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村子只有一百來步時,男人在樹下歇了歇腳。說實在的,他不喜歡這種巴掌一樣大的村莊。這里的人沒什么錢,他必須多敲開幾家房門。而一旦起了沖突,村民之間又彼此相識,團結(jié)一心,他一個外鄉(xiāng)人不是他們的對手。不過既然來了,該干的活總還是要干。他把指間的卷煙叼在嘴上,拉開褲子拉鏈,朝樹干澆了一泡短尿,隨后步伐穩(wěn)健地向村子走去。
此時正是村里的女人們考慮午飯該做什么的時候。而她們的丈夫要么農(nóng)忙未歸,要么還在四處閑逛,少有能把屁股安在自家椅子上的??傊?,這種時候?qū)λ顬橛欣?/p>
他進村后遇到的第一個人,是一個正彎著腰在院子里拾柴火的女人。他一眼看到女人衣領(lǐng)間袒露出來的深深乳溝,但他沒有被那個地方吸引,而是打量她身后的房屋。屋門敞開,里面的舊家具一覽無余。他又快速環(huán)顧附近的其他人家。由于地廣人稀,村民們的房子建得并不擁擠,這對他也有好處。
女人注意到他了,不過沒有搭話。他趁她抱起一捆柴火準備進屋時,上前叫了一聲大姐。“給碗水喝行嗎?”說這話時,他已經(jīng)解開掛在左腰處的一只布袋袋口的繩子。那是個活結(jié),只要在繩子一端輕輕一抽,袋口就松動。口渴是真的。太陽一出他就開始趕路,到現(xiàn)在少說也走了有二十公里。女人說:“行?!彼D(zhuǎn)身進屋,他并沒有在路邊等候,而是解下迷彩背包,放在腳下的石頭上,丟掉手里的煙頭,腳步輕快地走進院子。廚房傳來柴火落地的聲音,與此同時,他左手伸進袋口,摸出小花。小花的身體乖乖地盤成一團。他看準廳房深處的一張八仙桌,揮手一扔,小花就到了桌下,那聲音比柴火落地輕多了。
他接過她從廚房端出來的水,喝完一碗又要一碗,隨后抹了一下嘴,把碗歸還女人?!斑€要什么?”女人看他喝了水還不走,納悶地問。他向她指了指屋內(nèi)的八仙桌。小花已舒展身體,探頭探腦地想要朝其他位置游走。它用那雙近乎三角形的眼睛注視著她。少有像她這樣看到蛇而不驚慌的女人。不過她不可能不害怕,他知道,她沒有失態(tài),只是因為廚房門與那張八仙桌之間還有不小的距離。“給我二十塊,我抓走。”他對女人說。女人厭惡地瞥他一眼,搖了搖頭,從圍裙口袋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這一帶海拔較高,蛇少,因而即使是鄉(xiāng)下男人,會捕蛇的也不多。但總有那么一些人膽子大,什么物種都敢伸手去碰?!澳愦_定,你打電話的那人還會抓這個?”他一邊從容地對女人說,一邊又從腰間的口袋摸出素素。與小花不同,素素是一條眼鏡蛇。它一出來就吐著芯子,頸部向兩側(cè)膨起,做出要進攻的姿態(tài)。這次由于近在眼前,女人驚叫一聲,后退至廚房門檻,睜圓雙眼盯著男人和他手里的蛇。他輕輕一拋,素素也進了堂屋。“小的二十塊,大的四十塊。付了錢再干活?!?/p>
人們越恨他,他越是露出一副不屑計較的神態(tài)。多數(shù)人對他的行為采取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只把他當作一個用這種嚇人手段上門討錢的無賴流浪漢。加之他要價不高,他們往往給他錢,讓他趕快把那東西帶走了事。也有人不買賬,做出不惜大打出手的架勢,集結(jié)鄰里共同對付他,甚至要拿鋤頭把蛇弄死。這種時候他也無可奈何。眼下,女人把目光落在他腰間的口袋上。袋子沉甸甸的,她怕男人掏出更厲害、捕捉起來價格更貴的家伙來,為避免事情不可收拾,她雖滿臉的不情愿,還是拿了六十塊錢給他。
