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惠的心事

1

千惠睡眠不好，多夢，入睡一個小時，做一個夢醒來，再次入睡，又做一個夢醒來，睡眠完全是碎片化的。就是在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夢里，她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然后見到了一個男孩，比她大的男孩，瘦瘦高高的，戴副小眼鏡，臉上有青春痘，細(xì)長的脖子上有個小小的喉結(jié)。應(yīng)該是大學(xué)生了吧。這個瘦高男孩三番五次出現(xiàn)在她的夢境里，在茫茫天際間流浪、流浪。有一次夢見自己被惡人追，眼看就要追上了，是這個男孩突然冒出來，救了自己……

千惠對父親說，最近老是做夢，夢見一個比自己大好多的男孩子。

父親問她男孩子長啥樣，她用力想了想，說，圓臉……戴眼鏡……很瘦……其他記不起來了。

父親說，真是血緣之親啊！你夢到的是你哥哥。

哥哥？我還有哥哥？

沒錯，在你之前，我和你媽生了個男孩，后來……后來……

后來怎么了？千惠的心一顫。

后來，我跟你媽離了婚，男孩被她帶走了。

千惠從記事起就沒有見過母親，父親一直告訴她媽媽失蹤了，自然，這么多年，她也沒有見過哥哥?？涩F(xiàn)在，怎么突然說與母親離婚了呢？

現(xiàn)在，您還和這個哥哥有聯(lián)系嗎？

不聯(lián)系了，他出遠(yuǎn)門了。

千惠充滿懸疑的問題還有很多，比如，哥哥跟誰出的遠(yuǎn)門？又比如，哥哥去了哪里呢？再比如，哥哥如今生活得幸福嗎？憋在了嗓子眼，就是吐不出來。后來父親再沒提起哥哥，她也不敢提及，她總覺得關(guān)于哥哥的事情肯定隱藏著什么秘密。她不是一個刨根問底的女孩，不喜歡主動提問，更不喜歡回答問題。在學(xué)校，在課堂上，她從不舉手發(fā)言，即使老師主動點(diǎn)名讓她發(fā)言，她也是以沉默應(yīng)對。

千惠在自己房間隱蔽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斷了腿的玩具小人，她認(rèn)得，是奧特曼。黑色奧特曼。不知怎的，從斷腿位置還掉出了兩粒紅色的藥丸。她捧著它們?nèi)柛赣H，父親的臉色很難看，好半天才說，這是你哥哥臨走時留下的。

千惠就更加不安。愛屋及烏吧，千惠對這個斷腿奧特曼很感興趣，她親切地稱它為小奧。

她想盡各種辦法要恢復(fù)小奧失去的腿腳，卻不能如愿。父親看到她忙活的樣子，幽幽地說道，有時候，殘缺也是一種美，永恒的美，比如，斷臂維納斯。

千惠記住了這句話，她不再費(fèi)盡心機(jī)修復(fù)小奧。握著冷冰冰的小奧，她的心里被溫暖的陽光照亮。

千惠不再孤單，她有了知心玩伴，是未曾謀面的哥哥留下的。白天帶它去離家不遠(yuǎn)的莫愁湖散步，晚上就摟著它一同入眠。雷電交加的夜晚，她緊緊抱住小奧，小奧就像一塊磁鐵吸走了她內(nèi)心的恐懼。她覺得自己的睡眠質(zhì)量提高了，已很少失眠，也不常做帶有哥哥的夢了。但晚上不做夢，不代表白天不做夢。她開啟了白天做夢模式，只要眼睛一閉上，哥哥就會出現(xiàn)在面前。

2

父親幫她辦理了一年的休學(xué)。也不知從啥時候開始，有個被稱作蔡阿姨的中年女子會定期來家里，給她帶來好吃的零食，巧克力、雪餅、蛋卷、圣女果，還有玩具，每次都不重樣。千惠特別喜歡那些玩具小人，幾乎堆滿了她的小床。蔡阿姨幫忙打掃房間，洗衣做飯。千惠身上的衣服從里到外都是蔡阿姨買的，當(dāng)然，蔡阿姨從沒提過給她買裙子的事，這讓她十二萬分地感激。

