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云掣電

【作者簡介】雪歸，本名楊秀珍，青海省平安區(qū)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等作品見于《文藝報》《芳草》《長城》《北京文學》《青年文學》《清明》《中國鐵路文藝》《飛天》等多家報刊，入選《作品與爭鳴》等多種選本，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無腳鳥》《在我之上》，長篇小說《風雨磐石》等六部。有小說作品獲得青海省政府第七屆、第八屆文藝獎、青海青年文學獎、全國電力文學大賽單篇作品一等獎、海東市首屆河湟文藝獎金獎等。

1

“左拐一直往南走，路的左手，你看見紅頂黃墻的房子了沒？如果見了，那就是我家?！蔽矣忠淮温犚姲执螂娫挄r這樣說。為什么我阿爸總是要在電話里給人說我家的位置呢？因為我阿爸是個環(huán)保衛(wèi)士，不僅得了一塊獎牌，還上了電視呢！

我的家，在郭勒木德，郭勒木德在青藏高原。老師給我們說過，我們這個地方的名字是蒙古語，意思是河流密集的地方。這里除了有美麗的風景，還有野牦牛、野驢、野駱駝等各種野生動物，有不少是被國家列為重點保護的珍稀野生動物。

大概在十幾年前，阿爸看見公路邊有一堆垃圾，他說他當時因為有事就沒管。過了幾天，他再次經(jīng)過那里，發(fā)現(xiàn)垃圾還在，而更讓他難過的是，一只普氏原羚就躺在離垃圾不遠的地方。

普氏原羚我們也叫它原羚，它的角長得非常對稱，是羚羊里邊長得最漂亮的一種。老師曾經(jīng)給我們講過，我們這里的普氏原羚，是非常稀有的野生動物，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

后來，阿爸發(fā)現(xiàn)這只原羚的胃里是包括各種食品包裝袋在內的垃圾。原來，冬天的時候，原羚的食物非常少，有的人隨意扔下的食品包裝袋有香味或者剩余食物，饑餓的原羚就會忍不住吃這些東西，結果因為這些東西無法消化，最終死亡。

我阿爸說，有個奶奶告訴他，原羚是可憐的羊，也是大家的救命羊。在自然災害時期，許多人就是靠這種羊才活下來的?，F(xiàn)在生活好了，對這救命的羊應該心懷感恩。從那時起，阿爸加入了保護原羚的隊伍。

阿爸經(jīng)常組織牧民撿垃圾。沒有專用垃圾車，他們就把垃圾裝進三輪車等運輸工具上，運回村里統(tǒng)一處理。在我阿爸的帶領下，我們村有很多人主動參與到生態(tài)環(huán)境和野生動物的保護工作中。

每天，阿爸都會去草場走一圈，檢查有沒有被狼咬傷或生病的原羚。如果有，阿爸會立即救下。受傷較重的原羚，阿爸會第一時間送到當?shù)厣止簿只蚬芾砭郑皇軅^輕的原羚，阿爸會帶回家精心照料，等傷好后再送回草場。

阿爸對這些原羚非常耐心非常溫柔，比對我溫柔一百倍一千倍。

冬天的時候，河面上凍原羚喝水困難，我阿爸他們就會到河面上破冰，方便原羚喝水。

有一天，阿爸救治過的一只原羚回來了。我問阿爸怎么就知道是他救下的那一只，因為我感覺它們都長得一個模樣。阿爸說：“那是你沒細看。你仔細看，它的右角沒有角尖，那是它受傷的時候斷掉的?！?/p>

原羚的角是有環(huán)棱的黑色硬角，長三十多厘米，它們的角下半段粗壯，接近角尖的地方明顯向內彎曲并向上，到最上面兩只角尖形成兩兩相對的鉤。我仔細一看，果然這只原羚的一個鉤少了鉤尖。

老師曾多次提醒我們仔細觀察身邊的一切，而我總是粗心大意，阿爸和這只小原羚教會了我怎么用心觀察。

在阿爸和許多人的努力下，我們這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越來越好。阿爸說，以前沒見過的大鳥現(xiàn)在也有了。阿爸說的大鳥，其中就有黑頸鶴。這種鳥的羽毛是灰白色，連腦袋和大半部分脖子，還有翅膀尖的羽毛也都是黑色。它的尾巴根是黑褐色。它的脖子和腿都很長，看起來非常漂亮。