捕蛇他稱得上專業(yè),何況要捕的蛇是他所了解的。小花還在原地猶豫,他像撿起一根褲帶似的撿起它,塞進布袋。而素素已不見蹤影。它生性警惕,每到一處新環(huán)境,首先要尋找藏身之處。掃視房間后,他在墻角深棕色斗柜的底部毫不費力地把它拽了出來。他和素素相處還不到半年,有時它還會攻擊他。它的毒牙已被拔掉,而他的那只手,確切地說,那只左手,皮膚糙厚得像是在粗沙礫石中打磨出來的,即使放入它的口中,那排細牙也拿它沒辦法。
他選中的第二戶人家不止女人在家,她的丈夫和兒子也在。對于男人,他常常不太有把握。他們大多也怕蛇。而對他這種先投蛇再捕蛇的方式,他們似乎比女人更不能接受。說實在的,從事這項活計多年,他已經(jīng)不再指望有人能給他好臉色。因此他更多的只是簡簡單單地做他該做的事。對于不愿給他捕蛇費的,他自然無法強求,對于給了他的,他也并不稱謝。男人比女人更不好琢磨之處也在這里,他們有的認為受了冒犯,不僅不給錢,還不讓他把蛇捉走,有的則二話不說,痛痛快快地拿錢出來。
當他不打招呼就把小花送入房間,女主人當即被嚇哭。她硬拽著滿臉興奮與好奇的兒子逃出屋門。丈夫也出來了,戒備地望著屋前的陌生人?!耙渡邌幔慷畨K?!迸瞬辉倏蘖?,或許先前的哭也并不是真正的哭。她開始惡語相加,罵他是個瘋子,讓他帶上蛇一起滾蛋。丈夫一邊拉著她,一邊從褲兜掏出兩張十塊的零錢。于是女人又罵起丈夫來。丈夫不顧她的阻攔,遞錢給眼前的陌生人,打手勢叫他快些把蛇弄走。他依舊邁著從容不迫的腳步進屋,在彎腰撿起地上的小花時,聽到屋外丈夫小聲對女人說:“這種人,最好別招惹。惹了他,你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來?”丈夫說完,女人便不再鬧。由于很快要前往下一家,他沒有再把小花塞入布袋,而是攥著它的脖子,任它細軟的蛇身纏繞于他的腕間。他把左臂抬至胸前,握著蛇猶如僧人握著珠串。這副形象惹得站在父母中間的小男孩一臉崇拜地望著他。他離開前和男孩對視一眼,沖他擠了擠眼睛。
小花是一條還未長大的錦蛇。與別的蛇不同,它不是他捕來的,而是主動找上他的。當時他在一片不知名的山區(qū)迷路,又因受了風寒而高燒昏厥,醒來時它正毫無顧慮地爬在他的肩膀上。于是他把袋中一條翠青蛇放生,以小花代替它。他帶它繼續(xù)在村路上行走,它背部黑黃相間的圓形斑紋在太陽下熠熠發(fā)光。兩側(cè)的房屋千篇一律,大小和模樣都差不多。但他并不是隨便誰家都去的。養(yǎng)狗的人家他不去,尤其是拴著兇猛大狗的院落,那像是主人拒不待客的象征。養(yǎng)貓的人家他也不去。十天前在另一處村莊,小花差點死于一只壯碩黑貓的攻擊。他事先不知道貓的存在,像往常一樣把小花送入室內(nèi),黑貓不知從哪里竄出來用前爪拍擊它,用牙咬它。這種事是常有的。而他不能未經(jīng)主人允許就進屋解救,只好快速地把素素和紅背一同送去支援。最終還是紅背的氣勢嚇退了黑貓,小花才得以無礙。此外,從外面看一座房屋,若能看到諸如菜刀、馬刀、斧頭之類的兇器,這種人家他也是不去的。然而,從事屠宰行業(yè)的住戶則是例外,一旦遇到屠戶之家,即便養(yǎng)著惡犬,他也必去。就這樣走走停停,到了村路盡頭,他一共掙到一百八十塊錢。
