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時完成了《舊制度與大革命》的翻譯工作,我長長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這本書并非大部頭的論著,篇幅相對較短,但是一開始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我作為譯者就頗有顧慮,事實也證明翻譯過程并不輕松,為完成這本書的翻譯工作,譯者必須面臨諸多挑戰(zhàn)。
首先,《舊制度與大革命》是法國歷史學家阿歷克西·德·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1805—1859)的經(jīng)典名作,已經(jīng)存在若干譯本,重譯名著本身對譯者來說就是一種挑戰(zhàn),有著名譯本的珠玉在前,譯者在著手翻譯之前就會感到無形的壓力。
其次,本書于1856年在法國出版,書中描寫的法國社會更要追溯到1789年大革命之前。所言之事發(fā)生在二百多年前、距中國八千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xiāng),所以,書中提到的法國社會制度、政治制度、行政機構(gòu)、社會環(huán)境、人物事件等諸多方面對于譯者來說相對陌生。雖然現(xiàn)在處于信息社會,資訊發(fā)達,但是譯者仍需要花費不少時間和精力去查找資料、了解背景,才能順利完成翻譯工作。
再次,本書出版于1856年,恰好在那一年,清王朝和英法兩國爆發(fā)了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清朝末年距今年代久遠,當時的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存在不小的差別,以此類推,沒有學習過法語的讀者也不難想象,當時的法語和現(xiàn)代法語的差別恐怕也不遑多讓,所以對于譯者來說翻譯難度相應增大。單純從文字出發(fā),譯者閱讀原文、正確理解作者本意更加困難。
最后,就是翻譯工作的時間限制。當今翻譯市場普遍以“多快好省”為標準,很多翻譯項目把時間壓縮得很短,不利于譯者安心工作,從長遠看也不利于保證譯文的質(zhì)量。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卻能夠逆“唯效益論成敗”的潮流,專注于作品本身。負責本書的董曦陽編輯充分信任譯者,給予充足的時間,從不施加壓力。對此,我感到十分幸運,更希望借此機會表達深切的謝意。
回看《舊制度與大革命》這本書本身,作者在前言部分開宗明義,說明創(chuàng)作這本書的目的不是記錄法國大革命的歷史,而是研究大革命這個給法國乃至世界帶來深刻影響的歷史事件。作者查閱了法國舊制度時期留下的海量檔案資料,包括土地賦稅清冊、三級會議記錄、陳情書、賦稅記錄、官員通信等,以堅實的歷史資料為基礎,從中提煉、總結(jié)出舊制度的特點,分析大革命為什么在法國爆發(fā)、大革命為何呈現(xiàn)如此走向,以及大革命之后的法國社會等主題。作者希望在這部作品中把歷史和哲學結(jié)合起來,對這段歷史做出思考與評價。
托克維爾出身于貴族家庭,榮膺法蘭西學院院士的頭銜,擔任過眾議院議員、外交部長等職務,親歷過眾多法國歷史的重大事件,本書是他的“立言”之作。在本書的前言中,托克維爾表示準備創(chuàng)作《舊制度與大革命》的第二部,并寫出了部分草稿。但是正如他在前言中所說,“有時個人的命運要比民族的命運更加難以揣測”,托克維爾未能如愿,在本書出版三年后即1859年因病去世。
《舊制度與大革命》在歷史學上的價值和對今人的啟示作用毋庸置疑,我在此不想贅述。就我個人來說,翻譯本書時,某些片段引發(fā)了自己的一點思考。
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這本書中提到了中國,我作為中國人自然對這部分內(nèi)容格外關注。書中講到法國重農(nóng)學派一廂情愿、理想化地看待中國:“在中國,專制的君主不持偏見,每年一次親自躬耕,向農(nóng)業(yè)這類實用藝術表示敬意;一切官職要通過科舉考試獲得;把哲學作為宗教,把文人視為貴族。”重農(nóng)學派覺得中國模式是法國政府應該效仿的完美典范。而作者對此不以為然,對清朝末年的中國給出了這樣的評價:“政府被一小撮歐洲人隨意擺布,實際上既野蠻又愚昧?!贝送?,作者對美國從英國繼承下來的自由思想和自治制度評價道,美國把“英國式的分權(quán)制度發(fā)揚光大:市鎮(zhèn)變成了幾乎獨立的市政府,成為某種程度上的民主共和國”,“政府幾乎不介入任何事務”。并且通過在加拿大法屬殖民地和英屬殖民地人口的懸殊對比(“1763年,也就是在征服時期,加拿大法屬地區(qū)的人口是六萬人,英國殖民地各省的人口是三百萬人”)加以證明。
