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旭烽的“茶人四部曲”重構了小說的宏大敘事,展現(xiàn)了浙江茶人家族杭氏百年的命運沉浮。通過空間敘事理論分析“茶人四部曲”的敘事特征:以“忘憂茶樓”這一物理空間為載體,日常生活、戰(zhàn)爭、政治變革組成了一個社會空間,與此同時,人物行動所帶來的敘事空間的轉(zhuǎn)換也書寫了在場的歷史;作為一個私人宅院,“忘憂茶莊”承擔著“家宅”的敘事功能,維護著杭家的家族記憶和個人的主體性;從杭天醉的“夢境”,到林忘憂確認“老白茶樹”與自己的關聯(lián),心理空間的構建通達存在,揭示了“茶人四部曲”的深刻哲思。
關鍵詞:王旭烽;茶人四部曲;空間敘事;社會空間;家宅空間;心理空間
中圖分類號:I287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24)05-0066-06
DOI:10.19925/j.cnki.issn.1674-2338.2024.05.007
2000年,王旭烽的“茶人三部曲”《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筑草為城》獲得了第五屆茅盾文學獎,作品以浙江茶人家族杭氏的變遷為脈絡,敘寫了中國近現(xiàn)代的百年歷史,敘事時間起于太平天國失敗,終于20世紀末。但是,從縱向的歷史時間上看,“茶人三部曲”缺少了從抗戰(zhàn)勝利到“文革”前的一段歷史,為了彌補這一遺憾,二十年后,王旭烽繼續(xù)以杭氏家族和中國的茶文化、茶葉史為題材寫了《望江南》,并對《筑草為城》進行了部分改寫,合成了將近兩百萬字的“茶人四部曲”?!安枞怂牟壳币圆铻殛P鍵詞,在百年的歷史敘事中回望綿延不絕的中華千年文化,打撈珍貴的精神遺產(chǎn),重構小說的宏大敘事。從敘事方法上看,整個“茶人四部曲”雖然以史為綱,但是未采用傳統(tǒng)年代表式的結(jié)構模式,而是從“忘憂茶樓”“西湖”“忘憂茶莊”等具有象征意義的空間出發(fā),將“人類歷史的一隅濃縮在空間中”,進而通往存在之思。[1](P.115)
文學研究中的“空間”,并非簡單的物理學的“容器”,而是一種包羅萬象的觀念認知,它既可以是建筑、街道、城市或者鄉(xiāng)村,同時也可以是某種抽象的“空間”,如身體空間、心理空間甚至是民族國家空間。20世紀后期,敘事學由“時間”向“空間”轉(zhuǎn)向,從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的“家宅空間”,到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社會空間”、??四醽啠℅illes Fauconnier)的“心理空間”等,“空間敘事”逐漸成為敘事學的一個重要研究領域,這些研究為文學批評提供了新的視野,改寫了自亞里士多德(Aristotle)
以來以“時間”為脈絡的研究范式。本文將主要從以上學者的研究成果出發(fā),從“社會空間”“家宅空間”以及“心理空間”三個方面具體分析王旭烽“茶人四部曲”中的空間敘事。
一、社會空間:百年歷史的在場
“茶人四部曲”敘寫了茶人世家杭家以及中國近現(xiàn)代百年的歷史,這些歷史被標識在空間的變遷中,杭家的茶樓“忘憂茶樓”即是這樣一處典型的空間,它承擔了杭家家族史的敘事意義。早在林藕初嫁入杭家之前,忘憂茶樓便已經(jīng)因為杭家父子吸大煙而易手他人。在杭九齋與林藕初的婚禮中,被清軍追剿的太平天國余黨吳茶清碰巧闖入,為林藕初所救,這徹底改寫了杭家的歷史。因為丈夫杭九齋醉心于吸大煙,逛窯子,不理家事,所以,林藕初在婚后掌管了杭家,并在吳茶清的協(xié)助下,使杭家日漸興旺。因為杭九齋吸大煙無法生育,林藕初與吳茶清發(fā)生私情后生下杭天醉。在孩子滿月時,吳茶清在院子里遇到抱著孩子的林藕初,他建議林藕初將忘憂茶樓贖回,聽到此語的林藕初“一愣,眼睛就熱了,把頭埋進了孩子的包裹里”。即便忘憂茶樓之前的易手與林藕初無關,但是吳茶清贖回忘憂茶樓的建議卻還是讓林藕初“眼睛熱了”,因為這不僅象征了家業(yè)的復興,象征了林藕初的自我實現(xiàn),同時也隱含了她與吳茶清的情感敘事。吳茶清建議贖回忘憂茶樓,這是整個文本中“忘憂茶樓”的初次出場,甫一出場,“忘憂茶樓”便糾纏著個人敘事和家族敘事,成為整部“茶人四部曲”中一處重要的敘事空間。