她就覺得，這個身著薔薇圖案旗袍、身上散發(fā)著薔薇味道的蔡阿姨有一種魔力，她一來就把死氣沉沉的家盤活了。有回她帶著小奧散步回來，蔡阿姨和父親都紅著眼，好像是剛剛哭過，這讓她十分詫異。還有一次，她帶著小奧去莫愁湖，走到半道發(fā)現(xiàn)下雨了，就急急回到家，打開門，發(fā)現(xiàn)客廳里的蔡阿姨坐在沙發(fā)上，捧著一張照片流淚，而父親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夾著一支點(diǎn)燃的香煙，呆呆地望向遠(yuǎn)處。千惠主動問了聲好，蔡阿姨伸出雙臂擁抱了她，千惠能感覺到那個溫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蔡阿姨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以后有什么事，盡管找我，不管什么時候。

但奇怪的是，每次蔡阿姨走后，千惠的情緒都會突然顯得很低落，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沿上，定定地望著前方，一坐就是大半天。

3

休學(xué)后，父親讓她跟一位姓倪的雕刻大師學(xué)猛犸牙雕。父親說，你的身體情況，只允許你吃“動手”這碗飯，別怪父親讓你學(xué)這個。那個鶴發(fā)童顏的倪大師告訴她，牙雕是神圣的，經(jīng)過我們的手能喚醒沉睡的生命，所以你要從基礎(chǔ)學(xué)起，先學(xué)泥塑，先把自己的手喚醒。倪大師的話帶著禪意，千惠似懂非懂。她有些不明白，猛犸已滅絕上萬年了，難道簡單的雕刻就能讓已成為化石的猛犸起死回生？

她不想跟泥巴打交道，她從小就討厭泥巴。父親說，你哥哥造機(jī)器人之前，也是先從學(xué)習(xí)泥塑開始。于是她就下定了決心，不管再臟再累，也要像哥哥那樣堅(jiān)持學(xué)下去。千惠帶著“喚醒生命”的虔誠，天天滿手泥巴有板有眼地學(xué)習(xí)，忘了饑飽。

剛開始倪大師對她要求很嚴(yán)，可以說比學(xué)校的任課老師還嚴(yán)。比如倪大師把她的半成品一下子攥成一團(tuán)，重重摔在工作臺上，嚴(yán)肅地說，注意臉型的比例，三分之二。她的眼中一下子洇滿了淚水：打住，打??！千萬別給我提數(shù)學(xué)問題！她在心里一遍遍抗議，可嘴巴里只是發(fā)出嗚嗚的聲音。臨結(jié)束，倪大師說，給你布置一下作業(yè)……她聞聽，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白鳂I(yè)”這兩個字會讓她感覺特別的糟糕、頭疼。

不知道父親偷偷跟倪大師講了什么，倪大師就不再對她嚴(yán)厲了。她學(xué)習(xí)泥塑的過程變得輕松而寫意?，F(xiàn)在，她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只又一只五顏六色的紙盒，里面裝的都是她為哥哥特意捏制的作品，相信哥哥會喜歡的。

對了，見到哥哥，一定先響亮地喊一聲“哥哥”，最好不要掉眼淚，然后拉他坐在身旁，千言萬語，一直說到月上樹梢頭。哥哥肯定會問，你這個年紀(jì)，怎么不去上學(xué)？這個天氣，女孩子最適合穿裙子，你怎么不穿呢？自己不回答，還有些小小的氣惱：哥哥呀哥哥，你太不理解妹妹了！你要是早點(diǎn)出現(xiàn)，早點(diǎn)偎在妹妹身邊，還會有這么些問題出現(xiàn)嗎？

4

“校園事件”發(fā)生后，千惠在醫(yī)院躺了足足有兩個月。那期間，她最想念的不是同學(xué)，也不是老師，而是不曾謀面的哥哥。假如哥哥從天而降，過來看自己一眼，自己肯定就會站起來了。但哥哥一直沒有出現(xiàn)，也許父親壓根兒就沒有告訴哥哥自己遭遇的不幸。

