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qū)語法視角下的中國臺灣地區(qū)詞語用法研究

摘 要：社區(qū)語法大體是指因社會背景、語言環(huán)境、語言政策等不同，主要用于某個或某些華語社區(qū)而很少見于其他社區(qū)、具有本社區(qū)特點的語法現(xiàn)象。在社區(qū)語法視角下，從共時描寫、歷時考察、橫向對比三個方面，對臺灣地區(qū)形容詞“殺”的語義和用法進行考察、分析。在此基礎上，從全球華語的視角出發(fā)，探究臺灣地區(qū)詞語的語用、語法及其獨特性，并對社區(qū)語法的差異與融合等問題進行初步的理論探討。

關鍵詞：社區(qū)語法；臺灣“國語”；形容詞“殺”；差異；融合

在全球華語的視域下，施春宏在論述“社區(qū)語言表達系統(tǒng)”時首先提出“社區(qū)語法”這一概念：“華語社區(qū)的語言研究，不只是社區(qū)詞問題，而是整個社區(qū)語言表達系統(tǒng)的問題，如有‘社區(qū)語音、社區(qū)語法’，還有‘社區(qū)語用、社區(qū)修辭、社區(qū)語體、社區(qū)文體’等，這些都是現(xiàn)代漢語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盵1]與社區(qū)詞相比，社區(qū)語法還是一個新概念、新問題，學界尚未對它進行界定。參考田小琳對社區(qū)詞的闡釋[2]（P1），并結合語法不同于詞匯的特點，即詞是一級語言單位，而語法不是，不同社區(qū)的語法差異往往通過現(xiàn)象而呈現(xiàn)，因此，我們將社區(qū)語法界定為：“因社會背景、語言環(huán)境、語言政策等不同，主要用于某個或某些華語社區(qū)而很少見于其他社區(qū)、具有本社區(qū)特點的語法現(xiàn)象。”本文所探討的臺灣形容詞“殺”即屬此類。

一般情況下，學界都將“殺”劃歸于典型的動詞。帥志嵩曾對“殺”的語義演變及其形成動因進行了探究，作者指出，它的語義由表示結果轉換為只能表示動作意義，大致出現(xiàn)在宋元時期，這一趨勢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代漢語[3]。不過，當我們?yōu)g覽中國臺灣地區(qū)媒體網(wǎng)站時，可以發(fā)現(xiàn)，“殺”除了用作動詞之外，還能承擔其他語法功能。例如：

（1）京站周年慶趁耶誕祭最殺折扣1折起 再推滿2500元扣Q點超殺優(yōu)惠（中時新聞網(wǎng)標題，2021-12-19）

例（1）中的“殺”，分別受程度副詞“最”“超”修飾，用作“折扣”“優(yōu)惠”的定語，這里的“殺”顯然是形容詞用法，不再表示動作。

我們檢索了臺灣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網(wǎng)絡版，并查閱了《兩岸差異詞詞典》[4]和《全球華語大詞典》[5]，均未發(fā)現(xiàn)“殺”的上述用法和語義。就目前的研究文獻來看，王貞英[6]（P35）、吳思平[7]（P99）雖然提及“殺”的意義和用法，但均未做詳細的描寫分析。由此可見，臺灣“殺”的發(fā)展變異及其獨特性，尚未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有鑒于此，本文擬在社區(qū)語法理論指導下，從共時描寫、歷時考察、橫向對比三個方面，探究形容詞“殺”在臺灣地區(qū)的語義和用法，并對海峽兩岸語法的差異與融合等問題進行初步的理論探討。

本文的語料調查主要依托臺灣聯(lián)合知識庫的全文報紙資料庫（以下簡稱“聯(lián)合知識庫”），它收錄了《聯(lián)合報》等多家報紙語料，并提供了1951年至今70余年的歷時檢索。同時，還輔以香港LIVAC泛華語地區(qū)漢語共時語料庫、臺灣地區(qū)中時新聞網(wǎng)、馬來西亞光華網(wǎng)、泰國世界日報網(wǎng)、美國世界新聞網(wǎng)和中文網(wǎng)等。

