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野

【作者簡介】喬洪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張煒工作室學(xué)員，曾獲中國校園文學(xué)獎、泰山文藝獎。

化雪的日子，屋檐上的水滴滴答答。

先是屋脊顯露出來，經(jīng)過雪水滌洗，琉璃瓦越發(fā)光潔。接著是朝陽的一面白色漸消，青瓦露出真身，瓦面上沉積一年的土、沙、樹葉和逗留過的風(fēng)，也都清洗得干干凈凈，只剩下陽光，順著屋檐的冰溜子越來越薄。想起下雪的時候，父親站在院里淋雪，他把頭仰起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房頂上、落在棗樹上、也落在父親張開的掉了牙齒的嘴里，他的臉在經(jīng)過春夏秋的勞累板結(jié)后終于開出一朵微花——像村頭河灘上的那一片野地，零零星星的狗尾巴草舉起耐看的白毛毛。

父親的臉就是一片野地，隨著年紀增大，越來越荒蕪、越來越貧瘠，山梁塌方、池塘干涸、茅草瘋長；這一場雪，臨近年關(guān)的這一場大雪，讓它起了漣漪。那場雪真大啊，房屋、街道、麥秸垛，院子里的石磨、水井、雞窩狗棚都被它覆蓋，所有的父親都被它覆蓋，所有父親仰起的臉，所有母親被灶火映紅的臉，都開始生動起來。

“快去場里抱點柴禾來，這雪沒有三日兩日怕是停不下?！蹦赣H在灶窩里燒火，火苗子烤紅了她同樣越來越貧瘠的臉，烤紅了墻上剛貼上還帶著漿糊味道的灶君的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灶君爺，你保佑啊，保佑?！?/p>

冒著大雪，父親和我往村前的麥場里走，他讓我披著一條編織袋，他手里卻拿了一根繩，街道上全白了，胡同也白了，兩行腳印通向站立著高高麥秸垛、棉花柴的麥場里。

“爹，下大雪好玩?！蔽艺f。

“嗯，瑞雪兆豐年，明年多收了糧食，先把借你表舅家的麥子還上，剩下的交到面粉廠，可以吃一年白面饃饃?！备赣H說。

過去的一年大旱，高坡上的麥田澆不上水，苗子大都旱死了，只收了一點點糧食，哪里夠吃。母親從表舅家借回來兩布袋小麥，讓父親騎車去馱，父親不去，卻扛了鐵锨去河灘荒野去開荒。母親知道他臉皮薄，就自己趕了馬車，帶著我去把麥子拉回來；路過集上，母親買了兩塊錢的油條提著，我饞得咽口水，母親撕下半根給我，另一半用手帕包了給妹妹留著，其他的都提到表舅家去了。

麥場很開闊，各家各戶的麥秸垛大大小小堆在各個角落；麥場前面是我們村的麥田，白雪覆蓋在綠色的麥苗上，平整，闊大，我有了跑上去撒歡的沖動。麥田再往東，就是那條干枯的大河了，曾經(jīng)的繁華的運河，廢棄的碼頭，縮小成一丈寬的河道。河灘上亂七八糟的蘆葦叢和死掉的茅草，那是一片荒野——水大時就是河道，春夏長滿蘆葦和野草，水鳥和魚蝦在水草里游來鉆去；枯水時就是垃圾場，死雞死狗爛貓，磚石瓦礫，蚊蚋鼠蚤……父親領(lǐng)著我，穿過白雪覆蓋的麥田，來到那片河灘地。一個冬天的開掘，一片整飭的黑泥地出現(xiàn)在眼前，白雪落在黑泥上，一半黑一半白，那是父親的勞動成果。

“來年開春，種上玉米，一畝多地呢?！贝笱┌最^的父親，又笑了。

“來了大水不就淹了？”我擔(dān)心地說。

“淹了就淹了，淹了就瞎點力氣；不淹咱就收了，就賺了。反正也是荒著的河灘地?！备赣H說。

雪中看什么也是美的，大雪容易讓人動情迷情。后來讀書讀到“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讀到“一夜風(fēng)雪寒，扁舟獨乘興”……我就知道，自古以來，雪就是幽情的引子，雪是興致的酵母，它可以讓人體內(nèi)血脈起潮，它與身體的山河遙相呼應(yīng)。