聽說黑頸鶴是世界上唯一生長、繁殖在高原的鶴。

有一年的三月底，那時河水結了冰還沒融化，有一只在那里筑巢的黑頸鶴吃不到東西，阿爸發(fā)現(xiàn)之后就每天給它丟玉米吃。這樣過了幾天，黑頸鶴看到我阿爸，不僅不會害怕，不會跑遠，還沖他啯啯地叫，那樣子十分親熱。

冬天到來的時候，阿爸他們會幫助黑頸鶴把草堆用灌木和石頭壓好，防止大風吹掉。

他們還把筑巢用的東西抱到對岸，木棍放在下面，上面放干草，又用繩子進行捆扎，幫黑頸鶴筑巢。這個過程，用千難萬險來形容并不夸張。那里的濕地像膠一樣，人進去后很難動彈，天又冷，他們雖然做了準備，但仍舊冷得打顫，手指都伸不直。

我現(xiàn)在也是一名環(huán)保衛(wèi)士，放假的時候我會和阿爸一起加入這支隊伍，為使家鄉(xiāng)變得更美麗，貢獻我的力量。

2

我阿爸也開始玩抖音。

這天晚上，阿爸笑嘻嘻地說：“兒子啊，仁青啊——這個，你聰明，你幫我看看，怎么發(fā)？”

我問他想發(fā)什么，他說想發(fā)他拍的照片和視頻。

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阿爸一笑眼角和額頭都有皺紋，我就用了十足的耐心教他怎么做怎么發(fā)。可是，我說了半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還是滿臉發(fā)懵的樣子。天！我阿爸笨成這樣實在是我沒想到的。

我問阿爸，注冊個什么名字，他想了又想，不知道用什么名字好。

我說，就來個最簡單讓人容易記住的，叫“牧民男孩仁青的阿爸”。他很滿意。頭像我選了阿爸在“那達慕”大會上拍的一張照片：頭戴牛仔帽，身穿花邊長袍，腳蹬長靴，腰間還掛著佩刀。這張照片上的阿爸，可比平時帥氣了很多。阿爸的手機里有很多照片。有原羚的，有老鷹的，有野兔的，還有旱獺和草原鼠的。我一張張翻看。其中有一張鳥和魚的照片，巧的是鳥兒嘴中的魚不小心落下來，那時半空中的鳥兒正張著嘴，魚剛掉到鳥嘴下邊，這個場景恰巧被我阿爸捕捉到。

我覺得這張照片很有意思。然后我又選了草原上日落的風景，還有鳥兒飛翔的照片。照片選好了，要制作，還要加文字，阿爸抓耳撓腮想不出來，我想了想說：“要不就說歡迎你到郭勒木德來?！卑终f：“好。這個好！還是我兒子聰明?！彼f完又摸了一下我的頭。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睡覺，聽見阿爸在叫我：“仁青——仁青——”

我以為我又闖了什么禍讓他發(fā)現(xiàn)了，心突突跳個不停。只見阿爸拿著手機，滿臉興奮。他在我身邊躺下，問我：“好兒子，你看，有人問我郭勒木德在哪？”

我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大事，不知道阿爸為什么會這么開心。

“那你回復唄，告訴他們郭勒木德在青藏高原，在三江源，這里有昆侖山，有可可西里，有胡楊林?！?/p>

“兒子，你得幫我，教我怎么回復?！?/p>

“這個簡單?！蔽夷眠^手機，很快回復。

阿爸見我手機按得飛快，起了疑心：“你怎么手機玩這么好，是不是背著我偷偷玩了？”

