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湖濕地上空的大鵟

【作者簡介】賈國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著有多部長篇小說、散文集。其中，散文分別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鐘山》《山東文學》《天津文學》等報刊發(fā)表。

“嘎啊啊啊……”一聲急促的叫聲突然響起，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循聲抬頭望去，看到大鵟抓著一條粗壯的蛇奮力地向天空攀飛。天是藍的，云是白的，抓著蛇的大鵟如大海中兇猛的鯊攪動著浪濤，每一次攪動便發(fā)出一聲急促的叫喊，一聲連著一聲。蛇不甘心失敗，不停地扭動著身子，想把頭抬起來去咬大鵟的翅膀或腹部。大鵟不停地晃動著身子，蛇頭隨之搖擺，無法向大鵟發(fā)起有效的攻擊。這樣一來，大鵟的飛行平衡受到影響，不得不貼著水面飛行。這不是最佳的選擇。所以，大鵟才不停地發(fā)出急促的叫聲，似乎在表達著內心的焦躁。就在我為之著急的時候，大鵟突然來了一個強行的爬升，爬到高空之后松開了緊扣著蛇的爪子，把蛇從天空拋了下來。

湟水河東西向貫穿了整個西寧市，留下了海湖濕地、寧湖濕地和北川濕地三個明珠般的公園，統(tǒng)稱為西寧湟水國家濕地公園。城市建設者通過建設自然護岸和半自然護岸、種植水生植物、修復退化濕地、建設鳥類生境島等措施，開展野生動植物棲息地恢復工作。如今的湟水國家濕地公園水清河晏，鳥語花香，綠樹成蔭，成為集生態(tài)保護、旅游觀光、文化展示等多功能為一體的“城市綠芯”，也成了青海省乃至全國重要的候鳥遷徙地和野生動物棲息地。

五月的寧湖濕地公園內，花兒競相開放。岸邊不僅有芬芳爛漫的北美海棠，有清雅迷人的山杏花，還有如漫天粉雪的山桃花。丁香花典雅含蓄，花朵兒小巧玲瓏，或紫或白，如一簇簇的絨球，在風中搖曳。榆葉梅毫不含糊，非常招搖地綻放著大紅大紫的花朵，整個春天都要被它攪鬧得難以安靜下來。濕地中的蘆葦、香蒲早就鉆出了水面，嫩芽尖銳如劍，卻捧上了一片片的綠色。綠頭鴨、赤麻鴨不分群族，欣喜若狂地在長滿了眼子菜、睡蓮、浮萍的水面游來鳧去，還有幾只漁鷗開始向水中俯沖，捕食小魚細蝦。幾只大白鷺站在不遠處的淺灘中，時而偷偷地窺望著這邊的動靜，時而又低下頭去在水中連連啄食。

蛇從天空掉到了濕地邊草甸子上。那里長滿了水草，是蛇最理想的藏身之處。每次看到在天空盤旋的大鵟，蛇都會向水草深處鉆去，那里和水相連，它會把身子放進水中，只留頭在水草叢中呼吸，偷偷地觀察著天上的大鵟。不過，今天蛇被大鵟摔暈了，迷失了方向，它沒有鉆進水草，卻向濕地的岸邊爬去，那里可沒有茂密的水草可供藏身。只有長在護岸石后面的幾棵榆葉梅，再往上走就是環(huán)湖健身道了。大鵟沒打算就此放過蛇。在蛇急急忙忙向濕地岸邊爬去的時候，大鵟再一次俯沖下來，一只爪子緊緊地抓住了蛇的頭顱，一只爪子緊緊地抓住了蛇的七寸，任蛇的尾巴不停地擺動，大鵟只是不停地扇動翅膀向上飛，眼看著就要飛向遠方了，沒想到又盤旋著飛了回來，將蛇狠狠地摔在了環(huán)湖健身道邊的石頭上。好久，蛇才從石頭上滾落下來，躺在環(huán)湖道上抽搐著身子，沒有多久就不會動彈了。

