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夏的地方,談天總免不了談到大蟲的。你想,在給朋友的信中,你可以說“昨晚歸途中,遇見一條大蛇,相覷而過!”這是多么稱心的樂事。而且在城里接到這封信的人,是怎樣的羨慕。假定他還有點人氣,閱信之余,必擲信慨然而立曰:“我一定也要去。我非請兩星期假不可,不管老板高興不高興!”
自然,這在于我,現在已不能受誘惑了,因為我家里已有了蛇,這是上海人家里所不大容易發(fā)現的。避暑還有一種好處,就是可以看到一切的親朋好友。我們想去避暑旅行時,心里總是想著:“現在我要去享一點清福,隔絕塵世,依然故我了?!毕彝庵簦坪跏钦f,我們暫時不愿揖客,鞠躬,送往迎來,而想去做自然人。但是這不是真正避暑的理由,如果是,就沒人去青島牯嶺避暑了。你在星期六晚到莫干山,正在黃昏外出散步,忽然背后聽見有人喊著:“老王!”你聽見這樣喊的時候,心中有何感覺,全憑你自己。星期日早,你星期五晚剛見到的隔壁潘太太同她的一家小孩,也都來臨了。星期一下午,王太太也翩然蒞臨了。星期二早上,你出去步行,真真出乎意外,發(fā)現何先生何太太也在此地享隔絕塵世的清福,由是你又請大家來打牌,吃冰淇淋,而陳太太說:“這多么好??!正同在上海一樣,你想是不是?”據說蒙馬特有一家飯店,美國人游巴黎,非去賜顧不可,因為那里可以吃到真正美國的炸團餅。
自然,避暑還有許多益處。比方說,你可以帶一架留聲機,或者同居的避暑家總會帶一架,由是你可以聽到年頭到年底所有聽慣的樂調。還有一樣,就是整備行裝的快樂高興。你跑到永安公司,在那里思量打算,游泳衣是淡紅的鮮艷,還是淺綠的淡素,而且你如果是盧梭、陶淵明的信徒,還須考慮一下:短筒的反翻口襪,固然涼爽,如魚網大花格的美國“開索”襪,也頗肉感,有寓露于藏之妙,而且巴黎胭脂,也是“可的”的好。因為你不擦胭脂,總覺得不自然,而你到了山中避暑,總要得其自然為妙。第三樣,富賈、銀行總理、要人也可以借這機會,帶幾本福爾摩斯小說,看點書。在他手不釋卷躺藤椅上午睡之時,有朋友叫醒他,他可以一面打哈一面喃喃地說:“??!我正在看一點書。我好久沒看過書了?!钡谒臉右嫣?,就是一切家庭秘史,可在夏日黃昏的閑話中流露出來。在城里,這種消息,除非由奶媽傳達,你是不容易聽到的。如果你為人善談,在兩星期的避暑期間,可以聽到許多許多家庭秘史,足做你回城后一年的談助而有余。由是我們發(fā)現避暑最后一樣而最大的益處,就是可以做你回城后交際談話上的題目。
(摘編自《語堂文存》)
賞讀
這是一篇很有趣味性的小品文。作者借談避暑,反觀社會上各色人等的精神空虛,對由于避暑引出的趣事不加渲染,還原避暑中的生活趣事。作者寫這些順手拈來,不矯飾,不夸張,合情合理,但回味時卻油然發(fā)笑。這是深層的笑,這才是幽默的效果。
林語堂的散文半雅半俗,亦莊亦諧,深入淺出,入情入理,往往以一種超脫與悠閑的心境來旁觀世情,這樣便形成一種莊諧并用、私房娓語式的閑適筆調。他的文字自然流暢,幽默而不荒唐,自有意趣。
閱讀指導
林語堂認為:“世上有兩個文字礦:一個是老礦,一個是新礦。老礦在書中,新礦在普通人的語言中。次等的藝術家都從老礦中去掘取材料,唯有高等的藝術家則會從新礦中去掘取材料?!绷终Z堂正是站在高于現實處,以自由主義精神寫“熱心冷眼看人間”的智慧文章。
他的文章雖也講要直面人生,不過并不綴以慘淡的筆墨;也講改造國民性,但并不攻擊任何對象,他以觀者的姿態(tài)把世間紛繁視為一出戲,書寫其滑稽可笑處,進而追求一種心靈的啟悟,以達到沖淡的心境為最上乘。林語堂這種融匯了東西方智慧的幽默情味,拓展了現代散文的審美維度,另辟蹊徑,對當時,尤其是當下的讀者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