父親曾經(jīng)煞有介事地告訴過她，哥哥是從事機(jī)密研究工作的，全封閉管理，堪比軍隊(duì)。哥哥研究的對象就是智能機(jī)器人，只有舉辦機(jī)器人大賽的時候他才有可能露面。

官身不自由，哥哥沒辦法來看望他的妹妹，她原諒哥哥了。

住院的結(jié)局，就是安裝一副假肢。剛開始，千惠怎么也不答應(yīng)，她寧愿永遠(yuǎn)站不起來，也不要一副冷冰冰的東西冒名頂替陪伴自己。原先住的小區(qū)里就有一個裝了假肢的老爺爺，喜歡坐在花壇那里曬太陽，而且把褲腿掀得老高，露出兩大截丑陋的不銹鋼假肢，一點(diǎn)也不顧及影響。千惠每次經(jīng)過花壇，看到那兩截假肢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無端地會打個哆嗦。

她當(dāng)然討厭裝假肢。

后來爸爸拿著一副用帶有薔薇圖案的絨布包裹的假肢，告訴她，這是特意為你制作的，上面有你哥哥的心血。千惠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沉甸甸的。打開來，看到上面刻著一列小字：愿我的妹妹健步如飛。不用說，這是哥哥特意刻上去的。千惠雙手在這副漂亮的假肢上游走，淚珠大顆大顆滾落下來，沉甸甸地打在假肢上，打在那閃閃發(fā)光的九個文字上。

5

千惠喜歡去附近的莫愁湖公園溜達(dá)，那里有座漢白玉莫愁女雕像，矗立在水院中央。自上次父親提到男孩是她哥哥后，父親又?jǐn)鄶嗬m(xù)續(xù)說了一些哥哥的事情。她聽父親說，哥哥常常捧著笛子去莫愁湖的水景長廊，坐在排椅上對著莫愁女吹奏，旁邊或蹲或站著好多的聽眾。哥哥無師自通，他的演奏太棒了，他的笛子就是一根磁鐵，發(fā)出的笛音帶著吸引力，把聽眾牢牢地吸住了。

父親用了個比喻，她知道磁鐵是什么。更小的時候她還喜歡跟小伙伴玩磁鐵吸回形針的游戲呢?，F(xiàn)在長大了，早就不玩這個游戲了。

這是一個微風(fēng)細(xì)雨的早上，千惠打著一把薔薇圖案的小傘去了莫愁湖公園，她要去觀賞一場賽事，興許就能見到最想見的人呢！

沿著一條小徑徐徐前行。湖柳如煙，湖水似夢。煙雨空蒙，花木扶疏，樓臺掩映。望著行走的游客，她想，這么多年過去了，當(dāng)初聽哥哥演奏的游客肯定不在這些人中間了，但有一個聽眾肯定還在，她就是——莫愁女。

她來到莫愁女雕像前，重新打量起莫愁女，只見對方手挽桑籃，長裙曳地，似凌波仙子款款而來，那對如怨如訴的雙眼仿佛向四方游人訴說著自己的不幸。千惠知道莫愁的身世凄苦，幼年喪母，與父親相依為命。15歲那年，父親在采藥時不幸墜崖身亡，無依無靠的莫愁只得賣身葬父……

自從聽到父親講了哥哥喜歡在莫愁女面前吹奏的故事后，千惠幾乎天天要來一次公園，站在那個湖邊的漢白玉雕塑前，一站就是好久好久。除了在莫愁女前流連，她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母子雕塑那里了。她站在同樣是漢白玉雕塑的母子前，能站一個時辰，一動不動。

6

千惠是暑假后開啟的休學(xué)模式。

父親帶她學(xué)雕塑。她其實(shí)不愛雕塑，她更愛校園，更愛課堂。

她是個聰明的孩子，從一年級開始就是尖子生，每次考試鐵定班級前三?？伤哪昙壪聦W(xué)期，她搬家了，轉(zhuǎn)到了附近的小學(xué)，沒想到班上的孩子特別欺生，讓她抬不起頭。下課時，沒人跟她玩，她只好一個人待在教室，為同學(xué)們看書包、打掃桌椅，以此來博得同情，但得到的是同學(xué)們對她加倍的輕視，而且有人開始欺負(fù)她了。

