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陳素云,深圳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雪蓮》《特區(qū)文學》《寶安文學》等。散文《從流水線走向講臺》獲第四屆全國打工文學征文大賽銅獎,散文《被房號串起的日子》獲2020年深圳“睦鄰文學獎”年度十佳及第五屆全國打工文學征文大賽金獎,已出版散文集《故鄉(xiāng)云》《守望花開》。
自我記事起,轆轤井就一直在,像一位飽經(jīng)風霜的老者,佇立于村子東頭。
轆轤井井口為圓形,直徑一米左右,深約十余丈,井筒和井臺由石頭砌成。井臺約五平米見方,高出地面幾十公分,四周長滿青苔,凹凸不平,從井口看下去,像一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洞,影影綽綽。
井口東側,緊貼井沿壘有一面石墻,轆轤軸芯穿入石墻中,上纏井繩,井繩尾部有一截拇指粗的鐵鏈,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墻下端開一四方孔,通向石墻背面兩米有余的水泥槽。井臺上方是井亭,井亭為屋瓦頂,其中兩個亭檐架石墻上,另兩個亭檐順石墻斜下,由兩根黑色柱子支撐。井亭為轆轤井遮風擋雨,與之相依相伴。
轆轤井井水甘甜清冽,夏涼冬溫,哺育了世世代代莊稼人。曾經(jīng)在農(nóng)村,每家都有一口大大的貯水缸,擔水是每日必不可少的營生,我家勞力多,從不愁沒水吃,哥哥們得空就給水缸添滿水。
莊稼人習慣早起,每天晨曦,人們挑著空桶從四面八方走向井臺,見面時互問一聲“你也擔水”。不一會兒,井臺上便響起鐵桶和井臺石面的摩擦聲,隨之是轆轤嘎吱嘎吱滾動的聲音。擔水的大多為各家男勞力,也有一些能干的女人,家里有婆婆做早飯。大家自覺有序排隊,桶放地上,扁擔擱桶上,趁等候的當兒諞閑傳,談家長里短,或軼聞趣事,誰家的莊稼長得好,誰家的女子要結婚,誰家的媳婦孝順公婆……這轆轤井,儼然成了村子的新聞中心,清靜了一夜的井邊逐漸熙攘起來。一輪紅霞漫過樹梢,井亭一角沿閃亮亮的,伴著各家屋頂升起的裊裊炊煙,新的一天的生活在扁擔鐵桶的碰撞聲中拉開了帷幕。
轆轤井邊常年人來人往,擔水的,洗衣裳的,淘糧食的,嘮家常的。時常有二三媳婦相約一塊洗衣服,拎著桶,提著小板凳、鐵盆、洗衣板,坐在各自的鐵盆旁,擠擠攘攘,邊洗邊嘮嗑,看上去很投入,卻不耽擱手里的活計。或揉搓,或用洗衣粉浸泡,或過水漂洗,動作麻利,換水時順手提起鐵盆盆沿,水“嘩”地漫開,地上便開出一朵朵雪白的泡沫花。幸虧井旁路對面有一道小渠,不然這井邊定會成為一片汪洋。
我家在村子的中心街道,門前每天有許多擔水的人經(jīng)過,有的慢悠悠地走,扁擔上的水桶平平穩(wěn)穩(wěn),有的家里等著用水,撲踏撲踏跨著大步,肩膀一顫一顫的,扁擔吱吱扭扭響,兩只桶忽閃忽閃,水花四濺,土路上便留下一行歪歪斜斜的水痕。不管碰見誰擔水,我都得打招呼,不然會被父親批評沒家教。