客居在西寧市的日子里，我住在城馨麗錦社區(qū)一套三居室里。作為一名觀鳥愛好者，我會在周末來到寧湖濕地公園內架起薩伽（SAGA）馬卡望遠鏡，觀察這里的鳥類活動，和它們進行心靈的對話，從而實現親近自然，放松身心。我最喜愛聽的是蘆葦蕩中大葦鶯的叫聲，卻弄不清楚它們?yōu)槭裁催@樣快樂，總是在突然之間“嘰嘰喳喳”地叫起來，就像一個獲得了玻璃彈珠的孩子，盼望已久的愿望得以實現，情不自禁地放聲歌唱，如水一樣，很快就氤氳了寧湖濕地公園的角角落落。還有大山雀，總是在健身道旁的樹梢上“急急抓、急急抓”地叫著，中間還會加上一句“啾啾啾”，音節(jié)錯落有致，非常優(yōu)美。我曾經把鏡頭對準一群金黃色的赤麻鴨，它們總是不緊不慢地在水中游弋，通過望遠鏡的鏡頭，可以看到它們的嘴喙在輕輕地抖動，輕吟低唱式地發(fā)出“嘎嘎、嘎嘎”的聲音，很快就被水面的風給吹散了。最讓我欣喜萬分的是，杜鵑飛來了，一聲聲的“布谷——布谷——”非常親切。在我的故鄉(xiāng)河南省，杜鵑的叫聲是豐收的召喚。它有著華麗的羽毛、俊美的神態(tài)，更有著美妙的歌喉，每每看到杜鵑，聽到杜鵑的歌唱，我總會想到一位美麗的女子，沿著河岸邊走邊唱，這讓客居故鄉(xiāng)的我有了絲絲的鄉(xiāng)愁涌上心來。

這是我在寧湖濕地公園第一次觀察到大鵟的身影。大鵟的突然出現讓我始料不及。通過望遠鏡的鏡頭，我看到了那只在水面上游動的蛇，也看到了蛇對青蛙的攻擊，更聽到了被吞進蛇口的青蛙進入蛇腹前發(fā)出的哀叫。就在這個時候，我感覺如閃電一樣飛來一只鳥，撲到了蛇身上，還沒有待我反應過來，隨著大鵟急促的叫聲就飛上了天空。緊接著就是大鵟和蛇的博弈鏡頭，再接著是大鵟落到躺在健身道上的蛇旁邊，不停地用尖銳的喙去啄蛇的頭部，直至蛇失去了知覺，一動不動，大鵟再次抓起蛇身飛到了天空中，飛向了遠方。

這天晚上，我接到了好朋友李不然打來的電話。李不然在故鄉(xiāng)的野生動物保護站工作。去年秋天，他和同事們救助了一只受傷的大鵟，春天放飛的時候，在大鵟身上安裝了一只GPS追蹤器，這樣就可以隨時了解大鵟的飛行軌跡以及活動區(qū)域，為研究大鵟的生活習性獲得科學的數據，這也是國際通用的科學研究方法。經過跟蹤，李不然和同事們發(fā)現大鵟離開故鄉(xiāng)后，先是飛到了山西省晉城市地界，在那兒停留了一段時間后，又飛到了四川省的若爾蓋濕地保護區(qū)。不知道為什么，大鵟在若爾蓋濕地保護區(qū)停留的時間更短，開始向北飛翔，在青海省西寧市的東北方向留下了密集的GPS信號痕跡。經過研究，李不然和同事們認為，這只大鵟有可能在西寧市安家落戶，有了自己的家庭。其密集的GPS信號痕跡就是GPS追蹤器圍繞巢穴活動時留下的。

我把觀察到大鵟捕捉蛇的場景講給李不然聽，李不然非常興奮，問我是不是看到了大鵟身上佩戴的GPS追蹤器？我非常遺憾地告訴他，我只顧觀察天空中大鵟和蛇的博弈了，哪里還有心思觀察大鵟身上是不是有GPS追蹤器？聽了我的介紹，李不然也動了心，他告訴我說，他會立即向領導請假，親自到西寧市和我會合，追尋大鵟飛行的痕跡，如果成功，這將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發(fā)現。

