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考古學家在埃及薩卡拉發(fā)掘了一處距今2500年左右的貓神巴斯泰特神廟遺址,其被列為2020年世界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之一。薩卡拉出土的文物量大,在文物數(shù)字化方面中國的技術(shù)手段走在前列,疫情后中埃雙方很快談妥了合作。2024年6月,作為上海外國語大學與埃及最高文物委員會聯(lián)合考古隊的中方隊長,我與朱青生所長、顏海英教授、黨杰博士等6人參與中埃薩卡拉聯(lián)合考古項目,在開羅近郊的薩卡拉工作了一個月,完成了巴斯泰特神廟中發(fā)現(xiàn)的上千具彩繪木棺中的22具最新出土的彩繪木棺的樣本掃描和數(shù)據(jù)采集工作。在有著四千多年歷史的15座金字塔環(huán)繞的區(qū)域工作和生活,我們不僅參與考古工作,也切身體驗著金字塔建造者的生活環(huán)境。
本次上海博物館“金字塔之巔——古埃及文明大展”的“薩卡拉的秘密”展廳中的部分文物便是中埃聯(lián)合考古隊直接從考古遺址運到上海博物館展出的,完成了它們第一次面向世人的公開亮相。
喝過同一杯水的都是好兄弟
六月的埃及天氣異常炎熱,我們每天五點多起床,六點去考古基地,爬一座山,六點半到達工地,我們工作的庫房則在工地上方。等到七點警察來了,我們在六名警察實槍荷彈的把守下拍錄像開鎖,他們每天都是這樣兢兢業(yè)業(yè)。去工作基地的時候我們會把早餐、水背上去,帶上清涼油、驅(qū)蚊液之類的小物品分發(fā)給大家,讓大家工作得更愉快。
在開羅工作期間的氣溫一度達到46、47攝氏度,我們在一個地表溫度要遠遠高于這個溫度的大沙漠里面,每天收工時,每個人的面孔都是紅紅的,我們考古隊工作人員常常中暑。那里醫(yī)療資源也相對匱乏,我母親懂一些醫(yī)學知識,我從小耳濡目染也學會了一些,刮痧、拔罐、處理傷口基本上都能操作。隊員們中暑后我給他們治療,給他們喝藿香正氣水,佐以刮痧、按摩,每次操作完后他們很快就恢復過來了。
有的考古隊員住在薩卡拉旁的村子里,一來二去,我會一些“中國醫(yī)學”的消息就在村子里傳開了。有時工作完成后,去村里邊的埃及同事家吃晚飯,村民知道我懂一些醫(yī)學知識,常常排著隊等我按摩、刮痧。埃及人非常熱情,我去后他們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我們,主要是烤肉、烤魚、烤雞、烤牛肉等等。印象特別深刻的一次,大家席地而坐用餐,我想喝水,男主人站起來給我倒了一杯,我喝完杯子剛放下,他就拿起來喝,接著一桌人都用這只杯子喝了一圈水,我覺得很驚訝,他和我說,我們是把你們當自己兄弟才這樣的,喝過同一杯水的都是好兄弟。
我們很快和埃及考古工作人員熟絡起來,工作的時候默契度、配合度也更高。這些棺從墓里邊抬上來后,我們對這22具棺進行了清理、編號、360度拍攝掃描,記錄其狀態(tài)(文物是否受損、遭受病蟲害的情況)。每具棺上面都有文字,所以每天我們有個重要任務就是棺抬上來以后,把上面的銘文、象形文字畫一遍,把棺的大致形狀記錄下來,我們畫了整整一大本圖冊,最終形成了一份詳實的資料。除此之外,我們還撰寫了后續(xù)的研究思路和研究計劃,最后毫無保留地把整理的資料、數(shù)據(jù)、圖片等信息報告存到硬盤里給埃及當?shù)孛總€機構(gòu)一份,他們非常感激。由于我們在埃及的工作完成度出乎埃及人的意料,埃及最高文物保護委員會的秘書長逐漸適應和信任我們這群代表著“中國效率”的外來專家。我們離開埃及時,埃及考古隊的工作人員排著隊跟我們一一擁抱告別。
開棺如同“開盲盒”讓人興奮
在埃及的出土文物里挑“寶貝”,是一件幸福又奢侈的事。我們在薩卡拉坐吊籃下到16米深的豎井墓深處時感覺非常震撼:為了節(jié)省空間,成堆的彩棺重重疊疊地擠在一起,墓室挨著墓室,甚至連縫隙里都塞著不同時期的棺木,很多空間被重復利用過,每個豎井墓里都有上百具棺木,容積率奇高。
