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滕王閣序》是家喻戶曉的名篇,關(guān)于王勃參加滕王閣之宴、作文技驚四座的故事,也流傳已久、廣為人知①。這些故事的重要源頭是唐代羅隱創(chuàng)作的傳奇《中源水府傳》。此文不見于傳世羅隱集,學者多利用《新編分門古今類事》《歲時廣記》等進行輯佚②。近日,筆者從日本文獻中發(fā)現(xiàn)了北宋劉斧《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這是此傳較早的篇幅完整的傳本。以之為線索,筆者對《滕王閣序》故事的發(fā)展軌跡做了梳理,發(fā)現(xiàn)以《中源水府傳》為開端,《滕王閣序》故事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生成、衍變的過程,并向史傳、方志、類書、筆記、擬話本小說、古文選本、雜劇等多種載體擴散。本文即擬對各個歷史階段形成的主要故事版本及其關(guān)系進行考證,進而追問推動故事發(fā)展、衍變的深層原因,故事的衍變又如何參與到《滕王閣序》的經(jīng)典建構(gòu)之中,如何影響文學史的相關(guān)敘事,如王勃的生平,《滕王閣序》的寫作時間、背景、文本形態(tài)等。對這些問題的探究,不僅有助于我們進一步認識古代小說文本的發(fā)展特點,反思其輯佚與整理工作,也有助于打破文類壁壘,從整體上思考小說如何與其他文獻交涉,共同作用于中國文學經(jīng)典的建構(gòu)。
一、唐宋時期《滕王閣序》故事的三個譜系
以羅隱《中源水府傳》為重要源頭,唐宋時期出現(xiàn)了不少關(guān)于《滕王閣序》的故事,主要見于《唐摭言》《太平廣記》《新唐書》《類說》《新編分門古今類事》《歲時廣記》《古今事文類聚》等書。這些故事既有相同之處,又有明顯差異。各本之間關(guān)系如何,孰為本源,孰為流衍,孰為縮略,孰為改編?因《中源水府傳》原本亡佚,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學界③。厘清相關(guān)問題,對把握《滕王閣序》故事的衍變軌跡極為重要。筆者以新見《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為線索進行考證,發(fā)現(xiàn)唐宋時期《滕王閣序》故事有三個譜系,即《摭遺新說》譜系、《唐摭言》譜系和以《歲時廣記》為代表的雜糅譜系。
先看《摭遺新說》譜系?!掇z新說》乃北宋中期劉斧纂輯舊聞而成,今已亡佚。兩宋之際任淵《后山詩注》、南宋初曾慥《類說》以及《永樂大典》皆曾征引其中的《滕王閣序》故事,但極為簡略,且未標示故事文本的具體篇名。日本大永五年(1525) 笑云清三匯集五山禪僧桂林德昌、湖月信鏡、萬里集九、一元四人的講義注釋,編成《笑云和尚古文真寶后集抄》(以下簡稱《古文真寶抄》)。在該書關(guān)于《滕王閣序》的注解中,桂林德昌④全文征引了羅隱小說:
《摭遺新說》所載羅隱《中源水府傳》:唐王勃,襟虛秀發(fā),宿鐘英氣。童齡之年,辭藻雄麗,為倫輩所心服。嘗隨舅江左,舟艤馬大王廟前。勃乃登岸,獨游一處,時年十三歲矣。望山半危欄沉水,飛閣架巖,勃往,乃古神祠也。勃禮神稽首而去,復游故路,還舟水次,見一叟,雖年齡高邁,然容服純古。勃異之,因就而揖焉。叟曰:“可于石磯就坐?!臂旁唬骸熬峭醪酰俊辈唬骸芭c丈人昔非親舊,素昧平生,何知勃之姓名也?”叟曰:“知之久矣?!辈洚惾?,正容虛己,危坐拱手以待之。叟曰:“滕王閣作記,子知乎?”勃曰:“知之?!臂艦椴唬骸白佑星宀?,何不為之也?亦足以垂名后世。”勃曰:“此去洪幾何程?”曰:“水陸七百里?!薄敖裢恚部芍烈??”叟曰:“子登舟矣,吾助汝清風一席?!辈侔荩骸案覇栛畔梢??神也?以祛未悟?!臂旁唬骸斑m往游祠,乃中源水府,吾主此祠?!毙υ唬骸白踊匦覐瓦^此,所得濡毫可均甘也?!?/p>
勃遂登舟,以順風張帆擊鼓,舟去如飛,未晚,舟抵岸。勃彈冠整衣,躬詣府下。府師閻公以召江左眾名賢,畢集堂上。酒未行,乃命朱衣吏以筆硯授眾賢,遞相推讓,迤邐辭揖,至勃,則留筆硯,絕不推拒。閻公大怒而起,歸內(nèi)閣,顧為左右曰:“吾新帝子之舊閣,乃洪都之絕景,是以悉集江東西英俊,俾為揚名,是何小子,輒當之也?”命數(shù)吏曰:“得句即誦來?!辈埛綍鴥删?,則一吏入報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惫唬骸按讼热逯U??!币焕粲謭笤唬骸靶欠忠磔F,地接衡廬?!惫唬骸肮适乱病!币焕魪蛨笤唬骸敖笕鴰搴?,控荊蠻而引甌越?!惫床徽Z。自此吏往反來報,公但頷頤而已。至“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不覺引手鳴幾曰:“此天才也。”忻躍復主席。勃文成,閻閱之,曰:“子落筆似有神助?!绷畋槭救河?,皆面若土鐵,貼然心服,俱不敢指一字擬論。公乃召勃上位,語左右曰:“令帝子聲流千古,吾之名聞后世,使洪都風月江山無價,俱子之力也,方圖報德。”自茲公日給以宴私。勃告行,贈之五百縑。