大鵟的“鵟”字，看似繁體，實際通用至今。從字形來看，大鵟顯然就是猛禽的一種。在中國文化中，所有的猛禽皆以“鷹”稱之，其中，“雕”象征力量與威嚴，“鳶”代表輕盈敏捷，“隼”特指速度很快，“鷲”具有腐食性和丑陋的樣貌，“鸮”專指貓頭鷹類，“鵟”則是粗獷與剛猛的代言詞。在《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中，大鵟被列為二級保護動物。鵟是一個擁有20多類成員的大家族，大致分為大鵟、鵟、毛腳鵟和棕尾鵟四種，盡管品種不同，卻同樣擁有一身斑駁華美的羽毛，因其習性異常兇猛，渾身還散發(fā)著一種不怒自威的霸氣，被人稱之為“鳥中之豹”，結合其羽毛的顏色分別稱之為豪豹、白鷺豹和花豹。

如果從平面地理位置上論，從寧湖濕地向東北方向出發(fā)，越過京藏高速公路，就進入了一座大山。有西寧市的朋友告訴我說，這座山就是南山；另一位西寧市的朋友告訴我說，這座山叫大石溝。那里原始幽靜，重巒疊嶂，古樹參天，有著大鵟喜歡的落葉林及混合落葉林、針葉林，且和西寧湟水國家濕地公園的海湖濕地、寧湖濕地和北川濕地相距不遠，都在大鵟的活動范圍之內，很有可能在那里筑巢生活。有研究數據顯示，這里有著典型的青藏高原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特征，湟水國家濕地公園建設有青海省首家濕地科普宣教館和室外宣教體系，被中國林學會命名為“全國林業(yè)科普基地”，有植物33科82屬103種，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3種，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7種，省級保護動物10種，成為生物多樣性保護的重要區(qū)域。

在李不然來到西寧市的前一天，我再次在寧湖濕地公園觀察到大鵟，當時，臥在電線桿上的大鵟正閉目養(yǎng)神。這是一種少有的場景。在我的觀鳥生活中，從來沒有見過閉眼的猛禽，它們總是虎視眈眈地盯著前方，不停地扭動著腦袋，做出隨時準備出擊的樣子。閉眼的大鵟同樣引起了幾只花喜鵲的好奇，它們一群一群地圍著大鵟飛，嘰嘰喳喳地叫著，似乎要喚醒沉睡的大鵟。大鵟沒有理會這些喜鵲的吵鬧，依然臥在電線桿上閉目沉思。一只喜鵲耐不住好奇，竟然落在了大鵟背后的電線上，跳躍著去啄大鵟的尾巴，一下，兩下，三下……這下，大鵟真的不耐煩了，扇動著翅膀飛走了。也就是在它們的嬉鬧中，我拍下了大鵟的照片。這是一只通體棕黃色和褐色相間的鳥兒，無論從顏色或者花紋上看，確實和豹紋有相似之處，給人陰森森的冷色調感受。大鵟的眼睛整體是黃色的，眼珠漆黑如寶石般透著亮。喙彎曲如鉤，長長的上喙彎鉤覆蓋了下喙，讓人想象到兩片喙撕咬時的銳利無比。最有特色的是大鵟的爪子，是那種閃爍著亮光的黃，盡管和它身體的顏色極不搭配，卻顯示出了無比的高貴。

李不然到了西寧后，看了我拍的大鵟照片，非?？隙ǖ馗嬖V我說，這不是他們野生動物保護站放飛的那一只，因為大鵟身上沒有他們安裝的GPS追蹤器。且，那只GPS追蹤器的信號還沒有減弱，很有可能就在京藏高速公路對面的大石溝。在這里，李不然告訴我說，大鵟會判斷獵場的食物保有量，如果食物保有量不足以讓大鵟“養(yǎng)家糊口”，它們就會尋找新的獵場。當前，正是幼鳥出巢需要大量食物的季節(jié)，雌性大鵟負責在家哺育幼鳥，雄性大鵟負責捕獵，必須有充足的食源才能滿足大鵟一家的食物需求。“我看了一下寧湖濕地的環(huán)境，顯然這里的食物保有量不能滿足大鵟一家的需求，我這次來注定和大鵟無緣?！痹谒屠畈蝗环祷毓枢l(xiāng)的西寧曹家堡國際機場候機大廳，李不然非常遺憾地對我說。