我聽他這么問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我把手機放一邊，背過身去不理他。

他見我生氣了，又嬉皮笑臉地說：“我就問一句，你就生氣。我小的時候，你爺爺打我罵我，我都沒有使過脾氣，看來真是把你慣壞了?！?/p>

3

大雪天是青藏高原上的動物們最難熬的日子。那些吃不到草無處覓食的原羚，更是過得艱難。平時它們通常只在周邊活動，吃不到東西的它們不得不冒險進入草場中心吃草。然而這個時候，那些在雪天里同樣尋不到食物的狼早都餓瘋了。于是，那些體弱的、幼小的、跑得慢的，就成為饑餓的狼獵殺的目標。老師說過，優(yōu)勝劣汰是大自然的法則。原羚當然不是狼的對手，它們有的成為那些狼口中的獵物，有的在逃生的時候因為無法跨越網(wǎng)圍欄被掛在鐵絲網(wǎng)上，只能等死。針對這種現(xiàn)象，我阿爸又想了另一個辦法。他把我們家的羊賣了，從別人手里買回儲存的飼草，一捆一捆地撒在積雪覆蓋的草原上，讓那些原羚冬天也能在它們熟悉的地方吃到草。

即使這樣，阿爸還是不放心。他經(jīng)常和他的伙伴們帶著干糧和水，在大雪天的草原上騎著摩托車四處查看，如果見到被網(wǎng)圍欄掛傷的原羚，就馬上停下來給它們包扎治療。

這個時候的原羚非常虛弱，如果再遇到狼根本無法逃脫。我阿爸就和大家一起把原羚往我們家的方向趕。畢竟這里更安全，受傷的原羚可以放心地在這里養(yǎng)傷。

有一天，阿爸帶著我一起去巡查，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只被尖刺掛傷左眼的小原羚。

阿爸看見可憐的原羚后不停地嘆氣。他馬上脫下他的棉衣裹住了受傷的小原羚，又用圍巾包住它的眼睛，緊緊抱在懷里。

我問阿爸：“你不穿棉衣行不行？不凍嗎？”

阿爸說：“我沒事，它受傷很重，咱們得抓緊時間把它帶回家?！?/p>

那時我已經(jīng)凍得手腳冰涼，不住地發(fā)抖。我看見阿爸也凍得直打顫。

阿爸抱著原羚迅速來到車前，讓我抱著原羚，然后很快發(fā)動了車子。

此時，這只可憐的原羚正在我阿爸的棉衣里瑟瑟發(fā)抖，氣息微弱。我緊緊抱著它，想用我的體溫溫暖它，但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原羚本來是很活潑好動的?，F(xiàn)在，它奄奄一息，一動不動。我的心被它緊緊揪著，在車子不斷的顛簸起伏中，它和我一起上下顛簸。我輕輕拉開包在它頭上的圍巾，它眼睛上的血有的凝固了，粘在它的臉上，又有新的血滲出來。它輕聲發(fā)出咩叫，聲音發(fā)顫，細弱無力。

阿爸加大油門，拼命往家趕。

我既擔心這只小原羚，也擔心阿爸。他沒穿棉衣，此時風特別大，我背著風坐在車廂里，感覺風好像長著眼睛，一個勁兒往我的袖口、脖子、褲腿里鉆。我的兩只手上像有無數(shù)根針在刺，我的腳已經(jīng)麻了，腿也僵了。

我透過車廂只能看到阿爸的后腦，我偏過頭再看，只能看見阿爸的小半邊臉，已經(jīng)凍成青紫色了。他今天沒戴帽子，平時他出門都是武裝齊全，帽子、圍巾、手套一樣不少，今天卻偏偏忘了。

下雪了，剛開始是星星點點的小雪粒，后來變成了大片。在天地間扯起了一條條白色的雪線。風也越來越大，吹到臉上疼得厲害。

阿爸的三輪車拉著我和小原羚，也拉著希望、拉著寒冷，一路飛奔。

終于看見我家紅頂黃墻的房子了。阿爸的頭上和肩上都是雪，那么大的風都沒有吹走這些雪。阿爸停好車，馬上伸出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接過原羚，像是怕弄壞什么寶貝似的。他的臉色青紫，嘴唇發(fā)烏，眼睫毛和額頭的頭發(fā)都凝了冰霜。他接過原羚不是進羊圈，而是直接到了屋內。阿媽正準備出來迎接我們，見阿爸懷里抱著東西，問我們怎么了。阿爸也不回答，大步快速進屋。