在龍迪勇的空間理論中,“空間”是“時間的標識物”,是一種特殊的時間形式。[2](PP.15-22)“忘憂茶樓”不僅是杭家家族史的“標識物”,同時,整個中國近現(xiàn)代的百年歷史也被記錄于此:忘憂茶樓被贖回得益于林藕初和吳茶清的精明,同時也得益于“天時”——為了扭轉(zhuǎn)鴉片貿(mào)易逆差,清廷推廣農(nóng)業(yè),擴大絲茶出口,其中僅茶葉的出口額便占全國外貿(mào)總額的一半。因著天時地利,杭家進入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時期。五四時期,杭家子弟踐行平權觀念,請乞丐來茶樓喝茶,此時的“忘憂茶樓”,成為文本中開啟中國現(xiàn)代史的一把鑰匙,年輕人對于革命的熱望和踐行,社會巨變前的風雨,都在忘憂茶樓呼嘯而至。日軍侵華,為拒絕日軍軍官小崛下棋的邀請,杭嘉和斷指明志,忘憂茶樓其時的主人吳升為杭嘉和的大義所觸動,放棄與杭家祖輩的恩怨,燒毀茶樓以示對小崛的憤怒與反抗。杭嘉和的斷指、吳升的燒茶樓,這些決絕的姿態(tài)都彰顯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民族氣節(jié),再現(xiàn)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人民的苦難、悲壯和勇氣。在其后的百年國族史中,“忘憂茶樓”屢屢現(xiàn)身,諸如在公私合營中,杭寄草成為忘憂茶樓的經(jīng)理;“文革”中,寄草和遠征軍歸來的羅力于忘憂茶樓相遇;臺灣特務在忘憂茶樓被捕。順序的時間流被拆解成一個個時間點,標識在“忘憂茶樓”這一空間中,中國近現(xiàn)代的百年歷史在此被全面展現(xiàn)。因此,作為空間的“忘憂茶樓”也就不僅僅是一個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和場景,而是成為敘事的動力和結(jié)構,與社會歷史形成了廣泛的同構關系,空間的社會性和表現(xiàn)力也因此被強調(diào)。
與“忘憂茶樓”類似,“西湖”也是“茶人四部曲”中另一處重要的敘事空間,而且與“忘憂茶樓”相比,“西湖”的敘事意義顯然更復雜。在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敘事理論中,空間超越了傳統(tǒng)的物理空間和精神空間的兩分法,成為“被生產(chǎn)”的社會空間。[3](P.102)從這一角度看,“西湖”從一個定居的、與江浙滬一帶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密不可分的空間,經(jīng)過了南宋時期的商業(yè)交換空間的繁榮,成為一個審美空間,再到當代成為“江南文化”的重要表征之一,承擔著文化復興、緩解現(xiàn)代性焦慮等敘事功能,“西湖”的一點一滴,都是被生產(chǎn)和被塑造出來的。王旭烽敏銳地在小說中嵌入對“西湖”這一空間審美的運用,通過兩次極富沖突的場景描寫,完成了對杭州城、對西湖以及茶葉的氣質(zhì)書寫。其一是晚清時期,杭州的城守周至德、歲貢崔大謀受康梁變法的牽連而被砍頭,行刑地點在西湖邊。