一、“殺”的用法與詞性判定

參考張誼生的現(xiàn)代漢語副詞分類表[8]（P21-23），以及朱磊所收錄的新興程度副詞[9]（P322-324），我們于2022年1月對聯(lián)合知識庫進行了檢索，結果顯示，能夠修飾“殺”的程度副詞共有12個，它們分別是：超、最、很、更、夠、好、太、爆、愈、非常、特別、相當。其中，“滿殺”僅檢索到1例，暫不計入；其他“A殺”均有多例，尤其是“超殺”“最殺”?！俺瑲ⅰ薄白顨ⅰ币岩娎?），其他用例如：

（2）“大同莊園”價格太殺，周邊預售建案被波及。（《經(jīng)濟日報》，2015-06-29）

（3）多款產品直打至2折，非常殺。（《聯(lián)合報》，2009-11-19）

（4）家寢業(yè)者針對進口寢具打出1折起優(yōu)惠，部分商品甚至比周年慶還殺。（《Upaper》，2014-01-06）

（5）過往雙11檔期都是電商的主場，近年電信業(yè)者加入，參與程度跟優(yōu)惠也一年比一年殺。（《經(jīng)濟日報》，2020-11-02）

例（2）、例（3）中，“殺”均在句子中作謂語，分別受副詞“太”“非?！毙揎棧⑶叶疾粠зe語。例

（4）、例（5）中，“殺”還作為比較結果用于比較句。

那么，上述用例中的“殺”，是否能判定為形容詞呢？按照郭銳的判斷標準[10]（P192），“殺”能夠受

“很”類絕對程度副詞的修飾，并且不帶賓語，因此，應視為形容詞。宋亞云、張蓉在郭文的基礎上，提出鑒別形容詞需要考慮四個標準：是否作定語，是否作謂語（作謂語時不帶賓語），是否用于比較句，是否受程度副詞修飾，其中，程度副詞是區(qū)分動、形的有效標準[11]。在這四條標準中，“殺”只是不符合第一條：即不能單獨作定語。同時，“殺”的形容詞用法已持續(xù)使用三十多年，出現(xiàn)了大量用例，不應視作臨時活用。因此，綜合來看，“殺”可以判定為形容詞。實際上，關于“殺”用作形容詞這一問題，臺灣媒體已有所說明。2009年4月8日的《世界日報》曾在《兩岸詞交流》一文中指出：“‘殺’這個字，在臺灣可以由動詞轉化成形容詞，若有人說‘你的發(fā)型很殺’，或是‘你今天看很殺’，并沒有負面殺人之意，而是稱贊對方發(fā)型棒的流行話?！?/p>

二、“殺”的詞義及其來源

在普通話用戶看來，“殺”的詞義具有較強的模糊性和復雜性，概括來說，它主要表“狠”義，同時兼及“酷”義。

（一）“狠”義

在臺灣地區(qū)，“殺”可以表示“狠”義，試比較下面兩例：

（6）史詩電影“賽德克·巴萊”大膽起用素人演員大慶與林慶臺……大慶與林慶臺都是以超殺的眼神從眾多試鏡者中脫穎而出。（《聯(lián)合報》，2011-07-19）

（7）最新焦點是“賽德克·巴萊”眼神兇狠、身材壯碩的大慶，大批粉絲留言要他出寫真集。（《聯(lián)合報》，2011-09-22）

例（6）中的“超殺的眼神”與例（7）中的“眼神兇狠”，都用來描述“大慶”，可見，“超殺”與“兇狠”大致是近義詞，即“殺”表“狠”義。

除此之外，“殺”還可以表示“兇猛”等義。例如：

（8）據(jù)坐過她們車子的同事透露：“姊妹們開車個個很殺，坐過的都要拉著頭頂手把才不會被甩出去！”（《閃亮三姊妹 飆凌志超殺》，《聯(lián)合晚報》，2008-03-13）

（9）6、70歲的銀發(fā)族在場上打球，左跳右跳，殺球、救球技巧高超，一點也不輸年輕人，連旁邊的觀眾都忍不住說：“哇！阿公好殺！”（《桌球俱樂部友誼賽 阿公好殺》，《聯(lián)合報》，2012-12-10）

依據(jù)標題與正文，可以看出，例（8）中的“殺”表示“兇猛”，例（9）中的“殺”表示“兇猛、難以對付”，亦即“厲害”[12]（P802）。“兇猛”“厲害”與“兇狠”都是近義詞，也屬“狠”義。