那天的雪越落越大，父親用繩子捆了一大捆棉花柴背著，我用編織袋裝了一袋子麥秸，父子二人搖搖晃晃，帶著對雪后豐收的憧憬，從荒野背回了可以點燃灶火的希望。

灶火大旺，煙囪滾熱，土炕燙人。那些生長了一季的莊稼，把花朵開了，把果實結(jié)了，把一切都奉獻了，最后又把干枯的枝干化成火，把人間照亮。雪還在落著，屋脊、屋檐、屋頂都白了，只有煙囪周邊沒有雪，還是灰黑色的一片。那些植物生成的熱量，把瓦烘得滾燙，一股白煙裊裊升起，和飄落的雪花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立春了。地氣升起來，從大地最深處鉆出來，化成一股陽氣。陽光也好起來，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北墻根有貓蜷縮在那里，化雪的日子，屋檐下滴滴答答。父親拿一把掃帚，把屋檐垂掛的冰凌掃去，那晶瑩剔透的固體，像犁鏵，刺向大地，刺向濕漉漉的泥土。

背陰處還有積雪，前面鄰居家的后屋脊，還是一片雪白，墻根下，堆著厚厚的雪。麥場里的雪也在融化，麥田里的積雪一撮一撮，綠色的麥苗都白頭頂雪，像一幅畫。父親扛著鐵锨去河灘地，一去就是一晌。他說要把雪多往灘地里鏟些，多留一天，就多一些念想。

祖父給我找了兩個玻璃瓶，他讓我和妹妹把那些好雪裝在瓶子里，儲藏起來?！把┗司蜎]有了，把干凈的雪裝一些放起來，夏天起了痱子一抹就好。”他說。

化雪的日子，到處滴滴答答。路上開始解凍，車轍里泥濘起來，我和妹妹每跑出去一趟，鞋子就沾滿了泥巴，厚厚的像舞臺上演員唱戲時穿的高靴?；丶襾恚覀冇描F鏟都會鏟下來一堆雪泥。母親從雜貨間找出來兩雙雨靴扔給我們，“小孩子穿鞋就是吃鞋，穿雨靴！”

陽光打在臉上，一抬頭，屋脊上、屋檐上，雪已經(jīng)化沒了，送年的爆竹響起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諝饫镆还纱禾炫畈哪嗤廖痘祀s著火藥味，怪好聞的。

從化雪開始，從立春的風(fēng)吹過開始，大地漸漸露出本色。原野上生命驚蟄而起，從土里、從空氣里、從河溝里，冒出來，讓原野有了生氣，有了活著的味道。

我懷念那些開闊的平原田野，懷念故鄉(xiāng)一望無垠的麥田，黃河灘上綿延幾千米的莊稼壟，筆直、平坦，無遮無礙。浩蕩的原野，除了莊稼，除了幾棵樹或者幾個土堆，就是一直到地平線的遙遙遠方，平野千里，似乎沒有盡頭。

但其實，相比于莊稼地，我更喜歡荒野。少年時候村上有許多河灘地，蜿蜒的黃河和改道的運河留下的無主的野灘地。那里要么蘆葦成片，要么雜草叢生。春風(fēng)一吹，那些無數(shù)的無盡的巴茅草生出芽來，很快含苞、吐蕊，綻放出白茸茸的小花。狗尾巴一樣的小草花，無數(shù)清晰可見的排列精美的果實或花序，腳踝深的草地里，螞蚱跳躍，蝴蝶翩飛，草叢里無數(shù)小蟲子搖頭晃腦，蝴蝶蜜蜂半空懸停，龐大的荒野，不見一絲人的痕跡，只有植物在卯著勁生長，而細小花朵讓生命精致又磅礴到讓人贊嘆，一片荒野，就包容著無數(shù)生命，那是生命的府庫，在這看似無序的世界，一切又那么清晰分明，自然而然。你走進這里，站在這里，會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株草，或者一朵花；你坐下來，或者就躺下來吧，向上看到的是森林般聳起的巨大草莖，草莖上頂著碩大的花朵，花朵之上是看得見的風(fēng)，風(fēng)吹動云彩，云彩把影子投射在藍藍的天幕上。

有一年秋天，爺爺去村后的蘆葦蕩收割細蘆葦喂牛，奶奶讓我去給他送飯。她把一個小小的竹籃挎在我的臂彎里，竹籃里是兩個饅頭，一碗蝦醬，還有一壺白酒。我向蘆葦蕩走去，青狗跟著我來回撒歡。