正午時分,腹中空空。這樣的小山村沒有飯館,唯一用來做買賣的房屋是村尾一對年輕夫妻開的小賣部。店面雖小,里面的貨架上卻什么都有。他先花兩塊錢買了六枚雞蛋,聞到里屋傳來饅頭出鍋的香氣,又花一塊錢向女主人買了兩個饅頭。女人在拿取饅頭時多送了他一個。他動作緩慢地將裝有六枚雞蛋和三個饅頭的塑料袋放入自己的背包,接著解開腰間布袋的繩子,摸出小花,賺取他在這座村莊最后二十塊錢的捕蛇費,隨后在那對夫妻的罵聲中走向村外的荒野。
行走于荒野,他的腦袋里想得最多的是他的猴子。倒不是他有多么思念它,而是他沒有別的事情可想。七個夏天,他走過無數(shù)地方,捕過無數(shù)的蛇,盡管這些蛇每一條都有它們的個性,卻終歸不如猴子與他親近。他可以對猴子說話,對蛇卻不能。這大概是他近些年來變得格外沉默寡言的原因。他遇到過無數(shù)的人,沒幾個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已經(jīng)練就了這樣的本領(lǐng),大多數(shù)人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對方接下來會用什么態(tài)度對待他。至于今天路過的村莊,與他對視的小孩倒是和他們不一樣,不過這樣短暫的接觸,轉(zhuǎn)眼也就忘得干干凈凈了。
他坐在陰涼之地的一塊平整巖石上,吃著尚有余熱的饅頭。伸手進布袋尋摸小花時,小拇指被咬了一口。他知道那是素素,它餓了。大家都餓了,他想,但總要小花先來吧。他把小花放在身旁的石頭上,在六枚雞蛋中挑了最小的一枚給它。它體形尚小,很長時間他都只喂它吃鳥蛋或是鵪鶉蛋,而最近它又蛻了一次皮,他才允許它開始吃較小的雞蛋。他看著它費力地吞吃,便輔助它把蛋殼弄碎。喂素素雞蛋時,他沒有把小花放回袋子,而是任它在附近活動。即便身后是深深的草叢,他也有把握很快找到它。為防止素素跑掉,他把它放入自己盤坐的雙腿中間。素素是這三條蛇當中最好動的一條,今年上半年他在一處溪水邊遇到正打算捕食一只松鼠幼崽的它,他的到來驚擾到松鼠,使它即將到嘴的獵物跑掉。隨后他捉住它,拔掉毒牙,放入口袋,用來代替不久前死去的一條與他相伴多年的黑蛇。素素吞下兩枚雞蛋,還想再吃,他不許。剩下三枚都是紅背的。他將素素放回布袋,讓它慢慢消化,換紅背到他的腿間。這是條赤練蛇。他愛喂它雞蛋,是愛看它吞雞蛋時極力張開的大口,兩側(cè)被拉成薄薄一層的皮膚由深紅變?yōu)榈t,再變?yōu)榉褐榘椎姆奂t。這種形狀和顏色轉(zhuǎn)變又恢復的過程,總是十分耐看。
等到他吃完饅頭,它們吐出蛋殼,他帶它們繼續(xù)上路。他沒有把紅背放回布袋,而是像圍巾那樣將它纏繞在自己的脖子上。天氣酷熱,紅背涼爽的身體可以起到很好的降溫效果。在野外他常常這樣做,而在有人居住的地方,他必須把它們藏起來。紅背體長近兩米,性好安靜,不論在布袋中還是在他脖子上,多數(shù)時候總是一動不動。但它一旦行動起來,尤其攻擊獵物時,速度快得驚人。當初它從煙囪里掉入一家人的廚房,他正好路過,進屋后費了不小的力氣才將它捉住。而那次他沒有收取捕蛇費用。
他沿路直走,遇岔道則從背包外層拿出地圖確認,來到靈奚鎮(zhèn)時,太陽還未落山。這是一座喧鬧之鎮(zhèn)。他的視力、聽力和嗅覺都比常人靈敏,其中最厲害的當數(shù)視力。此次他站在高岡上,首先看到小鎮(zhèn)邊緣有幾處地方煙氣升騰,不像炊煙,而像是燒窯冒出的濃煙。繼而他聽到隱隱傳來的嘈雜的聲音。他把紅背放入布袋,又從背包里拿出煙絲和煙紙,為自己卷了一支煙,點燃后抽著煙走向鎮(zhèn)子。夕陽已不刺眼,橙色余光照著小鎮(zhèn)的建筑和街道,仿佛它們正受眷顧。
