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施建華,中國林業(yè)生態(tài)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內(nèi)刊《隆務(wù)河》執(zhí)行主編。
我居住過很多年的舊房子要準備賣掉,可是我舍不得賣掉我的舊房子。
對于那套舊房子,我始終有一種難舍的情懷,尤其是想到,我會在將來的某一天離開舊房子的時候,心里就彌漫出一種不舍的情愫。而這一天,已然來到了。
這套舊房子讓我如此留戀,于我而言,這里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居所,更是一個容納我心靈成長的空間,每次走進家門,就會有一種放松和安寧的感覺。我從35歲住到52歲的舊房子,我最好的年華在這里度過,孩子在這里長大,然后去往異地求學(xué)。
房子里的每一樣物品幾乎都是我親手添置的。
這套白色的布藝沙發(fā),因為已經(jīng)使用了多年,沙發(fā)一側(cè)扶手上的皮質(zhì)已經(jīng)被磨禿了,露出里面經(jīng)緯的線條。我總是蓋著小被子躺在沙發(fā)上,讀一本書或者看一部電視劇,時光就這樣慢悠悠地遠去。記得以前每次下鄉(xiāng)回來,疲憊到極點的時候,我都會第一時間把自己丟在沙發(fā)上,躺一兩個小時等到滿血復(fù)活后,再去做其他的事情。
冬天的中午躺在沙發(fā)上午睡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濃烈的陽光透過窗玻璃投射在沙發(fā)上,沙發(fā)上躺著一個鍍金的人,暖洋洋的慵懶時刻。有時候我在迷迷糊糊中醒來,會感覺到時間和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有一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的虛無感,索性就這樣不管不顧放肆地躺著,躺在時間里,躺在我自己的心情里,看著太陽一點點西斜,看著明亮的空氣逃逸而去,房間里終于只剩下暗夜的光和一屋子的安寧與寂靜。
陽臺和客廳里擺放著幾盆綠植,一盆散尾葵是朋友在很早以前送給我的,散尾葵的線條非常流暢,有著亭亭玉立的風姿。我總是不遺余力地給它澆水,我甚至還給它喝牛奶喂茶水,可它無動于衷地綠著,簡簡單單地綠著,從沒想過讓我看看它金黃色米粒一般的美麗小花。
有朋友打趣說,你養(yǎng)的肯定是一盆公散尾葵。
有一盆開綠色花朵的小菊花,是我從街上隨意買來的一盆,扔在陽臺上,并不在意它是否會開出漂亮的花朵。有一年因為十多天不在家,回來一看菊花干死了,它真是夠嬌氣的。我把枯葉清理掉,就那樣丟著也不去理會它。后來有一次手洗了許多衣服,曬在陽臺上,大概是衣服里的水滴到花盆里,它居然又長出一些綠芽來,這就讓我不能不認真對待它了,從此再也沒有忘記過給它澆水。但不知什么原因,這盆開綠色花的小雛菊,后來居然開出黃色的花朵來,花朵也會隨著時光而褪色嗎?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就隨它去吧,愿意開什么顏色的花就開什么顏色的花好了,只要不再任性枯死就行。
一直都很喜歡丁香花,這種紫色的,能讓人想起一團美麗的紫色云霧的花朵,想在家里的陽臺上養(yǎng)一盆丁香。后來,有朋友給了我一株很小的丁香苗,拿回家迫不及待地種上,恨不得它馬上就開出細碎而美麗的丁香花來。在經(jīng)過一年多望眼欲穿的等待之后,終于看見一根枝條上長出細細的小花苞。花朵是白色的,只有稀疏的幾朵,但在我眼里就這幾朵花,也已勝過街上花壇里那成千上萬朵的芬芳,因為這是我在自家陽臺上精心呵護了一年多的丁香花。第二年、第三年,丁香的枝葉和花朵逐漸豐茂起來,清淡的、幽暗的香氣若有若無,米粒一般的白色碎花居然可以持續(xù)開很長時間。
綠蘿是我喜歡的植物。家里有兩盆綠蘿,一盆放在餐廳的冰箱上,一盆放在客廳窗戶上。始終都是冰箱上的綠蘿長得更加好看一些,深綠色的葉片綠油油的,長長地從冰箱一側(cè)垂吊下來,很好看。放在客廳的那盆綠蘿大概是曬多了太陽,總有些沒精打采的,不是突然冒出幾片黃葉,就是因為沒及時澆水而變得萎靡不振。被太陽曬著的綠植也更加容易口渴,因此需要常常澆水才能保證它們不會枯死。我在家里放音樂的時候,經(jīng)常會感覺到這些綠植和花朵們也都在陪著我一起聽歌,這是我和綠植們的一次狂歡,它們也是這個家的主人。
遺憾的是,那年疫情期間,我大概有兩個多月不能回家,再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多綠植已經(jīng)枯死了,它們就這樣失去生命的芬芳。
