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消失的另一半》是布莉·貝內(nèi)特的一部新作,揭示了非裔美國人面臨的諸多社會問題。本文基于??碌臋嗔υ捳Z理論,探討以下問題:第一,《消失的另一半》中話語權力是如何對有色人種進行壓迫的;第二,規(guī)訓話語權力對非裔美國人產(chǎn)生了哪些影響;第三,非裔美國人是如何反抗話語規(guī)訓權力的,通過分析話語權力理論在《消失的另一半》中的應用,探討美國社會的權力話語機制,以期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作品,引起人們對當前美國社會權力話語運作的關注和反思,呼吁話語權解放。
[關鍵詞] 權力話語" 《消失的另一半》" 有色人種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5-0058-04
一、理論視角
《消失的另一半》聚焦于一對雙胞胎姐妹,二者從小形影不離,最終卻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認同黑人女性的身份,另一個則偽裝成白人加入白人社會,多重情節(jié)交錯疊加,展現(xiàn)了不同語境下的人物在種族、性別范疇內(nèi)的身份選擇[1]。小說立足于美國漫長的種族主義歷史,集中呈現(xiàn)了奴隸制廢除很久之后的社會現(xiàn)實。20世紀早期,美國南方一些地區(qū)奉行“一滴血規(guī)則”,即一個人的祖上是黑人,那么他的后代全是黑人,因此很多淺色的混血兒長期面臨種族歧視①。
??率欠▏蟋F(xiàn)代主義先鋒派和結構主義哲學家,他從社會關系的角度構建權力話語理論,明確話語背后的意義,揭示話語編織的權力話語網(wǎng)絡,驗證了話語與權力是不可分割的。??抡J為,權力是一種關系、網(wǎng)絡或場域,“權力不是獲得的、奪取的或共享的東西,權力從各個角度在非平等的流動關系內(nèi)部發(fā)揮作用”[2]。福柯還進一步論證了權力和話語是一個有機的群體,“沒有話語的生產(chǎn)、積累、流通和運作,權力關系本身就不能建立、鞏固或?qū)崿F(xiàn)”[3]。一方面,權力一旦出現(xiàn),就會同時產(chǎn)生符合權力需求的對應話語;另一方面,話語傳遞和建構權力,話語作為決定權力的工具,是權力主體實現(xiàn)其權力愿望的媒介。從這個意義上說,話語權力是一種只有通過話語才能獲得的權力。然而,話語不是簡單地依附于權力,“話語傳遞和產(chǎn)生權力,它強化它”[2]。因此,話語可以成為一把雙刃劍,既可以增強權力,又可以削弱權力。
在《話語的秩序》一書中,??绿岢隽艘粋€著名的假設:“在每個社會中,話語一經(jīng)產(chǎn)生立即被控制、選擇、組織并按照一定數(shù)量的程序重新分配,這些程序的作用是避免其權力和危險,應對偶然事件,逃避其沉重的、令人敬畏的物質(zhì)性?!盵4]基于這一假設,??驴偨Y了排斥的三個外部過程:禁止、理性與瘋狂的對立、真實與虛假的對立[5]。這說明真相是被權力牢牢控制和操縱的。
二、權力話語理論的運作
??抡J為權力是影響和控制話語運動的最根本因素,話語與權力密不可分,權力是通過話語實現(xiàn)的?!断У牧硪话搿分?,有色人種長期受到內(nèi)外雙重因素的壓迫,并被排斥在話語權力體系之外。在內(nèi)部,有色人種被群體內(nèi)部的自我規(guī)訓影響和控制;在外部,有色人種又深受白人的壓迫。
1.話語權力對馬拉德小鎮(zhèn)的控制