除了形容人之外，“殺”還廣泛應用于商業(yè)領域，用來描述折扣、優(yōu)惠、價格、資費、利率等，如例（1）～例（5），其中的“殺”均表“狠”義。例（1）中的“最殺折扣”“超殺優(yōu)惠”，例（2）中的“價格太殺”，分別相當于“最兇狠的折扣”“超兇狠的優(yōu)惠”“價格太兇狠”。由于在商業(yè)競爭中，折扣、價格、資費、利率通常都是以低取勝（“優(yōu)惠”實際也是“低”），而商家“狠”的表現(xiàn)往往就反映在“低”上，正因為如此，“狠”義與“低”YjgVWu+Lz3KX9QlO7Rs8cGnkulHDq6hsKT+PAlr/NLE=義很容易發(fā)生混淆。例如：

（10）最近有多家床墊、寢具業(yè)者推出周年慶特惠活動，有些特惠會折扣低至0.8折。（《超殺寢具 0.8折賣給你》，《聯(lián)合報》，2008-10-13）

（11）在全臺羅技經(jīng)銷點購買活動指定產品，直接享有超殺優(yōu)惠價。（《選購羅技指定產品即享超低優(yōu)惠價》，《聯(lián)合報》，2009-08-29）

（12）臺灣之星雙11超殺5G資費吃到飽，資費甚至比電信三雄的4G資費便宜。（《經(jīng)濟日報》，2020-11-10）

（13）（公銀）提前布局新一季房貸專案，利率最殺不到1.6％……（民銀）推出利率最低不到1.6％，堪稱房貸利率地板價。（《經(jīng)濟日報》，2018-08-27）

例（10）～例（13）中，“殺”似乎都可理解為“低”義，這是將“狠”義的“殺”等同于由此產生的結果“低”。不過，這也說明，商業(yè)領域的“殺”與“低”往往是相通的。

那么，“殺”的“狠”義是如何產生的呢？這與閩南語的影響密不可分。李行健指出，臺灣使用“‘國語’＋方言（閩南話）”的人口達到70%以上，閩南話作為地區(qū)的優(yōu)勢方言，給臺灣“國語”帶來大量閩南話方言借詞[4]（P2）。何姵萱亦指出，在頻繁的語言接觸下，臺灣“國語”與閩南語混用的現(xiàn)象普遍存在[13]（P95-96）。閩南語的“殺”可表“兇、狠”[14]（P602）；檢索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詞典，“殺”除了用作動詞之外，還可以用作形容詞，比喻狠、兇、極度，如“心肝真殺（心狠手辣）”。由此可見，閩南語的形容詞“殺”含有“狠”義。通過檢索聯(lián)合知識庫，可以發(fā)現(xiàn)，形容詞“殺”的最早用例出現(xiàn)在1985年：

（14）蘇裕夫在定期大會所提蘇南成主政七年之最，包括：……九、作風最“殺”的市長，十、得罪人最多，十一、最不講人情與最不領情……（《蘇南成主持臺南市政七年 市議員舉出31大“最”狀》，《民生報》，1985-05-14）

例（14）中的“殺”仍然使用雙引號，受“最”修飾。從內容來看，這里的“殺”表示“狠”義，其用法和意義都與閩南語形容詞“殺”相一致。據(jù)考證，此例中的說話人蘇裕夫為閩南語用戶：

（15）蘇裕夫數(shù)度改以閩南語發(fā)言……（《聯(lián)合晚報》，1989-02-23）

由此可見，聯(lián)合知識庫首次出現(xiàn)的形容詞用法“殺”，應該就是混用閩南語“殺”的結果。

以下是繼例（14）之后出現(xiàn)的兩個早期用例，從用法和意義來看，都與閩南語“殺”具有明顯的一致性：

（16）昨晚賽前狀況極佳，林朝煌表示，自己在第一局時就帶著很“殺”的心情，想為球隊討回28日被宰的顏面。也因此能夠殺氣騰騰在場上連演“三振秀”。（《聯(lián)合晚報》，1994-04-01）

（17）徐生明與林家祥在本周要大對決了……一位是以“敢搏、敢拼”聞名，一位是“夠殺、夠悍”見長。（《民生報》，1997-09-30）

例（16）中的“殺”受“很”修飾作定語，表“狠”義；例（17）雖不如前例典型，但“殺”受“夠”修飾，與“夠（兇/強）悍”對舉，此處的“殺”也應該是表“狠”義的形容詞用法。

