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是曹禺先生的戲劇名篇,對于這部一經發(fā)表就獲得“雷雨式”成功的劇作,他希望人們把這部劇看作是“一首詩,一首敘事詩,而絕非社會問題劇”[1]45,但這部劇關切的仍是人類生存的“命運”問題。作為為數不多被收錄在統編版高中語文必修教材中的戲劇節(jié)選篇目,一直以來對《雷雨》有著眾多解讀,其研究角度與成果也層出不窮。近十年還出現了許多新的研究方向,例如運用多元批評理論解讀、從人性角度解讀課文主題以及從心理學角度來解讀周樸園的人物形象等。而基于文學與教學層面重新解讀《雷雨》中的蘩漪形象,探析蘩漪所代表的這一類形象在中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影響及其意義,有助于進一步認識曹禺,了解他的創(chuàng)作觀和女性觀,拉近與讀者的距離,同時給當下的語文教學以啟發(fā)。
一、藝術形象:美與丑的錯位
著名文藝理論家錢谷融先生在《〈雷雨〉人物談》一文中,全面剖析了劇中的八個人物形象,這與他力主“文學是人學”的美學思想密不可分。無獨有偶,錢谷融將人學置于與文學同等的地位,與戲劇家劉西渭強調人物形象之于劇作重要性的觀點一致,他曾評論:“在《雷雨》里最成功的性格,最深刻而完整的心理分析,不屬于男子,而屬于婦女?!盵2]6曹禺在《雷雨》中塑造了蘩漪、魯侍萍、魯四鳳以及未留名的太太等四位女性人物形象。其中,蘩漪無疑是作者刻畫最為成功、塑造最為典型、形象最為立體,同時也是爭議最大的人物。蘩漪的形象,與安娜和愛瑪兩位經典女性形象一樣,令普通觀眾和前沿學者都感到非常震撼。這位《雷雨》里面最富有藝術魅力的人物,她在背負“罪大惡極”罵名的同時又成為封建制度下的“犧牲品”。應該從何種理論層面上肯定她或是否定她,成為人們最大的困惑,這也是分析蘩漪人物形象的難點所在。
《雷雨》塑造的八個人物里,蘩漪是曹禺最早建構、著墨最多的人物,他毫不保留地表達對蘩漪這個角色的鐘愛。他在《雷雨·序》里稱贊蘩漪,說“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詩文的愛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3]。換句話說,在蘩漪身上既保留著出身書香門第的文靜與明慧,又具備五四一代要求變革的解放思想。曹禺在賜予她一顆渴望自由的美麗的靈魂的同時,還賦予她多重身份與角色:她首先是周樸園的二房太太,其次是周萍的情人,再次是周沖的母親,最后她還是她自己。正是蘩漪的這種多重身份使她成為整部作品的靈魂人物。從藝術上說,蘩漪追求自由、渴望愛情的本性是美的,但是自從她嫁入周公館,在這個“鐵屋子”中被囚禁十八年過后,她變得異常丑陋和瘋狂。這種丑陋和瘋狂指的是情感上的,并非生理和病理學意義上的丑陋和病態(tài)的瘋狂。尤其在周樸園精神的、情感的文明暴力之下,蘩漪變得更加地瘋狂。再加上這種精神暴虐以親情的形式呈現出來,更加讓觀眾意識到蘩漪為愛情獻身的歇斯底里與義無反顧。在這所“監(jiān)獄”似的牢籠中,愛情成為她生存的唯一慰藉,也成為她背負“罪大惡極”罵名的根源。