在這里,法國重農(nóng)學派對中國制度的憧憬,托克維爾對美國自由的推崇,似乎都應了中國的一句俗語——“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當然,二者之間也存在差異。重農(nóng)學派認為當時的中國制度完美無缺并沒有多少真憑實據(jù),只是憑借想象,托克維爾則對美國有更加深入的了解。他在1831—1832年花了九個月的時間游歷美國,而后創(chuàng)作了學術著作《論美國的民主》。盡管如此,二者似乎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心理學“暈輪效應”的影響。這種心理學現(xiàn)象指的是人們認識事物往往從局部出發(fā)然后擴散得到整體印象,比如看到某人的優(yōu)點之后就認為這個人完美無瑕,“以偏概全”“愛屋及烏”都是這種心理效應的具體表現(xiàn)。加上人們在各自的生活中會遭遇到種種挫折與不公,因此感到不滿,于是傾向于認為遠方未知的事物更加美好。
這種現(xiàn)象古今中外比比皆是。清朝末年,古老的中國遭遇進入工業(yè)化文明國家的侵略;抗戰(zhàn)時期,經(jīng)歷了艱苦卓絕的抗日斗爭;新中國成立之初,不得不進行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國百余年來處在內(nèi)憂外患之中,貧困如影隨形,始終伴隨著中國人民。而后,歷經(jīng)十年浩劫,中國迎來改革開放。改革開放初期,一些國人生活水平欠佳,面對西方優(yōu)越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自然心生羨慕。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美國國力如日中天,通過美元、美軍、美國流行文化稱霸全球,當時的一些國人嘗到了美國的麥當勞,用到了美國的計算機系統(tǒng),看到了好萊塢的大片,接觸到了美國的物質(zhì)享受,于是對以美國為代表的發(fā)達國家無限向往,對西方文化頂禮膜拜,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屑一顧。直到今天,飛速發(fā)展的中國已經(jīng)消除了絕對貧困,邁入了小康社會,但這種思想并沒有絕跡。其實部分國人對外國盲目崇拜的思想和本書中法國重農(nóng)學派對中國政府的幻想、托克維爾對美國自由的欣賞頗有共通之處。時至今日,中國國家強大,人民生活幸福,反觀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社會撕裂,危機重重。當年號稱民主世界燈塔的國家,現(xiàn)在為了遏制中國的崛起,親手打破自己創(chuàng)建的國際規(guī)則,無所不用其極,其為自己樹立的道德典范形象盡失。
其實,面對他者的優(yōu)秀,大可不必盲目崇拜、羨慕、垂涎,乃至搖尾乞憐,希望得到一點殘羹冷炙,絕對不會贏得幸福與尊重。正確的做法是虛心學習他人的長處,勵精圖治、奮發(fā)圖強,靠自己的努力迎頭趕上。我國傳統(tǒng)文化早就講出了這個道理,留給后人無數(shù)的名言警句:“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薄扒トf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薄安唤?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薄瓊€人希望成功需要遵循這樣的原則,國家要想強盛又何嘗不是如此。托克維爾筆下清末的中國政府“被一小撮歐洲人隨意擺布”,“既野蠻又愚昧”,而今天的中國強大而自信,屹立在世界的東方。通向復興的這條道路漫長而曲折,正是一個多世紀以來無數(shù)的國人憑借一腔熱血,發(fā)揮聰明才智,揮灑汗水、流盡鮮血,方才取得了今天的成績。
清代的思想家魏源提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希望通過學習西方的長處抵抗西方列強的侵略。如今時過境遷,國際形勢已經(jīng)迥然不同。習近平總書記站在更高的層面上提出了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倡議,指出“要尊重世界文明多樣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yōu)越”。中華文化要走出去,促進世界文化的欣欣向榮;同時中國也要選取優(yōu)秀的外國文化產(chǎn)品,汲取養(yǎng)分,滋養(yǎng)中國文化?!杜f制度與大革命》這本書作為全人類的文化遺產(chǎn)與知識寶藏的一部分,通過翻譯進入中國與讀者見面,今天在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的大力推動下得以重譯,正是文明互鑒的具體表現(xiàn)。希望讀者能夠通過閱讀本書獲得所需的知識,而且能夠?qū)⒅R為己所用,不但獲得前輩先賢留給后人的知識寶藏,還可以自出機杼,從中得出屬于自己的感悟。
由于本人的才學與能力所限,對托克維爾在書中反映的思想可能存在誤讀,表達或許有不妥之處,譯文難免存在錯誤、疏漏,歡迎廣大讀者不吝賜教、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