,不見他有任何酒態(tài)和醉意。
我沒有和大石一桌,我的身邊自然是一群江海老表。老表們很開心,喝著喝著,酒精上頭,居然不分場合地劃起了酒拳。咋咋呼呼,不成體統(tǒng),漸漸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成為大廳里的焦點。大石聞訊趕來,沒有阻止,竟也加入劃拳的行列。他出拳快,嗓門大,一桌人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很快放到一片。自己像一個得勝的將軍,挺著大肚子,站立在桌前,看著一地手下敗將,放聲大笑起來。這一笑,一聲連著一聲,停不下來。我還算清醒,感覺不對勁,就走過去試圖制止他狂笑??吹轿疫^來,見我沒有笑,他就咯吱我,于是,我也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鼻涕流成一片,我們相視而立,好像在比誰的笑聲更響、比誰的笑聲更長。
醒醒,醒醒!你怎么啦?笑啥?
我被人連喊帶搖地弄醒,睜眼一看,是睡在一旁的妻子。
原來,這是我酒后睡覺做的一場夢。
不過,這夢境竟是如此的逼真,讓我醒后許久沒有回過神來?;秀遍g,居然搞不清身在何處,哪個才是現(xiàn)實?定了半天神,才徹底清醒。昨晚和妻子對飲,倆人皆喝醉,都是和衣而睡,此刻仍在自家的床上,還沒有動身前往江海。
窗外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我拉開窗簾,遠望東方,一縷縷朝霞映射在樓宇的上空,預示著一個有風有雨的秋日即將來臨。
今天上午,我將登上南去的列車,參加我大石兄弟新公司的開業(yè)大典。后面的時間,會如同我的夢境一樣快樂精彩嗎?
作者簡介:
張禮新,江蘇泰州人,中共黨員,工程師,徐州市作協(xié)會員。原在徐州礦務(wù)局工作,后辭職去廣東,在深圳、廣州工作和生活二十年。現(xiàn)退休定居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