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新學(xué)年初始,文學(xué)史課上我總要講到楊素的《山齋獨坐贈薛內(nèi)史》—這個自言“但恐富貴來逼”而后果然貴盛得“近古未聞”的楊隋重臣,此刻正遁于四山環(huán)抱、云霧繚繞的山齋之中:窗外古樹深溪,幽石空巖,庭前落花入戶,細草當階。清晨,他看到遠山因初陽透射而一片澄澈,自己的竹室也為之虛白清朗,日出時分的靜寂空明,多么令人心醉!想過去,一個人日甚一日地煊赫起來,渾身都在鬧場中,正不妨處一處虛空幽寂,由這虛寂之境以獲靜照、自省?;蛘卟⒉粸榱耸裁矗稚趸蚴浅鲇跓o奈,楊素不期然守了一整天的“獨”,持恒的安寧,平靜的思想,平素別人眼中的武人、奸雄,竟也“轉(zhuǎn)似出世高人”。不過,他顯然不像是一個能夠經(jīng)得起長時間獨處考驗的人,當著日影西落,山光闌珊,即有對于那骎骎將至深窅長夜的畏懼,一陣風(fēng)吹來,終于還是落入了孤寂的憂悒中,臨風(fēng)把盞之際,他無法不想起往昔的老友,他是那樣企盼友人能到來。
有時真的想像林庚先生那樣探一探那些走進了孤寂之鄉(xiāng)的夜,嘗嘗他們將要化為淚的酒。夜不啻是孤獨的酵母,隨著它降臨,獨者的戀思、旅情、失意全沒聲沒息地蓬發(fā)著,蓬發(fā)著:
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 (王粲)
徘徊幃中意,獨夜不堪守。 (韋應(yīng)物)
歷歷愁心亂,迢迢獨夜長。 (戴叔倫)
“獨”與“夜”的相守,凄而美地衍成了一顆名叫“獨夜”的心(古典詩歌中盡多這樣的“化合物”),風(fēng)翻雨滴之后,“迢遞三秋夢,殷勤獨夜心”毋寧是最使人惝恍唱嘆的了。
夜既做了“獨”的酵母,“獨”又做了詩的酵母。
回溯古代中國詩人的個人書寫,有關(guān)處“獨”的表達的確可以說觸目皆是,也是打從《詩》開始吧,便有關(guān)于“獨”的極感傷的記錄,《小雅·正月》里那一句“念我獨兮,憂心京京”,就實在怊悵得可以。此后,“獨”之于詩人,尤如影之隨形?!蔼殹毕袷窃姷某霭l(fā)點,時常也是詩的目的地,有多少詩因“獨”而起,又有多少詩“刻意”(如李商隱筆下杜牧式的“刻意”)吟味的正是這“獨”。至于“獨”之為狀,當然絕非只如楊素那般的“坐”一種,僅僅就我流觀泛覽所得,頻頻還有的是:獨臥、獨立、獨登臨,獨酌、獨語、獨徘徊,又或獨沉吟、獨長嘆。更為悄愴的,竟以一人之身而幾乎歷遍“獨”態(tài),即如陸龜蒙在新秋霽夜里“獨行獨坐亦獨酌,獨玩獨吟還獨悲”、朱淑真淚洗殘妝“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疊沓而來的“獨”,提示著其人輾轉(zhuǎn)不盡的凝愁哀思,也真不枉了“斷腸詩”“斷腸詞”一類的名目。
假使你愿意裒(póu)輯古人寫“獨”的詩篇,會發(fā)現(xiàn)上面提及的形形色色的“獨”狀,幾無不是“窮”使之然的,“窮愁獨坐夜何長”(孟郊)、“失意還獨語”(張籍)等等,你不難察覺此類文字的晦暗,味到其間心境的苦澀。是的,“敗下陣”來落了單的詩人們有了足夠的余閑吟玩這份苦澀。
正是在直面了不得不守的“獨”時,古典詩人們發(fā)展了最敏銳闊達的觀照能力,還有堪稱絕詣的物我相感的稟賦。古人常說的“詩窮而后工”,在我看來,由“窮”通往“工”,“獨”正是橋梁,有時候它們甚至就是一對連體兒,此在彼在,杜詩不就有“窮獨叟”(《述懷》)之謂嗎?只是詩人們“恐作”罷了。的確,這雙核的苦果,誰也不愿備嘗,如果不是避無可避的話—以此衡之,或許倒也能打一打假,像錢鍾書先生在《詩可以怨》一文里提及的古人種種為寫好詩,達也哭窮、不病而呻的喬裝改扮,就難免要現(xiàn)出原形,畢竟“窮”的外套好披,那透心的“獨”,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易裝的。
我知道,“獨”的背后,更其使人懊喪的還有“獨”之不為人知—這里說的是那種理會之“知”。本來,既謂之“獨”,則其不能受知于人,豈非情理中事?然而詩人卻道“顧我潛孤憤,何人想獨懷”(元?。?“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駱賓王),縱使獨唱,這“獨”的心聲也還是希望有人聆聽:“失意還獨語,多愁只自知”,不免凄凄更復(fù)慘慘;前所言在山齋獨坐中已然要成為出世高人的那位,臨了那句“寂寂幽山里,誰知無悶心”云云,揭出的正是無人知其“無悶”的悶;就連本該超然安住的方外之人貫休也仍在悵悵“獨自更深坐,無人知此情”……沒完沒了的咨嗟感傷!你忽然醒覺,原來,即便是“獨”,縱然已隱,詩人們希望被深刻理解的愿望依然切至!一句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是何等的不容已!陳子昂浩然彌哀的孤獨感,固然由于“箝默下列”,然而確也因“時人莫之知”(盧藏用《陳氏別傳》)而造成,其搖蕩古今,千載之下,仍足令今人一讀一泫然。