旋舟再過向遇神處,登岸,則叟已坐前石磯上。勃再拜曰:“神既借以好風,又教以不敏,勃欲躬修牢醴,進于廟下,以答神賜?!臂鸥┦锥υ唬骸捌澇6Y,不須用也,子就席,吾復語子?!奔染茫嬖唬骸澳持畨圬哺F通,可得而知否?”叟曰:“壽夭事系陰府,言之泄陰機而有陰禍。子之窮通,言之亦無患。子之軀,神強而骨弱、氣清體羸,況腦骨虧陷、目睛不全,子雖有不羈之才、高世之俊,終不貴矣。況富貴自有神主之,孔子所謂秀而不實者也。請與子別?!臂湃?shù)步,復還曰:“子過長蘆祠,以陰錢十萬焚之,吾有博債未償也?!辈唬骸爸Z?!臂湃饺?jīng)]水際。
勃以叟言其終弗貴,忽忽不樂,過長蘆忘叟之言。有群鳥飛鳴舟前,或棲桅檣上,舟亦不進。舟人驚駭,勃問:“此何處?”曰:“長蘆也?!彼烊〖埛僦瑒t鳥去舟行。后勃竟無位,如叟所言耳。羅隱有詩曰:“江神有意憐才子,倏忽威靈助去程。一席清風雷電疾,滿碑佳句雪冰清。不惟麗藻傳千古,隨手雄名動兩京。若匪明靈佐辭客,至今佳景絕無聲?!雹?/p>
這是一篇帶有志怪性質(zhì)的傳奇,寫王勃因借中源水府君之神力而赴滕王閣作文的故事。引文約一千字,是一個首尾完整的故事,除了個別文字可能在刻印、抄寫時出現(xiàn)訛誤外,其他部分敘事流暢、訛誤極少,敘事之后附加作者羅隱之詩的形式,也符合唐傳奇的一般體式。
經(jīng)比對,《后山詩注》《類說》《永樂大典》引用的《摭遺新說》本《滕王閣序》故事都與《古文真寶抄》所引同源,而《古文真寶抄》較為忠實、完整地展現(xiàn)了《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的原貌。如《類說》引用《摭遺新說》本較多、較全,但也僅有二百余字,省略了王勃在滕王閣作文的情節(jié)以及羅隱之詩,所載神語“中源水府,吾主此祠”⑥“子神強骨弱,氣清體羸,腦骨虧陷,目睛不全,秀而不實,終不貴矣”⑦等,也有明顯的縮略痕跡,還將王勃遇神之地從馬大王廟變?yōu)椤爸鄞务R當水次”⑧,這可能是流傳過程中的音近致誤,也可能是曾慥或其前人的改寫。這一改寫為后世文本普遍承襲,使得馬當成為王勃的遇神地,“馬當神風”遂成為一個重要的故事,最著名的文本當屬馮夢龍《醒世恒言》中的《馬當神風送滕王閣》。按,馬當位于江西彭澤縣,北鄰長江,與孤山相夾,航道狹窄,水流湍急,形勢險要,上有馬當廟,文人歷來吟詠不絕。而按《中源水府傳》原本的敘事邏輯,馬當應非王勃遇神之地,因為馬當水府乃上水府,非中水府。宋代黃俞《下元水府廟記》載:“上中下三水府,上居江州馬當,中居太平州采石,下居潤州金山。江南保大中,各加王封。至大中祥符二年九月,始易去偽號,賜廟額,封王爵?!雹峥芍咸票4竽觊g即對三水府加封,這距離羅隱創(chuàng)作《中源水府傳》時間不遠。南宋時馬當山上仍有上元水府廟。而《中源水府傳》不僅以“中源水府”為題,且傳中王勃拜謁的也是中源水府,馬當之說與此齟齬。值得注意的是,北宋劉摯《馬當山》、孔平仲《馬當夾阻風》、黃庭堅《雨花巖頌彭澤三巖》等詩皆詠馬當之險,但都未及王勃事,可見北宋中期以前尚不流行王勃馬當遇神故事。而南宋淳熙四年(1177) 范成大作《放舟風復不順,再泊馬當,對岸夾中馬當水府,即小說所載神助王勃一席清風處也。戲題兩絕》已稱王勃遇神事發(fā)生在馬當⑩。南宋后期程公許有《馬當山》:“乞與一帆風借便,應憐萬里客傷懷。文章有體神知否,霞鶩雖工語類俳?!币嘤猛醪R當遇神故事。據(jù)此推測,應是在南渡以后馬當才變?yōu)橥醪錾裰氐?。而《類說》于紹興六年(1136) 編成,在紹興、寶慶年間以及南宋中期多次刊刻,流傳較廣,對王勃馬當遇神敘事的形成、傳播當有影響??赡芤蝰R當距離滕王閣更近,且較之馬大王廟更有名氣,人們才更容易接受王勃馬當遇神之說。
而南宋初成書的《新編分門古今類事》在“王勃不貴”條雖未注故事出自《摭遺新說》,但注其出自羅隱《中元傳》。從內(nèi)容、文字表述上看,應是對《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的縮寫。如《古文真寶抄》引文開頭至“因就而揖焉”一段原有一百余字,《新編分門古今類事》縮略為“唐王勃,方十三,隨舅游江左。嘗獨至一處,見一叟,容服純古,異之,因就揖焉”29字。王勃與叟對話回合、內(nèi)容頗多,《新編分門古今類事》也將其縮略為一個回合58字,且缺失了神令王勃焚紙、王勃長蘆焚紙、羅隱作詩諸情節(jié)。至于《新編分門古今類事》稱“中元傳”“中元水府”,而《古文真寶抄》《類說》則作“中源水府傳”“中源水府”,說明文獻流傳過程中“中源”“中元”有所混用。而從神自稱主中源(元) 水府看,“中源(元) 水府傳”的題名可能更接近羅隱原作。
綜上所述,《古文真寶抄》所引相關(guān)文本忠實、完整地保留了《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的原貌?!掇z新說》本《中源水府傳》不僅出現(xiàn)時間較早,是多種文本的祖本,而且在情節(jié)、文字諸方面都較好地展現(xiàn)了羅隱《中源水府傳》早期傳本的面貌。這些具有同源性的系列文本可稱為《摭遺新說》譜系,包括《后山詩注》《類說》《新編分門古今類事》《永樂大典》《古文真寶抄》所引諸本。為論述方便,筆者下文提到《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時就是指《古文真寶抄》所引文本,提到《中源水府傳》時則是泛稱羅隱創(chuàng)作的《中源水府傳》,不特指某個具體的傳本。
