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多年,施蟄存在“文革”結束后復出文壇,與全國多家出版社恢復聯(lián)系。他本身是資深的編輯家,對編輯出版工作頗具匠心,加之他也想依托百廢待興的出版社,將其多年積累下來的學術著作、散文隨筆、外國文學譯著、金石碑版考索等文化資源加以整理出版。因此,人民文學出版社、百花文藝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中華書局等天南地北的出版社重又與晚年的施蟄存書信往來。在眾多與之聯(lián)系的出版社中,地處中部的江西人民出版社與施蟄存的互動頗為引人注目。
施蟄存說:“江西人民出版社計劃編印一種《百花洲文庫》,打算重印一些三十年代文學作品,由于這些書久已絕版,非但愛好文學者無從得讀,就是從事新文學史研究的工作者也不易獲得這些史料,因而這個計劃是極有意義的。編者托我代為組稿,我也愿意盡力幫助他們。”施蟄存所說,都是將功勞歸給江西人民出版社的謙讓之語,事實上,《百花洲文庫》的創(chuàng)意與構思來自施蟄存,是他主動將這個出版方案貢獻給出版社,并極力促成的。
施蟄存有自己的交友圈和文壇人脈,在四輯四十本《百花洲文庫》中,他陸續(xù)推出自己的好友故舊,如戴望舒、張?zhí)煲?、沈從文、卞之琳、端木蕻良、海岑、俞平伯、郁達夫、樓適夷、馮亦代、王魯彥、丁玲、沙汀、趙家璧、周作人、凌叔華、徐志摩等人創(chuàng)作、翻譯或編輯的作品,也推出了他在華東師范大學、廈門大學的學生輩如嚴壽澂、趙昌平、蔣哲倫、趙山林、馬祖熙等人編選、校注的古典文學作品。一方面,他努力為舊友故知發(fā)聲,積極促成他們的作品出版,使其在新時期再獲文學生命;另一方面,他又培養(yǎng)了諸多學術新秀,為其成長提供平臺。事實證明,這批作家的作品大多是傳世的經典之作,這批學術新秀日后也成為古典文學研究界的知名學者。
施蟄存給文壇舊友寫書信約稿,或親自為去世的作家編書,有時還利用出差的機會,不辭老邁之軀,赴北京與沈從文、張?zhí)煲淼扰f友相見,詳談文庫編稿事宜?!栋倩ㄖ尬膸臁肥且粋€持續(xù)時間長、設計內容廣的系統(tǒng)出版工程,牽涉的人與事也多,因此,一些老作家與施蟄存、與文庫之間,有了很多互動。
卞之琳的《西窗集》收入《百花洲文庫》第一輯,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曾經影響很多文藝青年的好書。這本來是一樁好事,但一向要求嚴格的卞之琳對這個版本并不滿意。
江弱水這樣評價卞之琳:“從初登文壇,他就為出書而跟書局或出版社結成了歡喜冤家,發(fā)生了沒完沒了的‘情人’的爭吵。他講究,于是他挑剔,奇怪的是偏偏他總是遇上粗心的出版者,把他的書印得一塌糊涂?!标惷鲃傉f:“至于他那有名的《西窗集》,不論三十年代的初版,還是八十年代的重版,沒有不給他心里添堵的?!?/p>
《西窗集》是1936年由鄭振鐸主編的一套叢書中的一個譯本,收錄了卞之琳1930年至1934年翻譯的作品。卞之琳說:“1936年書出版后,我發(fā)現(xiàn)排印上又增添了問題,特別是韻文部分被書店編輯擅改分行,更令人啼笑皆非,只得積極進行另起爐灶的工作?!睍霭婧螅谧x者中產生了很大反響。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香港又翻印了《西窗集》。后來施蟄存邀約卞之琳重印該書,卞之琳躊躇再三,決定印一個修訂版,編入《百花洲文庫》,他對譯文重新進行了校閱和潤飾,調整和充實了內容,并新寫了“修訂版譯者引言”。