每次開棺跟“開盲盒”一樣,讓我非常興奮。有的棺打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的文物仍然精美,裹尸布上面的裝飾特別漂亮,我開始里里外外地記錄、拍照。由于這批棺都是帶底座的,這個墓又是一個合葬墓,里邊有300多具棺,據(jù)此我初步判斷這批棺年代比較靠后,是在古埃及23到25王朝以后的,大概是在同一時代下葬的。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方形的棺,這個棺盡管裝飾特別簡單,但所用木材品質(zhì)上乘,直覺告訴我這個棺不一般。因為從中王國晚期的人形棺開始,棺外邊一定有一個方形的槨,所以我判斷這是一個人形棺的方形槨。我問埃及考古隊的人,這里頭會不會有人形木乃伊棺,對方說這是個空棺,我說必須打開,因為我已經(jīng)做了初步判斷。打開后發(fā)現(xiàn),這里不但有人形棺,而且這個人形棺是側(cè)躺的,臉朝東,棺的固定方式也跟早期的特征一模一樣(現(xiàn)在??吹降娜诵喂诪槠教傻模槼欤?,那一刻真是讓人振奮極了。因為原來我們只在文獻中讀到過這種狀態(tài),卻沒有見過實物。后來我們確定了這是早期棺,這就相當于以此為代表的古埃及最早的一批人形木乃伊棺被發(fā)現(xiàn)了。那么這個窖藏里的棺槨就不僅僅是25王朝以后的,從古王國晚期到中王國到新王國,到后埃及時期都有。這就可以確定這300多具棺不是一個年代的,它們有可能是貫穿了整個棺槨的發(fā)展史。
原來在世界上有一個古埃及棺槨類型學,這批棺槨類型學的基礎(chǔ)是以南部底比斯的棺為主。北部薩卡拉地區(qū)的棺因為發(fā)掘的比較早,加之西方盜墓現(xiàn)象的存在,流落到世界上各大博物館,有的博物館保存一個棺蓋,有的保存一個棺箱,每個博物館保存的棺并不完整。此前埃及北部棺的研究一直屬于空白領(lǐng)域,這批棺完成研究后,一方面,填補了早期埃及北部棺槨研究的空白,另一方面,由于這個墓穴中的棺槨時間跨度長,等我們完成研究后將填補世界棺槨類型學的空白,這將是一個重大的突破。
另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是我判斷在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有棺槨的批量化生產(chǎn)了。這一時期棺槨的加工已經(jīng)按照不同時代的樣式提前生產(chǎn)好,加之隔壁是木乃伊加工廠,所以這個墓里的棺槨形態(tài)樣式十分豐富。大多數(shù)人在去世以后都被運到木乃伊加工廠集中地去處理,棺也是生前按照個人喜好集中挑選好的,這種判斷現(xiàn)在來看是成立的。
以古文明為鏈接的隔空唱和
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我回頭看向回家路上穿長袍的村民,他們有的騎著小毛驢,有的頭頂貨物,忽然之間,我仿佛看到了遠古與現(xiàn)在的疊影。為追求信仰而建造的金字塔,以及今天為維護世界文化遺產(chǎn)而勞作的人們,在薩卡拉的夕陽下如此和諧地構(gòu)成了一個畫面。
在埃及考古的時間里,我們與埃及當?shù)厝顺ο嗵幍毓ぷ?、生活,了解其文化、歷史、生活習慣。古代文明是全人類的瑰寶,具有超越時空、超越種族的共通性。我們以古文明為鏈接,通過考古工作深度了解當?shù)厝说纳钗幕?,用當代的眼光去看待古文明并進行穿越時空的對話,而這也是當代國家文明共建的應有之義。
中國和埃及同為世界文明古國,2024年是“中?;锇槟辍?,通過中埃兩國聯(lián)合考古行動與策劃展覽,兩大文明得以深入交流,兩種文化實現(xiàn)對話,從而再現(xiàn)“文明燈塔”的輝煌,它們彼此照亮,既連接過去,又引領(lǐng)未來。
(本文由薛江口述,包詠菲整理。薛江,中埃薩卡拉聯(lián)合考古項目組中方領(lǐng)隊、上海外國語大學世界藝術(shù)史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