除《摭遺新說》譜系外,《滕王閣序》故事在唐宋時期還存在其他兩種譜系:一是《唐摭言》譜系,以《唐摭言》《太平廣記》《新唐書》為代表;一是雜糅譜系,以《歲時廣記》《古今事文類聚》為代表。《唐摭言》譜系的主要記載如下:
王勃著《滕王閣序》,時年十四。都督閻公不之信,勃雖在座,而閻公意屬子婿孟學士者為之,已宿構(gòu)矣。及以紙筆延讓賓客,勃不辭讓。公大怒,拂衣而起,專令人伺其下筆。第一報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惫唬骸耙嗍抢仙U劊 庇謭笤疲骸靶欠忠磔F,地接衡廬。”公聞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惫侨欢?,曰:“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遂亟請宴所,極歡而罷。(《唐摭言》)
王勃字子安,六歲能屬文。清才浚發(fā),構(gòu)思無滯。年十三,省其父至江西。會府帥宴于滕王閣。時帥府有婿善為文章,帥欲夸之賓友,乃宿構(gòu)《滕王閣序》,俟賓合而出之,為若即席而就者。既會,帥果授箋諸客,諸客辭。次至勃,勃輒受。帥既拂其意,怒其不讓,乃使人伺其下筆。初報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帥曰:“此亦老生常談耳?!贝卧唬骸靶欠忠磔F,地接衡廬?!睅洺烈?。移晷,又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睅浽唬骸八拐嫣觳牛共恍嘁?。”(《太平廣記》引《摭言》)
初,道出鐘陵,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閣,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因出紙筆遍請客,莫敢當,至勃,泛然不辭。都督怒,起更衣,遣吏伺其文輒報。一再報,語益奇,乃矍然曰:“天才也!”請遂成文,極歡罷。(《新唐書·王勃傳》)
在都督聽文的情緒變化描寫上,這一譜系與《摭遺新說》譜系有相似之處,應受其影響。二者不同之處也十分明顯,《唐摭言》譜系均不載王勃遇神事,有意去除故事中神異化虛構(gòu)的內(nèi)容,但均有都督令婿宿構(gòu)的情節(jié)。這一譜系的文本之間也存在繼承與發(fā)展關(guān)系。陶紹清指出,《太平廣記》《新唐書》皆曾參考《唐摭言》,確實如此。如《新唐書》“請遂成文,極歡罷”等文字明顯來自《唐摭言》,但又不取《唐摭言》以婿為孟學士的說法,而與《太平廣記》同作闕名處理;《唐摭言》《太平廣記》所載作年與《摭遺新說》譜系相似,均在王勃十三四歲時,《新唐書》則用一“初”字模糊了作年,另外增加了九月九日這一時間節(jié)點;關(guān)于王勃的行蹤,《太平廣記》省父至江西的說法與《摭遺新說》譜系隨舅江左的表述不同,《唐摭言》《新唐書》則作模糊處理。
“雜糅譜系”是指將《唐摭言》譜系與《摭遺新說》譜系雜糅起來形成的新文本,以南宋后期陳元靚所編《歲時廣記》以及祝穆編、淳祐六年(1246) 序之《古今事文類聚》為代表。兩書都注出自“ 《摭言》”,但與《唐摭言》內(nèi)容迥異,實際上是《滕王閣序》故事的新編本?!稓q時廣記》內(nèi)容更詳細一些。有學者指出,《古今事文類聚》本是對《歲時廣記》本的縮寫。后者的雜糅之處主要有以下五點。第一,開頭“唐王勃字子安,太原人也。六歲能文,詞章蓋世。年十三,侍父宦游江左,舟次馬當,寓目山半古祠,危闌跨水,飛閣懸崖。勃乃登岸閑步”,介紹王勃的文字多取《太平廣記》,侍父宦游江左的說法雜糅《摭遺新說》譜系隨舅江左說與《太平廣記》省父至江西說,舟次馬當?shù)恼f法則沿用《類說》馬當遇神說,寫王勃所見古祠之景又源自《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第二,王勃與神的對話描寫源自《摭遺新說》譜系,又有所縮略,且出現(xiàn)了不夠妥當?shù)牡胤剑纭皻w路遇老叟,年高貌古,骨秀神清,坐于磯上,與勃長揖曰:‘子非王勃乎?’”相比于神向王勃作揖,《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中王勃作揖的情節(jié)顯然更為合理。而文中“勃曰:‘此去南昌七百余里,今日已九月八日矣,夫復何言’”,改編自《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又融入《新唐書》九月九日設宴說。第三,文中“時公有婿吳子章,喜為文詞,公欲夸之賓友,乃宿構(gòu)《滕王閣序》,俟賓合而出為之,若即席而就者。既會,公果授簡諸客,諸客辭。次至勃,勃輒受。公既非意,色甚不怡,歸內(nèi)閣,密囑數(shù)吏,伺勃下筆,當以口報”,承襲了《太平廣記》的文字與敘事,并將婿設定為吳子章,“密囑數(shù)吏”的說法還能看到《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命數(shù)吏曰”的影響。