他走進一家空蕩的面館,要了一碗六元的素面。這家的面分量很足,即便饑餓如他,一碗也足夠管飽。坐在他斜后方的那位抽著煙斗的老人是這里的店主。柜臺處有個女人,廚房還有兩位以上的廚師正忙著刷碗、拖地。他注意到老人的眼睛一直看著他放在地上的布袋。他的布袋厚實,又有紅背這樣沉穩(wěn)的蛇壓底,里面輕微的動作難被察覺。但只要素素焦躁起來,大幅扭動身軀,外人便能看出袋中裝著活物。既然店主感興趣,他也就不再藏著。他解開袋口,捉出小花,順勢放到地上。店主泰然坐著,繼續(xù)抽他的煙斗。隔了許久,柜臺里的女人才發(fā)現(xiàn)小花,她驚異地“哎”了一聲,大概是看到近在蛇旁的店主沒有動靜,又硬生生地把那聲“哎”吞了回去。店主這時才開始搭話,他笑問:“小東西多大了?”他沒有回答,吃完面,把碗底的湯連同調(diào)料渣喝光,抬眼看到店門外已經(jīng)光線暗淡,知道他該干活了。
“要捕蛇嗎?五十塊?!彼脛偤韧隉釡臐駶櫳ひ粽f?!安?。”店主干脆地回答。他望店主一眼,那張老臉正和善地看著他。他告訴老人:“先付錢。”店主沒有動身,用煙斗指著地上的布袋說:“里邊的呢?”于是他像個老實巴交的賣貨郎,把腳下布袋里的貨物一一取出。先是抻著脖頸的素素,再是通體赤紅的紅背。柜臺里的女人連聲驚叫,跑入廚房,三個胖男人隨即從廚房來到柜臺?!靶〉奈迨畨K,大的八十塊,紅的一百塊?!彼贿呎f,一邊提防著三個胖男人對蛇下手?!皟r錢弄錯了,”老人望著腳邊的小花說,“小的才最金貴,玉斑錦蛇吧?這蛇入戶,能招財?!彼麚u頭道:“蛇就是蛇,不是彩頭?!薄懊靼??!钡曛髡f著,朝柜臺方向吩咐:“給這位先生泡杯茶。”自己則向前挪了兩步,靠近他坐下,以便和他說話。
小花圍著一條桌腿自娛自樂,素素已沒了蹤跡,紅背正順著墻往上爬。“我認出你了。你能來,是小店的榮幸。請喝完這杯茶再走吧?!崩先擞行┥衩氐卣f。他不大明白老人的意思。也許他們曾在哪里見過,但他全然不記得了。老人繼續(xù)和他攀談,問他“旅途上的事”。受慣冷遇,來自老者的敬重態(tài)度讓他感到不大舒服。他回說旅途上沒有新鮮事,每到一處只是捕蛇罷了。老人又向他講述靈奚鎮(zhèn)數(shù)百年的變遷,以及自己有生之年鎮(zhèn)上的人們遭受過的劫難。他靜靜聽著,一杯茶的時光轉(zhuǎn)眼就過去。其間,他也問了老人一個問題:“鎮(zhèn)上哪里有賣肉的?”“你是想說哪里有宰殺牲畜的吧?”老人說,“鎮(zhèn)子中間集市上有,一個小伙子開的,全鎮(zhèn)只他一家?!彼f他該走了。老人拿給他捕蛇費,共二百三十塊錢。他收下后將三條蛇一一捉回布袋,離開面館,來到街頭。
較之午間經(jīng)過的山村,靈奚鎮(zhèn)上的人更為寬裕,他捕蛇要價也相應較高。而此時天色已晚,人們快要入睡,這時候家中有蛇造訪,他們無不想要盡快讓他捉走。因而,接下來的捕蛇過程格外順利。敲門,放蛇入內(nèi),報價,收錢,捕蛇。他重復這一工作,也重復遭遇人們的叱罵。走完一條街,當圓月照著小鎮(zhèn)時,他坐在街尾一處石橋邊點數(shù)他今天的成果。他按面值大小整理那些紙幣,隨后把它們放入背包里層。這時,一個女人來到他身邊,拿著一雙襪子問他:“大哥,要襪子嗎?五十塊?!彼麙吡伺艘谎?,她比他年輕,穿著寬松的汗衫和短褲,嘴里嚼著口香糖,臂彎處還挎著一只籃子。他指著籃子問:“里邊的呢?”女人又拿出一雙,說:“這種要一百塊?!彼褎偡呕乇嘲腻X又拿出來,從中抽取一張紅色的紙幣遞給她。