從以上考察、分析來看，臺灣“國語”的“殺”之所以出現(xiàn)形容詞用法，表示“狠”義，很可能是由于語碼混用而從閩南語中引入。起初因零星出現(xiàn)，或許還只是詞類活用；但隨著用頻增加、長時間使用，“殺”最終獲得形容詞屬性。

（二）“酷”義

如前所述，臺灣“國語”中的“殺”可表“狠”義，在此之后，它又能夠表示“酷”義。通過檢索聯(lián)合知識庫，可以發(fā)現(xiàn)，“殺”的“酷”義用法最早出現(xiàn)在2003年：

（18）當ENERGY唱完之后，小歌迷大喊：“ENERGY好殺！”張清芳則是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問：“什么是殺??？”搞半天原來是很酷、很拉風的意思。（《ENERGY 好“殺”》，《聯(lián)合晚報》，2003-07-19）

例（18）將“殺”釋為“很酷、很拉風”，用于稱贊舞團ENERGY技藝高超。據(jù)中華語文知識庫，“酷”意為“瀟灑、時尚而有個性”，“拉風”意為“惹人關注、搶眼”，二者意思相近，我們統(tǒng)稱“酷”義。

頗有意思的是，在早于例（18）近一年的有關ENERGY的宣傳廣告中，用來描述該團體的“殺”卻并非“酷”義：

（19）21世紀最“殺”的跳舞團體 2002最猛的男孩勢力（《民生報》標題，2002-07-26）

在聯(lián)合知識庫中，例（19）是以“殺”形容ENERGY舞團的最早用例之一。該例兩句前后相應，互相解釋，可見，“殺”相當于“猛”，表“狠”義。值得注意的是，該例與以“殺”形容ENERGY舞團的最早用例幾乎同時出現(xiàn)。之前的《星報》于2002年7月13日亦曾報道：“ENERGY號稱是臺灣最‘殺’的舞蹈團體……”這里的“殺”也表“狠”義。

可以看出，在這一年的時間里，“殺”形容ENERGY出現(xiàn)了“狠”和“酷”兩個不同的詞義，這不是偶然的?！昂荨绷x在此之前已有用例，“酷”義又是怎么產生的呢？原來，“狠”的“兇狠、兇猛、厲害”等義，都帶有程度很高的意思；而“酷（cool）”表示“好極了、棒極了”等義[15]，也含有程度很高的意味。因此，“酷”義與“狠”義具有相關性，前者是后者的引申義，例（18）、例（19）可謂是這種引申過渡的絕佳例證。

“殺”在表示“酷”義時，既能用于人，也能用于物。例如：

（20）性感和甜美兼具的克蘿伊，造型也千變萬化。有時像可人兒，有時又很酷，甚至因在“特攻聯(lián)盟”的出色表演而贏得“超殺女”封號。（《聯(lián)合報》，2013-07-27）

（21）因為她十分有料，性能直逼BMW的335i Coupe……花三分之二價錢，就可以買到看起來酷、開起來“更殺”的G37。（《聯(lián)合報》，2007-11-14）

不過，從2022年《聯(lián)合報》的調查數(shù)據(jù)來看，“酷”義已很少見，在形容詞“殺”的全部24個用例中，“酷”義僅有1例，其他均為“狠”義。

除了上述兩個義位之外，9fe59ded9e5dded2cf1c3f2adfcff8c0d2f629a21e2bc198bb4e9e44ee3e9912在臺灣“國語”中，“殺”作形容詞時還能表示其他含義。例如：

（22）最“殺”關9fe59ded9e5dded2cf1c3f2adfcff8c0d2f629a21e2bc198bb4e9e44ee3e9912鍵字表示“犀利、震撼、超酷”，則由逐漸時興的“podcast”及在洋基隊大放異彩的“王建民”出線。（《星報》，2006-01-14）

（23）號稱“史上最殺”的林口合宜宅明天開始登記。所謂“最殺”，除了是史上總推戶數(shù)最多、北臺灣捷運沿線最低價外，還可由親切的總價、友善的付款方式及超低的中簽率三個面向分析。（《聯(lián)合報》，2013-04-14）

