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記憶總是美好的。雖然當年家里的生活不乏困頓的窘迫,但“少年不識愁滋味”,在我看來,年少的時光是那樣的甜蜜。尤其是對過年的祈盼,更是一年當中最難忘的時刻。
20世紀六七十年代,那些年北方的冬天真是冷,天寒地凍的,地上常常裂出口子,看著嚇人。每年到了臘月二十七、二十八,性急的小伙伴們早已按捺不住對于過年的渴望,穿著臃腫的棉襖棉褲,抹著清鼻涕,口袋里塞滿了零散的小紅鞭炮,手拿點燃的線繩或衛(wèi)生香,在馬路邊、胡同口、自己家的院落,燃放著鞭炮。伴隨著“噼噼啪啪”的鞭炮聲,聞著彌漫開來的淡淡硝煙味,年味兒也就漸漸近了。
我們這一片工人宿舍區(qū),居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一家老小居住在二十來平方米的平房,不免狹促,每家對門都蓋了自己的小廚房,廚房之間的小過道大多又堆滿了雜物。雖然看著有些零亂,但俗話說“破家值萬貫”,這些舍不得扔的舊東西,經(jīng)年累月就變成了家的一部分。到了年三十兒一大早,家家戶戶的門上貼了“福”字,門框兩側(cè)貼上對聯(lián),窗檐貼上“吊錢兒”,擦拭一新的窗戶貼上窗花,廚房的門上貼著“肥豬拱門”,一側(cè)再貼上“抬頭見喜”,你看吧,這個院落,霎時紅紅火火,熱熱鬧鬧,透著一股節(jié)日的喜慶,那些堆積的雜物便視而不見了。如果再飄落一場漫天飛舞的冬雪,一夜之間,這一片平房就變成了我眼中的童話世界。雖然和瓊樓玉宇無法相比,但在這銀裝素裹的潔白世界里,那些紅火更顯奪目耀眼,嗅著冬雪沁人心脾的清香,不由得讓人有煥然一新的喜悅。家,還是原來的家,怎么變成了這一番令人欣喜的模樣?這時候,年的味道就更近了一些。
年夜飯是過年的重頭戲,仿佛這一年來的節(jié)儉,都是在為這一場“盛宴”做準備。母親這時候顯得格外大方,支著哥哥姐姐們買這買那,從荷包里拿錢毫不含糊。父親也失去了往日的威嚴,變得和顏悅色起來,一大早就蹲在廚房的灶臺前,先炒瓜子,再炒花生。炒瓜子簡單些,關(guān)鍵是掌握好火候,炒花生就有些麻煩。先把備好的粗沙倒進鍋里炒熱,再倒進花生,這樣炒出來的花生不會糊,外殼微黃且色澤均勻,放涼了剝一粒扔嘴里嚼吧,倍兒香。父親炒的花生瓜子真是好吃。母親對我的想吃瓜子、花生、水果糖的索求,幾乎有求必應(yīng),只要在這年關(guān)特殊的日子里,嘴里不能說出任何不吉利的話。那么年夜飯有多“奢華”呢?不管平日里多么省吃儉用,無論如何,年三十兒燉一鍋肉是必須的。對于一年到頭幾乎見不到葷腥的家人們來說,這一鍋肉的美味,會讓人回味許久??捎幸荒甓嫉搅伺D月二十九,父親冒著寒風奔波回家,沒有買到肉,只扛回來一個凍豬頭,母親面露慍色,但也無可奈何。年夜飯上其他的菜大多已經(jīng)忘記了,我記得糖醋白菜心也算是一道不可或缺的菜,可想而知年夜飯的景象了。那時候,家境拮據(jù),一家七口僅憑父親的工資生活,過日子實屬不易,也就理解了平日里母親的嚴苛和節(jié)儉,想和母親要點零花錢很難。
年夜飯后,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包餃子是年三十晚上重要的內(nèi)容,也算是過年的一種儀式吧。除豬肉白菜餡外,母親十分看重的是素餡餃子。白菜、韭菜、粉條、紅粉皮、醬豆腐,還有存了幾天的油條果子,統(tǒng)統(tǒng)切得細碎,用香油調(diào)拌后,香氣四溢,紅粉皮的色澤透過面皮,餃子煞是好看。吃素餃子圖的就是來年素素凈凈,沒有煩心事??赡赣H的眉頭,除正月里是舒展的外,來年仍然會緊鎖。生活的重擔,難得讓母親開心。