這是個多話的女人,在帶他走向街道對面一家旅店的過程中,她不住地跟他說話。她問他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問他多大年齡,有沒有孩子。他要么如實相告,要么默不作聲。他們住進一個只有一扇小窗的狹小房間,女人像回到自己家一樣,換鞋、燒水、鋪開被子。他把行李放在桌下,盡可能讓背包擋住布袋。他們輪流洗澡,上床。他把脫下的衣物整齊地疊放于桌面,又解下脖子上的玉佛吊墜放在衣物上。女人問他:“你信佛?”他搖了搖頭。女人也許認為搖頭就是不信?!拔乙膊恍拧!彼f。她一直在說話,他則只在必要時回答一兩句。他們的動作也是由她主導。女人做愛時的動作和叫聲又使他想起他的猴子。那是一只獼猴,性格天真直率,遇到喜歡的東西就搶奪,受了捉弄必要報復,十年之久的相處使他和它能夠彼此理解,不論在人前還是在私底下,他們都配合得十分默契?!澳悴粫堑谝淮巫霭桑俊迸梭@訝中略帶嘲笑的口吻使他從關(guān)于獼猴的記憶中回過神來。
他累了,一整天的趕路使他一閉眼就能入睡。女人在他耳邊說得津津有味,他聽一半,漏掉一半。她好像在講她父親和母親的事。她好像在講他們?nèi)绾位ハ鄽?,又如何打她。說到某一段時,她滿口粗話,講得十分痛快。緊接著,她忽然沉默下來,房間驟然變得安靜,他反而恍悟般地清醒過來,一時間倦意全無。他問她為什么不講了,她倒不回答他。由于床小,兩人的身體緊挨著。女人的手臂摟在他的脖子上。她的皮膚光滑溫軟,觸感與蛇布滿鱗片的冷酷表皮全然不同。他在他們共同的緘默中等待睡意重新來臨。他的耳朵能聽到她聽不到的蛇的輕微動靜,他甚至能分辨出哪一次動靜是哪條蛇制造出來的。不過,很快他也就聽不到了。
夜半,一聲尖叫使他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月光透過墻上的小窗照亮這個逼仄的空間。這是滿月之夜的光,在這種光的籠罩下,一切都那么的曖昧不明。女人穿好衣服悄悄下床,一聲不響地打開迷彩背包,拿出里面的錢,又出于好奇之類的緣故解開布袋的繩子,被里面的東西嚇得魂飛魄散。她發(fā)出了那聲尖叫,接著呆立在月光下,回首望著床上被她的尖叫聲吵醒的男人。除了睜開眼睛,他沒有做出其他反應,仿佛渾身上下被叫醒的只有這雙眼睛而已。這像是給了驚魂未定的女人勇氣,她試探著挪步至門邊,動作熟練地開門而出,消失在一陣漸遠的腳步聲中。在重新入睡前,他并沒有起身系上布袋袋口的繩子。房間門縫很小,即使是小花也爬不出去。于是,三條蛇依次鉆出口袋,沐身于月光之中。先是素素,再是紅背,最后出來的是小花。它們爬上桌子,爬上床沿,爬上墻面。他翻了個身,在它們緩慢爬行的聲音中閉上眼睛。