第四,寫閻公的情緒變化:“又報曰:‘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床徽Z。俄而數(shù)吏沓至以報,公但頷頤而已。至‘落霞與孤鳧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公矍然拊幾曰:‘此天才也!’頃而文成,公大悅,復出主席,謂勃曰:‘子之文章,必有神助,使帝子聲流千古,老夫名聞他年,洪都風月增輝,江山無價,皆子之力也?!鼻楣?jié)、文字都近于《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與《唐摭言》系文本明顯不同。第五,增加了此前故事中都沒有的情節(jié),即在閻公出席贊許王勃文章后,吳子章突然發(fā)難,稱其文乃前人舊作,并憑借驚人的記憶力當場背誦全文。為應對發(fā)難,王勃問吳子章前人可曾有詩,吳子章說沒有,王勃遂當場寫下《滕王閣》詩“滕王高閣臨江渚”云云,再次技驚四座。這一情節(jié)不僅為故事增添了曲折,還首次將《滕王閣序》與《滕王閣》詩系聯(lián)起來,造成詩文是同時所寫的印象。而事實上,《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敘事并未涉及《滕王閣》詩,中日所傳王勃集中,序與詩也未系聯(lián)。經(jīng)學者考證,序、詩作于不同時間,《滕王閣》詩并不是王勃寫作《滕王閣序》時所賦之詩。
值得一提的是,《歲時廣記》引用了一首宋人栝《滕王閣序》故事的詞,其中也提到王勃作序及詩。筆者推測,可能南宋后期已經(jīng)流傳著將序、詩視為同時所作的故事,《歲時廣記》提供的改編本既可能受時風啟發(fā),也強化了此種認識。此后王勃再遇神、問窮通、過長蘆焚紙、羅隱作詩諸情節(jié),《歲時廣記》又回到《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的敘事,除語句略有不同外,內(nèi)容基本一致。可見,《摭遺新說》譜系文本構(gòu)成了雜糅譜系文本的敘事基底,書寫者利用《唐摭言》譜系文本以及其他資源,同時加以想象和虛構(gòu),自由地鑲嵌、涂改,讓故事的時間、地點、人物、情節(jié)變得具體、豐富,這實際上形成了一種新的編創(chuàng)本。
總而言之,從羅隱《中源水府傳》到《歲時廣記》“記滕閣”,《滕王閣序》故事在三百多年間產(chǎn)生了許多異本、變本,形成了三個明顯不同的文本譜系。這些文本成為元明清時期人們重新建構(gòu)《滕王閣序》故事的基礎(chǔ)。
二、《滕王閣序》故事在元明清時期的衍變
元明清時期,《滕王閣序》故事又發(fā)生了十分豐富的變化:第一,唐宋時期的相關(guān)文本主要是對《中源水府傳》的引用、縮略、改編,元明清時期則是以相關(guān)文本為素材重新建構(gòu)敘事;第二,唐宋時期故事的主要載體是類書、《新唐書》,而元明清時期載體更為豐富,涉及史傳、雜劇、擬話本小說、古文選本等。其中,代表性、影響頗大的是辛文房《唐才子傳》、馮夢龍《醒世恒言·馬當神風送滕王閣》,以及這一時期相繼出現(xiàn)的一系列通行古文選本。
《唐才子傳》成書于大德八年(1304),此書所載王勃故事除了延續(xù)《舊唐書》《新唐書》的記載外,還因誤讀《新唐書》而產(chǎn)生了新的變本。其文曰:
父福畤坐是左遷交趾令。勃往省覲,途過南昌。時都督閻公新修滕王閣成,九月九日大會賓客,將令其婿作記,以夸盛事。勃至入謁,帥知其才,因請為之。勃欣然對客操觚,頃刻而就,文不加點,滿座大驚。酒酣辭別,帥贈百縑,即舉帆去……勃嘗遇異人,相之曰:“子神強骨弱,氣清體羸,腦骨虧陷,目睛不全,秀而不實,終無大貴矣。
這段記載在《新唐書》敘事的基礎(chǔ)上,對《滕王閣序》的創(chuàng)作時間做了重大調(diào)整?!缎绿茣吩诮榻B完王勃的一生后,模糊處理了《滕王閣序》的創(chuàng)作時間:“父福畤,繇雍州司功參軍坐勃故左遷交阯令。勃往省,度海溺水,痵而卒,年二十九。初,道出鐘陵,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閣?!倍短撇抛觽鳌穭t將《滕王閣序》的寫作時間定在王勃前往交趾省父的那一年,即上元二年(675)。如按照一般的說法,王勃生于永徽元年(650),此時二十六歲,這就與唐宋以來流傳的王勃十三四歲所作說不同。辛文房的敘事是對《新唐書》的誤讀還是別有所據(jù),不得而知,然而十分明顯的是,也深受羅隱《中源水府傳》相關(guān)衍生文本的影響,如省父途中作序情節(jié),繼承了《太平廣記》省父至江西說;“酒酣辭別,帥贈百縑”“目睛不全,秀而不實”等語,與《類說》基本一致,而與《古文真寶抄》引《中源水府傳》不同,應取材于《類說》。此外,辛文房還將遇神改為遇異人,去除故事的神異敘事??梢姡詫嶄洖閯?chuàng)作取向的《唐才子傳》仍受虛構(gòu)性的小說文本影響,改編帶有較強的主觀性。
元代《滕王閣序》故事的另一重要變化發(fā)生在古文選本中。元刊本《附音旁訓古文句解》和《諸儒箋解古文真寶》二書都收有《滕王閣序》,且題作“滕王閣序并詩”,將《滕王閣序》與《滕王閣》詩系聯(lián)起來,同時引用《滕王閣序》故事作為注解?!陡揭襞杂柟盼木浣狻分型翢o傳本,唯日本尊經(jīng)閣文庫藏有元刻本,系張肇、何如愚編校釋文。其乙集卷七《滕王閣序并詩》題注云:
咸亨二年,閻伯嶼(玙——引者校,下同) 為洪州牧,大宴于此,宿命其婿為序以夸客,因出紙筆,遍請客,莫敢當。勃在席,最少,受之不辭,都督怒,遣吏伺其文輒報。一再報,語益奇,乃矍然曰:“天才也!”請遂成文,極歡而罷。
勃字子安,少有逸才,高宗召為博士,因作《斗雞檄文》,高宗怒,謂有交構(gòu)之漸,乃黜。后到父任所省侍,道過鐘陵,九月九日會此而作此序。
文字明顯沿襲自《新唐書》,而又有很大不同。它將作序的時間定在咸亨二年(671),王勃《春思賦序》稱“咸亨二年,余春秋二十有二”。《附音旁訓古文句解》提供的敘事是王勃因檄文遭貶后,在咸亨二年九月九日省侍其父的路上作《滕王閣序》。而其文中注“家君作宰”云,“王勃之父名福時(畤),見為交趾令”,又認為王勃是去交趾省父,這就與《新唐書》記載的王勃二十九歲赴交趾省父的時間不合。其注解還分別稱閻公、宇文新州、孟學士為洪州刺史閻伯玙、新除澧州牧宇文鈞、孟浩然,錯誤十分明顯:孟浩然(689—740) 此時尚未出生,閻伯玙也是天寶時人??梢姡陡揭襞杂柟盼木浣狻诽峁┑墓适码m有實錄的面貌,但實際上充滿了不實和猜測。在“落霞”句后,《附音旁訓古文句解》還注云,“作此兩句,閻公撫掌嘆曰奇哉”,這一情節(jié)《新唐書》未載,當借鑒了羅隱《中源水府傳》或相關(guān)衍生文本。
《諸儒箋解古文真寶》原為宋末元初黃堅所編,元末林楨為之??毖a注,遂有至正二十六年(1366) 鄭本序本流傳。其后集卷三錄《滕王閣序并詩》,題注、文中相關(guān)夾注與《附音旁訓古文句解》幾乎全同。此書在元代被改編為《詳說古文真寶大全》,后者后集卷二《滕王閣序并詩》的題注、相關(guān)夾注也與《諸儒箋解古文真寶》基本相同。這兩部選本在明代流傳甚廣,衍生出多種改編本,并流傳到日本、朝鮮半島,影響甚巨。這一系統(tǒng)的《滕王閣序》故事遂借助選本流傳久遠。
清代康熙年間,吳楚材、吳調(diào)侯編《古文觀止》所錄《滕王閣序并詩》又提供了一種新的敘事,其注云:
咸淳二年,閻伯嶼(玙) 為洪州牧,重修。九月九日宴僚屬于閣,欲夸其婿吳子章才,令宿構(gòu)序。時王勃省父,次馬當,去南昌七百里。夢水神告曰:“助風一帆。”達旦遂抵南昌與宴。閻請眾賓序,至勃,不辭。閻恚甚,密令吏,得句即報。至“落霞”二句,嘆曰:“此天才也。
將唐代年號“咸亨”誤作南宋年號“咸淳”,同時吸收王勃省父、舟次馬當、神風相送、吳子章宿構(gòu)等情節(jié),又將遇神改為夢神。文中夾注仍以閻伯玙為閻公、宇文鈞為宇文新州,說王勃此行是前往交趾省父,而不再以孟浩然為孟學士,注“落霞”句云:“警句,自使伯嶼(玙) 心服?!笨梢?,它是將相關(guān)敘事混合起來,形成一種新的故事文本。這一文本可能受方志、類書影響。明代《大明一統(tǒng)志》《(嘉靖) 江西通志》《寰宇通志》《潛確居類書》等,與《古文觀止》記事略同,都載閻伯玙重修滕王閣、宴請僚屬、令婿吳子章宿構(gòu)、王勃遇(夢) 水神、神風送王勃等事,呈現(xiàn)出更為雜糅的敘事傾向。其中陳仁錫《潛確居類書》卷四四雖引《大明一統(tǒng)志》,卻將原來的遇水神改為夢水神。《古文觀止》在清代乃至今日都有較大的影響力,其所承載的故事文本也因此獲得廣泛傳播。類似雜糅敘事在清代選本中還有很多,這里不再贅述。
除了史傳、方志、詩文選本外,《滕王閣序》故事在元明清時期獲得傳播還依賴于擬話本小說、雜劇等形式。其中影響最大的當屬《醒世恒言》卷四〇所錄《馬當神風送滕王閣》。《醒世恒言》初刊于天啟七年(1627),而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馮夢龍編創(chuàng)此篇,是以《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為藍本的,此書在當時應非常見之書,由此可見馮夢龍對古小說文獻搜求甚力?!缎咽篮阊浴吩啤皶r年一十三歲,常隨母舅游于江湖”,源于《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王勃十三歲隨舅江左的敘述,王勃與神的對話描寫也與《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基本一致,而不同于《歲時廣記》。但馮夢龍借鑒《歲時廣記》的地方亦有不少,如遇神地點設為馬當,時間是九月八日,有宿構(gòu)、吳子章發(fā)難、王勃賦詩等情節(jié)。同為明代白話小說,《西湖二集》所錄《巧書生金鑾失對》雖也簡短敘述了《滕王閣序》故事,但其所本則是《歲時廣記》等雜糅譜系的文本。