是同桌，同桌是個男生，用的是“軟欺負(fù)”：他是班上有名的“鼻涕蟲”，擅長“廢物利用”作賤別人，千惠最怕他用鼻涕當(dāng)武器攻擊自己。結(jié)果人家沒有這樣做，而是用鼻涕當(dāng)顏料在課桌上畫了“三八線”，而且一上課就“更新”，惡心死了！

千惠敢怒不敢言，后來秦可可知道了這事，把同桌叫了出去，十分鐘后同桌用紅棉球塞著倆鼻孔回來了，半邊臉上又青又紫。從此“三八線”徹底消失了。

又高又壯的秦可可成了千惠的“保護(hù)神”，千惠和秦可可成了最好的朋友。秦可可大嘴巴，千惠喜歡傾聽，她覺得傾聽也是一種享受。

可漸漸地，千惠就覺得哪里不對勁了。秦可可讓她聽她的，輪到千惠值日，中午分飯，給誰盛飯多，給誰打湯少，都得聽秦可可的。后來，考試分?jǐn)?shù)上也要聽她的。

不敢前3了，前20也不敢，因?yàn)榍乜煽刹蛔屗M(jìn)前20，更不能進(jìn)前3。

我排名21，你就不能前20。秦可可掐著腰，振振有詞。

秦可可的話武斷，帶著不容辯駁的口氣。千惠的小腿肚子就會抽筋，疼痛難忍，她要緊緊扶住課桌才不至于跌倒。

后來，不知怎的，但凡一見到秦可可，她就會小腿肚子抽筋。她一度懷疑秦可可會魔法，連呼吸都帶著魔咒，自己的小腿不幸率先中招了。

許多事她不愿意跟父親說，怕父親為她擔(dān)心，更怕父親找對方理論。比如，秦可可常常毫無緣由地劈臉打她。有次，她實(shí)在受不了了，就流著淚告訴了班主任劉老師。劉老師問，你還手了嗎？沒有。為什么不還手？我怕失去這個朋友，她是班上唯一對我好的朋友了。劉老師聽了，好半天不講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終于，劉老師嘆了口氣，交代她：這樣的朋友不要也罷。

劉老師表現(xiàn)得十分氣憤，她不知道老師的氣憤是針對秦可可，還是針對自己的。臨離開辦公室，她突然鼓足勇氣，對劉老師說，對不起老師，剛才是我撒謊了，秦可可沒有打我。

劉老師很驚訝，問她為什么撒謊，她嘟著嘴，不作回答。劉老師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讓她回教室了。

有同學(xué)看不慣秦可可的作為，報(bào)告了劉老師。同學(xué)們說，千惠是秦可可的奴隸，秦可可讓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有幾次，不知道千惠犯了什么錯，秦可可就讓她到男廁所門口站著……

劉老師肺都要?dú)庹?，就把千惠叫到辦公室問道，你轉(zhuǎn)來一年多了，班上有沒有人欺負(fù)你？如果有，告訴老師，老師會幫助你的。

誰知，千惠聞聽這話，立馬像只受驚的小鹿，直搖腦袋。

劉老師沒有辦法，就把同學(xué)們說的那些例子搬出來，問她有沒有這回事。

老師，沒有，真的沒有！千惠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堅(jiān)決予以否認(rèn)。

劉老師不甘心，那么多同學(xué)都說的事情，不可能都是空穴來風(fēng)。劉老師循循善誘地說，千惠，告訴老師，秦可可對你怎么樣??？

她對我很好。

能舉些例子嗎？

千惠嘟著嘴，不作回答。

劉老師郁悶極了，覺得還是不能完全相信其他學(xué)生說的，還得自己觀察觀察。劉老師是位負(fù)責(zé)任的好老師。

有天，劉老師在課間來到教室，正好看到千惠在座位上站著?？纯粗車?，其他同學(xué)都出去玩了。劉老師覺得不對勁，就看著她，她躲閃著老師的眼睛。劉老師說，千惠，你老是站著干什么呢？要是不出去玩就坐下吧。