由于沒錢買早餐,也沒錢給蛇買雞蛋,他只能起床后就帶著它們投入工作。天已大亮,街上鬧嚷嚷的。他徑直前往小鎮(zhèn)中心的集市,憑著刀斧在厚實的砧板上剁肉的聲音找到昨夜面館主人所說的那家肉鋪。店鋪內(nèi)部,以及店鋪門前的攤位上掛著四五種已被洗剝干凈的動物生肉。不斷有顧客經(jīng)過,向一個光膀子系圍裙的操刀男子買它們?!耙渡邌??”他對男子說。男子瞥了一眼他腰間已被解開的布袋,并不搭理他。這次他沒有摸出小花,而是拿出體形最大的紅背。附近的人被它嚇到,紛紛發(fā)出“哎喲”的聲音,繞道而行。聞到生肉氣味的紅背興奮不已,一改往日從容穩(wěn)重的姿態(tài),幾乎要掙脫他雙手的控制。男子盯著他,叫他“瘋子”,惡狠狠地要他“滾開”。而他輕輕一拋,紅背已進入男子的肉鋪。素素也急不可耐地從袋口探頭出來,于是他攥著它的脖子,拔劍似的把它抽出?!斑@條八十塊錢,那條一百塊?!庇捎诩袩狒[,而此刻圍觀者尤多,他說話聲音也比平時大些。這在男子聽來更像挑釁,他放下原本握在手里的剔骨刀,拿起另一把更為厚重的剁骨刀,聲稱他要是再不走,他攤位上的鐵鉤就要掛上蛇肉。人群中有個聲音提醒說:“蛇在吃臊子?!蹦凶愚D(zhuǎn)身一看,那條赤紅的大蛇已經(jīng)在吞吃他放在竹筐里用來做臊子的牛肉丁。剁骨刀從他手里飛出,不過他扔得不準,沒有擊中紅背。他正準備進店,素素爬上他攤位的砧板,把腦袋伸向他給顧客切好的一塊肥肉。他罵了一句,抓起砧板上的尖刀朝素素刺下。捕蛇男人表面若無其事,左手飛速地將素素撈入自己的懷中。刀仍然沒有落空,在他的手背劃了一道細長的傷口。男子一時愕然,分不清灑在砧板和地面上的是蛇血還是人血,直到看見傷口,感到理虧,原先的氣焰也降了下來。
沒有吃到肉的素素十分暴躁,一口咬住他流血的手背。周圍的人們?yōu)榇税l(fā)出驚呼。他用右手溫柔地捏住素素的脖子,將它塞進布袋,又徐徐走入男子的店鋪,把貪吃的紅背也捉了回來。男子丟了臊子,而他流了血,似乎是一場平局,一些圍觀者已準備散去。而他既知男子不會支付捕蛇費,也打算離開。這時,幾聲短促的警笛使人們讓開一條路。兩位民警從駛?cè)爰械木嚿舷聛?。報警人是隔壁攤位上賣菜的小販,他指著捕蛇男人,在民警面前簡短地陳述報警原因:“就是他昨天晚上來我家放蛇,要我給他五十塊,才把蛇抓走。”圍觀者中又走出兩人,表示他們昨晚也有同樣遭遇。
素素雖說沒了毒牙,毒腺卻還在。毒液隨著手背的傷口進入他的身體,使他在跟著民警前往派出所的路上,就已感到輕微的頭暈。不過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他的背包和腰間的布袋都被拿下。傷口還在流血,有人替他纏了幾層紗布。兩位民警坐在他對面,一人向他提問,一人做筆錄。他們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些從他背包里翻出來的物品:身份證、地圖、鉛筆、匕首、火柴、煙絲和煙紙。許多問題他并不想回答,不過他明白他不能像對待昨晚的女人那樣,以沉默的方式對待他們。
“家住哪兒?”民警問。他搖頭道:“走到哪兒,住到哪兒。”他的模樣的確像個流浪漢,民警對此并不懷疑?!暗貓D是做什么的?”“走過的地方就畫個叉,免得去重了?!泵窬檬持钢钢貓D,沿著他畫叉的地點移動,最后停在地圖右上方的靈奚鎮(zhèn)。“做這個事情多久了?”“捕蛇嗎?”“對?!薄捌吣??!薄耙郧笆歉墒裁吹??”“耍猴?!薄盀槭裁床焕^續(xù)耍猴,又開始捕蛇?”“猴戲沒人看了,猴也死了?!薄柏笆资亲鍪裁吹??”“經(jīng)常在野外,用得上,還有削鉛筆?!薄叭罕姺从痴f你拿了他們很多錢,錢呢?”“昨天半夜被一個賣襪子的女人拿走了。”兩位民警聽后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嘴角泛過一絲笑。這時候,他的頭更暈了,額上滲出細小的汗珠,而整個手背正隨著心臟的快速跳動而抖動。