以蘩漪喝藥這場戲為例,這場戲是讀懂蘩漪瘋狂的關鍵所在。在周樸園眼里,蘩漪的精神病態(tài)就是生理性的。因而面對“精神有點失常”的妻子,他堅持用藥物來治療。面對不喝藥的妻子,他首先是非常平靜地說:“倒了來?!苯又岣吡寺曇粽f:“倒來!”注意,前面的高聲命令都是針對女仆四鳳的。當面對妻子時,周樸園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變,他低聲說,“你喝了,就會完全好的?!钡拮由杂蟹纯?,周樸園的自信便不容置辯:“不,你現在就喝!”隨后周樸園對蘩漪的精神壓迫變本加厲。周樸園說:“喝了它!不要任性!”面對來自父權的權威和語言上的逼迫,蘩漪聲音都顫了說:“我不想喝。”周樸園繼續(xù)步步緊逼對周沖說:“你把藥端到母親面前去?!泵鎸φ煞虻耐坪蛢鹤拥膽┣?,蘩漪并沒有妥協,只是說:“留著晚上喝不成嗎?”周樸園卻絲毫不給妻子喘氣的時間,他對周萍說:“去!走到母親面前,跪下!勸你的母親!”[3]最后這句話可謂在精神上野蠻到了極點,成為擊潰蘩漪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線。如果說蘩漪的美與忍耐有限度,那么情人周萍就是蘩漪從美變得丑陋的催化劑,致使蘩漪多次挑戰(zhàn)愛情底線,成為人們口誅筆伐的對象。但就蘩漪的藝術形象而言,毫無疑問她是美的,只是二者在相互融合的過程中產生了錯位。
二、道德形象:善與惡的交織
《雷雨》是一部憧憬與幻滅的命運悲劇。作為中國現代戲劇的泰斗,曹禺自中學起就開始接觸西方文化,熟讀古希臘文化典籍,尤其對古希臘經典悲劇有著癡迷的崇拜。《雷雨》中的人物命運悲劇與古希臘悲劇之間確實存在相似性,但曹禺能夠將人物的悲劇命運與舊中國的現實社會緊密結合,并按照中國舊式文化的標準塑造出兼具軟弱與自強雙重性格的魯侍萍、無畏與無知雙重結合的四鳳、封建家長制下的犧牲者大房太太以及隱忍與反抗的最具“雷雨”式性格的蘩漪,她們都是有血肉、有靈魂的豐滿的女性形象。無論是《日出》中的陳白露、《北京人》中的愫芳,還是《雷雨》中的蘩漪,都不屬于舊式文化標準的女性模板,相反,她們都是一個個極具生命主動姿態(tài)與主體意識的女性形象。但曹禺塑造的這些反抗型女性,她們愈是奮力反抗,陷入的泥淖就會愈深,進而成為新舊社會交替的“犧牲品”,這也從側面反映了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女性的生存現狀。
蘩漪是《雷雨》中最富生命力的角色,她身上蘊藏著曹禺所謂“原始野性”“復雜情緒”一類的神秘色彩,使得她心中始終郁積著一股強大的反叛力量。戲劇一開始,蘩漪為了維持她已經流產了的愛情,便不擇手段地阻撓周萍帶著四鳳逃離這個家,奈何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勞,并不能改變周萍離開的決心。但她仍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哀求周萍說:“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沒命了。”蘩漪極端的性格充溢著她對周萍極端的愛。她甚至妥協:“我求你,把我?guī)ё摺!眳s仍遭到了周萍的拒絕。最后她妄圖通過周沖對四鳳的感情來破壞周萍與四鳳的關系,轉而讓周萍留下,但她的掙扎終究幻化成一團泡影。作為妻子,她背叛了丈夫;作為繼母,她和繼子亂倫;作為母親,她利用兒子純潔的感情。[4]150從道德倫理來講,她的所作所為是卑劣的、邪惡的,她為了一己之私失去自尊,失掉臉面,游走在道德底線邊緣。殊不知,她本是一位受過新式學堂教育的新時代女性,具有鮮明而堅韌的個性。周樸園認為她古怪,乖戾;周沖說她是最有想象力的母親。但在受到周樸園長期精神虐待之后,她自由而浪漫的思想都被這個“活棺材”式的封建家庭扼殺了。她被關在閣樓上,被當作瘋子一般看待,周萍作為黑暗中的一道曙光給她帶去希望的同時,也成為她癲狂和爆發(fā)的根源。
