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路,如同伸進生活內(nèi)部的試紙。生活的狀態(tài)如何,路總會不遮不掩地表現(xiàn)出來。
我工作的第一站是我高中階段的母校,一個典型的農(nóng)村中學,兩條平行的公路如同“正”字的上下兩條橫線貫穿縣域東西,學校位于中間那個短橫的末端,如同潛藏在歷史角落里的遺存,塵封在久遠的歲月深處。是的,它就是個遺存,當年的蘇中“七戰(zhàn)七捷”中的如黃路戰(zhàn)役,這里就是華野的后方醫(yī)院。這個叫作何莊的農(nóng)業(yè)鄉(xiāng),即使到了20世紀80年代,工業(yè)仍幾近空白,鄉(xiāng)里的支柱產(chǎn)業(yè)就是豎著高煙囪的兩個磚瓦廠。開磚瓦廠其實不是上策,制磚都是把上好的黏土燒成了磚頭,破壞土壤那是當然的事,運土和運磚的載重拖拉機還是破壞道路的“大?!保膬蓚€前輪胎仿佛四足動物的兩個前掌,原先不甚平整的路,它昂著頭喘著粗氣地走一下,就會留下幾個坑塘,潑下幾堆黏土在路上,所以,這里的路總是一副苦難相。
磚瓦廠離我們學校不遠,于是,學校通往公路的兩條機耕路成了刻在師生眉頭的愁結(jié),雖然只有5里左右,鄉(xiāng)里后來也在這兩條機耕路上鋪了碎磚,但是,“路難行”依然是所有師生共同的愁結(jié)。晴天的時候,自行車震得咔咔地響個不停,一陣風過,光禿禿的路上塵土刮起的霧團迎面襲來,總把人弄得灰頭土臉的。下雨的時候固然難行,雨停后的數(shù)小時也不敢涉足,既有黏土又有沙土的路面如同生日蛋糕上覆蓋的奶油層,在行人和車輪的共同揉搓后留下了各類地貌造型。拖拉機當然是這條路上的巨無霸,它的肆無忌憚最終造就了路面上的碾痕。每走一步都相當吃力,前腳落下先是一滋,后腳慌忙拔出往前一跨,結(jié)果鞋子落在身后的泥窩里,冒著熱氣的腳一下子踏進了爛泥……騎自行車的情形更慘,前后兩個半月形的擋泥板上幠著爛泥,即使整個人的重心壓到前面,車子也不能向前挪移一寸,車身一個趔趄倒下了,最終只能把車扛在肩頭上。
我們一眾師生就是在這樣的路上做著人生的趕赴。
因為路難走,所以,周末碰到下雨天學校只好安排調(diào)休——20世紀80年代我們還依然保留著農(nóng)耕時代的作息安排。調(diào)休對師生來說都不是好事,因為下午上課前很多學生都做好了回家的準備,空的米袋、布包都已經(jīng)等候在課桌腳邊,只等著第二節(jié)課一下課就趕緊回家。老師對調(diào)休也不樂意,原先安排在周日的約會,到了周一就泡湯了。有幾回,天氣露出了它調(diào)皮的本性,時斷時續(xù)地下著小雨,弄得校長總是難做決斷,課前是確定放學的,上課的中途飄起了小雨,只好改變,如同對學生進行著心理挫折訓練,在不停地經(jīng)歷著希望——等待——失望——再等待的揉搓,心情起起伏伏。
2
學校周邊是綿延的村舍。周末,年輕老師當然不堪枯坐學校體驗苦行僧的生活,即使是下雨之后也想方設(shè)法地回去。一個周六的下午,正在熱戀中的范老師建議走另一條路試試,于是,我們幾個從學校徑直往東做了一次探險。先是擺渡過如海河進入鄧園鄉(xiāng)。抑或是因為這條路上拖拉機光顧得少,沙土里沒有摻進黏土,路面平整也不泥濘,自行車騎在上面只聽到吱吱吱的聲音。沿路是鄧園苗木生產(chǎn)基地,樹木拱衛(wèi)下的道路很有意境。貼著如泰運河的一段東西路,如同斜倚在朝南坡地上的水墨畫,從水面到堤頂,路從坡腰經(jīng)過,兩排高大的水杉站立在路的兩側(cè),一邊堤上是柳樹、桃樹、李樹、絲蘭、金腰帶,一邊堤上是小葉黃楊、龍爪槐、紅楓,深淺不同的黃與綠,夾雜著一條紫紅的飄帶,色彩斑斕生動成趣。淡黃的運河水襯托著楊柳的婀娜、黃楊的蓬勃、水杉的挺拔,一派水鄉(xiāng)的美麗和曼妙。這番安靜的天地里,盡管也有拖拉機突突突地偶爾撞入,但是,它的獨唱反而襯托了這片闃寂天地的安然寧靜。我當時的喉嚨還好,一路東行,甚至想著與船娘來一段水岸對歌。
也許是因為河南岸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同樣與河平行的公路,這條路上的行人一直很少,甚至連花農(nóng)也很難見到。終于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去學校的時候看到幾個花農(nóng)在堤坡上薅草。我停車與她們聊花木,這才真正將這眼前常常遇見的金腰帶與詩文里詠嘆的迎春花對應起來。原來,金腰帶就是迎春花的俗稱,破寒迎暖最先傳遞春信的迎春花一直在我的生活里,只是被我忽視了。我原先對金腰帶的不屑,變成了對迎春花的刮目相看。