屋子里爐火正旺。阿爸把原羚放在爐子邊的地上，小心地取下裹著它的衣服，又輕輕地取下它眼睛上的圍巾。

小原羚的腿不時抽動，又冷又疼的它，發(fā)出輕微的咩叫。阿媽拿來了阿爸的醫(yī)藥箱，里面有藥、針管和包扎用的紗布。阿爸常用治家羊的方法救助原羚：骨折了，就用木板固定；皮刮破了，就用紗布包扎后放在暖棚里，給它們喂藥、曬太陽；他用酒精、鹽水給他們消毒。如果是輕傷，經(jīng)過他簡單的手術治療，受傷的原羚一二十天后就能緩過來。

這只原羚傷勢嚴重。阿爸一邊給它治療一邊嘆氣。阿爸讓我找一個紙盒子，并在里面鋪上草。

我趕緊去找了一個裝過青稞酒的紙箱，在里面鋪上了柔軟的干草，快速拿進屋給阿爸。

這個時候，阿爸已經(jīng)給它做了包扎，準備給它喂牛奶。

平時，只要奶瓶送到嘴邊，原羚一般不會拒絕，它們會很快喝個精光，不留一口。今天，這只可憐的原羚已經(jīng)連吃奶的力氣都沒有了。奶瓶在它嘴邊，它只是動了一下舌頭，再沒有動靜。阿爸說，實在不行用勺子灌一點。我取了勺子過來，阿爸倒了半勺牛奶送到它嘴邊，扳開它的嘴給它灌進去，但原羚并沒有咽下去，大部分全流了出來。

我用毛巾給它擦了。我一邊擦，一邊輕輕地撫摸它。它的身上現(xiàn)在熱起來了，身體隨著它的呼吸一起一伏。

“如果它能熬過今晚，可能就沒事了。”阿爸說。

我拿來自己穿舊的一件衣服給它蓋上，心里祈禱它能堅持過去。

這一晚，我睡得很不好。睡前，我又給它灌牛奶，它依舊沒喝。我本來想把它抱在懷里一起睡，阿爸不同意，說那樣對它養(yǎng)傷不利，讓我別胡來。我乖乖聽了阿爸的話。

一夜過去，早上一睜眼，我先去看小原羚。爐子邊的那個紙盒不見了，阿爸也不在。我出去看見阿媽一個人在羊圈忙碌，我問阿媽：“阿媽，那只小原羚去哪了？阿爸去哪了？”

“小原羚死了，你阿爸把它拿出去了?！卑屨f。

我腦子里轟地一聲，像是一座山突然塌了下來，覺得渾身發(fā)軟，手腳冰冷。難道它就這樣沒了？這也太殘酷了吧？

奶奶出來，見我沒穿外套呆站，拉我進去穿衣服。

奶奶知道我是為小原羚傷心，她說：“孩子，別太難過。它到另一個世上也好，那里沒有饑餓和寒冷，不會受疼痛?！?/p>

4

這一天天氣很不好，濃云壓在頭頂，像在人心上壓了石頭。風不時呼嘯而來，打在窗上啪啪作響，讓人無法暢快呼吸。

阿媽在羊圈忙著，阿爸進進出出也沒閑著，只有我不知道做什么。這時，突然聽到有人喊我阿爸：“尖措尖措，趕緊出來，一只狼被網(wǎng)圍欄圍住了。”

來的人我認識，是多吉叔叔，多吉的意思是金剛。他長的可不像金剛，瘦瘦矮矮的，有點名不符實。

我阿爸聽見他喊就跑出去問：“怎么了？怎么了？”

多吉叔叔說：“趕緊，拿上鉗子，我也去拿個工具，你把車開上，我們一起去?！?/p>

阿爸聽完進屋去找鉗子。

我一聽狼被困住了，一下子來了興趣。阿爸已經(jīng)找了鉗子出來，我趕緊湊上去，求他帶我一起去。阿爸有點猶豫，這時阿媽出來了。她聽說我要一起去看狼，堅決不答應。我抓住阿媽的胳膊不斷搖晃并哀求：“讓我去吧！阿媽，讓我去吧！老師讓我們寫一篇草原見聞的作文，你如果不讓我去，我作文就寫不好。我遠遠地看著，絕對不走太近，你放心！”