轆轤井是世代村民的生命之源,也是莊稼的救命井。有一年夏天,關中大旱,玉米苗擰成繩,人們二十四小時輪流澆地,旱情稍微得以緩解,但隊里的機井僅供灌溉村子南面的莊稼。村子北邊的莊稼告急,勢不容緩,隊長組織村民在轆轤井里安裝水泵,水渠修到各家門口,井水從泵中噴薄而出,白花花冰涼涼,孩子們稀罕得不得了,整天泡水渠里玩。大人們忙著洗衣物,水渠兩邊全是人,那個熱鬧勁兒。
我七八歲時,正是豬狗都不待見的年齡,像個野孩子,每天和小伙伴們玩得不著家,吃飯都要大人滿村子喊,水泵抽水時簡直瘋了,成天在轆轤井邊耍水。一天,我和小伙伴爬到水槽臺上玩耍,從水泵上跨過來跨過去,使勁往對方身上撩水,衣服打濕了仍不肯停下。隊里張哥去擔水,催促我們下去,一連喊了幾聲,小伙伴們都乖乖跳下槽臺,我卻像沒聽見一樣,遲遲不肯下去,自顧自地玩。張哥家里急于用水,奈何我頑劣不聽勸,他一氣之下提起我雙腿,硬要把我往井里塞,嚇得我魂飛魄散,哇哇大哭。母親聞訊趕來,一把從張哥手里把我搶過去,黑著臉把我領回家。
從那以后,我看到張哥就躲得遠遠的,死活不肯打招呼。后來張哥的兒媳向母親道歉,說張哥確實過頭了,其實他只是想嚇唬我。張哥和父親年紀相當,為人正直,擔任村干部多年,威信極高,后來大人并沒和張哥計較,兩家關系依舊如初。
那時在農(nóng)村,人們主要靠在地里刨食維持生計,大人們整日伺弄莊稼,有時顧不上擔水。我在家里最小,不用下地干農(nóng)活,每看到缸里水不多了,便二話不說拿起扁擔去擔水。我喜歡鐵鏈套桶把碰撞出的清脆響聲,喜歡挑著扁擔晃悠悠走在土路上的感覺。那時候,我總嫌棄轆轤井離家太近了,才那么三百來米,那晃悠悠的感覺實在過于短暫。
絞水時,鐵鏈套桶把上,轆轤把按逆時針一圈一圈搖,直至水桶“咣”一聲碰到水面,再拽起井繩輕輕晃蕩幾下,使水桶傾斜,桶口朝下,咕嚕咕嚕一陣響,感覺水桶往下沉時,桶里便灌滿了水,然后順時針方向往上搖,井繩便一圈一圈密匝匝纏繞在轆轤上,滿滿當當一桶水在嘎吱嘎吱聲中被搖上來??斓骄跁r,用右手扶住轆轤把,左手將水桶提到井臺上,順便將打上來的水倒進另一只空桶里,再放桶到井里繼續(xù)打水。
有時候,我學著大人的樣子,放空桶時松開轆轤把,伴著響亮的咣當咣當聲,轆轤像車輪一樣快速旋轉(zhuǎn),桶和井繩飛速下墜。井繩快放完時,一手按在轆轤上,一手拽住繩晃蕩。我們稱之為放響轆轤。放響轆轤的感覺很奇妙,似在向人宣告,“看,我也能這樣?!?/p>
從井里打水,有時會把桶掉進井里,盡管小心翼翼,桶卻在不知不覺中脫離了鐵鏈,拽繩子時感覺輕飄飄的。這時候急也沒用,只能回家找人撈桶。哥哥拿來繩索、鉤子、手電筒,把鉤子綁繩末端,人趴井口,讓鉤子沉到井底,釣魚一樣輕輕擺動。運氣好時三兩下就能鉤住桶把,運氣不好要鉤兩三天,甚至于,有些人家的桶掉下去一直撈不上來,長久沉于暗無天日的井底,直到哪天被人突然撈上來置于井臺上才被通知去認領。
夏日里,頂著烈日勞作的人們口渴難耐,便徑自走向轆轤井找水喝。井水可以生喝,不管是誰家剛打上來的水,甚至不用打招呼,對方便說:“你喝你喝,剛絞上來的,透涼?!眲谧髡弑阏虏菝?,蹲下身子,兩手把住桶沿,吹去水面上的麥糠,一頭扎進桶里咕嘟咕嘟喝起來,冰涼的井水瞬間滲入五臟六腑,暑氣頓消,便連連贊嘆:“美的很,美的很,還是咱這井水好?!?/p>
咱這井水是真好,每天我都一連擔好幾擔,直至把大水缸添滿。夏天給水缸里飄幾根嫩黃瓜,吃起來又冰又脆,口感好極了。