迎春花耐陰耐寒,與梅花、山茶花、水仙花都是早春的花卉,并稱為“雪中四友”。寒冷的天氣里,它最早傳遞春的消息。在我們這里,它一般也就不到兩米高,弓腰俯首在人們的視線之下,低調(diào)、從容地保持著一般花卉無法企及的生命周期?!跋葧r不入林鶯妒,晚節(jié)唯容露菊鮮?!彼纬娙隧f驤道出了迎春花超凡脫俗的稟賦。迎春花即使綻放在寒冷的季節(jié),因為自身的低調(diào),卻也不曾引來林鶯的忌妒,即使到了接近謝幕的尾聲,依然保持著帶露菊花一般的鮮艷。
從此,我與迎春花有了約定。我時常惦記著我們每周一次的相遇,一周一周的變化讓我真實地感受著春的揳入、蔓生和繁華。跟著這個春天的節(jié)拍,我悄悄地調(diào)整著自己的工作節(jié)奏。料峭春寒里,當迎春花露出星星點點的小黃蕊的時候,我就想到兩個月之后的預考,腦子里就一次次地上緊時間的發(fā)條。迎春花的謝幕與預考幾近同時,看到它的黯然隱退,我就仿佛看到大部分學生學習生涯的結(jié)束,借著這份安靜,思考著接下來高考前的全面沖刺。日常的金腰帶和詩文里的迎春花連接起來后,我驀然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這片高沙土區(qū)域的路邊、田邊、墻腳、渠邊、河邊,到處都能見到蓬勃、堅韌的迎春花,它就如同我的那幫農(nóng)村學生,是沙土地里摸爬著的皮實孩子。
3
這個學校的學生大多都來自周邊農(nóng)村,祖輩都是世代耕作在這片高沙土上的農(nóng)民。山芋、芋頭是孩子們每天飯盒里的食物,如同他們每天的課程,真切實在。花生則堪稱他們生活里很少碰到的藝術(shù)品,只在節(jié)日里出現(xiàn)。這些學生都不是獨生子女,從出生開始,有一種來自鄉(xiāng)村大地的篤實和倔強。當時,這個學校的老師也大都是如我一般的年輕老師。面對這幫學生時,我如同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有種同病相憐的情感,總會千方百計地把自己當年的經(jīng)驗和教訓告知他們,成為他們早晚餐二兩?兒粥的佐餐。
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正是消化力最強的時候,稀薄的?兒粥帶來的便是睡覺前的饑餓煎熬。睡覺前能吃上脆餅或饅頭干的是極少數(shù)人,多數(shù)人都是忍著饑餓入睡。有一天,有個同學翻出箱子里的罐子說,我這里還有彘油(豬油),另一個說,有辦法了。趕緊忙乎著把彘油用開水一沖,放上從井邊掐來的蔥末。對著小飯盆里漂著蔥末的開水,有人脫口而出,吟道:“風吹荷葉水上漂。”但是,這樣的詩意一閃而過,幾個忙碌的小飯勺很快就將這漂著“荷葉”的開水舀進空癟的肚子。
也是在一個寒冬的夜晚,有同學拿出了一卷掛面,有人趕緊接通電爐,一個臉盆當鍋,一個臉盆扣著當釜冠(我們這里對鍋蓋的稱呼),盡管吻合得不算很好,但是只要“釜冠”堅持守護著鍋里水和面條的混合物燒開,這便是一宿舍人今夜的依托。等待的時候,負責煮面操作的平華覺得“釜冠”燙得厲害,將棉鞋里的鞋墊拿來放到“釜冠”上,凱軍也把鞋墊湊來,眾人的目光中,一只鞋墊滑到了翻滾的面鍋里。要在今天,那一鍋子的面肯定是吃不下去了,誰能吃得下帶著腳臭的面條呢?但是,那個寒風呼嘯的深夜里,誰都沒有吃出面條里腳丫子的味道。
我是后來到了縣城的學校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學校的學生面對老師是十足的敬畏。因為怕言語冒犯了老師,他們說話時經(jīng)常詞不達意,說話時的姿態(tài)與拱形下垂的金腰帶枝條十分相似,鋪墊的內(nèi)容常把想要表達的意思擠進了角落,甚至遺落在了自己的肚子里。
高中生早戀是常有的事,出現(xiàn)這樣的少年煩惱難免影響學習,學生自己也很清楚其中的危害。借助他們已有的基礎(chǔ)認知,我們這些老師給予恰當?shù)囊龑?,絕大多數(shù)人都能及時穩(wěn)妥地斬斷過早來臨的感情漫游。有一年地市日報上發(fā)表過一位學生寫的高中生擺脫早戀困惑的經(jīng)驗文章,作者就是我們那個學校的高二學生。
有一年全地區(qū)召開學生思想政治工作會議,全面統(tǒng)計之后發(fā)現(xiàn),唯有這個學校沒有一名學生涉及治安案件,刑事案件就更不會有了。校長被安排到地市的會議上做經(jīng)驗交流。我當時是這個學校的政教主任。學生有這么好的修為,與這片土地上樸實的民風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
4