阿媽一聽和我的學習有關，就勉強答應了我，但要求我到了之后不要亂跑，讓我最好在車上別下來，小心狼傷人。

阿爸說：“放心吧，有我呢！”

阿媽進屋拿出我的帽子給我戴上，又囑咐了一番。

阿爸很快將他的車發(fā)動起來，這是一輛藍色的電動三輪貨車，我抓住車廂的邊沿，上車時阿爸還托了我一把，等我在拖廂里穩(wěn)穩(wěn)當當坐好，阿媽又跟上來嘮叨了幾句，阿爸這才出發(fā)。

多吉叔叔叫上了另一個叔叔，也是瘦瘦小小的樣子。不同的是那個叫杰太的叔叔鼻子更高，嘴巴更大。他們拿著麻袋和鐵锨上了車。我知道我阿爸拿鉗子可能是準備鉸斷網(wǎng)圍欄鐵絲的，而他們拿的這兩樣東西實在讓人想不明白。難道是準備用麻袋套住狼再用鐵锨把狼拍死嗎？一想到這個場面，我心跳一下子加速，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這個季節(jié)的草原，一片枯黃。我看見一只灰色的野兔幾步就跳遠了不見蹤影，還有地老鼠不時鬼鬼祟祟地探頭又鉆進洞去，天上有老鷹飛過。風很大，直往我的褲腿和脖子里鉆。

我們沿著一條砂石路一直往前走。過了一會兒，多吉叔叔指著前面網(wǎng)圍欄上的黑影說，快到了。阿爸踩了一腳油門加速前進，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

天，我們這就要去殺死一只狼嗎？以前獵人打狼是為了保護牛羊和人不受傷害，現(xiàn)在為了保護環(huán)境、保護野生動物，不讓打狼。想到這里，我的心跳得突突突的。

阿爸的車有好幾年了，在路上發(fā)出咔咔的聲音，此時，一陣嗷嗷的叫聲傳入我的耳朵。我聽清楚了，那是狼叫！

“它在叫。可能是困得太久了?！倍嗉迨逭f。阿爸沒說話。杰太叔叔說：“還有力氣叫，說明還沒死。是好事！”

我們的車離狼已經(jīng)很近了，阿爸把車靠一邊停下來，讓我在車上別下來。他們三個拿了工具向狼走過去，我的位置剛好可以把那只狼以及阿爸他們三個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只狼沒有我想象中的大，它的后腿被纏在網(wǎng)圍欄最上面的鐵絲間，倒掛在那里，不停地慘叫。

這只狼的整個身體是棕黃色，肚子和后腿因為卡在圍欄鐵絲上，已經(jīng)磨破了皮?？匆娪腥丝拷?，它拼命掙扎，但無濟于事。

阿爸他們三人此時已經(jīng)靠近了它。杰太叔叔拿著鐵锨按住了狼的頭，阿爸趁機抓住它沒有受傷的兩條前腿，多吉叔叔拿起麻袋套住了狼頭。

天啊，他們的辦法可真是多！套住狼頭就不會攻擊人，就只能等著被活活打死。

老師說狼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也是地球生物鏈重要的組成部分。在狼多為患的時候，消滅這些危害人類的動物，是為了保護人類自己。此時，我真想沖上前去求他們放了狼，但我沒有這個勇氣，我瞧不起自己的怯懦。

網(wǎng)圍欄的一側是狼，另一側是阿爸他們三人。此時，麻袋里的小狼被大鐵锨按在頭上動彈不得。它依舊在掙扎，發(fā)出絕望的更加凄慘的嗥叫。

我看見阿爸已經(jīng)騰開了手，他彎腰拿起鉗子，鉗嘴對準網(wǎng)圍欄上面纏住狼腿的部分，兩手同時使勁，鐵絲瞬間斷開。

難道他們是要先把它放下來再殺它嗎？我懸著心，呼吸都有些困難。這會兒再沒有東西纏著狼腿，它的腿可以正常放下來。這個時候，只聽杰太叔叔喊了聲“一、二、三”，他們兩個人一個人拿開了鐵锨，一個人放開了麻袋。