家里有一個黑色的扁長的大花盆,里面裝著幾十枝干蓮蓬,干蓮蓬搖曳生姿,有一種獨特的美。蓮蓬是有一年湖北的同學(xué)快遞給我的,我收到新鮮采摘的蓮蓬,枝干很長,足有一米多高,我把蓮蓬小心地晾曬在陽臺上,等它們被風干。再然后,它們就住進了大花盆,成為我家窗臺上一個獨特的景。
我常常想,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欣賞植物枯敗的美,我喜歡,一定是因為我的生命意識里,始終就潛藏著一些連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東西。這種東西刻在一個人的記憶里,是長久的生命體驗所帶來的、一些若有若無的悲傷,這是我需要時時提醒自己注意去避免的一種情緒。
家里有一個白色的吊籃,是我在網(wǎng)上買的??爝f過來,我和當時上小學(xué)的孩子吃力地把它抬上五樓,一件一件地拆開包裝,再安裝起來。白色的吊籃非常好看,放在房間的角落里,每當我沖一杯咖啡,打開音樂,把自己安放在吊籃上休憩的時候,常常會有一種幸福到想要落淚的感覺,在那一刻我真切地體會到快樂的滋味,幸福距離我如此之近,幸福是因為那一刻我所擁有的陽光、音樂和孤獨。
舊房子里飄蕩著音樂的瞬間,我在那一刻與溫暖不離不棄,寂寞如我,也可以體會到的幸福感覺,原來是這樣一種讓人想要落淚的溫暖情緒。
房間里,有幾個竹制的書架,同樣來自于淘寶。
書架上有許多書,有些來自于朋友們的饋贈,有些來自于當當和博庫,極少一部分來自于實體書店。我對于書是沒有控制力的,我習慣于流連在那些有書的地方,哪怕去外地出差,我也會去最近的書店走走看看,時間長了,居然存下來很多本書,我甚至沒有計算過自己擁有的圖書量,只是覺得房間太擁擠,書架不夠?qū)捳埂?/p>
買了書,卻又不急著馬上讀完,以至于書架上絕大多數(shù)的書都是我不曾讀過的,甚至在很多時候,我還會忘記自己曾經(jīng)購買過這樣的一本書,等到再看見了,就再次買回家去,時間久了,我竟然重復(fù)著買了不少書,我想著要找時間把這些書整理出來,預(yù)備著送給同樣喜歡看書的有緣人。
廚房是一個溫暖的所在,我在廚房里掛了粉紫色的勿忘我。
很小的一個地方,容納著我和孩子的一日三餐,至今記得孩子小時候,我喊他過來品嘗一個新出鍋的什么餅的時候,孩子狡慧地說:我就知道,你又想騙我吃東西,我才不上當呢。
后來,孩子去外地讀書,我們也有了機關(guān)食堂,廚房變得冷清起來。但雙休日沒地方可去的時候,我依然會在廚房里,為自己烤一個面包,煮一杯咖啡,燉一鍋雞湯,或者熬一碗稀粥,簡單果腹的煙火氣就這樣時有時無、時而冷清時而熱鬧地彌漫在我的廚房里。
有一年春天,突然心血來潮,淘汰了所有的舊餐具,去超市買新的回來??粗鴯湫聺崈舻牟屯氡P,我竟然也有了一個人煮飯的興趣,去食堂的日子便少了,感覺自己身上的煙火氣又回來了一部分。
如今,舊房子的地板顏色已經(jīng)很舊了,窗簾依舊是最初的那一個,暗藍色大波斯菊亞麻的質(zhì)地,透著神秘的光澤,很漂亮也很溫暖。舊房子里擺著我從上海買回來的寶葫蘆,從浙江帶回來的東陽木雕,從云南帶回來的椰殼燈,從廣東帶回來的小玩偶……過時的舊衣服,孩子的舊玩具,不要的書籍雜物等,被我斷舍離了一批又一批,依然有那么多可用可不用的物品擁擠在這狹小的空間里。有時候我會為自己泛濫的物欲感覺到自責,但我是知道的,我知道自己的心里有一個不能愈合的傷口,需要借助外力來做一些彌補或者改變,但,真的就能夠得到修復(fù)嗎?仔細想想,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確實是什么也帶不走的。即便是搬家,也同樣有許多帶不走的物品,可還是習慣于不停地各種采買。人啊,真是矛盾,“明知道”是一回事,在“實踐中”又是另外一回事,宛若兩條平行線,各走各的路,認知和行為永遠不能完美和諧地重合在一起。
我在春天清冷的上午寫下關(guān)于舊房子的這些文字,放眼窗外,所有的樹都綠了,所有的花兒也都開了,疫情的陰霾已經(jīng)漸行漸遠,陌生的人們行走在日子里,行走在生離死別的過程中。世界上,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在獨自經(jīng)歷著用一種缺憾去彌補另一種缺憾的生活呢?生活的氣息在一間又一間的舊房子里鋪陳著,就這么不經(jīng)意地,舊房子和老時光裹挾了我們所有的快樂與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