周、崔二人皆為杭家世交,得知消息的趙寄客來通知杭天醉,天醉震驚之中帶上一包茶葉趕去刑場祭奠,時秋風蕭瑟,人群散去,地面上唯余血跡,匆匆趕來的趙杭二人只能以茶慰藉亡魂,祭奠之時,卻聽見西湖上傳來大休法師彈《思賢操》的古琴聲。老僧“膝上桐琴一展,半閉僧眼,正凝神操琴,琴韻低回,音色幽怨,音流凝澀。此時此刻,芳草凄迷,斜陽昏暗,湖上風緊”。不遠處尚殘留血跡的刑場、湖中彈琴的一老衲、一葉扁舟,這一場景書寫極具畫面感,也極其契合杭州城的氣質(zhì):“暖風熏得游人醉”的杭州,不僅有才子佳人的斷腸故事,有令文人墨客紛紛駐足的才女蘇小小之墓,也曾有“被發(fā)文身”的豪邁,有因忠于前朝而慷慨赴死,致橫橋下“日數(shù)百人,河流為之雍塞”的壯舉,有岳飛抗金的至死不渝。在這里,慘烈和豁達疊現(xiàn),形成了杭州這座城市獨有的氛圍和氣度。其二是日軍戰(zhàn)敗時,小崛請杭盼陪他泛舟西湖,舟至湖中央,小崛投湖自盡。小崛是侵華日軍的一名軍官,在杭州城犯下滔天罪行,杭家的女兒杭盼自幼患有肺結(jié)核,如風中之燭,但是,在哥哥被小崛羈押之時,杭盼挺身而出,據(jù)理力爭,從惡魔小崛的手中救回哥哥。而當日軍戰(zhàn)敗,小崛已走投無路之時,杭盼卻又能與其泛舟西湖,收下小崛的遺物并在數(shù)年后將其歸還給小崛的后人。血腥的刑場與彈古琴的老僧、柔弱的中國女子杭盼與殺人如麻的日軍軍官小崛,他們之間形成強烈的對比,在這對比中,中國傳統(tǒng)的古典文化、宗教意識、人情世故的碰撞構成了“西湖”這一特殊的社會空間,復述且豐富了“西湖”的空間意義。
“茶人四部曲”中敘事空間的轉(zhuǎn)換也是空間社會歷史性的重要表現(xiàn)。通過人物從一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的過渡,在場的歷史得以被書寫,時間性敘事也因這些次第出現(xiàn)的空間而被打斷。杭寄草的漫漫尋夫之路是空間轉(zhuǎn)換的典型表現(xiàn),隨著她的足跡,不同的社會空間在文本中顯現(xiàn):杭州的育嬰堂成為記載戰(zhàn)時百姓苦難史的空間,遠離硝煙的重慶城中處處是日常生活的況味,熱帶風情的云南則銘刻了遠征軍的悲壯歷史。從杭州,到重慶,再到云南,杭寄草的路途連接了一個又一個空間,書寫并記載了歷史,同時也延伸出對于杭寄草來說的新的意義空間。
二、家宅空間:在“安居”中獲得庇護與幸福
“忘憂茶樓”是小說中的一處公共空間,它標識著杭家的家族史、杭州的城市史以及中國的國族史。與茶樓向外的開放性相比,杭家人的住所“忘憂茶莊”卻是一處相對封閉的空間,是一處“家宅”,它展現(xiàn)了空間對于人性和存在的價值。關于空間和人之存在的關系,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曾經(jīng)在《筑·居·思》中從詞源學的角度提出“筑造”之于“存在”意義:“古詞bauen表示:就人居住而言,人存在(sei)?!保?](P.167)從這一點上看,人并非定義居住,而是居住的時候才是存在,筑居本身就是存在。在海德格爾的基礎上,巴什拉發(fā)現(xiàn)了“家宅”的意義,他將“家宅”定義為“幸??臻g”,“家宅”具有“母性”,是“我們最初的宇宙”和“保護自我的非我”,也即“幸??臻g”。[5](PP.1-92)“忘憂茶莊”是“茶人四部曲”中的杭家宅院,也是巴什拉空間理論中的“家宅”。杭家的杭九齋與林藕初婚禮中,被清軍追剿的太平天國余黨吳茶清從杭家圍墻躍入杭家,正好跌落在新娘子林藕初身上,藕初當機立斷,將受傷昏迷的吳茶清藏到了洞房里,因此幫助吳茶清擺脫了被追殺的命運。故事一開端,“忘憂茶莊”就將吳茶清置于庇護之下,呈現(xiàn)出“母性”,予以了吳茶清第二次生命。同時,作為家宅中的一處更為隱蔽的空間,吳茶清被新娘子林藕初藏到此處,這顯然成為敘事的一個起點,是某種象征和隱喻,暗示了吳茶清和女主人林藕初日后的感情糾葛。被救后的吳茶清并未從一開始就留在杭家,傷愈后,他為了不拖累杭家人離開過忘憂茶莊,數(shù)年后,太平天國造反的事情已經(jīng)為人所淡忘,吳茶清又回到了杭家。吳茶清從忘憂茶莊的后院離開,幾年后又回到忘憂茶莊,離開的幾年中他去了哪兒,都發(fā)生了什么,作者未著一字,然而在他的一走一回間,“忘憂茶莊”作為一個家宅所具有的歸屬和安全感已經(jīng)顯現(xiàn),吳茶清唯有在這一空間中居住時,他個人的存在才有了意義。
