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劇作中黑暗意象的延續(xù)與個性化塑造

【摘要】《雷雨》《原野》《日出》《北京人》是曹禺戲劇創(chuàng)作的代表，它們中出現(xiàn)的典型黑暗意象有四個，分別是關(guān)著窗戶的房子、黑夜、雷雨和黑森林。這些意象在反映社會影響下作家普遍性壓抑心理的同時，又體現(xiàn)出曹禺個性化的意象群塑造特點。同時，劇作中的黑暗意象與光明意象并不是二元對立的，黑暗具有生與死的雙重意味。黑暗和光明構(gòu)成了曹禺的生命意識，體現(xiàn)了他對原始生命活力的追求和對黑暗的反抗。

【關(guān)鍵詞】曹禺；戲劇；黑暗意象；光明意象；生命意識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6-008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6.024

20世紀30年代，曹禺創(chuàng)作《雷雨》《原野》等劇作，才真正奠定了話劇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的地位。受到易卜生的影響，他擅長借助意象進行象征，彰顯戲劇主題，反映自身對所處時代集體無意識的探索和對人類命運的思考。其中的一類是黑暗型意象，這類意象象征著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掙扎的欲望和對于死亡的本能恐懼，以及一種獨特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曹禺的《雷雨》《原野》《日出》《北京人》中始終籠罩著一層悲劇的“命運意識”，通過塑造這類黑暗型意象，而又在這些意象內(nèi)部生發(fā)出人物對于理想和光明的向往，則象征著人對于命運的反叛和洋洋灑灑的生命活力。

一、四部劇作共同的黑暗意象：

關(guān)著窗戶的房子和黑夜

關(guān)著窗戶的房子和黑夜是四部劇作共同的黑暗意象，它們在時代的集體特征之下，又體現(xiàn)了曹禺自己的選用偏重。

（一）空間指涉：關(guān)著窗戶的房子

周公館永遠是這樣悶氣。但即使這樣，整個公館的窗戶依然緊閉著。焦家老屋窗戶深深掩下來，屋內(nèi)燭火跳動，映襯著祭祀香案和鬼神壁畫更加詭異。陳白露不喜開窗，所居住的小旅館，雖有著寬闊的窗，屋里也顯得過于陰暗。曾家喜歡將大半壁通大客廳的門扇整個掩閉。房子實際是一種空間上的指涉，限制著人的活動空間，在文學(xué)作品中，則代表著一種精神和生存上的困境以及自我的封閉。而關(guān)著的窗戶則加重了屋宇本身的壓迫感。封閉空間自古便具有雙重含義。一方面，與外界有所隔絕給了文人獨處的空間，精神遨游從而文思勃發(fā)；另一方面，也有“深院鎖清秋”下封閉空間所帶來的壓抑與焦慮感。這個意象發(fā)展到近代，有了魯迅的鐵屋子，巴金的家，錢鐘書的圍城。密閉的屋子成了時代的一種集體無意識，這與近代作家的心理境況密切相關(guān)。20世紀中國文明迎來了轉(zhuǎn)型的陣痛期，舊秩序分崩瓦解，國家衰敗、異族入侵。處于低壓狀態(tài)下的知識分子，既無力于國家的衰敗，又迷茫于本土文化的斷代和外來文化的泥沙俱下。因此整個心理處于極端壓抑之中，進一步反映在作品創(chuàng)作之上，就體現(xiàn)為中國近代文壇的基調(diào)以抑郁低沉為主。所以關(guān)著窗戶的屋子是包括曹禺在內(nèi)的近代作家所處時代下自身心理壓抑的投射。在曹禺的創(chuàng)作中，關(guān)著窗戶的屋子作為一種原型意象不是獨立存在的，有很多外在因素疊加，加強了其本身的封閉感?！独子辍分刑炜丈系统恋暮谠七B同消失的太陽，使得天空在視覺上向下沉。《原野》中秋天蕭瑟的黃昏以及猙獰可怖的黑云低低壓著地面，黑暗限制了廣闊的視野，使人處于恐懼狀態(tài)之下，帶來呼吸急促，增添了原本意象的窒息感。秋天是生命蕭瑟的季節(jié)，日暮又象征著逝去的光陰，這些意象的使用都是一以貫之的?！度粘觥分芯o緊貼在旅館前的大樓，不僅人為阻擋了陽光的照射，還在空間上營造了一種逼仄的壓迫感。《北京人》中的棺材，是縮小版的曾家。前兩部作品，作者采用自然意象，后兩部作品，作者使用人造事物，其目的都是輔助主意象關(guān)著窗戶的屋子，進一步壓抑主人公的生活空間，渲染人物所處的生存困境。但是，這些屋子都不是全然封閉的，窗戶的存在暗含了和外界溝通的可能性。因此劇本中總會有相對應(yīng)的廣闊的意象存在，消解了過度的壓抑情緒。代表工人階級反抗的魯大海、黎明前工人們嘹亮的叫號聲、呼嘯而過的火車和積極的袁教授一家，在新文化運動熏陶下成長起來的一批人成了劃破黑暗的先驅(qū)者。和其他作家不同，魯迅鐵屋子之中的人，在熟睡中不知被悶死的命運；巴金“家”中的年輕一代，都在為追求自由、真理和愛情而激烈的抗爭；錢鐘書的“圍城”有無數(shù)人想進去。在曹禺的文學(xué)世界中，密閉的屋子有著雙重的獨特指向。一方面主人公手握打破窗戶的選擇權(quán)，但無一例外，所有人都選擇將窗子關(guān)上，自我毀滅。周樸園、焦母和曾家，無視社會的發(fā)展，固守封建的枷鎖束縛。陳白露則是在紙醉金迷下消磨了意志，得過且過。因此，雖然選擇將自己封閉的原因不同，但他們?nèi)际侵鲃娱]塞而非被動囚禁；另一方面屋內(nèi)和屋外是截然對立的，周樸園和魯大海，陳白露和方達生，焦家和仇虎以及曾家的三代人，他們之間的沖突最終都走向了死亡，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掙扎與覺醒的血腥和殘酷。