馬拉德小鎮(zhèn)是故事開始和結束的地方。很多年前,德西蕾的祖父來到這里并建立了小鎮(zhèn)。在這個獨立的小鎮(zhèn),人們崇尚白人血統(tǒng),淺色人種不會嫁給黑人。多年以來,小鎮(zhèn)逐漸成為一座孤島,人們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權力話語體系,并被這個體系所制約。
主體性是主體行為和言語的能力,是主體自由行使自己權力的能力。主體性引導人們認識事物,且需要一個平等和諧的環(huán)境。然而,馬拉德小鎮(zhèn)的居民并非在一個烏托邦世界里自由地建構自己的主體性。相反,他們追求類白人的膚色。從小鎮(zhèn)建立之日起,他們從未試圖確認自己的主體身份,從而無法和其他族群一樣平等地生活,他們不斷向后代輸入向往白人膚色的話語。他們的主導權力話語是讓人們相信雖然他們是有色人種,但通過努力,黑色會逐漸稀釋并無限趨近于白色,終有一天他們的孩子會完全變成白人,過上和白人一樣平等的生活。
這種話語權的滲透與控制在行為上體現(xiàn)為小鎮(zhèn)居民模仿并偽裝成白人融入白人社會,出入如常。他們中的一些人從未被發(fā)現(xiàn),一直偽裝到去世;有的失敗了,想返回馬拉德小鎮(zhèn),但不慎被抓?。贿€有的厭倦了偽裝的生活主動放棄。而雙胞胎中的斯黛拉,已經(jīng)偽裝成白人生活了半輩子。
在心理上,他們盲目崇拜白人膚色,并試圖使他們生出的孩子能更白一些,正如德西蕾所說的那樣,這些人被色彩沖擊了。每個社會都有自己的真理制度,它是真理的“一般政治”。也就是說,它接受并使其作為真理發(fā)揮作用的話語類型[6]。一方面,他們建構了崇拜白人的話語體系;另一方面,他們又歧視其他有色人種。
2.白人凝視控制下的話語權力
白人凝視著有色人種,并主宰權力話語[7],進一步確立了其長期占據(jù)社會主導地位的文化體系。有色人種被視為弱勢群體,成為白人主導話語體系的附庸,他們被外界懲罰和驅(qū)逐,長期受到各種形式的迫害。??轮赋觯ǔS腥齻€原則可以操控話語權力:禁止規(guī)則、分化和歧視規(guī)則,以及真假混淆規(guī)則[5]。
第一,白人在有色人種間實行禁止規(guī)則。白人在法律和行為上約束控制有色人種,有的事情不允許他們討論,有的行為不允許他們做。小說中,厄利和他的叔叔一起去教堂,他先于自己的妻子用手指蘸了一下圣水,他的叔叔就抓住他的肩膀,壓著他往地板上磕頭道歉,只因為厄利是有色人種,率先觸碰圣水被視為對圣水的玷污。
第二,白人對有色人種實行分化和歧視規(guī)則。白人認為有色人種就應該從事清掃或打字員之類的簡單工作。德西蕾去警署找一份指紋鑒定員的工作時遭到譏諷嘲笑,盡管她很快通過考試,證明她完全能勝任那份工作,但工作人員依然拒絕了德西蕾的面試,只因為他們知道德西蕾來自馬拉德小鎮(zhèn),是有色人種。
第三,白人對有色人種實行真假混淆規(guī)則。在白人話語主導下,白人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隨意顛倒黑白,他們決定著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真理。對肯尼迪本人來說,她自我認知是一個典型的金發(fā)白人女孩。她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白人,她從來不會對膚色和血統(tǒng)有疑。而當裘德告訴她真相后,她的整個世界崩潰了,陷入自我認知的障礙。她知道裘德說的是對的,她的母親斯黛拉一直在對她撒謊。
“如果我告訴你,”她說,“我不是白人呢?”