浩蕩無邊的蘆葦蕩從村后一直蔓延到黃河邊，只在蘆葦蕩中間有一條小路，頂上是兩側(cè)延伸交叉的蘆葦，把天空遮住。我和青狗走在蘆葦蕩里，既興奮又有些害怕。蘆葦像密密麻麻的竹林，高過頭頂，風(fēng)吹過來，嘩啦啦響著。葦喳子“喳喳喳”地叫著，青狗一會竄出去，一會又跑回來。我們朝奶奶描述的方向走，走呀走，仿佛怎么也走不到頭。爺爺就藏在蘆葦蕩里，蕩中心靠近河邊的地方有一片草甸子，蘆葦稀疏，茅草茂盛，爺爺每年都去收割茅草喂牛。可爺爺在哪里呀？我看不到，我沖蘆葦蕩喊：“爺爺，你在哪里？吃飯了！”蘆葦蕩嘩啦啦響過沒有答聲。青狗也汪汪汪地叫，蘆葦蕩用“喳喳喳”回應(yīng)我們。我們繼續(xù)向前走，穿過更加逼仄的小路，撥開蘆葦，向前走……前面蘆葦茅草夾雜，腳下是荒蕪的草地、水汪和泥濘……我哭起來，青狗也急得轉(zhuǎn)圈圈，我們這是迷路了！

“爺爺，爺爺！”我哭著喊，帶著青狗往回走，蘆葦葉子更響了，蘆葦蕩里傳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和怪鳥的“嗚哇”聲，我撒開腳丫子就跑……突然，一下子撞到一個人的懷里，抬頭一看，原來是爺爺！竹籃子歪歪斜斜，蝦醬已經(jīng)撒了出來，一壺酒也只剩下半壺，爺爺摟著我哈哈地笑起來，我哭著哭著也笑起來。他領(lǐng)著我撥開蘆葦蕩，鉆過一叢高大的蘆葦，眼前豁然開朗——

一大片草甸子深藏在蘆葦蕩里，爺爺已經(jīng)割倒了一大片，足足有一個院子這么大。我抬頭看看天，天空湛藍；低頭看看腳下，潮濕的泥地上，青草靜靜地匍匐在那里，零星的野花夾雜其中；向四周看看，高大的蘆葦像一道屏障，碧綠的莖稈和葉子把四周遮得嚴嚴實實。不遠處，一條大河水波不興緩緩地流著。我躺下去，躺在草甸子上，通身舒泰，青狗撒歡亂竄，一只野兔子跑出來，向蘆葦蕩深處鉆去。蘆葦擺動，風(fēng)聲漸起。

此后多年，我告別故鄉(xiāng)出門遠行。背起行囊去求學(xué)，尋找落腳之地，像一條地瓜秧，使勁攀爬、攀爬，終于把自己在城市里扎下了腳。離開了原野，來到“文明秩序”的磁場里，密密麻麻的人群，喧嘩的眾生，各種聲音不分時段地擠進耳朵里，城市像一個硬殼，把我包裹得越來越緊，白天我在幾平方的格子里工作，夜晚我躺在幾平方的床上輾轉(zhuǎn)。路上永遠是車流，公園里永遠是人群。視線再也沒有了遠眺的可能，再沒有了浩蕩的蘆葦蕩、闊大的麥田和風(fēng)吹野草的聲音和味道。

突然身心俱疲，我病了——視線模糊，胸口憋悶，口干舌燥，四肢無力，無精打采。戴著老花鏡的老中醫(yī)望聞問切，給我開出一道方子，上面全是“野草”。他拉開抽屜，把里面的“草”一包一包地打包給我。啊，這分明是給了我“一片原野”——當歸，半夏，茯苓，山藥，茵陳……他把大地上的植物送我，送給我枯萎的靈魂和痛苦的脾胃腎肝，草藥熬了一罐又一罐，黑色的草藥湯喝了一碗又一碗，我的病仍不見好。無數(shù)個夜晚，我陷入沉思，夢中驚醒，恍然坐起，又慢慢躺下，直到我慢慢懂得我的病因——這是我在秩序里生活得太久了、太緊了，肉質(zhì)的心臟被鎧甲裹緊，勒住，在人類法則的叢林里，在貌似文明實則野蠻的世界上，我們這可憐的人類離開了大地和原野，不如了一株草，不如了一只小蟲子。