（二）時間指涉：黑夜

《雷雨》中外面沒有陽光，天空灰暗；《原野》中仇虎和花金子迷失在黑夜之中。《日出》中潘月亭一夜破產(chǎn)，陳白露選擇在太陽升起之前吞藥自殺。與關(guān)著窗戶的房子不同，黑夜是一種時間上的指涉，相對于白晝而存在。從原始人追尋火種開始，我們對光明的尊崇是一以貫之的。遠古神話夸父逐日體現(xiàn)了先民的太陽崇拜，火種的珍貴以及森林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又讓我們產(chǎn)生了對黑夜的恐懼。從魏晉時期的志怪小說開始，夜就代表了污穢、恐怖，孕育著各種禍亂現(xiàn)象，例如《異苑》中寫道：“夜聞磕磕有聲，甕中如血，中有丹魚，長可三寸而有寸光?！钡搅嗣髑鍟r期，黑夜敘事則開始孕育出一種反叛精神。在千年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秩序之下，黑夜為諸如男女私會、殺人行兇等反秩序行為提供了土壤。曹禺對此進行了繼承，四部劇作故事的高潮大多發(fā)生在黑夜，所有的戲劇沖突掩蓋在夜幕之下，然后又在黎明之際歸于平靜。曹禺筆下的黑夜，因視線遮蔽而帶來的未知恐懼從外在想象的鬼魅轉(zhuǎn)變?yōu)樽陨硇睦淼墓陋?。弗洛伊德冰山比喻下，血腥、暴力、嫉妒等等人性的陰暗面藏在水面之下。黑夜是一個觸發(fā)的契機，精力的衰竭再加上獨處時社會道德準則的壓制作用放松，被抑制的無意識就有了活動的空間。黑夜背景下，《雷雨》中的暴風雨，《原野》中的巨樹和森林，來自自然的強大威懾都加劇了黑夜的恐怖氛圍?！度粘觥分懈街诖皯羯系陌姿?，冷得那樣清爽?！侗本┤恕分泻魢[的大風，這二者帶來了一種感官上的寒冷，例如易水送別的風蕭蕭兮，它們加劇了黑夜意象下的悲涼之感。