自李不然離開后，兩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在西寧市的工作就要結束了。臨離開前的一段時間里，我再次把關注的重點放在了寧湖濕地公園，心中念念所想的是那只從故鄉(xiāng)飛來的大鵟?；蛟S，它已經把西寧市當成了第二故鄉(xiāng)“樂不思蜀”了。別說是鳥兒，即使是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同樣被這座城市優(yōu)美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所陶醉，所傾倒，所同化，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還有這里的高樓大廈，都在我眼中幻化成了一幅幅美麗山水畫卷，現在工作結束就要離開了，心中竟然有了許多戀戀不舍的念頭。

或許大鵟和我心靈相通，在我將要離開西寧市的最后一天，它出現在寧湖濕地公園。和我見到大鵟捕蛇不同，也和我見到喜鵲嬉戲大鵟不同，出現在我視野中的竟然是兩大一小三只大鵟，對寧湖濕地公園水面上的一條水蛇發(fā)起圍追堵截式的攻擊。和我第一次見到大鵟捕捉的蛇相比，這條蛇顯得瘦小而孱弱，聽到大鵟尖銳的叫聲后慌里慌張地在水面上扭動著身軀，向不遠處的蘆葦蕩逃去。茂密的蘆葦是蛇對付大鵟的天然武器，大鵟望著一根根蘆葦無處下嘴，也無處下腿，只能任由蛇逃生。不過，今天參加捕蛇的三只大鵟似乎早有準備，一只體格壯碩的親鳥大鵟飛了過來，一次次用翅膀在水蛇的前方拍打著水面，截住了水蛇的去路，迫使水蛇轉向另一處開滿了荷花的水面游去。讓人嘖嘖稱奇的一幕出現了，另一只剛剛還在天上盤旋的體格壯碩的親鳥突然俯沖下來，截住了水蛇的去路，同樣用翅膀拍打了一下水面，這只水蛇只好再次轉向蘆葦蕩。

每年的四月下旬，大鵟的家庭都會迎來自己的寶寶：橢圓形、六到七厘米長、污白色或淺黃色、具有紅褐色片狀或帶狀斑紋的卵。經過四十天至五十天的孵化，到了六月上旬，幼鳥大鵟才能破殼而出。爾后，還要經過四十到五十天的時間，幼鳥大鵟就開始了第一次試飛翔。幼鳥大鵟形成真正的捕食能力，大多在八月下旬。對人的生命來說，時間很短；對大鵟來說，時間卻很長。它們必須在這個時間段掐著點兒成長，如果錯過時間，寒冷的冬季再一次到來，不能獨立生活的幼鳥大鵟將成為一只廢物，父母也會毫不留情地拋棄他們。

我相信寧湖濕地公園上空的三只大鵟組成了完整的家庭，為了培養(yǎng)幼鳥大鵟的捕食能力，兩只壯碩的親鳥故意挑逗水面上的水蛇。盡管大鵟處于飛翔狀態(tài)，無法確定身上是不是安裝了GPS追蹤器，我還是相信其中一位親鳥大鵟來自我的故鄉(xiāng)：經過了漫長的愛情生活，經歷了溫暖的家庭生活，它不僅擁有了一位值得依靠的丈夫，更有了勇敢剛毅的后代，共同裝點著溫馨的家園。

夢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此時的高原古城西寧市藍天白云、碧水蕩漾、鳥語花香，生態(tài)之美躍然如畫，或許，從故鄉(xiāng)而來的大鵟已經把西寧市當故鄉(xiāng)了！

就在這時，剛剛還在天空盤旋著不敢出擊的幼鳥大鵟俯沖下來，伸出利爪緊緊抓住了水面上驚慌失措的水蛇，發(fā)出了響亮的鳴叫聲，好像在向父母炫耀，“看，我抓住獵物了！”在我祝福的目光中，兩位親鳥大鵟陪著幼鳥大鵟，帶上它們的戰(zhàn)利品，離開寧湖濕地上空向遠處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