也因此,較之固窮,守獨一向有更大的難度?!蔼氉阅獞{欄”(李煜)、“明月樓高休獨倚”(范仲淹),何出此言呢?你一定早聽柳宗元說過,那遠接渾茫的高樓勾連著的乃是漫無止境的海天愁思,故而,休休莫莫的勸誡,告訴你的不就是人于艱困之際在高處的不勝“獨”嗎?“獨”之得守,有時非賴其人自身條件的“不得已”方可。南宋曾敏行以病廢不能仕進,他的自號“獨醒道人”,就“獨”得那樣被迫和無奈!我由此想到,唐人趙璘《因話錄》里那位奔馳入京以應(yīng)“不求聞達科”的書生,由“不求聞達”而既聞且達,功名的擒拿術(shù)算得上爐火純青,科舉史上這想落天外的琵琶反彈,固然也委實讓后世久久地發(fā)了一大噱,只是發(fā)噱之余,究其邏輯的根柢,不過是治人者對人之于“無聞焉”之憂懼的精準拿捏罷了。木心說:“人害怕寂寞,害怕到了無恥的程度。換言之,人的某些無恥的行徑是由于害怕寂寞而做出來的?!保ā陡鐐惐葋喌牡褂啊ぶ裥恪罚┱\哉乎是言!至于“無利無名,無榮無辱,無煩無惱。夜燈前、獨歌獨酌,獨吟獨笑”(張昪),這樣明詔大號甘于寂寞陸沉的立“獨”宣言,就中一味的灑脫,多數(shù)時候只是口中的高逸,你不必指望他能心口如一,我早疑心該逆著耳朵去聽了。不妨說,此類由激而成的豁達,其人文字的背后,是少不了痛苦與掙扎的。
寫到這里,我意識到自己對古人處“獨”意味的體認未免過于沉重了,如人入暗,眼光幾全在“窮獨”的一面,也像是帶著成見唐突了古人?!蔼殹碑斎徊⒎鞘б庹叩膶@?,“善覺”而識破浮生幻境的“達人”們何嘗不“獨”!唯達人不以“獨”為不堪,更未固執(zhí)于舔舐傷口、琢磨自己的不幸。你且看“古今詩人隱逸之宗”陶淵明的“獨”,何等的率意沖泊!“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歸去來兮辭》),這份恬然自安,豈是常人所能及!“我實幽居士,無復(fù)東西緣”(《答龐參軍》),或許正是這隱逸之宗,啟迪了日后詩人對于“幽獨”的持久興趣?!熬秘摢毻福駚眄в伪P”(孟浩然)、“獨往方自得,恥邀淇上姝”(儲光羲),盛唐山水田園詩之所以靜逸明秀,在于詩人們自“獨往”中拾得的那一顆至靜澄明的心?!吧盍秩瞬恢?,明月來相照”(王維),他們以明月鑒獨,賴寒松識志,“相看兩不厭”地陶醉于一片平靜清幽而沒有機巧變詐的高曠境界。是的,熱誠勃然的李白也有“靜坐觀眾妙,浩然媚幽獨”的時候,而幽獨以“媚”(即“愛”即“悅”),字間透著的是一往而深的情!你一定記得宗炳那句著名的“山水以形媚道”的話,想來二者間當有某種審美經(jīng)驗的相似。使你覺得相關(guān)的還有,“幽獨”亦通乎“道”,即通常所謂的“身寂心成道”(皇甫曾),也就是說,“媚幽獨”庶幾即“媚道”,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由向外馳求而向內(nèi)收斂,在回薄自心之際得以通乎萬物之妙。于今看來,古人對山水、對幽獨的這“媚”里,關(guān)聯(lián)著自身人格意境的養(yǎng)護與超越,那是美與善亦即藝術(shù)與德性的通融吧!
施于“獨”前而與“媚”同其款曲的,還有“抱”。“自我抱茲獨,僶俛四十年”(《連雨獨飲》)—我不太滿意作陶箋者大多重釋“獨”而輕解“抱”,在我看來,陶淵明之于“獨”,最深刻的即在他給予的那一“抱”,像是前所未有的一“抱”!“抱”是胸懷,“抱”還是持守,是對其“獨”誠切不欺的相待與深沉長情的守護,“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似乎再沒有一個字比“抱”更能傳達陶淵明心中“獨”的那份特殊價值了。正是與一般窮愁之士不同的對待“獨”的心理,乃使其“獨”成為一種詩意行為。雖然你也可以說,這詩意的“獨”承自莊子,但那“任真無所先”的一“抱”,“和而能峻”(顏延之《陶征士誄》),仍然是極為陶式的,是“獨”的眾態(tài)中穎脫不群者,足令人神往。不過,“僶俛”云云確也透露出那種一以貫之的寄世中、游人外的超然獨立,即在隱逸之風(fēng)甚盛的魏晉時期,善隱的陶淵明,也并不容易做到。厥后所見,更是每每在官隱、出處間掙扎、徘徊與往復(fù),于“獨”已罕能長“抱”了。
本文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在文學(xué)領(lǐng)域的理論與實踐研究”國家重點項目階段性成果之一,項目編號:22AZD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