“既然錢已經(jīng)丟了,就不要你賠給他們。這次就不追究了。不過,以后找個正經(jīng)行業(yè)做。你這么身強力壯,去工地打工也行啊?!薄安渡呤情T手藝?!彼Z氣平靜地說,盡可能不顯出身體的虛弱?!安渡呤鞘炙?,但你不能把它放進別人家里啊。”民警站起身,給桌上的茶杯添水?!吧?,哪里都能去,跟老鼠、蒼蠅、蚊子一樣,誰家都能去。”“它自己爬去,和你的手把它放進去,是兩碼事?!泵窬舐曊f?!笆且淮a事。”他回道。民警扭著頭說:“怎么能是一碼事呢?你放進去,那就是人為的,你危害到別人的安全,還借此收取財物,是違法行為?!薄笆且淮a事。”他又重復道。民警一時語塞,無意再與他爭辯。他吩咐做筆錄的同伴:“把東西還給他,讓他走。做點宣傳工作,提醒鎮(zhèn)上居民注意這個瘋子?!?/p>
他費力地把背包背上肩膀,拿起布袋時,發(fā)現(xiàn)袋中空空。他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民警,民警說:“怎么,還想拿回作案工具?放生了?!彼麤]有吭聲,離開派出所,沿街道向鎮(zhèn)外走去。他走起路來有些失衡,仿佛雙腿長短不一,不知是蛇毒發(fā)作的緣故,還是由于左腰處沒有了蛇的重量。這兩者都讓他不大適應。與蛇相處七年,他從未中過蛇毒,因而也不知道接下來這些毒液會把他怎么樣。他能感到癥狀仍在加重,他有些眼花,并且不像是通常饑餓導致的那種眼花。他只想盡快離開小鎮(zhèn),免得倒在路邊。他的布袋第一次變得這么輕。捕蛇多年,袋中換過許多條蛇,卻從未同時失去三條。這一帶并非蟲蛇出沒之地,要捕到新蛇不是容易的事。不過此刻他并不為此發(fā)愁。
偶一抬頭,日光使他目眩,他才知道時間已是正午。他發(fā)覺自己口渴難耐,便走向近旁一家店鋪。一個中年男人正在店內(nèi)吃飯,他站在門口問:“能要碗水喝嗎?”男人快速地打量他,瞥到他腰間干癟的布袋,連聲說“沒有沒有”,揮手讓他離開。他緊接著來到第二家店鋪,問了相同的問題。里面的人一樣搖頭拒絕。他來到第三家,門檻上坐著一個看上去還不太會說話的小孩,而店內(nèi)別無他人。他朝著無人的店內(nèi)問:“能要碗水喝嗎?”在等候明知不會有回應的同時,他微側(cè)腦袋,凝望著同樣在凝望他的小孩,片刻后轉(zhuǎn)身離去。
走向那片廣袤樹林,他多次想要回望一眼這座小鎮(zhèn),卻都忍住了。他嫻熟地緊了緊腰間布袋的繩子,仿佛蛇還在里邊似的。他習慣性地回想一遍他在這塊土地上遇到的人,并非按照遇到他們的順序,而是憑借直覺讓他們自行浮現(xiàn)。肉鋪男子、賣襪子的女人、面館老人、民警、坐在門檻上對他沒有絲毫戒心的小孩……回想有助于他們在腦海中多留存一段時間。而蛇毒又使回想的效果大打折扣。他已經(jīng)不太確定這些人是他昨日和今日見到的,還是多年前見到的。許多經(jīng)歷混淆出現(xiàn),他無意厘清它們,索性不再去想。樹林里的蟬聲越來越近。聲音像是專門沖他而來,永不止息地在頭頂鳴響。他踩著林中土壤繼續(xù)前行,驀然感到那些蟬聲變成液體,變成流動的、清澈的、源源不斷的水,自四面八方向他涌動而來。