那時候,有“守歲”,無“春晚”。年夜飯吃過了,餃子包好了,爐火燒旺,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嗑瓜子剝花生,聊著家常守歲。父親照例又會講起那些陳年往事,雖然這些老家的故事,父親講過不知多少遍了,但我們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其實,父親這是借此冬宵,神馳回望他的故鄉(xiāng)啊!這時候,如果有一副撲克牌,就能讓家人快樂一晚上,幾可“守歲圍爐竟廢眠”了。已經(jīng)瘋玩了一天的我,在家人的熱鬧聲中,雖然也想“相守夜歡嘩”,無奈眼神漸漸迷離,勉力支撐半晌,終究熬不住,在盤腿安坐的母親膝旁沉入夢鄉(xiāng)。而此時,母親定會隨手拽過一件不知誰的棉衣,蓋在我身上。行文至此,忽然一陣凄楚涌上心頭,如今偶有倦乏臥榻,再無慈母為我披暖衣了。
臨近午夜時分,街坊四鄰的鞭炮聲忽然如爆炒豆子般大作,農(nóng)歷的新年就要來了。我也早已被驚起,遵父親旨意,待餃子快出鍋時,在院子里點燃一掛長長的鞭炮。在震耳欲聾的密集的鞭炮聲中,彌漫的硝煙味兒滲入屋內(nèi),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上桌,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圍坐在一起。父親母親肯定是吃素餡的。吃完餃子,精力充沛的哥哥姐姐們,一會兒就不知所蹤了,也許一宿不歸,父母在這一天也不會惦記,他們肯定是去找自己要好的玩伴熬夜去了。在父母的催促下,我只好睡下,等待著大年初一的到來。
初一早晨的驚喜肯定是有的,那就是穿新衣。這也是一年的期盼了。所謂新衣,我一直是穿哥哥的舊衣改制的。一進臘月,母親就開始費思量了,舊衣漂洗,剪裁搭配,夜深了,她還常常在昏黃的燈下,一針一線地縫織著,就是為了在大年初一的早晨,一套漿洗如新、散發(fā)著樟腦味香氣的新衣服,擺放在我的枕邊。穿了幾年舊衣改制的新衣,在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終于表達了“不滿”。母親也順從了我的要求,帶著我來到了大眾商場,當我執(zhí)意要買一條淺灰色的褲子時,母親不同意。她覺得,冬天還是應(yīng)該穿一條深顏色的褲子為好;而我執(zhí)意如此,皆因心里有了小九九。淺色的衣服,過了年就可以穿了。母親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小算盤。其實,這條我平生第一次購買的新褲子,過了年,還是讓母親找了個理由,束之高閣。第二年的新衣,往外放放褲腿,還是它。
大年初一,家家都在起大早燃放第一掛炮仗,取開門納福之意。還在睡眼蒙眬呢,我就被父母叫起床了。初一的早晨,父親是要親自下廚煮餃子的,所謂“大年初一,女不下廚”嘛。其實父親也就是象征性的,笑呵呵地表示一下。第一盤餃子,父親端到我爺爺奶奶的牌位前,恭敬上香,這才轉(zhuǎn)身回桌吃初一的餃子。香氣繚繞,水汽蒸騰,看著一家人穿著一新,圍坐在桌邊,香噴噴地吃著新年的餃子,父親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絲滿足和愜意。我穿著新衣,給父母拜過年后,母親照例是要給壓歲錢的。不多,每年都是印著武漢長江大橋圖案的那張綠色的兩角錢,只是我從來沒花過。因為過了年沒多久,不明就里,壓歲錢就又回到了母親手里。
初一的早晨,穿著新衣,和小伙伴們開始去給街坊四鄰拜年,這是多年來的傳統(tǒng)。到了哪家,我們都會學(xué)著大人的模樣,說一套“過年好”之類的拜年話。雖然鄰里之間平時打頭碰臉地沒少見面,可過年就是這樣,當然討得長輩歡喜,我們口袋里的瓜子花生糖果自然少不了。再到后來,生活富裕些了,文化設(shè)施完善了,區(qū)里建起了電影院,看一場電影,又成為每年過年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每當電影散場,潮水般的人們從電影院涌出,四散回家,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股滿足和欣慰。如今想來,那也成為一個難忘的景象了。