值得注意的是,馮夢龍不僅綜合運用《摭遺新說》譜系和雜糅譜系文本,將其改編為話本小說的形式,也通過對前人詩文的靈活運用、增加故事情節(jié)等形式,重塑了王勃形象,改變了故事的主題思想,從而寄托了自己的人生感悟。如寫王勃舟抵馬當遇風浪,他人惶恐不安,王勃神態(tài)自若,作詩投于水中,平定風波,其詩即改寫自范仲淹《赴桐廬郡淮上遇風三首》,表達風波不足懼、窮通壽夭皆命定的觀念。這一觀念貫穿全文,如王勃作文后如約返回故地,問神以窮通壽夭事,馮夢龍除用《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的江神之語外,還增加了“子但力行善事,自有天曹注福,窮通壽夭,皆不足計矣”表達他的宿命觀及勸善之意。他還將王勃渡海溺死事融入到故事之中:一方面遵從《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關(guān)于《滕王閣序》乃王勃十三歲所作的設定,另一方面又在原故事后,用“王勃親遠任海隅,策騎往省”一句自然過渡到渡海溺死敘事。途中王勃偶遇被貶謫的宇文鈞,兩人乘船海上,遇仙女邀請王勃赴蓬萊方丈,稱是中源水君相邀,王勃認為這是命定之事,坦然赴約。馮夢龍最后以詩作結(jié):“從來才子是神仙,風送南昌豈偶然。賦就滕王高閣句,便隨仙仗伴中源。”不僅將王勃之死納入到遇神故事中,實現(xiàn)了首尾呼應,還將命定觀念貫穿全文。在這一敘事中,王勃溺死事不再彌漫著天才早亡的悲情色彩,而是才子應神邀請化仙而去的美麗神話。馮夢龍蹭蹬場屋,累舉不第,直到崇禎三年(1630) 五十七歲時才補為貢生,天才少年王勃不貴的遭遇未嘗不是馮夢龍自身生命的隱喻。將這種不幸的根源歸結(jié)到天命,美化王勃不幸的死亡,對馮夢龍來說是一種自我慰藉與療愈?!恶R當神風送滕王閣》對后世《滕王閣序》故事書寫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清代鄭瑜雜劇《滕王閣》中寫閻公的“聽后感”就借鑒了此文。
《滕王閣序》故事在元明清時期的變本還有很多,以上僅討論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例子。總體來看,這一時期,《滕王閣序》故事在唐宋形成的三種譜系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發(fā)展,對《滕王閣序》的作年、故事中人物的姓名等都提出了一些異見和新說,相關(guān)敘事也在史傳、方志、古文選本等載體中得到呈現(xiàn),而小說、雜劇等也有意改寫相關(guān)故事,形成了具有新主題、新體式、新情節(jié)的虛構(gòu)性敘事文本。
三、實錄與虛構(gòu):故事衍變的重要張力
歷史上流傳久遠的故事往往有著眾多不同的版本,《滕王閣序》故事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通過對故事發(fā)展衍變的歷史考察,可以看出,以羅隱《中源水府傳》為開端,《滕王閣序》故事在不同時期、不同書寫者手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這些差異不僅是簡單的傳播過程中產(chǎn)生的訛變,更是書寫者不同的書寫策略與傾向造成的,實錄與虛構(gòu)構(gòu)成了推動故事衍變的重要張力。
《中源水府傳》是以歷史事件為材料的虛構(gòu)之作,“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表達了羅隱對王勃才華以及《滕王閣序》藝術(shù)成就的推崇、對王勃命運的嘆息,也蘊含了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永恒價值的認同?!峨蹰w序》可以讓相關(guān)歷史人物流傳百世,為名勝古跡、自然風光增添恒久的魅力。這對同樣才華橫溢卻十舉進士不第的羅隱來說,也是一種自我開解之道。而中國古代小說與歷史往往有著交融互涉的關(guān)系,小說中有歷史,歷史中有小說。《中源水府傳》雖是虛構(gòu)之作,但其中或許也包含了一些真實的歷史事件。一些書寫者就以“實錄”的態(tài)度和精神,去除《中源水府傳》遇神、神風相送、遇神問窮通、長蘆焚紙等明顯的神異化虛構(gòu)情節(jié),以建構(gòu)更理性的歷史書寫,《唐摭言》《太平廣記》《新唐書》《唐才子傳》《附音旁訓古文句解》等即是代表?!短妻浴防谩峨蹰w序》中“孟學士之詞宗”的表述,將“孟學士”指為閻公之婿,增加翁婿宿構(gòu)情節(jié),將敘事焦點從水神之助轉(zhuǎn)移到人事紛爭。這一改寫極可能不是《唐摭言》的有意虛構(gòu),而是借鑒了當時流傳的其他《滕王閣序》故事,反映了故事流傳過程中發(fā)生的傳聞異辭現(xiàn)象?!短綇V記》《新唐書》雖保留翁婿宿構(gòu)情節(jié),但質(zhì)疑婿乃孟學士,在書寫中未點出其名?!缎绿茣穼⒆餍驎r間定在九月九日,可能結(jié)合了唐宋重九登高的習俗、滕王閣宴會的傳說以及王勃的其他文章。同時《新唐書》對作序時王勃的年齡、王勃旅行的事由進行了模糊處理,體現(xiàn)出史學家的審慎。《唐才子傳》及《附音旁訓古文句解》等古文選本都承襲了《新唐書》的敘事,卻又各不相同?!短撇抛觽鳌氛J為序乃王勃去交趾省父途中所作,《附音旁訓古文句解》等選本則將作序時間定在咸亨二年,并提出閻伯玙、宇文鈞、孟浩然分別是文中的閻公、宇文新州、孟學士,有些選本則對“孟浩然”一說提出修正意見。