在巴什拉《空間的詩學》中,閣樓或者是現(xiàn)代都市生活中的某種貯藏室是隱蔽的空間,鎖閉在其中的,除了被貯藏之物,還往往伴隨了回憶和隱秘的情感。“忘憂茶莊”中的茶葉倉庫便是這樣一個空間,它是杭家貯藏茶葉的地方,吳茶清和林藕初的情感糾葛即始于此。杭九齋流連妓院和煙館,與妻子林藕初感情不睦,還因為沒有生育功能而使得林藕初不能圓當母親的心愿。在吳茶清的幫助下,林藕初雖振興了杭家,但感情仍無處安放。黃昏中,林藕初和吳茶清一起在倉庫中檢查茶篩,倉庫中隱秘昏暗的場景、茶篩上的細小篩孔、林藕初眼中吳茶清那劍一般的后背,種種意象的疊加象征著身體空間和隱秘的倉庫空間的重合,有力地推動小說的敘事進程。林、吳二人之后發(fā)生的一切,如攜手繼續(xù)振興杭家、贖回茶樓以及最后吳茶清被清軍子彈擊中身亡,這一系列發(fā)生的事,從空間敘事的角度看,都可以看作是“身體”和“家宅”這兩個最為隱秘的空間的延伸,空間的規(guī)模雖然逐漸擴大,但是其生長點卻仍然在那個江南黃昏中的后場倉庫中。
除了“忘憂茶莊”這一具體的建筑空間之外,“茶”也是家宅空間中的一個要素,承擔著家宅的敘事功能,是“家宅”的延伸和個人的“庇護者”。無論身處何處,杭家人身邊都帶著茶,茶給予杭家人精神的護佑:吳茶清臨離世前,家人給他喝龍井茶送他上路;杭天醉生前的相好(妓女小蓮)落魄街頭,杭嘉和取茶盞洗凈,為她斟茶;甚至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羅力和楊真鋁制飯盒中的茶也能暫時退卻死亡的陰影,撫慰親人離去的悲痛;抗美援朝戰(zhàn)爭勝利時,因為戰(zhàn)爭的結(jié)束,無論是勝利者杭越們,還是失敗者美軍士兵們,都同時躍出戰(zhàn)壕歡呼,杭越請剛剛還是敵人的美軍士兵喝茶,美軍士兵則回之以紅酒;因為有了茶,杭布朗雖然自幼在云南跟著馬幫長大,但回到杭州之后,他煮的云南茶成為與家人溝通的語言,拉近了他與家人們的距離;林忘憂隱居深山,只要站到一棵老白茶樹下,便覺得萬籟俱寂,天人合一。茶是忘憂茶莊這一家宅的延伸,是靈魂得以安居的場所,因為有茶,故鄉(xiāng)并未遠去,無論身處何方,茶都能給予游子們“母親”般的撫慰,無論做出什么現(xiàn)實的人生抉擇,總有茶作為最后的收束和精神旨歸。
作為家宅,“忘憂茶莊”具有某種鎖閉的特性,同時,它也具有“神圣空間”的特征,具有神圣感。羅馬尼亞思想家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在《神圣與世俗》中對“神圣空間”與“非神圣空間”進行了區(qū)分,他認為,“對宇宙空間非均質(zhì)性的宗教體驗是一種原發(fā)的體驗,這種宗教體驗能夠被比作世界的形成”[6](P.2)。非均質(zhì)性的空間形成了中斷,宗教徒能夠體驗到這種中斷,而且能從這種中斷中感覺神圣?!安枞怂牟壳敝械摹巴鼞n茶莊”也有這樣一種“中斷”,這種中斷,通過“忘憂茶莊”對外部空間的拒斥而完成。日軍侵華,杭州城被占領,杭家的逆子、漢奸嘉喬試圖依靠日軍軍官小崛的力量占據(jù)忘憂茶莊,女主人沈綠愛堅拒不從,她先是咬了嘉喬的肩膀,繼而吞金自殺,她自殺后,嘉喬的肩膀冒出了血,且身體每況愈下直至病亡。忘憂茶莊的大門雖然未能阻擋杭嘉喬,但是沈綠愛的自殺卻是大門的表現(xiàn)形式,是家宅和外部空間的中斷,使得二者形成對抗,保護了杭家人免受外部空間的侵蝕。沈綠愛的自殺,嘉喬的最終病亡,這些場景都強化了“忘憂茶莊”的神圣性和家宅的空間敘事功能。家宅不僅給予杭家子弟們庇護,拒斥了外部空間的入侵,還保全了人性的價值。正因為此,杭家的幾個主要女性,從林藕初,到其兒媳沈綠愛,再到沈綠愛的兒媳葉子,她們都表現(xiàn)出打破家族傳統(tǒng),反抗命運,張揚個性的特征。因為丈夫杭九齋吸大煙、泡青樓,林藕初主動示愛吳茶清;沈綠愛愛上丈夫的朋友趙寄客;葉子本是嘉平的妻子,后嫁給嘉和,這些女性個性的張揚和生命力的彰顯也是家宅保全人性價值的明證。