千惠左顧右盼了一番，坐下了?？墒牵?dāng)劉老師轉(zhuǎn)了一圈再回來，看到千惠還是那個姿勢站著，劉老師就火了，你這孩子，怎么老是站著，誰罰你站了？

這時有位同學(xué)跑過來悄悄告訴劉老師，是秦可可讓她站的，秦可可只要不發(fā)話，她就不敢坐下。

是這樣嗎？劉老師盯著千惠，她又是搖頭，拼命搖頭。

7

可是，百密一疏。那天千惠又被叫到辦公室，劉老師遞給她一張紙條，你好好看看吧！

紙條很小，字卻寫得工工整整、密密麻麻：

親愛的秦可可，我向你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考好的，我下次考試一定要故意做錯，肯定不會超過你，請你原諒我。你不想在學(xué)?？匆娢?，我就不來，肯定聽你的，只是我爸爸、劉老師畢（逼）著我來上學(xué)，看著爸爸那么著急，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說。我以后做作業(yè)一定會故意做錯，一定不會得優(yōu)，我已經(jīng)給我爸爸說了，等暑假我讓爸爸帶我們出去玩，以后爸爸買的牛初乳片，我都給你吃。

再次乞求你的原諒?。。?/p>

千惠

白紙黑字，不容置疑。千惠不得不承認(rèn)紙條是送給秦可可的，上面的字是自己寫的，也承認(rèn)了秦可可對自己做的出格事。

后來，秦可可的父親來到了學(xué)校，當(dāng)著劉老師的面，當(dāng)著千惠父親的面，當(dāng)著千惠的面，讓秦可可承認(rèn)了錯誤。記得秦可可哭得像個淚人，口口聲聲說再也不敢欺負(fù)千惠了。

自始至終，沒有見到秦可可的媽媽露面。自己的媽媽沒露面，是因?yàn)閶寢屖й櫫耍汕乜煽傻膵寢寷]有失蹤，這么大的事，而且是班主任劉老師要求的，秦可可的媽媽不該不過來。千惠當(dāng)時就隱隱覺得，秦可可的表態(tài)似乎缺了點(diǎn)什么。

果然，沒過多久，就出了“校園事件”，千惠被迫休學(xué)了。

8

半個月前，莫愁湖公園門口的墻壁上貼著一張比賽海報(bào)，千惠記得非常清楚，可是爸爸和蔡阿姨非要說沒有這么一張比賽海報(bào)，蔡阿姨還信誓旦旦地說，到時候會有一場義診。

千惠是在公園門口的墻壁上看到了那張比賽海報(bào)的，上面有個男孩的特寫，戴著面具和拳擊手套，與一個藍(lán)色機(jī)器人對打。千惠只能看到那對炯炯有神的眼睛，但單從這對眼睛，千惠就能分辨出那個男孩是誰。對，是自己的哥哥，肯定沒錯。

機(jī)器人大賽，哥哥肯定會參加。找到哥哥，就能找到小奧的雙腿和雙腳了吧。

千惠偷偷買了一張大賽門票，她盼著比賽的這一天早日到來。

是的，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昨晚，她特意來到夜幕降臨的小區(qū)門口，在奇跡般冒出的一溜琳瑯滿目的小貨攤上，花費(fèi)5元買到了一支口紅，然后像做賊似的溜回了家。她躲進(jìn)衛(wèi)生間，一通忙乎。是的，她要漂漂亮亮地去見哥哥。

昨夜，千惠又做起了夢。在夢中，她再一次見到了那個男孩，圓臉、戴眼鏡，很瘦。她當(dāng)然知道了，那是她的哥哥。哥哥穿著一身筆挺的工作服，人很帥氣，他對她長久地微笑，甜甜地，她的心都醉了！哥哥牽著她的手，在公園里緩步慢行，飽覽湖光山色。經(jīng)過莫愁女面前，哥哥說了一句什么，她太激動了，沒有聽清。結(jié)果，哥哥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根笛子，有模有樣地吹了起來。她聽出來了，哥哥吹奏的是《莫愁啊莫愁》。她跟著那憂傷的旋律，輕輕哼唱起來——

