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末年,文獻典籍的數量達到新高峰,劉向、劉歆父子奉命對內廷藏書進行整理,按照內容、流別分類編目,分別匯編成《別錄》《七略》,我國傳統(tǒng)目錄學便濫觴于此。借助目錄的輔助,即使面對浩如煙海的古籍文獻,讀者也能迅速、便捷地尋找到所需書籍,達到事半功倍之效。不過,圖書文獻的分類方法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適應時代賦予的新內容、新需求,不斷地進行動態(tài)調整。通過對比《漢書·藝文志》的“六分法”與《隋書·經籍志》的“四部分類法”,可以折射出自東漢至唐初五百多年間,文獻劃分方法的流變脈絡。明清以降,隨著第三次西學東漸高潮的到來,傳統(tǒng)的文獻分類法的弊端逐漸顯現(xiàn)出來。盡管在清初編纂《四庫全書》的過程中,對“四部分類法”進行了局部完善,但最終還是在近現(xiàn)代被更加科學的圖書分類法取代。
“六分法”的形成與《漢書·藝文志》
西漢末年,宗室劉向、劉歆父子主持了我國歷史上首次對典籍文獻進行整理著錄的工作。早在漢成帝朝,劉向就奉命校書秘閣,與任宏、尹咸等人共同對宮廷所藏文獻進行校讎、著錄并撰寫提要,匯編成《別錄》二十卷。劉向辭世后,其子劉歆繼任為中壘校尉,總領五經,繼承父親未竟之業(yè),對天祿閣藏書進行分類、編排,剖判藝文,梳理諸子百家之統(tǒng)緒,最終在《別錄》的基礎之上完成了《七略》?!镀呗浴穼⑽墨I分為六類,即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略、方技略,又將上述“六略”的總序、總目輯為“集略”,故全書稱為《七略》。
東漢初年,史學家班固在編撰《漢書·藝文志》之際,便是以劉歆所著《七略》為藍本。不過,《漢書·藝文志》并非完全照抄《七略》,而是對原文做出了增補刪改,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班固對《七略》的篇章結構進行了取舍,刪除了“輯略”,僅保留相關內容。另一方面,縱覽《漢書·藝文志》可以發(fā)現(xiàn):班固按照自己對目錄學的理解對《七略》文本進行了增減,部分措辭也有所改易。
雖然在《漢書·藝文志》中沒有明確寫出類目名稱,但基本上也是按照“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略”和“方技略”的分類方法;在六大類別之下,又設有三十八個小類。凡書不成一類者,附入性質相近的類別之中,而同類書籍則以付梓的先后為序。由于《別錄》《七略》已亡佚,因此《漢書·藝文志》成為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目錄學研究成果,更開創(chuàng)了根據官修目錄編寫正史“藝文志”的先例。這種“六分法”也隨著《漢書》的流傳被推而廣之,成為文獻分類法的最初形態(tài),在數百年間被后世學者奉為圭臬。
“四部分類法”的產生與《隋書·經籍志》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社會的演進,圖書文獻的分類方法出現(xiàn)了創(chuàng)新,其中一個關鍵時間節(jié)點是在兩晉時期。太康年間,晉武帝司馬炎責成大藏書家、秘書監(jiān)荀勖整理汲郡(今河南省衛(wèi)輝市)出土的竹簡古書(汲冢竹書)。荀勖在其編纂的《中經新簿(晉中經簿)》中,突破因襲了三百多年的文獻“六分法”,賦予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四部分類法”:以甲(經部)、乙(子部)、丙(史部)、?。浚┧拇蟛款悓Φ浼畧D書整理著錄,打破了東漢以降長期沿用“六分法”的慣例,這在當時可謂石破天驚。洎東晉之世,著作郎李充奉旨編制《晉元帝四部書目》,基本沿襲了西晉荀勖的四部分類法。不過,李充在編訂目錄之時,對四部次序做出了調整:雖然對甲、乙、丙、丁四部的名稱沒有改動,但是將丙類(史部)放置在乙類(子部)之前,正式形成了“經、史、子、集”的排名順序,遂成定制。
不過,傳統(tǒng)的“六分法”并未退出歷史舞臺,而是與“四部分類法”并行。這種情況直到唐代才有所改觀。貞觀年間,唐太宗李世民設史館官修史書,其中的重頭戲無疑是前代的《隋書》,而其中的《經籍志》則開時代之先河?!端鍟そ浖尽凡捎昧恕八牟糠诸惙ā敝浳墨I,正式以“經、史、子、集” 命名四部,取代了此前“甲、乙、丙、丁”的命名方式。因此,《經籍志》成為我國第一部以經、史、子、集四部分類的史志書目?!端鍟そ浖尽芬运牟糠诸悾坎恐掠址譃樽幽?,共40類。這種四部40類的分類法,成為此后歷代官修史書藝文志(或經籍志)以及私家書目的范例,完成了從《漢書·藝文志》“六分法”向“四部分類法”的歷史過渡??v然有些書目中沒有明確出現(xiàn)四部之名,但其次序也都遵循著經、史、子、集的分類與排序。