大水傾瀉,瞬間將他整個人連同他的背包淹沒。他想浮出水面,四肢卻不受支使。纏在左手上的紗布被水沖掉了,他原想把它撈回來,轉(zhuǎn)眼間紗布已不知所終。水流變平靜時,他開始下沉。他能看到水中那個混沌不清的世界,聽到那些不知是來自水里還是岸上的喑啞聲音。他無法呼吸,也無力向上游動,心想原來中蛇毒之后、瀕死之前會經(jīng)歷這樣一番特殊體驗。良久,他沉至水底,雙腳輕輕落在松軟的淤泥上。眼前站著一個像是在水中生活太久而導致身體如海豚一般臃腫的男人。此人似乎是專門在這里等他的,看到他來,向他點頭示意?!八鼈円粼谶@里了?!蹦腥藢λf。聲音從水中傳入他耳朵,聽起來比實際距離更遙遠。他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男人的腮幫像魚一樣微微翕動。他知道他所說的“它們”指的是三條被他遺失的蛇。“那我呢?”他問。他一說話,肺部的空氣就減少。用腮呼吸的男人告訴他:“你還不能休息。你要另找?!薄斑@一帶幾乎沒有蛇?!彼憙r還價似的說。他說出的話化作一串氣泡,從他口中冒出后快速上升?!傲种芯陀?。”男人確信地說?!办`奚鎮(zhèn)……”他說。對于靈奚鎮(zhèn),他還有諸多疑惑,或者不如說他還有些念念不忘,但他肺部的空氣不足以讓他把這些全講出來?!办`奚鎮(zhèn)上,你犯了過錯?!蹦腥苏f。他想到的是和那個女人同床的事。而男人告訴他:“從小蛇到大蛇,不可錯亂。你在集市,錯了。”的確,自始至終小花沒有出現(xiàn)在賣肉男子的肉鋪。由于擔心它遭受男子屠刀,他根本沒有讓它現(xiàn)身。“去過的地方不可再去?!庇萌粑哪腥死^續(xù)道,隨后問他是否還有想問的、想說的。他搖了搖頭,并非沒有,而是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叭グ?。”那人說。于是他朝水底用力一蹬,手腳并用地向水面游去。缺氧使他面紅耳赤、頭腦發(fā)脹。不能丟棄的沉重背包又減緩了他的速度。眼前越來越亮,他感到胸腹之間已經(jīng)發(fā)出陣陣痙攣。最終隨著一聲破水而出的浪花聲,他醒悟一般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氣。
他低頭一看,雙腳還一步一步老老實實地走在林間小徑上。他在行走的過程中做了這個夢。饑餓猶然在腹,口渴仍停留在唇間。他抬起左手,紗布不知道哪兒去了,那條長約四厘米的刀口不再流血,結(jié)出長條狀和顆粒狀半透明的黃色晶體。他想用右手把那些晶體摳掉,想到摳掉它們后傷口可能重新出血,于是忍住。遇到兩棵巨大的銀杏樹時,他坐下來歇息片刻。環(huán)顧四周,縱然是藏匿于葉隙之間的蟬、蜘蛛和螳螂,也難逃他的眼睛,可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蛇的蹤跡。既然那個用腮呼吸的人說林中就有,那么想必林中的確是有蛇的。他展開地圖,用鉛筆在靈奚鎮(zhèn)上畫了個叉。地圖顯示他所在的這片樹林面積很大,看樣子要天黑才能穿過。地圖還顯示,穿過這片樹林是一座城市。他又卷了一支煙,吸著煙上路。蛇毒還未消散,不過他相信這些毒液已不能危及生命。在勉力行走的同時,他必須密切留意周圍的環(huán)境。他要前往城市了,可他的布袋里一條蛇也沒有。
原刊責編 王倩茜
【作者簡介】穆薩,1994年生于甘肅隴南,古代文學碩士。作品見于《收獲》《當代》《江南》《長江文藝》《芳草》《青年文學》等刊物。現(xiàn)居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