可見,由于原始史料的不足,秉承實錄精神的歷史書寫者對王勃的生平經(jīng)歷、《滕王閣序》的創(chuàng)作時間、創(chuàng)作因由、滕王閣宴會中的人物等史實的認知有不少差異,實錄之中也有一些并非出于故意的失實之處。而這些實錄書寫,雖去除了《中源水府傳》的神異化敘事等“顯性虛構(gòu)”,卻并未完全剝離其中可能存在的“隱性虛構(gòu)”,如它們大都保留了故事中閻公發(fā)怒、閻公的“聽后感”、閻公對王勃的賞賜與稱贊等情節(jié),這些情節(jié)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歷史事件,還是出自羅隱的虛構(gòu),尚難確定??梢哉f,面對史料的空白,他們的實錄敘事,實際上是以《中源水府傳》為基礎(chǔ),同時參考其他素材對歷史事實進行的更合乎理性的想象和推測。
而在虛構(gòu)一端,小說文本也在漫長的歷史書寫過程中不斷生長、擴張。如《摭遺新說》譜系文本以及《唐摭言》《太平廣記》等均未明確滕王閣宴會的時間,《歲時廣記》利用《新唐書》的九月九日之說,通過更改王勃與神的對話,將這一時間要素融入到故事之中,這一點也為《馬當神風送滕王閣》等文本所繼承。又如,吳子章的出現(xiàn)及其形象、行動、語言描寫的逐漸豐滿,也吸收、發(fā)展了實錄性文本中的翁婿宿構(gòu)情節(jié)?!靶觥辈粌H有了姓名,而且對王勃發(fā)難,促使王勃寫下《滕王閣》詩?!靶觥北傲拥男袨椴粌H反襯出王勃的才華,也為故事增添了曲折,更從文本形態(tài)上將詩、序系聯(lián)起來??梢姡蕴摌?gòu)為創(chuàng)作手法的小說文本在推動文本的生成與擴張時,并未忽視、拋棄那些實錄性的歷史敘事,反而利用史傳文本重構(gòu)小說文本,體現(xiàn)出既不完全依照歷史敘事又不完全脫離歷史敘事的創(chuàng)作傾向。在不斷的改編中,故事主題、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文字表述等都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發(fā)展態(tài)勢。
小說文本生成、衍變的這些特點,提醒我們有必要重新審視小說尤其是古小說文本的輯佚與整理工作。一方面,應注意“全本”不一定是“原本”,而可能是經(jīng)過后世不斷修改增飾的變本。上文提到的《歲時廣記》等雜糅譜系文本情節(jié)更豐富,內(nèi)容更全面,然而卻是后出的變本。另一方面,應認識到在不同的文本譜系中生成的變本具有相對獨立的生命,簡單地將各本的文字進行拼合,并不會得到“原本”,只會制造出一個新的變本。因此,雖然在輯佚中,拼合眾本是常規(guī)的無奈之舉,但面對明顯出自不同譜系的小說文本,需要更審慎的分析與更妥帖的處理。
四、《滕王閣序并詩》的經(jīng)典化
筆者接下來想追問的是,唐宋以來流傳的諸種《滕王閣序》故事,與《滕王閣序》的經(jīng)典化有怎樣的關(guān)系?《滕王閣序》在唐代已被視為杰作,如韓愈《新修滕王閣記》就對其頗加稱贊,《中源水府傳》的誕生也說明當時人對《滕王閣序》的藝術(shù)水平有所認同,《滕王閣序》故事不斷被改編、傳播即是這一認同的表達。換言之,《滕王閣序》故事的形成與衍變,是《滕王閣序》經(jīng)典化的表現(xiàn)之一。同時,學界也注意到,借助與作品相關(guān)的故事、逸聞,文學作品獲得了更廣泛的傳播與更豐富的魅力,即故事促進了作品的傳播與經(jīng)典化?!峨蹰w序》故事經(jīng)過不斷的生長、衍變,情節(jié)越來越豐富、曲折、傳奇,更能吸引讀者的興趣,這當然有利于《滕王閣序》的傳播和接受。然而又不能簡單地一概而論,《滕王閣序》故事參與《滕王閣序》的經(jīng)典建構(gòu)有著更具體的途徑與機制,諸種故事文本形成了具有文本間性的系統(tǒng),共同作用于《滕王閣序》的經(jīng)典建構(gòu)。
首先,《滕王閣序》故事的多向度流動擴大了《滕王閣序》的傳播接受面。這一流動是指《滕王閣序》故事在正史、傳記、方志、類書、筆記、總集、擬話本等多個文本類別與知識領(lǐng)域中都有所呈現(xiàn),同時在繪畫、雜劇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中有所表現(xiàn)。多向度的流動形成了多層次、多媒介、多途徑、多受眾的立體化傳播系統(tǒng):在文本層面,求實嚴謹?shù)氖穫魑谋九c虛構(gòu)好奇的小說文本并存,多種性質(zhì)的文本形成傳播合力;在傳播形式層面,既有口頭傳播,又有書面?zhèn)鞑?;在受眾層面,既有面向童蒙的啟蒙教育,也有面向一般民眾的雜劇演出,還有面向文人精英的深度閱讀。凡此,都為《滕王閣序》的經(jīng)典化提供了有利的環(huán)境。
其次,正史文本提供了相對穩(wěn)定的敘事框架、闡釋話語、價值認同。即便《新唐書》省略了不少情節(jié),但其正史的權(quán)威性增強了《滕王閣序》故事的可信度,為后世文本提供了穩(wěn)定可靠的敘事框架和闡釋話語。如《唐才子傳》《附音旁訓古文句解》《馬當神風送滕王閣》以及一些地方志等,都利用了《新唐書》的敘事。而從對作品的價值認同角度看,雖然參編《新唐書》的歐陽修在《唐德州長壽寺舍利碑跋》中批判《滕王閣序》沿駢儷之習,可能有意省略閻公激賞“落霞”等句的相關(guān)情節(jié),但其敘事在客觀上表達了對《滕王閣序》的一定認同,這一權(quán)威態(tài)度有利于凝聚后世接受者的共識,鞏固《滕王閣序》的經(jīng)典地位。