看了場電影,劇終人散,這個年就算過去了。只是自己的內(nèi)心有些悵然若失,頗有些沒來由的落寞。
1991年1月,母親去世,感覺家的天空一下子塌了。一個月后,就是春節(jié)了。家里失去了親人,這一年的春節(jié)是不能貼春聯(lián)什么的。在這滿院子的紅火中,只有我家的門前是肅靜的,失去了過年的喜慶。沒有了母親的春節(jié),父親顯得有些慌亂,有些事他似乎無從下手,雖然他在努力地想把過年的各種事項打理好。我們也都強作歡顏,盡量把年過得和往年一樣,但我知道,從此以后,過年再也沒有了往昔的歡樂。在靈位前,多了母親的遺像。燃香敬拜,我的內(nèi)心多了幾許空落。
2006年11月,父親去世,這個家唯一倚靠的大山倒了。兩個多月后,2007年的春節(jié)來了。哥哥姐姐們商定好,這一年的春節(jié),我們一如既往仍然在父親家過。按照老例兒,這一年我們?nèi)匀徊荒苜N春聯(lián)。在滿院子的紅火中,家,又是令人壓抑難耐的肅靜。沒有了父母的春節(jié),我們兄弟姐妹如同無根的浮萍,做事沒有了主心骨。所有的一切,我們還是按照父母在時的規(guī)矩辦,雖然年夜飯比以往豐盛了,但好像缺少了什么滋味。缺少了什么呢?我不敢再往下想,只能使勁地把眼淚咽回去。牌位前,在母親的旁邊又擺放了父親的遺像。我燃香敬拜,回身的瞬間,鏡中瞥見自己的雙鬢已有白發(fā),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蹦蹦跳跳無憂無慮的少年了。此番情景,內(nèi)心不由得一陣酸楚:別夢依稀思舊歲,明月也曾眷故園;高堂猶在有來處,兒今斷腸孰以言?嗟乎,感慨系之矣!
時至今日,自己已到夜長天色難入眠的花甲年齡,偶爾入夢,見到的也常常是老房子的一磚一瓦,家里的某處場景。屋角的水缸,圍擋里的鐵爐子,靠后墻的床鋪,光線透亮的窗欞……夢醒之際,半是惆悵,半是欣慰。家已不復(fù)存在,葉落何焉方慰吾心,怎不話愴然?而夢中家的場景歷歷在目,身臨其境恍如重回舊日時光,又使我倍感親切。故土難舍?。≌\如李白在《春夜洛城聞笛》詩中所言:“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wù)哿?,何人不起故園情?!?/p>
幾年前,因城區(qū)改造,老屋面臨拆遷。仿佛一夜之間,這片種植了我情感根系的精神家園、父輩在此勞作生息的宿舍區(qū)消失了,寒窯雖破,但那是我溫暖的家??!那時,老房子雖然有些破舊,墻體甚至都有些斑駁不堪了,但我每次回來,哪怕只是在家里的床鋪躺一躺,和老父親聊幾句家常,說幾句閑話,都會有一種歸屬感,仿佛給疲憊的身軀充了電,這是其他情愫所無法替代的。這一大片瓦礫之上的空空蕩蕩,曾經(jīng)充滿了歡聲笑語、市井煙火,流淌著世俗生活的平凡與溫暖。孩童們的追逐打鬧捉迷藏,鄰里之間的談笑或紛爭,不論家長里短、柴米油鹽,還是談婚論嫁、風風雨雨,俗塵經(jīng)年的過往始終在街巷回蕩。有人遠到東北當了知青,有人入伍當了兵,有人考上了大學(xué),有人頂替父輩當上了工人,有人當了個體戶開了自己的店……每年春節(jié),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不絕于耳,響徹云霄,絢爛的煙花映紅了繁星閃爍的夜空,年夜飯的美味唇齒留香、溫馨余味綿長,街坊們親熱的“過年好”的打招呼聲,言猶在耳。只是,這些過往歲月的美好只能從記憶中去尋找了。
責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