20世紀30年代，社會上的政治傾軋和精神上的奴性與反叛，使得陷入矛盾的作家更喜歡在黑夜中進行自我剖析，黑夜意象以集合的形式出現(xiàn)，融入了作家群的集體無意識，存在有恐怖、陰森的共性和作家自身影響下的個性，所以每個作家筆下的黑夜都有著獨特性。曹禺的黑夜就不是寂靜的，有著共同的聲音意象作為疊加，但這些聲音不全是典型意義上能夠代表黑夜氛圍的聲音，例如嗚咽聲、哀鳴聲?！独子辍分欣茁曓Z隆，每個人都在周家的飯廳里歇斯底里，嚎啕大哭聲和咒罵聲交織；《原野》中焦母若隱若現(xiàn)的叫魂聲、槍聲、稽查隊的嘈雜聲。《日出》中燈紅酒綠下上層社會人們觥籌交錯的應(yīng)酬聲，以及底層百姓的無奈吶喊?！侗本┤恕分性液投偶覂纱蠹易迥闼牢一畹臓帄Z棺材聲。曹禺的黑夜人聲鼎沸，如同熱鬧的白晝，有了人聲與人群的聚集，打破了黑夜的死寂，生命力也就漸漸高漲。所以這些聲音意象成了黑夜代表下死亡的對立面，它們暗含有黎明之意，代表著高潮之后的平靜與死亡之后的新生，消解了黑暗意象所帶來的陰森感。同時也體現(xiàn)了作家的獨特心理傾向，始終保持著豐沛的生命意識。

二、《雷雨》和《日出》中的獨特黑暗意象：

雷雨和黑森林

在《雷雨》的整個故事中，轟隆的雷聲都作為背景音時隱時現(xiàn)。魯侍萍逼迫四鳳發(fā)毒誓時，天空閃過一道驚雷。當周萍和四鳳互訴衷腸時，一道驚雷閃過，印出窗戶外繁漪蒼白的面龐。周樸園作為丈夫的冷血與作為資本家的罔顧人命，魯侍萍身份的揭露，周萍與四鳳之間的親兄妹關(guān)系，都在這個雷雨天中被揭露。最后所有人都在雷聲轟隆中“死”去，有的是肉體上的隕滅，四鳳、周沖觸電而亡，周萍吞槍自殺，有的則是精神上的寂滅，兩個女人的瘋癲。雷雨這個意象，首先是“雷”。在不同時代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雷呈現(xiàn)為不同的形象。遠古時期的神話傳說中，雷公為天神，只要他向人間投下一個大響雷，那么人間作惡多端的罪人便會立刻身首異處，雷的這種懲戒性便發(fā)展成后世的誓言天打五雷轟。在現(xiàn)代社會，雷就體現(xiàn)為一種外來警示，作者通過這種方式，讓人物頓悟以實現(xiàn)情節(jié)的轉(zhuǎn)折或向讀者暗示人物語言的真假。與雷相伴而來的便是狂風暴雨，原始農(nóng)耕社會，暴雨是威脅人類生存的主要自然災(zāi)害之一。過度的雨水在人類氏族早期，可能會導(dǎo)致火種的熄滅，糧食的毀壞，進而促使生命的消亡。《雷雨》中雷雨意象是和黑夜意象疊加的，在黑夜環(huán)境下的無助增強了雷聲的威懾性和對暴雨的恐懼。

而在《原野》中，黑森林成了整個故事發(fā)生的主要背景，“森林里充蓄著原始的生命，巨大的枝葉遮斷天上的星辰”。高聳的巨樹遮擋住了月光，不見一點光亮，就像一個巨大的牢籠，將仇虎、花金子、焦母困在這里。黑森林的壓迫感強于關(guān)著窗戶的房子，因為人物失去了是否被禁錮的選擇權(quán)。仇虎是被黑森林囚禁的，他迫切想要前往鋪滿金子的理想世界，但他始終無法沖破黑森林的禁制。森林承載著先民最初的生命意識。在高大的樹木上修建房屋可以躲避猛獸的攻擊，森林中的飛禽走獸又是人類發(fā)現(xiàn)稻谷以前主要的食物來源，伊甸園、烏托邦中都有生命之樹的存在。所以說，人類文明在此發(fā)源，并逐步向外擴展，因而馬克思稱森林為人類的童年。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類走出森林，在大平原上聚集而居，被遺棄的森林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禁地，因而也就代表了個人心中不愿被人發(fā)現(xiàn)的隱蔽角落，趨向理想的超我與趨向快樂的本我在這個無人之境中不斷斗爭，迷茫、絕望隨之而來。茂密的巨樹所帶來的壓抑感，會不斷給人負面的心理暗示，所以走投無路的仇虎才會在這片森林中看到死去的親人。森林意象中原有的鮮活的生命力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生命陷入困境后的隕落，仇虎最終開槍自殺。無論是雷雨還是黑森林，他們都有一個共性——自然物。從盤古劈開黏著在一起的混沌天地開始，天人合一的種子便在中國文化的土壤中種下了，先民對于永恒的自然和個體的死亡這兩樣?xùn)|西始終保持著敬畏，將個體蜉蝣置身于天地之間，這種對于自身命運無法掌握的渺小感漸漸發(fā)展成華夏先民獨特的自然意識，進一步滲透到文學(xué)中，就是各種自然意象的廣泛使用。從伏櫪的老驥到英雄暮年壯志難酬，從海上升起的亙古明月到世事變幻的望月人，中國人眼中的自然早已與自身個體息息相關(guān)。