我要抓緊逃離，逃離開這個地方，回到原野去。作為生物的肉體，離開了土地太久了，也太久沒有親近那些植物和動物了。計算機、數(shù)據(jù)、金融、規(guī)則、條例、文件……正在扼殺肉體和靈魂，我要去尋找我的“蘆葦蕩”，我的那片“大野”。

我出發(fā)了，北部草原的遼遠，西北大地的蒼涼，西南高原的開闊，吸引著我。在青草覆地的闊大高原上，云朵低垂，星辰燦爛，牤牛和駿馬像星星撒在大地上，沒有韁繩、不見籠頭，就那樣無邊無際地吃草、吹風(fēng)，真是美極了。許多年前，我就渴慕去閱讀那遙遠的大地——“一個人的村莊”“下野地”“阿勒泰”“呼倫貝爾草原”……那樣的文字描繪出一幅天然的原野蒼茫圖，我多想像浪子一樣在無邊無際的草地上行走。我收藏著一個畫面，一幅照片——新疆作家劉亮程頭戴草帽，背對我們，迎著即將升起的朝陽，行走在升起霧氣的荒野上（腳下是小細草、泥土和泥土上零星的小野花），他邁動腳步一直向遠方走去，而遠方是無盡的荒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線，更遠處仿佛是這個星球的邊緣。

艾略特有長詩《荒原》，肖洛霍夫?qū)戇^《靜靜的頓河》……但印象中似乎除了張煒先生許多年前寫過《融入野地》，表達了對野地的濃烈情感，在當下中國極少有這樣荒野的向往和描寫。人作為大地之子、自然之子，他們用智慧的頭腦和雙手建筑起社會和文明，走進機器、水泥構(gòu)筑的城市，逐漸疏離了與自然的關(guān)系，而那些勤勞無比的農(nóng)民，則更是不能允許身邊有任何一片荒野、荒灘的存在，他們把每一寸土地都打理得規(guī)整、服貼，種植上成行成排的莊稼，他們不能容忍土地的“荒”和“野”。

珍貴的荒野，越來越少了。人跡所至之處，一切都被征服。但我還是渴望可以見到一片荒野，原生態(tài)的，純粹自然的，蓬勃而野性的土地。不僅如此，我的腦袋里也需要一片這樣的大野地，它開闊、平坦、無阻無礙，甚至荒蕪，保持著雜草叢生的原始態(tài)?，F(xiàn)在那一塊“土地”，太多的信息碎片塞滿了它，噪音、新聞、數(shù)據(jù)、金錢、名聲……每一道褶皺里，都長滿了修剪整齊的“草坪”，它要瘋掉的。我見過許多富足的腦袋，它們?nèi)菁{無數(shù)的知識和見識，卻獨獨缺少智慧；我見過許多求學(xué)的孩子，他們就像被修整過的花圃冬青，一樣的標致、整齊，他們的名字也一樣（都是由一個起名機構(gòu)測算出來，為了以后的富貴，美好的漢字嵌進或許本不屬于他們的姓名中），他們的發(fā)型一樣、眼神一樣、書法一樣、卷面一樣……他們的大腦本該是聰慧的不同的，但全都成了一樣的，無數(shù)重復(fù)的訓(xùn)練、從早到晚的枯坐，機械地一遍一遍地刷題，讓他們沒有機會“胡思亂想”“異想天開”，他們的大腦里全被時間灌滿，被奧賽、數(shù)理化、輔導(dǎo)班、音樂、舞蹈、禮儀……所塞滿，沒有留下一點可以“馳騁”的“原野”，他們怎么可能還有激情、異質(zhì)、豐饒而開闊的異想天開？

是啊，大腦里應(yīng)該有一片這樣的“荒野”，沒有人為的雕刻，留白給自由的“萬物生長”，它是原始的、豐茂的、激情的，甚至是無序的。就像我少年時的蘆葦蕩，像西南西北大地上的下野地，那是生命更接近生命的喘息，是人類與自然連通的橋梁。去融入野地，像張煒在散文中所寫：“我舍棄所有奔向它，為了融入其間。跋涉、追趕、尋問——野地到底是什么？它在何方？野地是否也包括了我渾然蒼茫的感覺世界？”

大野寂靜無語，我們沿著它走向遠方，走向地平線，走向世界的盡頭。它在故鄉(xiāng)的記憶里，它在遙遠的夢想地，它在每一個人的心島上，只要你遠遠地望它一眼，你就會被它深深吸引，你會看見那裊裊的霧氣中靜美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