《雷雨》自出版以來就有諸多不同的版本,每一次改版都伴隨著蘩漪形象的大幅修改,改編緣由無疑都是其形象引起的巨大爭議。以世俗眼光來看,相較于魯侍萍自強自立、敢于向命運抗爭的行為,蘩漪只顧及個人情感的所作所為,無疑屬于惡的范疇。為了追求愛情,有著美麗心靈的她不惜把心底的“惡”與尊嚴都翻了出來,并最終釀造了悲劇。面對這樣一個“罪大惡極”且不被世俗認可的女人,曹禺卻說,她是值得“憐憫和尊敬”的,是值得“流著淚水哀悼”的。這是因為從藝術層面來講,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人類文明與原始野性之間的矛盾沖突是人類永恒的宿命,人的歷史就是不斷被剝奪野性以適應文明造就桎梏的歷史。[1]51蘩漪便是曹禺面對文明造成的墮落與懦弱而塑造的具有原始野性的女性形象,他大膽地賦予了蘩漪一顆躁動不安的靈魂,一股不可扼制的欲望,讓她宣泄,讓她釋放,因為“當個人的欲望、需要因壓抑而淡化以致泯滅時,作為個體生命,他的色彩也就隨之黯淡了”[1]49。正是因為蘩漪身上擁有一股不可言說的原始野性,才使得她成為《雷雨》里面最富有藝術魅力的人物,并成為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一位經典女性形象。
三、情感形象:真與假的交錯
文學作品雖然不提倡通過刻意描寫暴力來對觀眾進行感官刺激,滿足觀眾變態(tài)的審美和心理需求,但從某種角度來說,文學作品常常不可避免地表現出暴力。在曹禺的一系列戲劇作品中,暴力成為他描寫野性崇拜、追求美好人性的必要背景。曹禺在《雷雨》中描寫暴力的精彩之處就在于周樸園對蘩漪的精神霸權統治得那么文雅和不動聲色。究其原因,在周公館“精神暴力”是一種氛圍,形同人呼吸的空氣與所處的環(huán)境,這不僅是周樸園個人形象塑造的問題,而且也是父權制下的權威造成的一種精神壓制。可以說,與周公館有關系糾葛的人都在無形中受到了周樸園的精神鉗制。當魯侍萍再次見到曾經將自己推向深淵的周樸園,并知悉周萍與四鳳的關系過后,性格軟弱的她不敢公開揭露事情的真相,只是悲痛地埋怨命運的不公。周萍從小在周樸園身邊耳濡目染,受到的精神控制無疑是最嚴重的。他對同樣囚禁在周公館的蘩漪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并經受著人性的顛覆與拷打,但在父權壓迫之下最終還是萎靡了自己的靈魂。這些人物都是受過新式學堂教育的人,但面對如此專制的精神暴力,他們不僅選擇隱藏自己真實的情感,還和周樸園聯合起來勸說他人服從。從這個層面來講,蘩漪是正面對抗周樸園施加精神暴力的第一人,她敢于直面自己的真實情感,自然是值得贊美的。
蘩漪受五四新思潮影響,有著非常強烈的個性解放思想。所以當周萍麻木地說出周樸園一向如此時,蘩漪卻說:“那是違反我的本性的?!彼l(fā)式的一擊,震驚了身邊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同時也用力撕開了舊社會下女性的生存命運,她們都在承受著來自社會的抑壓、人性的抑壓、情感的抑壓,乃至性的抑壓。而“蘩漪,與其說她是蘩漪,不如說她就是曹禺的情感的化身”[5]。曹禺傾注自己的心血和才情,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著蘩漪7f6ed06eeb18a3e7aa03cc606baa710e的形象和神態(tài),他為她的壓抑和痛苦而悲傷,替她為愛情而活辯解,對她“美的靈魂”著迷。曹禺贊美道:“她有火熾的熱情,一顆強悍的心,她敢沖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獸的斗。”[3]明明是“陰溝里討著生活”,卻“心偏天樣地高”;明知是做無效的“困獸的斗爭”,卻敢于“沖破一切桎梏”。接受周樸園長期的精神暴力等同于讓她違背自己的本性,這樣的生活是讓她沒法活的。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盡管她遵從自己本性生活的行為帶著反抗的性質,甚而極端反抗到“瘋狂”的程度,罔顧了世俗倫理,但這種瘋狂之所以沒有引起觀眾的厭惡,其深刻性就在于蘩漪身上體現出來的是一種真性情,她敢愛敢恨。