例（22）中的“殺”，一詞三義；例（23）中的“殺”，則兼具“多、低”等多個意思?？梢哉f，此類用例的出現(xiàn)，正是新興的“殺”詞義模糊、用法復雜的體現(xiàn)。

三、“殺”的演變及其原因

縱觀臺灣地區(qū)形容詞“殺”的產生、發(fā)展與演變，我們發(fā)現(xiàn)，和許多流行詞語一樣，“殺”的使用也呈現(xiàn)出從無到有、由少到多再由多到少的發(fā)展軌跡。同時，“殺”流行開來有其內部和外部的原因，值得仔細探究。

（一）“殺”的發(fā)展演變

聯(lián)合知識庫的歷時檢索顯示，形容詞用法的“殺”出現(xiàn)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但此期用例很少；直到本世紀，特別是最近二十年，“殺”的使用頻次才顯著增加。

在受程度副詞修飾的“殺”中，以“超殺”最為多見，其次是“最殺”，對它們在《聯(lián)合報》的使用情況進行歷時調查，基本能夠反映形容詞“殺”的發(fā)展演變歷程。在《聯(lián)合報》中，“超殺”“最殺”的最早用例都出現(xiàn)在2004年，因此，我們以“超殺/「殺」”“最殺/「殺」”為檢索字詞，對2004—2022年《聯(lián)合報》中“超殺”“最殺”的使用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具體如圖1所示：

從圖1可以看出，在2004—2007年，“超殺”“最殺”尚處低位；此后的幾年里，其用例迅速增多，上升趨勢明顯，其中，在2010—2015年，兩者加起來每年均超過60例；2015年之后，兩者都呈現(xiàn)下降趨勢?？偟膩砜?，它們目前仍處于活躍狀態(tài)，特別是“超殺”。以上歷時考察表明，在近二十年里，“超殺”“最殺”整體上都顯示出由升到降的發(fā)展態(tài)勢，這也是形容詞“殺”的演變趨勢。

（二）原因探析

如前所述，“殺”出現(xiàn)形容詞用法離不開其方言基礎，不過，形容詞“殺”為什么能在臺灣“國語”中流行開來？下面，我們從兩個方面對這一問題進行解答。

從語言內部來看，“殺”言簡義豐，一個詞即能表達多個意思，如“兇狠”“兇猛”“厲害”“酷”“拉風”等，可謂是簡潔高效，就此而言，簡約性是其重要的語用價值。同時，“殺”的形容詞用法新穎獨特，它的出現(xiàn)使原有表述有了更多選擇，不僅可以活躍詞面，還能夠增強語言表達的豐富性與多樣性。

從語言外部來看，“殺”的流行也與其生存環(huán)境有著密切的關系。張先亮、李妙文從語言生態(tài)視角出發(fā)，對新詞語的產生和流行予以闡釋，作者指出，語言是一個與其存在的環(huán)境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動態(tài)系統(tǒng)[16]。臺灣是一個典型的商業(yè)社會，商場如戰(zhàn)場，與之相應的價格戰(zhàn)、折扣戰(zhàn)等比比皆是。例如：

（24）臺北書展掀折扣戰(zhàn) 城邦單本76折起最殺（《經(jīng)濟日報》標題，2012-02-02）

（25）（資訊月）各大廠商除新品，也祭出價格戰(zhàn)出清，甚至降幅可達5千元到1萬元出清價，搶攻年底商機。（《資訊月出清價超殺 降幅達萬元》，《聯(lián)合報》，2013-12-11）

在價格戰(zhàn)和折扣戰(zhàn)的語境下，以上兩例中的“殺”較之“狠”字更具沖擊力與表現(xiàn)力。它不僅更為妥帖確切，而且善于夸張造勢，在受高量程度副詞“最”“超”修飾后用于標題，起到了奪人眼球的作用，極大地發(fā)揮了媒體的宣傳效用與傳播效果。