“四部分類法”取代“六分法”的原因
《漢書·藝文志》和《隋書·經籍志》分別代表著文獻分類法的最初形態(tài)和成熟標志。那么,促使文獻分類法產生流變的原因有哪些呢?縱觀我國不同時期文化發(fā)展的特點,筆者認為促成文獻分類法從“六分法”向“四部分類法”轉變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古籍文獻數量的劇增,客觀上要求更為完善的文獻分類法。盡管兩漢以降,經歷了三國兩晉南北朝的分裂動蕩時期;但從整體數量上看,文獻典籍的數量仍然有所增加,折射出分裂當中孕育著統(tǒng)一因素,正所謂“中華統(tǒng)緒,不絕如縷”。至隋唐大一統(tǒng)王朝形成,無論是私人著述,抑或官修史書的數量都呈現(xiàn)空前繁盛的局面,推動了目錄學的發(fā)展,文獻分類法也從中得到了改善和完善。
其次,統(tǒng)治階級的大力提倡和引導,從主觀上促進了文獻分類法的繁榮發(fā)展與嬗代更替。這一點在隋唐時期表現(xiàn)尤為突出。隋文帝之世,政府曾多次編制目錄,史書中多有所載,其中尤以牛弘、王劭主持編撰的《開皇四年四部目錄》《開皇八年四部目錄》以及《開皇二十年四部目錄》最負盛名。唐承隋制,除上文提及的《隋書·經籍志》外,尚有元行沖的《群書四部錄》等目錄付梓。上述著作的問世,足以說明在官方的重視和支持之下,四部文獻分類法對兩漢時期興起的“六分法”已獲得壓倒性優(yōu)勢。此后,無論公私所編的文獻典籍目錄,絕大部分采用四部分類之法。
最后,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促成了“經、史、子、集”的四部分類法及其次序。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思想成為不可動搖的正統(tǒng)思想,也就注定了經部作為第一部類的地位。隨著史學從文學中剝離出來,走上了獨立發(fā)展之路,其垂鑒資治的功能凸顯出來,尤其是官修正史的出現(xiàn),使隋唐以降的帝王對史部愈加重視,使其最終排序超越了諸子百家(子部),穩(wěn)居次席。至于其他無法歸入經、史、子三部的內容,則由位居末席的集部飽覽,而這也是四部分類法的弊端所在。
“七千余部西書入華”對“四部分類法”的沖擊
唐代以降,“四部分類法”不斷發(fā)展,而其最終成熟、完善的標志則是清代《四庫全書》的修纂。乾隆三十七年(1772),高宗弘歷下詔廣征天下珍善遺書;次年在翰林院內設立“四庫全書館”,開啟了我國歷史上最后一次文獻整理著錄工程。在館臣們編撰《四庫全書》的過程中,對于數百年來經史子集各類目的嬗變進行了較為詳盡的梳理與考訂,針對部分不合理的歸類做出調整,使之與清代學術發(fā)展需求相吻合,以期嘉惠士林。
然而,盡管《四庫全書》和《四庫全書總目》的編纂對傳統(tǒng)“四部分類法”進行了局部調整與補充,但隨著耶穌會士將西學帶入我國,“四部”劃分的弊端也逐漸顯現(xiàn)出來:經、史、子、集四部基于人文學科的分類模式,難以覆蓋近代科技構成的龐大知識體系。實際上,這個趨勢在明末清初的第三次西學東漸高潮中就已經浮現(xiàn)出來。
明清時期,大量歐洲傳教士揚帆東來,隨他們一起進入中土的不僅有自鳴鐘、地球儀以及《坤輿萬國圖》,還有各類書籍,最著名的事件無疑是明末的“七千余部西書入華”。明天啟二年(1622),耶穌會傳教士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攜帶有涉及科技、文化、宗教、地理、藝術、數學、醫(yī)學、建筑學等眾多門類的七千余部書籍入華,不僅裝幀頗為考究,內容更是包羅萬象。這批西學東漸時期的代表書籍幾經輾轉,最終入藏北京西什庫教堂(北堂),又稱“金氏遺書”,構成了中西交通史上著名的“北堂藏書”之主體。
不過,受時代所限,在七千余部西書之中,僅有《遠西奇器圖說錄最》《礦冶全書》等幾部被譯作漢文,其他皆束之高閣??v然被有識之士全部翻譯完成,“六分法”“四部分類法”也無法對其進行逐一歸類。由是可知,面對龐大且復雜的近代知識體系,傳統(tǒng)的文獻分類方法已顯得無能為力,最終被近現(xiàn)代興起的更加科學的圖書分類法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