沒有任何束縛的小狼立即從麻袋中間探出頭來，接著是整個身子鉆出了麻袋。它在網(wǎng)圍欄的另一側看了一眼，隔著網(wǎng)圍欄的我和阿爸他們三個人這會兒就站在它的對面。我擔心锨鐵會馬上落到它頭上，手里為它捏著汗，心里催它快跑。它很聰明，很快就跑遠了，一直沒有回頭。阿爸他們三人一直目送它跑遠才轉身。

此時我才我明白，阿爸他們并不是要打狼，而是要幫助這只狼脫困。阿爸給我說：“狼雖然受了傷，但還是很危險的，所以得小心。這種情況下，人要先保護好自己，然后再控制住它。”原來他們之所以按住狼的頭和脖子，并且用麻袋套上它的頭，是為了確保它不會傷人。

5

羊群里，有一只與眾不同的羊，安靜得簡直像沒有風吹過也沒有鳥飛過的冬天的草場。然而，就是這樣一只安靜的羊，卻因為難產(chǎn)而死。我很傷心。

小羊羔落地以后，奶里奶氣地拼命掙扎。

阿爸在小羊的臍帶斷口處涂上碘酊消毒，又把弄臟了的草進行了清理。

我開始學著給小羊喂奶。小羊沒有母乳，我們用牛奶來代替。擔心它不消化，先加了一點水。牛奶也是煮開后又晾溫的，喝起來既不太燙也不太涼。

剛開始，它還不知道怎么吃。阿爸先用手指頭醮了奶放到小羊嘴邊，引它來舔食，這樣幾次后，阿爸改用奶瓶，它很快就學會了喝奶。

小羊十分虛弱，奶奶把它放在溫暖的熱炕上，阿爸給它喂了土霉素——這是預防它拉稀的藥，還給它打了針，說是補鐵的。后來又給它打了補硒的針，還給它喂了可以增加抵抗力的黃芪。

阿爸叮囑我，要注意小羊糞便的變化。

這兩天，小羊拉的是黃褐色的糞便，比較黏稠，有的還粘在它的屁股上。我以為它生病了，阿爸說這是正?，F(xiàn)象，這叫胎糞，是因為它還太小的緣故。胎糞會把小羊羔的肛門堵住，需要幫它清理。

阿爸說，正常情況下，小羊的糞便是灰黃色，如果它的糞便是綠色或是黑色的，又很難聞，說明有了細菌感染，就得再給它喂土霉素。如果它出現(xiàn)白色的糞便，這是它消化不良，奶吃得太多撐壞了，這個時候得喂點乳酸菌素片。如果大羊出現(xiàn)了黑色的水狀糞便，特別臭還有黏液，那可能就是細菌感染，得給它打針。

我從來不知道關于羊糞還有這么多學問，養(yǎng)大一只小羊看來并沒有我想象的容易。我給小羊起名為額爾得尼，是寶貝的意思。它的阿媽付出生命代價生下了它，我會視它如珍如寶，幫助它健康成長。

等到額爾得尼能夠自己吃奶，精神好轉后，我們把它轉移了到羊圈里。不過它大部分時間不會呆在羊圈，它把我當成了它的阿媽，整天跟著我轉。哪怕我去拉屎，它也會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等著我。

6

最近，阿爸他們成立了牧民合作社，我不明白合作社是什么意思。阿爸說，就是采用自愿聯(lián)合、民主管理的方式，把村子里所有的羊都集中在一起進行放養(yǎng)管理，按照入股資金實施效益分紅。

阿爸說的有太多我不懂的詞，我倒也不在意，我關心的是，額爾得尼有了新的朋友。

額爾得尼的新朋友就和這個合作社有關。原來，合作社推出了一項新的內容，就是讓城市里愿意領養(yǎng)的人領養(yǎng)一只羊寶寶，委托給合作社，讓專人每天帶著它們在大草原上玩耍，讓它們茁壯成長。客戶可以通過手機APP時刻關注它，隨時可以看清楚羊寶寶漫步或者吃東西。合作社還會給領養(yǎng)的羊染成客戶喜歡的顏色，用的是不會傷害動物的顏料。羊寶寶的毛，還會剪成各種可愛的造型。客戶還可以給羊寶寶挑選衣服、褲子、帽子等東西，把羊寶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有意思的是，額爾得尼的領養(yǎng)者是個和我同齡的小女孩——來自西寧的名叫李婧的女孩，我們還可以互相寫信。