“那你是什么?”他說。
“嗯,不完全是白人,”她說,“我也有一部分黑人血統(tǒng)?!盵8]
可見白人身份的定義存在復雜性,沒有人能從肯尼迪的外表或她的父母判斷出她是有色人種。如果裘德沒有出現(xiàn)并告訴她事實,肯尼迪會繼續(xù)被當作白人看待。馬拉德鎮(zhèn)居民的最終目標——讓他們的孩子成為完全的白人,最終融入白人社會,從而消除種族歧視。這在肯尼迪身上實現(xiàn)了,但也破滅了。因為白人話語體系下,血統(tǒng)被定義為原罪,沾上一點黑人血統(tǒng),就是有色人種。但小說作者卻認為,人與人的差異不在于膚色或祖先的膚色,而在于內(nèi)在認同。只要白人主導的權力話語體系不改變,基于膚色的種族歧視就會一直存在。
三、對黑人的影響
權力話語原則下有色人種無意識地接受白人施加的壓迫,并失去自身話語的主體地位。他們遵循白人制定的規(guī)約和禁忌,在長期壓制下變得溫順沉默,他們的抵抗意識早已消磨殆盡。與此同時,試圖打破白人控制的少數(shù)派被驅(qū)逐在話語體系之外,最終小鎮(zhèn)居民生活在沉默和隱形中,并自視優(yōu)越于其他有色人種。
1.生活在沉默與隱形中
在白人主導的權力話語下,小鎮(zhèn)居民失去自己的話語,沉默并隱形。他們自我放逐,認為他們的小鎮(zhèn)如此之小,不值得被注視、被談論。馬拉德被自然地忽視了,世界地圖上沒有馬拉德,正如在白人社會中,沒有有色人種的位置一樣。小鎮(zhèn)居民也習慣于生活在沉默和隱形之中,“大概四五歲的時候,我以為馬拉德小鎮(zhèn)有自己的地圖,而世界的其他部分在另一張地圖上”[8]。
2.對白人話語的絕對服從
地理位置上的消失和隔絕進一步導致小鎮(zhèn)居民的主體身份不能被建構,成為沉默的他者。斯黛拉說她對自己的種族和文化缺少信心,因而主動保持沉默。多年來她一直假裝自己沒有家人,沒有朋友,生活在巨大的焦慮中,擔心其他有色人種注意到她。小鎮(zhèn)居民對自己的文化缺乏正確的認識,并絕對服從于白人話語。
3.對有色人種的虛假優(yōu)越感
與其他有色人種不同,生活在馬拉德的人對其他有色人種的態(tài)度是傲慢的、輕視的,他們覺得自己比其他有色人種優(yōu)越。德西蕾嫁給黑膚色的山姆,生下黑膚色的女兒裘德,裘德因為膚色比馬拉德小鎮(zhèn)的人黑而遭受排斥。在鎮(zhèn)民的話語權下,德西蕾和裘德成為被壓迫和審判的對象。小鎮(zhèn)居民不斷教育自己的孩子,使他們成為現(xiàn)有權力話語的一部分,當裘德上學時,其他孩子歧視并虐待她。德西蕾的母親認為德西蕾嫁給山姆是一種墮落行為,她也因為裘德的膚色而不接受這個外孫女。
四、對話語權力的反抗
《消失的另一半》中,有色人種逐漸認識到掌握權力話語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并開始與白人爭奪話語權。??碌臋嗔υ捳Z理論為被壓迫者顛覆舊的權力話語體系、建構自己的權力話語體系提供了理論依據(jù)?!耙坏┯辛藱嗔﹃P系,就有了抵抗的可能性。”[9]小說中,雙胞胎德西蕾和斯黛拉,以及她們的女兒裘德和肯尼迪這四個主要人物與馬拉德的權力話語和白人主導的話語進行了抗爭。
1.母親們的反抗
德西蕾和斯黛拉是試圖突破舊的權力話語體系的第一代人,展現(xiàn)了兩種極端的抵抗形式。作為反抗權力話語體系的代表人物,斯黛拉使自己從一個被壓迫的角色上升到話語權的操縱者。德西蕾代表另一種形式的反抗,她否定并挑戰(zhàn)整個話語體系,成為一個徹底的反叛者。
斯黛拉用一生來假裝自己是一個白人女性,過著偷來的生活,拋棄家鄉(xiāng),從不告訴任何人她來自哪里,成為一個沒有過去的人。而原本叛逆的德西蕾卻選擇再次回到馬拉德小鎮(zhèn)并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悉心照顧母親,獨自撫養(yǎng)女兒裘德。表面上斯黛拉過著成功的生活,嫁給了一個富有的白人男子,還有一個白人女兒。她不再受任何人的壓迫,甚至反過來壓迫別人。然而她很清楚,她的一生都建立在謊言之上,為此她總是生活在巨大的恐懼中,害怕自己會被其他有色人種注意到,那么一切都將化為烏有。盡管德西蕾痛恨馬拉德小鎮(zhèn)并試圖逃離,但她最終回到馬拉德,肩負起孝順母親的責任,在盧的蛋屋做了30年的服務員,并找到一個愛她的人——厄利。