如同喜好沙性土壤的迎春花有著發(fā)達的根系,這個校園里走出來的學生無論走到哪里,無論遇到怎樣的磨難,盡管個人未必能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篤定,但是,幾個同學一合計便有了化解難題的自信和辦法。
我在這所學校的最后一年,班上的王健同學預考獲得了全班第一的總分,就在他信心滿滿地沖刺高考的時候,他的身體出現(xiàn)了不適,醫(yī)生診斷得了液氣胸,需要立即住院治療。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的母親正在家切豬草,一時慌亂,把手斫傷了。王健的父母都是普通農(nóng)民,收入微薄。他們有三個兒子,二兒子正在服兵役,小兒子正在讀初中。就算沒有大兒子王健生病這個“岔子”,生活也是過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F(xiàn)在,王健生病需要住院,住院醫(yī)療費是一個負擔,住院還得有人照料,一天三頓做飯送飯,而鄉(xiāng)醫(yī)院離家少說也有八九里路,一天三趟來回往返。另外,家里的豬羊雞鴨也得有人喂。他父親不能不去掙錢,每個月兩個兒子的伙食費也不能欠賬。真是一團亂麻。這時,家在鄰鄉(xiāng)的秦凱宏,雖然家境也一樣困窘,但他主動將王健帶到自家附近的鄉(xiāng)醫(yī)院住院,讓家人照料王健,省卻了王健一家的奔波……
當年高考,王健和秦凱宏兩人都沒有達到錄取分數(shù)線。后來的一年里,學習中遇到的困難實在是太多了。沒有老師輔導,碰到難題就幾個人集體討論;炎炎夏日,恒溫的井水就是他們的天然空調(diào);有人擔心再次高考失利對困窘的家庭無法交代,同學們一起幫他放下思想包袱。就是這片土地上頑強成長起來的孩子,從小練就了獨立面對生活的本領(lǐng)。后來,王健和秦凱宏分別被華東政法大學和中央財經(jīng)大學錄取,也都走上工作崗位,一個在省城,一個在北京。30多年過去,濃濃的兄弟情一直都在。
我在這個學校的時候,足跡遍及附近的五六個鄉(xiāng)鎮(zhèn),這里每家的主屋旁邊都有雞窩和豬圈,種養(yǎng)是絕大多數(shù)家庭的收入來源,少數(shù)富裕家庭才有電風扇和黑白電視機。絕大多數(shù)學生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他們習慣稱老師“先生”,左一個先生右一個先生地稱呼我們,讓我們仿佛回到老電影中。如果一個家長讀過初中,那就是相當高的水平了。所以,他們跟我們的交流常常詞不達意。他們要么說:“先生,我的伢兒不好,你不要客氣啊,你打他罵他,我們不怪你!”要么就是把自己的子女叫到跟前,當面交代,兒子(丫頭)啊,你要好點兒上(學)啊,不好好上,將來回來了,只能扛扁擔。這些孩子深知家庭生活的苦楚,所以,他們學起來都很刻苦。
躋身上海、南京、廣州、深圳等大都市的那些學生,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沒有老人照顧,就互相幫襯,今天這個人有空,孩子們放學后就都到他家集合,明天另一個人有空,孩子們就集中到另一家。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老家來了親戚或者我們這些老師,都成了他們聚會的節(jié)日。有幾個同學的愛人是其他中學畢業(yè)的,參加了我們幾次師生聚會后總說,你們的師生關(guān)系和同學關(guān)系太好了。是的,只有在那樣的艱苦條件下才能培養(yǎng)出迎迓霜雪的迎春花呀。
5
后來,這所學校和附近的三所中學合并到南邊的如黃公路邊上。從這個校園里走出去的校友相聚的時候,他們難舍這個偏僻的母校,依然到舊址去尋找當年的記憶。我知道,那里見證著他們的花樣年華。
參加1988屆師生30年聚會,我曾經(jīng)以《鄉(xiāng)野的校園》為題寫了一首小詩,其中有這樣句子:
今天的校園
枯萎在一片田野的臂彎
荒廢的教室
成了鳥的天堂
熟悉的水井
眼睛不再清亮
井欄上的苔蘚
依然記得
搪瓷缸清晨的碰撞
教室內(nèi)外
是學生圪蹴的飯?zhí)?/p>
瑯瑯的書聲
帶著稚拙的理想
飛向遠方
詩寫得不好,但寫的是當年真實的事情。當年的他們,無論男女生都是在宿舍旁邊的水井邊洗漱,吃飯都是在宿舍或教室內(nèi)外。在這樣簡陋的生活里,這個學校的高考成績連續(xù)多年在全縣名列前茅。這些在沙土里長大的學生如同一簇行走的迎春花,臨霜迎雪,通過自己的努力,彌補著條件的不足,用燈下苦讀,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