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并未對“存在”作出明確的定義,巴什拉卻從“家宅空間”出發(fā),對“存在”進行了定義:“幸福即存在”,“家宅”也即幸??臻g,它是各種分散的形象以及它們的整體,它庇護家宅里的人,與外部空間形成對抗,保全了人性,“茶人四部曲”中的“忘憂茶莊”便是典型的家宅,是小說空間敘事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
三、心理空間:以“不識”開啟存在
空間是主體性的,也是社會關系的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空間無所不包,人的“足跡”所到之處,皆可視作是對于空間的塑造,空間可以以物質(zhì)性的“第二自然”為表現(xiàn)形式,可以大到國家民族,同時也可以是個人的心理空間,即便是私人化的心理空間,它同樣也是社會關系的產(chǎn)物?!安枞怂牟壳奔赐ㄟ^“心理空間”的建構完成了對杭天醉的人物塑造。杭天醉是吳茶清和林藕初的兒子,但是卻沒有親生父親吳茶清精明的頭腦和強健的體魄,他更像平和卻羸弱的杭九齋,他甚至在新婚之夜被新娘子的潑辣嚇得滾下了床,后半生幾乎都只能與小妾居住在外面。杭天醉幼年時期,因為父親杭九齋常年不在家,他所受到的教育主要來自強勢精明的親生父母,但是,杭天醉卻似乎是毫無血緣關系的父親杭九齋的傳承,要想厘清這一脈絡,若引入對其心理空間的研究,疑問即可迎刃而解。所謂心理空間,是由關系、策略、角色、語義等空間域的交錯融合而構成。[7](PP.220-233)心理空間有“身體的、心理的、社會的三層結(jié)構,包括感知空間、情境空間和語義空間三種類型”,心理空間與外部空間緊密相連,是基于符號基礎上的一種個人自我建構的空間,是一個綜合性的關系空間。[8](PP.49-53)夢境是心理空間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在夢中,社會關系、語言、個人的感情等要素彼此融合,完成了對個人的自我構建。
夢境的描寫不僅是人物心理的表現(xiàn),而且構建了一個新的空間,“茶人四部曲”中對杭天醉的夢境描寫是其自我構建的重要途徑。杭九齋死后,其子杭天醉就開始了夢魘,在夢中,他看見滂沱大雨、刺眼的閃電、深淵一般黑暗的窗子還有一個流血的背影,夢境的意象象征了杭天醉的心理狀態(tài),意味著人物心情的黑暗和沉重,表現(xiàn)了杭天醉隱秘、恐怖、痛苦的內(nèi)在空間。杭天醉的夢魘源于他無意中得知自己是吳茶清和林藕初的私生子,認為父親杭九齋會因此而殺死他。夢魘空間是鎖閉的,杭天醉被囚禁其中,身體日益衰弱。杭家的世交、名醫(yī)趙歧黃提出以夢治夢的方法來治療杭天醉的夢魘,在林藕初的首肯之下,杭天醉被帶到靈隱寺旁的三生石邊并在那里睡著了,夢中他看到流血的背影轉(zhuǎn)了過來,那人是父親杭九齋,他面無慍色,還如同生前那般親切溫和。夢醒之后,杭天醉病愈。以夢治夢,這延展了杭天醉心理空間的規(guī)模和廣度,同時也成了治愈杭天醉身體疾病的契機。夢和夢幻式的描寫是心理空間敘事的重要策略,杭九齋在杭天醉夢境中的變化使得心理空間成了敘事主體,種種意象和隱喻的運用強化了敘事的藝術效果,擴大了文本的內(nèi)涵空間。杭天醉是吳茶清與林藕初的兒子,他在夢境中見到了父親杭九齋從恐怖到溫和的形象轉(zhuǎn)變,這一轉(zhuǎn)變其實也暗示了杭九齋生前與吳茶清的和解,在夢中,杭天醉通過對杭九齋的認同實現(xiàn)了自我構建,同時也凸顯了茶文化“和”的大義。