魯迅在總結他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命運時提出:“愛必須有物質條件,沒有物質條件,愛是死路一條?!盵4]158基于這種觀點,他在描寫筆下的女性人物命運時,總是帶著某種物質“宿命論”,如《傷逝》中的子君信誓旦旦地說“我是我自己的”,然后毅然決然地從封建家庭中出走,最后卻在物質生活失去保障后迫不得已又重新回到家里。他在《娜拉走后怎樣》中分析娜拉出走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6]與魯迅關于女性人物命運悲劇的悲觀態(tài)度不同,曹禺并沒有限定他筆下女性人物命運的出路。他甚至認為,蘩漪如果決計離開的話,阻礙她出走的絕不會是缺乏經濟基礎,唯一的阻礙可能是蘩漪自己不會出走。因此,曹禺在塑造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命運時,立意顯然和魯迅不同,他更多的是從精神層面來給予人物支持,所以蘩漪對愛情的追求能夠超越物質層面。而蘩漪之所以成為《雷雨》中形象最為立體、性格最為矛盾、最受觀眾喜愛的角色,究其緣由,她是一位能夠遵從自己的本性生活,并且流露出真情實感的女人。
四、結語
戲劇這種體裁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尤其是故事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深受一代又一代的觀眾追捧。《雷雨》的價值也主要表現在令人驚嘆的戲劇藝術、多種審美體驗以及多元意義闡釋等方面。細讀全文可以發(fā)現,蘩漪身上積壓著家長權威和家庭秩序、情感冷漠和精神折磨、個性解放和反抗掙扎等多重暴力。面對這種文明暴力,她既自由浪漫又性情乖張,既極力隱忍又奮力反抗,這個人物的成功之處正在于刻畫出了她性格的矛盾性與復雜性。一方面,她執(zhí)著追求愛情的行為,實在是損人利己,道德卑劣;另一方面,她為愛獻身的結果,不禁讓人心生憐憫之心。學界對于蘩漪形象的評價也是褒貶不一,無論贊美,抑或批評,都無法改變蘩漪形象在中國現代戲劇史上的經典地位。曹禺將人物遭受的嚴酷的精神暴力訴諸平靜的語言,蘩漪作為這種文明暴力之下的受害者,她的形象、道德、情感,甚至她的反抗都不為世俗所理解。而曹禺塑造蘩漪形象的深刻性就在于,她追求愛情的行為帶有惡的反抗,這種反抗更加凸顯她內在的真。因而,她是以惡為美,惡中帶美,她是精神文明與冷暴力下的一朵惡之花。
基金項目:2023年度貴州師范大學—銅仁學院聯合培養(yǎng)碩士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項目編號:trxyyc- 202316)
注釋:
〔1〕宋向陽.《雷雨》“繁漪小傳”研究[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11):45-51.
〔2〕廖明陽.淺談曹禺《雷雨》女性形象新解[J].戲劇之家,2022(8):6-10.
〔3〕曹禺.曹禺選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
〔4〕孫紹振.蘩漪:冷暴力下的惡之花[J].文藝爭鳴,2019 (4):150-158.
〔5〕田本相.一個渴望自由的靈魂——為紀念曹禺百年誕辰而作[J].戲劇藝術,2010(6):4-8.
〔6〕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