如果說例（24）、例（25）還不能完全反映“戰(zhàn)場”的殘酷程度，下面的兩個用例卻是相當明顯：

（26）這可能是有史以來廝殺最激烈的資訊月……（《史上最殺資訊月 筆電跌5千》，《聯(lián)合報》，2008-11-29）

（27）買氣差拼業(yè)績，百貨再投促銷震撼彈！（《百貨促銷割喉 比周年慶更殺》，《Upaper》，2012-06-28）

從例（26）、例（27）中的“廝殺”“割喉”等用詞來看，“殺”是與之相適應的，它常用于商業(yè)領域，正是該領域競爭異常激烈的現(xiàn)實境況在語言中的映射與體現(xiàn)。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形容詞“殺”及其組合的流行還與陌生化有關，但隨著其熱度與新穎度的降低，“殺”的使用或將趨減。與此同時，形容詞“殺”有很多的替代詞，也會使其使用頻次降低。因此，可以預見的是，“殺”不會再回到以往的峰值。

四、從全球華語看臺灣“殺”的獨特性

從全球華語的視角來看，臺灣形容詞“殺”與其他多個華語社區(qū)基本上形成了有無之別，在差異之中，不僅凸顯出臺灣“殺”的獨特性，也反映出臺灣“國語”的變化性。

就“殺”的使用狀況這一問題，我們于2022年7月對多個華語社區(qū)進行了調查。

首先，在香港LIVAC泛華語地區(qū)漢語共時語料庫里，“最/很/更/夠/好/太/爆/愈/非常/特別/相當殺”均無用例?！俺瑲ⅰ惫?例，全部見于臺灣地區(qū)，而北京、上海、香港、澳門地區(qū)以及新加坡都無用例。由此可見，以上多個華語社區(qū)基本上都不用形容詞“殺”，與臺灣地區(qū)的差異十分明顯。

其次，依托馬來西亞光華網(wǎng)，我們共檢索到“超殺”12例（不含固定短語“超殺女”，下同）、“很殺”1例。在這13例中，明確標明轉引自臺灣媒體的有9例，其余4例也都與臺灣相關。例如：

（28）據(jù)臺灣……報道，……老蕭濃妝配上殺氣騰騰的眼神……（《老蕭“火孩兒”超殺定裝照 周董嚇：是被懲罰？》，光華網(wǎng)，2019-09-03）

（29）（臺北24日訊）……（臺灣第一名模）曬出超殺養(yǎng)眼照。（光華網(wǎng)，2017-09-24）

可見，馬來西亞形容詞用法的“殺”，尚處于轉引階段，基本上不能自主使用，更沒有成為形容詞。

再次，我們考察了泰國的《世界日報》，將“超殺”“最殺”等詞語作為檢索關鍵詞，僅收集到2例形容詞“殺”，其中，有1例受臺灣用法影響明顯。

最后，對美國華語進行調查，通過世界新聞網(wǎng)，共檢索到“超殺”6例，“最殺”“很殺”各1例①；中文網(wǎng)則沒有檢索到相關用例。由此可見，美國華語“殺”一般也不具有形容詞用法。

綜合以上四項調查，可以發(fā)現(xiàn)，在臺灣以外的多個華語社區(qū)，“殺”一般都不用作形容詞。與上述華語社區(qū)相比，臺灣地區(qū)的形容詞“殺”超出了以往規(guī)則，這種現(xiàn)象是在最近三十多年才出現(xiàn)的，從而構成了與上述言語社區(qū)的“新生差異”和“現(xiàn)實差異”[17]。語法歷來被視作語言要素中最穩(wěn)定的部分，可是“殺”舊詞新用，出現(xiàn)形容詞性，這是對傳統(tǒng)語法的新突破。由此不難窺探出臺灣“國語”受閩南語影響之深，發(fā)展變化之大。在全球華語社區(qū)的視角下，“殺”的用法可視為特色鮮明的臺灣“社區(qū)語法”。

五、社區(qū)語法視角下

臺灣詞語用法研究及相關問題

社區(qū)語法是社區(qū)語言表達系統(tǒng)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對包括語法在內的社區(qū)語言表達系統(tǒng)進行深入探討，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學術意義。正如刁晏斌先生所言，如果該系統(tǒng)觀念得到學界的全面認同和貫徹，很可能會對全球華語以及全球華語學的研究產生革命性的影響[18]。當前全球華語研究方興未艾，在社區(qū)詞的基礎上引入社區(qū)語法，不僅僅只是一個概念的增加，而是全球華語學理論內涵的進一步豐富與拓展，它最大的特色與亮點在于：立足全球華語，以全局的視野和發(fā)展的眼光發(fā)掘各社區(qū)語法的差異與融合，擺脫以往囿于某地的局限，帶來研究對象、思路、方法乃至結論的更新，從而促進形成新的學術增長點。