杭天醉的第三個夢境在其彌留之際。彌留之際的他又一次夢見了父親杭九齋,這次杭九齋前來領他去往忘川。然而,恍惚中的杭天醉卻被嘉和叫醒,嘉和請彌留之際的杭天醉給嘉草的新生兒起名,天醉用最后一聲呼叫喊出了“忘憂”二字。林忘憂出生在外祖父去世之際,在這一時刻,死亡和新生同時發(fā)生,杭九齋(過去)、杭天醉(現(xiàn)在)、林忘憂(未來)出現(xiàn)在同一心理空間中,這不僅象征著血脈傳承,更喻示了終點和起點的合二為一。“忘憂”二字在杭天醉半夢半醒間被喊出,在這一瞬間,遮蔽被去除,存在以最為純潔的白色孩童的外在形象,被命名為“忘憂”而開顯。
“忘憂”,是杭家茶樓和家宅的名字,也是整個“茶人四部曲”的主旨所在,是通向小說存在之思的關鍵。清代文字學家段玉裁為《說文解字》作注,注“忘”為“不識也。識者,意也。今所謂知識。所謂記憶也。從心。亡聲”[9](P.2037)?!巴弊种械摹巴觥?,是聲部,所以上“亡”下“心”的組字結(jié)構并非意指“心死”,而是“不識”。據(jù)段玉裁的解釋,識者,意也。知識,也就是獲得“知”而具有了“識”的能力,有了“意”,可辨是非,明事理。因此,“忘憂”二字從本源意義上看,可以被解釋為“不識憂愁”,“不識”較“忘卻”而言,并非消極的回避,而是認同憂愁,認同甘苦與共,因為“甘”“苦”同為一體,所以無需將“憂”從人生中甄別出來并將其褫奪剔除或忘卻。認同“憂”的存在意義,這是一種更為豁達通曉的哲理和人生態(tài)度。
福克尼亞的心理空間理論認為,語言的意義來自心理空間,如果說杭天醉彌留之際喊出的“忘憂”二字是其心理空間的彰顯,那么,杭嘉草的兒子林忘憂的成長,則可以看作是對“忘憂”二字的生發(fā)和延展。林忘憂患有白化病,因為擔心他被人圍觀,杭家人很少讓他出門,他大部分時間是與外祖母林藕初和發(fā)瘋的母親嘉草為伴。日軍侵占杭州城,忘憂跟著姨媽寄草逃難至杭州城外的育嬰堂中,育嬰堂被日軍飛機炸塌,忘憂不顧自身安危爬進塌掉的建筑中救出被埋在下面的孩子們。救出孩子的忘憂最后一個爬出洞口,在寄草眼中,爬出洞口的忘憂似乎原本就是大地的孩子,周身都散發(fā)著神圣的光輝。第二天,寄草、忘憂一行人去往深山尋找安全的地方避難,到達天目山后,他們見到了一棵老白茶樹,忘憂突然覺得眩暈,跌坐在樹下片刻之后,他站起來,緊抱住那棵白茶樹并認為白茶樹就是他自己。從“塌掉的建筑”“地下”再到“白茶樹”,這些意象既是物理空間的垂直上升,同時也象征了林忘憂心理空間的被建構與完善。至此,林忘憂完成了從被命名(天醉給他起名“忘憂”),到無法實現(xiàn)身份認同(被隔絕在杭家院子里),到進入大地、成為大地之子(救出廢墟下的孩子們),再到將自己與老白茶樹相連的過程。這一過程也是林忘憂逐漸擺脫“常人”并達到天地合一,人神交接,確認本真自我的過程。
“忘”即“不識”,也是“無”,“無”即存在。老子《道德經(jīng)》中有言:“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薄拜灐薄捌鳌薄皯綦弧苯詾榇嬖谡?,中空的“無”才是存在,是“無之以為用”。[10](P.26)彭富春在論述海德格爾的“虛無之地的擁有者”這一概念時認為,“虛無的啟示在于,虛無讓存在去存在。虛無以此擁有它具有動詞化形態(tài)的表達方式”,“正是憑借于自身的敞開,虛無給予了人的此在”。[11](P.3)“無”的存在論意義在小說的最后一句也被點明:“無聲之中,獨聞和焉……”——以“無”開顯存在。[12](P.602)