2.裘德和肯尼迪的反抗
裘德的抵抗分為三個階段。一開始,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像她媽媽一樣選擇逃離馬拉德,希望外面的世界是自由和平等的?!拔也恢?。我從來沒有真正成長過。那是我的家鄉(xiāng)。他們不喜歡我這樣的人?!盵8]她把這種壓迫和歧視歸咎于馬拉德鎮(zhèn)這個地方,相信一旦她離開這里,一切問題都會自然而然得到解決。裘德過去一直渴望白人的生活,希望她的父親有一天會突然出現(xiàn)把她接走,然后她就能過上富裕的生活,周圍有一群可以和她一起玩的朋友。在某種程度上,她的思想受到馬拉德權力話語的影響,導致她渴望白人的生活,對自己的文化缺乏信心。后來她如愿被選為長跑運動員,來到大城市,但事情并沒有像她估計的那樣發(fā)展。她開始意識到,基于膚色的歧視植根于整個美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無論她逃到哪里,都沒有一個地方是平等對待所有人的。她開始覺醒并認識到,話語權只有通過自我抗爭才能獲得。
在洛杉磯,裘德遇到里斯,里斯后來成為她的男朋友。里斯是個帥氣的白人男孩,對裘德很好。在他的幫助下,裘德逐漸意識到膚色并不重要,如果一個人有自尊,真正接受自己,就能跳出別人畫的圈子。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是不由膚色,也不由他人的話語權來定義的。
肯尼迪的覺醒與反抗則較為被動。作為一個孩子,她沒有與生俱來的偏見和歧視。她和辛迪成了好朋友,辛迪是有色人種洛麗塔太太的女兒。然而,一旦某一代人獲得了特定的話語權,他們自然希望保留這一權力并將其傳遞給他們的子女。在斯黛拉上升到社會頂端后,她獲得了話語權并教導肯尼迪與黑人玩耍是錯誤的。斯黛拉對待黑人的態(tài)度影響了肯尼迪,肯尼迪開始強烈反對洛麗塔一家搬到這個社區(qū)。
當肯尼迪得知母親的背景時,也知道了自己不是白人,從生物學角度來說,她是黑人,她的反抗開始從無意識轉(zhuǎn)變?yōu)橛幸庾R??夏岬现匦聦徱暸f的話語體系,并主動融入有色人種群體。當裘德告訴她奶奶去世了,她瞞著媽媽參加了奶奶的葬禮。里斯在醫(yī)院接受治療時她本可以離開,但她選擇陪著裘德等待里斯的手術結果。
從肯尼迪開始,德西蕾和斯黛拉這對雙胞胎母親分道揚鑣,成為彼此消失的另一半。但她們的下一代人,裘德和肯尼迪重逢了,一黑一白,成為彼此的家人。讀者可以推測,未來,肯尼迪的子女將不再被教育以膚色歧視他人,新的一代不再會被自己的膚色所困,所有的有色人種和白人將和平共處;有色人種將不再隱身或試圖裝成白人,而是構建起自己獨立的主體身份。
五、結論
在話語權力結構的支配下,許多有色人種失去了話語權力,有色人種只有顛覆白人主導的話語,才能建構他們自身的權力話語。本文通過分析《消失的另一半》中權力話語理論的運用,揭示了權力話語在美國社會中的運作機制,旨在引導讀者從話語權力理論的角度深入理解小說內(nèi)涵,關注并反思當今社會的權力話語運作機制。
注釋
① “一滴血”規(guī)則,也被人類學家稱為“亞血統(tǒng)”。根據(jù)美國法律,任何人只要有一滴黑人血統(tǒng),就會被定義為黑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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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Foucault M.Politics,Philosophy,Culture: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 1977-1984[M].New York:Routledge,2002.
(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