如果從“全球大華語”的視角來看，大陸普通話和臺灣地區(qū)的“國語”是大華語核心圈內的兩個主要變體[19]（P1）。在有關臺灣“國語”的研究中，詞語的用法歷來是考察分析的重點，與受限于一地的研究不同，社區(qū)語法可以說“跳出三界外”，為臺灣詞語的用法探究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就形容詞“殺”來說，以往王貞英[6]、吳思平[7]均將其視作流行語加以描寫，也僅限于臺灣一地，因而難以發(fā)現(xiàn)其獨特性。如果通過社區(qū)語法的視角，我們便能以廣闊的視野對其進行調查，與之相應的是研究觀念、方法、結論等的調整和變化。事實證明，“殺”頗具研究內涵，需要深入考究，不宜簡單地處理為一般的流行語。這就把臺灣“國語”置于全球華語的視野下予以統(tǒng)籌考察，涵蓋共時、歷時和橫向比較三個方面[20]（P118-123），不僅描寫現(xiàn)象，而且探究理據(jù)，將有助于深挖臺灣社區(qū)語法與其他華語社區(qū)的實質性差異。

從本質上講，社區(qū)語法研究著眼于“異”，即從本社區(qū)語法與其他社區(qū)的差異入手，因此，描寫和解釋差異就成為該研究的首要任務。不過，相關研究卻不應止步于此，這是因為“‘異’中卻有‘同’的基礎，而且‘異’和‘同’之間還存在相互轉化的可能”[1]。在頻繁接觸、相互聯(lián)動的大背景下，全球華語已經(jīng)進入“大融合的時代”[21]，為了求同存異、化異為同，發(fā)掘差異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需探究趨同、融合。從這個意義上說，差異與融合就構成了社區(qū)語法研究的“一體兩面”。值得注意的是，各社區(qū)語法的差異和融合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過去的差異可能已經(jīng)或者正在融合，如臺灣虛義動詞“搞”在“量”與“質”上都已向大陸趨同[22]（P222-230）；而融合過程中不同的變體又會產生新的差異，如臺灣形容詞“殺”；之后又有可能會出現(xiàn)新的融合，近些年來“殺”的使用頻次不斷降低，使之與其他華語社區(qū)的差異由大變小，就是趨同的客觀表現(xiàn)。就此而言，對社區(qū)語法的差異與融合現(xiàn)象需要動態(tài)追蹤，實時跟進，持續(xù)發(fā)掘，堅持常態(tài)長效，切實推動社區(qū)語法研究乃至社區(qū)語言表達系統(tǒng)研究的高質量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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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Usage of Words in Taiwan Area of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munity Grammar

——Take the Adjective “Sha（殺）” as an Example

Liu Jili

（1.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hangsha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100;

2.Cross Strait Language and Cultural Exchange Research Center， Min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gzhou 363000， China）

Abstract：Community grammar generally refers to the grammar phenomenon that is 325b1e8c9a5914cc733e0175d6d9f91eused in a Chinese community but rarely seen in other communities and has its own characteristcs due to different social backgrounds， language environments， language policies， etc.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munity grammar， this study examines and analyzes the semantics and usage of the adjective “sha（殺）” in Taiwan area from three aspects： synchronic description， diachronic investigation and horizontal comparison. On this basis， exploring the pragmatics， grammar， and uniqueness of words in Taiwan are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Global Chinese， and makes a preliminary theoretical discussion on the differences and integration of community grammar.

Key words：community grammar；Taiwanese “Mandarin”；the adjective “sha（殺）”；differences；integration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臺灣地區(qū)‘國語’若干語法項目歷時演變研究”（18YJC740050）；2022年度閩南師范大學兩岸語言文化交流研究中心開放課題基金項目“兩岸語言融合現(xiàn)狀調查研究”（K30022034）

作者簡介：劉吉力，男，文學博士，長沙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閩南師范大學兩岸語言文化交流研究中心客座研究人員。

①據(jù)世界新聞網(wǎng)介紹，該網(wǎng)隸屬于《世界日報》，而該報與聯(lián)合報系同屬臺灣企業(yè)，自然會受到臺灣用法的影響。即使如此，形容詞用法的“殺”也很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