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中學時代,我第一次聽到“崖山之后無中國”這句話,當時自然是熱血沸騰,充滿了對蒙元的仇恨,更鄙夷的是“滅宋于此”的大奸臣張弘范。
我想,很多人在閱讀南宋亡國史時,都曾經(jīng)被帶入這樣一種情緒當中。
這種情緒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之常情,一個偉大且精致的中原文明被門口的游牧民族毀滅,怎么說起來都令人扼腕嘆息。
但是,歷史畢竟不僅僅是情緒,或者說,不能由單一情緒主導。民族主義敘事是歷史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不宜成為唯一敘事。
在某些方面,“崖山之后無中國”自有些許道理,但不是唯一道理。
盡力避免單一的民族主義敘事,這是我寫作《崖山》這本書的初衷之一。畢竟,寫作是一件苦事,沒有一點情懷驅(qū)動,很難宵衣旰食。
我想盡力規(guī)避的第二種敘事,是南宋中心主義敘事。
好看的歷史應當是有多元視角的,但具體到南宋亡國這段歷史,流行的歷史敘事往往都是聚焦于南宋視角,從而遺忘了一個常識:南宋衰亡史的另一面,是元帝國的崛起史。
于我而言,寫作《崖山》最大的難點也是蒙元史。在歷史學科內(nèi)部,蒙元史可能是最讓寫作者有“隔行如隔山”之感的斷代史。但再難再有壓力,我都一直提醒自己:既然要寫《崖山》,寫南宋亡國史,怎么可以不去努力深入學習探究蒙元史呢?
缺乏蒙元視角的南宋衰亡史,天然就容易墮入單一的民族主義敘事。
我不討厭宋朝,在某種意義上我也算是一個“宋粉”,宋朝政治相對其他帝制時代的寬容與開放,令人心生向往,令我心甘情愿地“犧牲”部分客觀。但這不等于,你在思考和寫作南宋衰亡史時,可以將蒙元作為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他者,作為一個不想探究的毀滅方。
蒙元視角的難點之一,可能也是最有魅力之處在于,成吉思汗開創(chuàng)的大蒙古國,與忽必烈開創(chuàng)的元朝,自然有其天然的歷史傳承,但遠不是一回事?;氐綒v史現(xiàn)場,在蒙古人內(nèi)部,那些“蒙古本位主義者”對忽必烈的“漢化”傾向一向充滿疑慮,對忽必烈建立中原王朝的努力更是不以為然。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立國路線,為此也引發(fā)了漫長的蒙古內(nèi)戰(zhàn)。
但這與南宋衰亡史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關(guān)系萬千重。當即位前的忽必烈在鄂州城下與賈似道纏斗時,當做了蒙古皇帝的忽必烈傾力滅宋時,來自“蒙古本位主義者”的軍事挑戰(zhàn)令忽必烈如坐針氈,不惜放緩滅宋大業(yè)也要先行專注于蒙古內(nèi)戰(zhàn)。
沒錯,對于忽必烈而言,戰(zhàn)爭并非優(yōu)先級,南宋更算不上什么大敵。
這是南宋亡國的重要真相之一:蒙元和南宋從來就不是一個體量的對手。
以此而言,南宋在蒙元戰(zhàn)爭中的抵抗,尤其是襄樊之戰(zhàn)中的堅韌更令人心生感佩,面對這樣一個在人類歷史上都無與倫比的征服帝國,南宋已經(jīng)做得很不錯了。
還是那句話,如果你過分貶低你的敵人,最終其實是貶低了自己,特別當你是輸家的時候。
這里就牽涉到我想避免的第三種敘事:奸臣和漢奸敘事。
嘆惋“崖山之后無中國”是淺白的感情流露,但喟嘆之余,不去考量蒙宋雙方的實力差距,不去細究兩宋深入肌理的一些體制痼疾,簡單粗暴地將亡國罪責往所謂奸臣身上一推了事,就不是什么體面的讀書人了。
日本學者宮崎市定曾經(jīng)憤憤不平地說:“那些曾為賈似道所籠絡(luò)、重用,而最終拋棄了他的南宋大官,大多都在仕元之后埋首著述,此輩往往對賈似道進行肆意謾罵,并將南宋的滅亡歸結(jié)于其一人身上?!?/p>
奸臣敘事源遠流長,其核心邏輯就是讓賈似道這樣的奸臣背上亡國的所有罪責,是最為便捷、最易于闡釋、最顧及君臣大義、最容易被傳播、最能迎合民間樸素情緒的“顧全大局”之舉。
這樣似乎也是一種民族主義式的心理補償:我們本來可以輕松打敗外敵,但奸臣當?shù)?,以至于大局糜爛。
漢奸敘事也是類似的邏輯。鼓吹者沉醉于這樣一種情境:內(nèi)有奸臣作祟,外有漢奸橫行,因此國將不國。
有了這樣簡單暢快的敘事,一個人不懂歷史細節(jié),不知蒙元為何物都沒關(guān)系,還能顯得這個人特別深邃無所不通……
閱讀歷史、思考歷史、寫作歷史,目的之一是讓我們對這個世界上的各種可能性充滿敬畏,保持開放心態(tài),小心翼翼地為自己的每一種主張仔細論證,一旦有了更確切的事實,做好隨時推翻自己前見的準備。
我會隨時這樣提醒自己,也希望用我的寫作提醒我最敬畏的讀者們。
我們都希望自己生活的世界更好一點,不是嗎?
這本書照例獻給我的妻子冰和女兒棲約,愿我們都寬容地看待彼此,看待我們的生活與世界;也獻給我的媽媽,希望她身體健康,少看網(wǎng)上那些似是而非的養(yǎng)生學。
崖山之外,是更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