寒冬臘月里,滴水成冰,井臺比較滑,踩在上面得格外小心。轆轤井最熱鬧的時候數(shù)農(nóng)歷年年底,那幾天井臺邊人最多,家家戶戶都把拆洗的衣物拿到井邊,井臺旁坐一大片人,洗洗刷刷,捶捶打打,棒槌捶打被單被面,“梆梆梆”“梆梆梆”此起彼伏,忙而不亂,富有節(jié)奏。那些日子,轆轤一整天都在嘎吱響,剛絞上來的水帶著地下的溫熱,散發(fā)著縷縷熱氣,手放在水里格外暖和。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月季樹,樹身約兩米高,花色為玫瑰紅,枝葉深綠,樹旁是磚頭壘成的長方形小園子,幾平米見方。園子里有一株粉色月季,兩株麥冬,一座窟石假山。父親抽空給月季樹修剪枝葉、澆水,精心照料。他時常駐足園子外,打量窟石假山,或欣賞滿枝的月季,像在沉思,又仿佛在和花說話。自從我能擔水,便成了父親的好幫手,時常用井水幫父親澆花。那棵月季樹樹圍很大,一桶水倒下去,瞬間滲入泥土,再倒一桶水,圍臺里才會看到明晃晃的水印子。小小的園子傾注了父親多年心血,見證了父親付出和收獲。園子被他養(yǎng)得這么好,自然離不開這口井。
關于轆轤井,有一些傳說現(xiàn)在想來也挺新鮮的。小時候聽村里的老人說,龍王爺很靈驗,有求必應。幾百年來,無論多么干旱,井水永遠不會干涸。轆轤井旁的石墻上有一神龕,平時少有香火,農(nóng)歷過年時,神在人們心里的分量便重了幾分,有人給神龕寫對聯(lián),也講究誰家上頭炷香。有一年大年初一,母親讓我去給轆轤井上香,凌晨一兩點,鞭炮聲此起彼伏,屋外冷颼颼的。我右手捏一根蠟燭照明,左手拿幾支香燭供神,小心翼翼走上井臺,點香,作揖,祈求龍王爺保佑全家平安健康。那一年,我居然是第一個上香,心里喜滋滋的,總覺得一向膽小的我半夜站在井邊竟不覺膽怯,那一定是龍王爺賦予我力量和膽量。
農(nóng)歷七月初七,是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打小我就過聽牛郎織女凄美的愛情故事,說是七夕夜深人靜時,趴在轆轤井井口,可以聽見牛郎織女的對話,傳得神乎其神,有鼻子有眼。我半信半疑,覺得晚上黑咕隆咚的,誰敢趴井口呢?反正從來沒有人去證實過。農(nóng)村人相信神的力量,保持這種信仰和期許,總是好的。
少年時代,我一直在外求學,星期天回家偶爾幫家里擔水,與轆轤井漸漸疏遠,井邊的故事卻每天都在繼續(xù)。后來,轆轤井被劃在一戶人家院子里,井亭、轆轤和井臺已被拆除,只留下光禿禿的井口裸露天下。人們在井里安裝水管,井水直接被抽進各家廚房。三哥家前院也接了一條水管,用來澆花澆樹,龍頭一擰,水便嘩嘩嘩流出,掬一捧在手中,還是那熟悉的涼,貼心的親。父親栽植的麥冬也被移栽在院子里,長勢旺盛,一串串紫色的花兒麥穗一樣沉甸甸的。
每次回鄉(xiāng),我都要給冬麥澆水。
我是吃著轆轤井的水長大的,多年以后,背井離鄉(xiāng),每當想起轆轤井,心中總會泛起無數(shù)漣漪,一圈,又一圈。井在,樹在,街道也在,父輩們陸陸續(xù)續(xù)走了。我不知道,父輩們在另一個世界,會不會談起轆轤井,談起井邊的那些舊事。
故鄉(xiāng)的轆轤井,見證的又何止是我的童年,何止是村子的滄桑與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