我收到的第一封信就是李婧寫的。信上說，她非常忙，周末都不能出去玩。她托我照顧好這只羊，說她有時間會來看它。

李婧的信不長，她說她很忙，估計是她家里給她安排了鋼琴、舞蹈、書法等課程。我看完信后也簡短地回復了她，告訴了她這只羊的名字叫額爾得尼，以及它的阿媽郎幾合的死，說了我怎么照顧額爾得尼。我有一個問題實在憋不住，我就在信上問她，她領養(yǎng)這只羊，是準備殺了吃肉嗎？我不希望我的額爾得尼被人殺了吃肉。

過了一陣，我收到了李婧的回信。她說她還沒想過怎么辦，目前她只是想領養(yǎng)額爾得尼，她也很喜歡這只羊的名字，說額爾得尼是我們共同的寶貝。她期待自己能看著這只羊好好長大，說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經(jīng)歷，還說這讓她覺得有了一份責任感。我們約好了在暑假見面。

期盼的暑假終于到了，李婧終于來了。她是個漢族的六年級畢業(yè)生，皮膚白得簡直像是透明的，穿著紅黑方格的裙子，看起來非常漂亮。奇怪的是，她竟然剃了光頭，戴了一頂帽子。

李婧的爸爸開車帶著她和她的媽媽一起來到我們這里。阿爸和阿媽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煮了肉，燒了奶茶，還拌了糌粑。李婧說她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生活，她看起來有些興奮，又有些害羞。她不知道怎么吃糌粑，我教她，她很快就學會了，但她吃得很少。

李婧的膽子很小，看見我家的狗就不敢走路。我拿起一根棍子擋在狗前面，她依然不敢走過去。她還給我?guī)Я艘粋€新書包和一些書，阿爸點頭同意后我才收下了。她爸爸說，希望我們兩家能成為朋友，也希望我和李婧能夠成為好朋友，在學習上互相促進，取長補短，共同進步。

見到額爾得尼的第一眼，李婧就顯出異常開心的樣子。她幾乎是跑去抓來一把草要給額爾得尼喂。

現(xiàn)在額爾得尼在羊圈里和一群羊生活。隔著柵欄，我看見額爾得尼的脖子上戴著一根紅色的帶子，上面有一個鈴鐺，那是李婧領養(yǎng)它后送給它的。額爾得尼的模樣非常可愛。它的全身雪白，右前腿的膝蓋和頭頂有一塊黑色，眼圈也是黑色的。它的耳朵朝里的一面是粉色的。它的嘴巴和鼻子看起來都很小巧，它的眼睛又黑又亮，像寶石一樣。它發(fā)出的叫聲非常好聽，是很細又很可愛的咩叫聲，不像成年的羊粗聲粗氣的。

我和李婧一起給額爾得尼喂胡蘿卜，帶它出來散步。一個下午的時間過得非?？?，直到阿媽讓我們回家吃晚飯。

吃完晚飯，我們各自休息。半夜里，李婧突然開始流鼻血。等我們知道去看的時候，李婧臉色慘白，再沒有白天講故事時的精神了。她靠在她媽媽的身上，有氣無力的，看起來十分虛弱。

我們也幫不上什么忙，只能回去睡覺。

我睡不著，我問阿爸：“李婧不會像郎幾合一樣死掉吧？”阿爸嘆了一口氣說：“她有病，很嚴重，是治不好的那一種。他們這次來就是祈福的?！?/p>

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病，李婧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生病的事情，我感覺她是個非常堅強的女孩子。