莫愁湖邊走

春光滿枝頭

花兒含羞笑

碧水也溫柔

……

現(xiàn)在，千惠走進(jìn)了莫愁湖公園，經(jīng)過莫愁女，她特意又站了一會兒，對莫愁女講了幾句什么，然后頭也不回地朝湖中心的廣場走去。她覺得哥哥離自己越來越近了，她幾乎聞到了他的呼吸聲，嗅到了他薔薇味道的體香。

9

但是，在莫愁湖公園，千惠沒有見到所謂的機(jī)器人大賽，更奇怪的是，那張比賽的門票也找不到了。倒是在母子雕塑前看到圍了一伙人，旁邊拉著紅色的橫幅，上面書寫著：共同面對抑郁，共促心理健康——世界衛(wèi)生日義診活動。

千惠攥著小奧，好奇地走了過去。義診現(xiàn)場，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盡管穿著白大褂，但千惠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沒錯，她就是常來自己家的蔡阿姨！

怎么，蔡阿姨也是醫(yī)生嗎？

蔡阿姨正給圍觀的人看平板電腦上的畫面。她用悲愴的聲音說著：請大家再看一個案例，這位莫女士，曾是我的病人，我和她交往了5年之久，她是一位重度抑郁癥患者。十年前的晚上，她拉著自己5歲的兒子來到這里，投湖自盡……

蔡阿姨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湖邊。湖面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顯得那么的寧靜、平和。那里矗立著一尊一人多高的漢白玉雕塑，一大一小兩個人形，難以分開，他們看起來就是一對母子。母子坐在湖邊，望著湖水，表情安詳。

對了，這尊雕塑的造型像極了父親傾心創(chuàng)作的一幅油畫。這幅油畫沒有掛在客廳，而是放在了父親的臥室床下，千惠是偶爾看到的。

為什么父親油畫中的人物出現(xiàn)在了湖邊？難道就是自己失蹤——不，是離婚的母親？母親剛好姓莫，可那個男孩又是誰呢？不用說，肯定是自己的哥哥。

可哥哥他……千惠突然一陣眩暈，她一手扶住了一棵小樹，一手捂住了胸口。

蔡阿姨的話似乎從天上傳來，絲絲縷縷：這是莫女士的先生贊助的作品，取名《永遠(yuǎn)的母子》，作品出自一個世界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之手。

午后的風(fēng)從湖邊吹過來，涼颼颼的，甜絲絲的，她知道那是血腥的氣息。氣息里有媽媽和哥哥的味道。

這個案例是我最為失敗的案例，我內(nèi)心有愧，一度也患上了抑郁……后來我經(jīng)常去莫女士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包括對那個女孩的疏導(dǎo)，她的身心漸漸復(fù)歸平靜。那個女孩自殺過三次，最后一次從學(xué)校的教學(xué)樓一躍而下……

千惠聽到這里，已是泣不成聲。

沒錯，蔡阿姨講的就是那個“校園事件”。在受到屢教不改的秦可可的又一次凌辱后，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跳樓，所幸，命保住了，卻失去了雙腿。

她的一條腿生下來就和另一條不一樣，自從那次“墜樓事件”（父親喜歡這樣講）后，父親到一家康復(fù)醫(yī)院給她精心裝上了一對假肢，沒錯，這對假肢上面刻著一列小字，這些都是哥哥的杰作吧。從此，她行走反而穩(wěn)當(dāng)多了，不再一瘸一拐。

淚眼蒙眬中，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遠(yuǎn)處跑來。是個熟悉的女孩。千惠驚訝地看到，女孩沖進(jìn)義診現(xiàn)場，擠到蔡阿姨面前，遞給她一個水杯。蔡阿姨停止了講解，接過水杯，送給女孩一個微笑，然后暢快地痛飲起來。

一瞬間，千惠突然明白第一次見到蔡阿姨為什么覺得似曾相識了，沒錯，她和秦可可長得忒像了！

那個水杯千惠太熟悉了，鋼化玻璃做的，上面有個金黃的薔薇圖案。千惠曾央求父親買過一只，然后原封不動地送給了自己的“保護(hù)神”。

現(xiàn)在，千惠在猶豫，要不要走上前去，面對她們，安安靜靜地笑一笑，然后平靜地說，我真想自己是個機(jī)器人。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