王旭烽的“茶人四部曲”從多個角度展現(xiàn)了中國的茶文化,呈現(xiàn)出深沉的歷史感。[13]有學者指出,王旭烽的作品是“‘茶’與‘歷史’的一種比照,剛性的‘歷史’屢屢斷裂,而軟性的‘茶’卻穿越了歷史的斷層,不絕如縷。王旭烽以自己的智慧和穎悟,攫住了‘茶’所寄寓的文化精神與價值理想”[14](P.269)。歷史的斷層其實也就是時間的中斷,“茶”和與茶密不可分的空間穿越時間的斷點,成為“茶人四部曲”獨特的敘事形式,在通達存在之思的同時,也為中國當代小說的宏大敘事提供了新的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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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王嘉良主編:《浙江20世紀文學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
Study on the Spatial Narrative of Wang Xufeng’s “Tetrology of Tea Man”
XIA Xuefei
(International School,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Abstract: Wang Xufeng’s “Tetralogy of Tea Man” reconstructs the grand narrative of the novel, showcasing the ups and downs of the fate of the Hangzhou family of tea man in Zhejiang for a hundred years. This paper aims to analyze the spatial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etrology of Tea Man” through spatial narrative theory: using physical spaces such as “Forgetting Worries Tea House” and West Lake as carriers, daily life, war, and political change form a social space. As a private mansion, “Forgetting Worries Tea Garden” undertakes the narrative function of “homestead”, maintaining the family memory and personal subjectivity. From the dream of Hang Tianzui and Lin Wangyou’s identification that the “old white tea tree” is himself, the construction of psychological space is accessible and reveals the philosophical thinking of the “Four Tetralogy of Tea Man” and the profound connotation of tea culture.
Key words: Wang Xufeng; “Tetralogy of Tea Man”; spatial narrative; social space; residential space; psychological space
(責任編輯:周亞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