再次,古文選本在《滕王閣序》故事的傳播及《滕王閣序》經(jīng)典化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宋代文章選本極少選錄《滕王閣序》,而元代以后《滕王閣序》則成為選本的???,《滕王閣序》故事也作為注釋性文本如影隨形,是《滕王閣序》不可分割的副文本。故事的傳奇性既能激發(fā)接受者的興趣,為《滕王閣序》增加獨特的記憶點,又能為作品提供一套闡釋、賞析的話語,還能讓讀者不自覺地代入到《滕王閣序》的創(chuàng)作情境中:他們仿佛進入到滕王閣宴會的現(xiàn)場,看到王勃對客揮毫,佳句絡繹,遂使閻公由慍怒避席轉(zhuǎn)為擊節(jié)贊賞。當這些選本被應用于啟蒙教育時,《滕王閣序》及其故事就通過教師的領(lǐng)讀、解釋,學生的跟讀、吟誦、背誦、記憶、理解等,深深烙印在其腦海中,這些記憶很可能伴隨他們的一生,所謂“童而習之,白首亦莫能廢”。如光緒年間朱榮椿說:
余童時讀《滕王閣序》,知有洪州都督者,文采風流,一時雅望,考之閻其姓,伯玙其名,麻城人也,心儀者久之。
他對《滕王閣序》及相關(guān)故事的接受顯然受到童年時誦讀的古文選本的影響。從傳播時間和范圍看,元明清時期這些啟蒙古文選本屢被翻刻,家弦戶誦,受眾極廣,甚至在東亞其他國家也經(jīng)久不衰。它們作為故事的載體,比之正史、方志、類書等,更容易為童蒙及一般民眾接觸到。如果說正史等文本提供了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闡釋話語,那么,以故事為注釋的古文選本則確保了其在一般性啟蒙教育層面得到落實。
最后,《滕王閣序》故事并不是單純的信息載體、傳播媒介,它自身的生成衍變也對《滕王閣序》的文本形態(tài)、文學史敘事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如《滕王閣序》與《滕王閣》詩本非一時之作,本不系聯(lián),《歲時廣記》等文本利用翁婿宿構(gòu)傳說,增加吳子章對王勃發(fā)難、王勃當場賦詩等情節(jié),造成序、詩乃一時所作的印象。南宋以后流行的古文選本則將序、詩系聯(lián),使《滕王閣序并詩》成為后世通行的版本。可以說,《滕王閣序》故事的衍變重新型塑了《滕王閣序》的文本形態(tài)。再如,《滕王閣序》的創(chuàng)作時間、創(chuàng)作背景、王勃參加滕王閣宴會的原因等問題,相關(guān)故事各有書寫,但都缺乏足夠的證據(jù),有些說法內(nèi)含虛構(gòu)與誤讀,承襲、雜糅他說,給文學史的研究帶來不少障礙。如要澄清這些問題,就需要研究者以十分審慎的態(tài)度對各種說法的來源、依據(jù)重加辨析。
綜上所述,在羅隱《中源水府傳》之后,《滕王閣序》故事經(jīng)歷了復雜的發(fā)展、衍變過程,在唐宋時期即形成了三個不同的文本譜系,即《摭遺新說》譜系、《唐摭言》譜系和以《歲時廣記》為代表的雜糅譜系?!掇z新說》譜系的祖本是《摭遺新說》本《中源水府傳》,此本是目前可見的最貼近羅隱作品原貌的本子,《后山詩注》《類說》《新編分門古今類事》《永樂大典》《古文真寶抄》所引均源自此本。《唐摭言》譜系則包括《唐摭言》《太平廣記》《新唐書》,其敘事與《摭遺新說》譜系具有同源性,同時又有意去除其中的神異化虛構(gòu)敘事,增加翁婿宿構(gòu)情節(jié)。《歲時廣記》本產(chǎn)生于南宋后期,雜糅《摭遺新說》譜系與《唐摭言》譜系,以吳子章為閻公之婿,增加吳子章對王勃發(fā)難、王勃作詩等情節(jié),形成新的虛構(gòu)性敘事文本,這一文本被《古今事文類聚》繼承。元明清時期,故事繼續(xù)發(fā)展、衍變,文中的閻公、宇文新州、孟學士都有了名字,王勃作文的時間也出現(xiàn)了咸亨二年所作、交趾省父途中所作等不同說法。而相關(guān)擬話本小說、雜劇等也翻舊為新,創(chuàng)造著新的虛構(gòu)性敘事文本。在故事發(fā)展、衍變的過程中,始終蘊含著實錄與虛構(gòu)的張力,這一張力根源于中國古代小說與歷史的交融互涉關(guān)系。諸種文本形成具有文本間性的系統(tǒng),共同作用于文學經(jīng)典的建構(gòu):文本多向度的流動建構(gòu)起立體化的傳播系統(tǒng),擴大了《滕王閣序》的傳播接受面;正史文本增強了故事的可信度,為作品提供相對穩(wěn)定的敘事框架、闡釋話語和價值認同;通行選本中的注釋性文本利用故事為作品增加記憶點、趣味性、賞鑒話語及情境代入感,極大地推動了作品的普及與故事的傳遞,讓故事與作品成為一代代人的集體記憶;故事衍生出的序、詩系聯(lián)情節(jié)推動了《滕王閣序并詩》文本形態(tài)的形成,通行古文選本又不斷強化了這一形態(tài)的凝固與傳播。通過參與《滕王閣序》的經(jīng)典建構(gòu),故事也深刻影響了相關(guān)的文學史敘事,使得《滕王閣序》的創(chuàng)作時間與背景眾說紛紜,這也影響到王勃生平的考證。對這一典型個案的研究,不僅有助于我們認識古代小說文本發(fā)展、衍變的特點,還有助于我們思考其在文學作品經(jīng)典化中所扮演的特殊作用,以及雅俗文學的相互影響、交融互涉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