三、與黑暗意象相拉扯的光明意象

在這四部劇作中，即使有大量黑暗意象的存在，也始終夾雜著光明的意象與其進行拉扯。一方面是受到傳統(tǒng)大團圓情結(jié)的影響，另一方面則來自作者自身浩浩蕩蕩的生命意識。中國人有著獨特的大團圓情結(jié)，因而悲劇中也總會有希望的存在?！独子辍分兄軟_所說的非常明亮的天空，在無邊的海上，有一條輕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這與封閉、沉重的周公館是相對立的；《原野》中，那個金子鋪滿的世界以及火車沖破原野，沖向理想的世界；《日出》中太陽一如既往地升起來了，在這個黎明時光，伴隨著工人們雄渾的叫號聲，新的世界即將來臨。作者將貫穿其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的浩浩湯湯的生命意識又往前推了一步，使其充塞了整個宇宙。包括《北京人》中的袁教授一家在內(nèi)，他們都是理想的載體，與上文所提到的黑暗意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雖然光明的意象在不同的作品中有不同的呈現(xiàn)方式，但從共同點上而言，其特征都帶有與雷雨、黑森林等恐懼、陰森的黑暗意象不同的明亮、輕松與自由，以及噴薄而出的生命力。所有驅(qū)使人尋找快樂的本能都被弗洛伊德稱為力比多，它與生俱來而且活力十足，但是它時時受到超我的壓抑，從而使個體產(chǎn)生負面情緒，如何才能走出困境？最好的升華渠道就是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為什么有的人執(zhí)著于大團圓結(jié)局，因為尋找快樂就是人類的本能。曹禺將這種本能通過戲劇的創(chuàng)作進行升華，所以在悲劇的內(nèi)核之下，才會始終存在有希望與光明。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在中國是一脈相承的，悲劇與喜劇的兼容可以納入廣義上的悲喜劇范疇，即使是冤如竇娥，也依然能夠召喚出六月飛雪，最終沉冤昭雪。

除此之外，與西方文學(xué)相比，“五四”新文化時期提出的“孩子時代”這一概念，附著了更強烈的家國情懷與歷史使命，所以這一系列意象所代表的生存氛圍會更加濃烈。從魯迅的“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開始，曹禺對此進行了繼承?！对啊分谢ń鹱雍统鸹⑶嗝分耨R的少年時代，是寧靜的田園和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度粘觥分杏煞竭_生喚醒的少女竹均的記憶等等。森林是人類的童年時期，機遇與挑戰(zhàn)的并存促使原始先民迸發(fā)出雄渾的生命意識。階級的分化、道德的束縛，人類的這種原始性在工業(yè)化下逐漸喪失。因此曹禺的原始生命力的追尋從《原野》中對于原始巨樹的尊崇開始顯露，逐漸發(fā)展成他的生命意識——對于自由的追求和對于黑暗的反抗。

曹禺的四大悲劇創(chuàng)作，初看時，文本基調(diào)都是抑郁的。死氣沉沉的周公館、詭異的黑森林、紙醉金迷的小旅館以及漆了一遍又一遍漆的棺材，但即使作者使用了大量黑暗意象，它們都不是創(chuàng)作的核心，這些黑暗意象的存在一定要與穿插于文本中的光明的意象進行關(guān)聯(lián)，“死”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雷雨和黑森林兩個黑暗意象同時具有生與死的雙重性意味，雷雨過后是煥然一新的世界，森林中弱肉強食的背后是鮮活的生命氣息。面對著機械化時代造成的個體生命的萎縮和衰敗，沈從文選擇去湘西邊城構(gòu)筑希臘神廟，而曹禺則試圖去尋找一個個體生命的突破口，重建精神家園。因此，無論故事如何死寂，生命的活力與未來的曙光始終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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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瑤潔，女，三峽大學(xué)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語文學(xué)科教學(xué)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