卞之琳才情充沛,譯筆流暢,得到了師陀、馮亦代、黃裳等作家的欣賞,經他之手整理的《西窗集》,在江西人民出版社編輯那里,還是有一些磨合的。如1981年2月20日湯真致信施蟄存:“這次我們一一訂正過原稿,如《西窗集》,已提出幾頁疑難處,還有待作者看校稿時,再一并修正?!?981年4月3日,湯真致信施蟄存:“卞之琳的稿子錯漏之處還不少,我們有把握的已訂正,有疑問的另外開列了幾張紙的意見,預備以后送校樣時一并請他過目。”1981年10月14日,湯真致信施蟄存:“文庫第一輯本可早出版,但是看校樣時,發(fā)現(xiàn)《高龍芭》和《西窗集》的問題極多?!?/p>
《西窗集》的編輯是年輕的桂曉風,他當時整理了卞之琳的《西窗集》、戴望舒的《高龍芭》和沈從文的《邊城》。面對這三位現(xiàn)代文學史上聲名遠播的名家,桂曉風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勤勤懇懇。桂曉風1982年4月17日致信施蟄存:“從文先生和卞之琳先生也曾來信,對《邊城》及《西窗集》的編輯工作表示贊許。這都使我鼓舞?!笨梢?,一向要求嚴格的卞之琳,對江西人民出版社的編輯工作是比較滿意的。
不過,《百花洲文庫》第一輯出版后,卻引來了卞之琳的不快。這是因為文庫第一輯十本書的封面都是統(tǒng)一的樣式,一律灰底白花,加白色曲線,且在封面偏下處有一排“百花洲文庫”的白色拼音字母。1982年4月1日湯真致信施蟄存:“卞之琳同志對封面印刷大有意見。但其他同志則又認為封面較好的。莫之所從?!笨梢姳逯諏b幀設計十分重視,盡管他表達了對封面的不滿,也確實讓江西人民出版社感到了為難,但目前很少有材料能窺見卞之琳對這個封面的不喜歡。
卞之琳在贈給好友徐霞村的《西窗集》扉頁上,寫下了對江西人民出版社的不滿。全文如下:“霞村同志:這本書封面不堪入目,內容也我自己注錯的兩處原書名,先奉贈一本過目,更正重印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當再送。卞之琳四月三十日('82)。”卞之琳用紅筆將該書封面書名和編譯者名圈出,將封面左側的白色線條打叉,又將下方白色“百花洲文庫”的拼音字母畫雙橫線,表達自己的憤怒和不滿。又在目錄的“阿索林”部分,將“《安托尼奧·阿索林》”改為“小哲學家自白”,將“《西班牙》一章”改為“鄉(xiāng)鎮(zhèn)一篇”,并在正文對應處也做了修改。他也改封底處的“歐美散文集”為“西歐散文集”。
江西人民出版社接到了卞之琳《西窗集》和施蟄存(輯錄)《燕子龕詩》的重印要求,也不敢怠慢,分別于1984年10月和1985年12月重新印刷了這兩本書,直到1986年5月才把新版《西窗集》發(fā)給卞之琳。編輯吳灌1986年5月31日致信卞之琳,內容如下:
卞之琳同志:
久疏問候,近日可好?
《西窗集》一書重印本已于最近到書,因印數(shù)未達到規(guī)定,未有印數(shù)稿酬。今寄上作者贈書八本,請查收,并盼多賜教!
《百花洲文庫》各輯印數(shù)都不高(書庫內存書較多),且重印的只有《西窗集》和《燕子龕詩》二種,皆因作者提出有更正必要,方尊囑而行,故出書遲遲,尚祈諒解!
匆匆不贅,希多聯(lián)系。
此致
敬禮
吳灌
86年5月31日
出版社很重視卞之琳對書籍封面的意見,重印本《西窗集》和《燕子龕詩》兩書的封面在第一印基礎上進行了調整。首先,是封面的主要顏色,由原來的灰黑色換為粉紅色;其次,是將書名的字體由黑體改為宋體,并將字號放大,這樣使得書名較第一印更加凸顯;最后,將原來位于封面下端的白色“百花洲文庫”拼音字母改成粉色,挪至封底頁最上面,字母形式也更為活潑俏皮。其他地方,也有些細節(jié)上的調整。
不知卞之琳對重印版的封面意見如何,但從吳灌這封寫給卞之琳的信中可看出,即便此書印數(shù)很少,庫存積壓較多,市場行情不樂觀,江西人民出版社也還是拿出了很大的誠意來重印兩書,并做出調整修改,這是值得稱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