第二天一早，我們大家一起去草場看原羚。

一陣風掠過牧場，有鳥兒鳴叫著低飛而過，紫色的雛菊在風中默默綻放。

原羚在這里或嬉戲，或奔跑，或吃草，或飲水，自在而自由。

一只又一只自由奔跑的原羚像離弦的箭，前后肢分別并在一起，后肢用力后蹬，身體躍入空中，著地時用力后撐。這種跳躍式的奔跑使原羚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起伏的波浪，時隱時現(xiàn)。

李婧似乎又恢復了昨天白天的樣子，我們有說有笑，非常開心。但一想到她得了很嚴重的病，我心里很不好受。

看過原羚，李婧他們要走。我悄悄在李婧耳邊說：“你會好起來的！”李婧眼睛里閃著亮光點頭，讓我以后一定要把額爾得尼的情況告訴她。

我們一家人看他們一家人上了車走遠，這才依依不舍地返回。

7

奶奶說她要送我一根腰帶，讓我在十三歲生日時系上。

我現(xiàn)在的腰帶只是一根布帶，已經(jīng)用了很長時間，掉了色，上面還有些污漬，怎么都洗不掉。想到可以擁有一根漂亮的新腰帶，我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激動。

好幾個夜晚，我看見奶奶戴著老花鏡在燈下忙活。剛開始奶奶是在用剪刀剪，后來是用糨糊粘，再后來還拿火熨斗燙，然后，又一針一針地繡。

阿爸看見奶奶連著幾個夜晚都在為我的腰帶忙碌，就讓奶奶隨便給我做一根。奶奶不答應，她說：“不行，我孫子的腰帶，可不能隨便。等新腰做出來，仁青剛好上中學，最好不過。”奶奶說她歲數(shù)大了，眼睛越來越不行，也許這條腰帶是她做的最后一根腰帶。我聽后心里非常難過。

奶奶非常疼愛我。有一次我發(fā)燒，她坐在我身邊一晚上沒睡，一會兒用冰毛巾給我敷額頭，一會兒又擦我的身體，等我的燒退了，她的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閃電一樣，看得人心疼。

還有一次，我調皮把校服劃破了，我害怕阿爸阿媽罵我，不敢給他們說，只敢給奶奶說。奶奶讓我把舊校褲脫下來，偷偷補好，還給了我錢，讓我再買一條新褲子，兩條換著穿，這樣萬一有啥意外，也不怕。奶奶是這個世上最疼我的人。她沒有什么錢。她的錢，都是阿媽和阿爸過節(jié)的時候給她的，她舍不得花一分，全都用在我身上。

奶奶還在我的腰帶上設計了精美的圖案并繡了上去。圖案的外圍是如意紋，代表著吉祥、稱心、如意。如意紋中間又繡上圓形圖案，是壽字紋的變體。阿媽告訴我說，一般情況下，只會繡一種，或者是如意紋，或者是壽字紋，兩樣加一起繡的并不多，因為這實在既費力氣還費時間。“奶奶真是在你身上用心了?！卑屨f。

腰帶終于做好了。上好的醬色布料做內里，奶奶加了幾層布又粘好縫制，最外面是一層寶藍色的綢布，上面有九個彩色紋飾，外圍的是金黃色，里面是赤紅色，非常醒目非常漂亮。

終于，當奶奶將腰帶拿出來遞給我時，我激動極了。我穿上專門為我訂制的長袍，系上奶奶千絲萬線手工縫繡制成的腰帶時，感覺格外神氣，格外精神。

阿媽和阿爸對這條腰帶贊不絕口。奶奶親自給我系好后摩挲著我的頭說：“仁青啊，好好學習，快快長大。長大后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做個好人?！?/p>

我記下了奶奶的話。這個假期，我還記下了許多別的東西。最近，我學到了一個新詞：飛云掣電。意思是時間過得快，像流動的云，像閃電。以前我并沒有覺得時間過得快，但這個假期，我突然發(fā)現(xiàn)時間像長了腳在飛跑。在迅速流逝的時間里，有很多美好的東西伴隨著回憶摩肩接踵，會發(fā)光發(fā)熱，給人希望和力量。就像我生活的青藏高原，變得越來越好，每一次去市里，眼前的景象總讓我應接不暇。而在飛云掣電的時間里，我也開始明白，總會有美好和我們相遇，但同時，我們還要做好迎接風雪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