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學(xué)界對《項脊軒志》已有歷時良久、角度多元的解讀。然而在對《項脊軒志》空間變化的研究中,尚存在一個鮮有人問津的盲點——對文中的“庭”的深入研究。
《項脊軒志》以“項脊軒”起筆,以“庭有枇杷樹”作結(jié),讓人不禁好奇:為何歸有光不用“項脊軒”貫穿全文?《項脊軒志》屬于書齋記,“庭”看上去似乎與書齋文化毫無關(guān)系,為何在文中多次出現(xiàn),還被置于文章的結(jié)尾加以突出,似有喧賓奪主之嫌?
軒與庭究竟有何關(guān)系?值得一探究竟。
“軒”,《說文解字》釋為“曲辀藩車”,本意為高大敞亮的軒車。引申至建筑領(lǐng)域后,“軒”又指有窗戶的長廊或小屋(舊時多用為書齋、茶館、飯館等的字號),“項脊軒”中“軒”字所指即后者?!绊椉埂敝Q有三解:一解因歸有光先祖歸道隆曾居于太倉項脊涇而得名,有追宗懷遠(yuǎn)之意;二解指小屋恰如人之頸項與脊背,支撐人的頭顱、骨氣與神魂,有立志自勉之意;第三解則與項脊軒的實際形制密切相關(guān),以頸項之距寓意書齋之狹。軒名三解中,第三解成為歸有光記述的開端。
歸有光以“舊南閣子”言其古舊,以“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明其狹小,以“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寫其破敗,以“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敘其昏暗,以上特點均與“軒”字釋義所具備的特質(zhì)相去甚遠(yuǎn)。然而,歸有光在敘述書齋原先的破陋狀況時語調(diào)平靜,“可容一人居”用“可”字隱去逼仄窘境中的抱怨,“每移案”用“每”字囊括了諸般嘗試后的無奈。雖然歸有光未使用情感激烈之詞,但是讀者可以通過他對現(xiàn)實空間的還原,感受他篤志求學(xué)之不易。
歸有光在文中書寫困境,卻并未止步于困境,他繼而寫對項脊軒的修整,“庭”字即在這一過程中首次出現(xiàn)。
“庭”字,可釋為庭院,亦可理解為堂階前的地坪。從建筑角度看,庭作為軒的附屬空間而存在,并因其開放性而異于軒的封閉性。歸有光對項脊軒室內(nèi)空間的修葺與庭中的自然圖景密不可分:軒由昏暗轉(zhuǎn)明亮,固然離不開在軒墻上開設(shè)的四格小窗,但也少不了庭院墻壁反照的日影;軒的風(fēng)致由破敗轉(zhuǎn)向雅美,不僅與軒頂罅隙的修補(bǔ)相關(guān),也有賴于在庭中雜植的蘭桂竹木;一人獨坐軒內(nèi)卻不寂寥,除卻軒中滿架可讀之書的功勞,還和庭中清幽可聞的萬籟、時來啄食的小鳥、皎潔寧靜的月色、斑駁搖動的桂影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
封閉式的軒定位于書齋,開放式的庭聯(lián)動于自然。庭與軒在歸有光的主動修葺中形成同構(gòu)關(guān)系,彼此交互,無法分割,其外在特質(zhì)成為歸有光彼時心志空間特質(zhì)的外化。在文章首段中,庭與軒一起見證并參與了歸有光心志空間的營構(gòu)。
其實,對內(nèi)聚焦項脊軒已經(jīng)可以做到清代梅曾亮所評的“借一閣以寄三世之遺跡”,以項脊軒作為記憶的觸發(fā)點,足夠讓歸有光追述母親與祖母。那么,為什么他還要勻出筆墨,書寫庭中所發(fā)生的事情呢?
實際上,對庭中情境的描摹前置于對親情的回憶,緊承第二段關(guān)鍵句,“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簡潔洗練的“多可悲”奠定了該部分乃至全文的情感基調(diào)。
“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睔w有光以此短短一句,借由庭中南北相通、暢行無阻的布局,委婉表現(xiàn)了歸家曾經(jīng)的家族凝聚力?!墩鸫ㄏ壬分杏涊d:“(歸氏)至成化、弘治之間,休養(yǎng)滋息,殆百余年,號稱極盛……而歸氏世世為縣人所服。時人為之語曰:‘縣官印,不如歸家信?!睔w有光以“庭中通南北為一”作為歸氏曾經(jīng)以上下同心的大家族形式存于世間的印證,以物理空間的相通寫出倫理秩序的和諧。然而,“歸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歸有光于項脊軒內(nèi)親眼見證歸氏一族的急劇敗落,“庭中通南北為一”的日子也一去不復(fù)返。
“迨諸父異爨,內(nèi)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卑倌甏蠹易宓姆直离x析并非從書齋開始,而是從“爨”開始?!办唷闭撸钜??!爸T父異爨”短短四字,廚具的配備、炊火的燃燒、餐食的氣息、人員的所在都如歷歷在目,在瑣碎尋常的膳事中表現(xiàn)分家的現(xiàn)實。由內(nèi)而外,到處都是用來分隔的小門墻。于此般境況中,“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三句打亂人與動物分類的規(guī)整表述,以“犬—客—雞”的混雜表現(xiàn)歸氏家族內(nèi)的凋零頹敗?!皷|犬西吠”,渲染出族人彼此之間的日益陌生?!翱陀忖叶纭?,點明因族人統(tǒng)籌不暢而出現(xiàn)的混亂失序。除此之外,連原本用于招待客人的廳堂都無人打理,成為家禽的棲息地。
家族背景的收尾定格于文中庭景的兩次變化?!巴ブ惺紴榛h,已為墻,凡再變矣。”籬笆是以竹、樹等植物編扎而成,硬度不足,多有空隙,便于拆卸;墻壁則以磚石等建筑材料制作,硬度較強(qiáng),不易拆卸。由“籬”至“墻”,硬度、密度、可拆程度逐層遞進(jìn),正如族人的隔閡日益加深且不可消減,百年歸氏的分崩離析已成定局。歸有光在《家譜記》中所載可與這一部分形成互文:“源遠(yuǎn)而末分,口多而心異……率百人而聚,無一人知學(xué)者;率十人而學(xué),無一人知禮義者?!睂Ρ戎?,歸有光自閉門窗、篤志求學(xué)、力行科舉的行為,顯得愈發(fā)難得。
庭中混亂無序、隔閡日增的圖景,指向歸氏大家族的倫理空間由和諧而至崩塌的歷程,但這僅僅是倫理空間的大背景。在歸有光于書齋苦讀的過程中,老嫗對母親慈愛形象的復(fù)現(xiàn)、祖母持象笏而至的殷切期盼呈現(xiàn)為差序格局中離歸有光更為切近的漣漪,她們的存在為歸有光提供了源自歸氏小家庭的溫暖。
混亂的庭景指向大家族倫理空間的崩塌,溫馨的軒景指向小家庭倫理空間的存留。庭軒殊景,二者并存,又彼此互斥。歸有光在面對項脊軒四度“遭火不焚”時,將其歸因為“殆有神護(hù)”,正是外在沖擊與內(nèi)在療愈的心理呈現(xiàn)。
(未完待續(xù))
(編輯:葛杰 王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