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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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麗坐在圍墻上，向薄霧中望去，山腳的桃花正怒放。她想到陳老師，瞬間猶豫了，跳進菜田還是跳回操場？她回頭看一眼教學(xué)樓，做一次深呼吸，往菜田里跳去，踩中一棵碩大的白菜。就在這時，上課鈴聲響起。這節(jié)課是誰的？管它是誰的。秦麗踢白菜一腳，沿著狹窄的田埂，走向那一樹桃花。她又想到陳老師。陳老師看到此景，應(yīng)該要寫一首詩。

很快來到桃樹下，秦麗四處看看沒人，跳起來拉住樹枝，花瓣落在她的頭上、肩上。她折下一枝，伸到鼻子前聞，無聲地笑笑。稍停片刻，她朝鎮(zhèn)上走去，心里哼著小曲。男友一定坐在店里，對著鏡子發(fā)呆，或者握著手機看視頻。要給他一個驚喜，待會兒悄悄走到門口，“啊”一聲嚇他一跳。這驚喜變成驚嚇了吧？想到這，秦麗又無聲地笑起來。

快到鎮(zhèn)上時，秦麗回頭看，學(xué)校在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這所鄉(xiāng)村中學(xué)坐落在土坡上，四周幾乎都是農(nóng)田，稀稀拉拉幾戶人家?？恐鴩鷫Φ囊粔K田有兩棵櫻桃樹，樹枝占了學(xué)校的“領(lǐng)空”。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有學(xué)生爬上圍墻摘櫻桃吃，秦麗也干過這事。櫻桃主人進學(xué)校找校長，說學(xué)生偷他家的櫻桃，叫學(xué)校賠錢。不知校長和櫻桃主人如何“談判”的，當(dāng)天那些伸進學(xué)校的樹枝就被砍掉了。

秦麗來到理發(fā)店門口，男友正在給顧客理發(fā)，沒有看到她。給男友驚喜的計劃落空，她準備正常地走進去，忽然看到那顧客是陳老師。秦麗往后退幾步，心猛跳起來，立即跑到轉(zhuǎn)角處躲著。小鎮(zhèn)上只有兩家理發(fā)店，這家新開不到一年，生意沒有另一家好。老板是個二十一歲的小伙，秦麗經(jīng)常過來洗頭、吹造型，一來二去跟老板熟悉起來。沒想到老板竟會追求她，而且剛一表白她就答應(yīng)了。

秦麗今年十七歲，但還在讀八年級。她本來已經(jīng)輟學(xué)，鎮(zhèn)政府的工作人員多次到家里，動員她回學(xué)校讀書，說至少得完成九年義務(wù)教育。去年9月，陳老師考進這所鄉(xiāng)村中學(xué)，秦麗的原班主任調(diào)走了，學(xué)校便安排他接替。這是全校最差的班級，課堂上學(xué)生吵得無法無天。剛開始陳老師駕馭不住，被氣得滿臉通紅，吼道：“請不要鬧，不想聽課的可以睡覺。”馬上睡成一片。

課后，陳老師被校長叫到辦公室，他坐在沙發(fā)上，全身輕微發(fā)抖。校長坐在電腦前，清清嗓子說：“小陳，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陳老師搖搖頭，猶豫著說：“不太清楚。”校長說：“剛才你在講課，但沒有一個學(xué)生聽?！标惱蠋熣f：“學(xué)生太調(diào)皮。”校長說：“我知道，但你得想辦法，你這樣屬于不作為。記住，學(xué)校對你考核合格，你才可以轉(zhuǎn)正。”陳老師顫抖得更厲害。

翌日陳老師走進教室，說：“你們不想聽課，我就不按課本講，我們來寫詩吧。”學(xué)生歡呼起來。有學(xué)生問：“寫情詩嗎？”陳老師說：“都可以?！睂W(xué)生大笑。又有學(xué)生問：“老師，你會寫嗎？”陳老師說：“當(dāng)然會，我上大學(xué)時發(fā)表不少詩歌，收到不少稿費……”學(xué)生驚呼一聲，漸漸安靜下來，聽陳老師繼續(xù)講。最后陳老師說：“大家以桃花為題，試著寫一首詩。”學(xué)生興奮地翻出筆和紙。

半個小時過去，有五個學(xué)生交上來。陳老師分析每一句，學(xué)生都聽得很認真，最后他選一首最好的朗讀。“桃花，像我心愛的男孩／在風(fēng)中搖曳／但我只能遠遠觀望／直到他結(jié)出果實／成熟后被摘走／我轉(zhuǎn)身，淚流滿面……”陳老師的普通話標準，聲音帶有磁性，他讀完后說：“有詩的感覺了，只是第一次見到，把男孩比喻成桃花?！焙眯W(xué)生問：“是誰寫的？”陳老師說：“秦麗?！?/p>

約莫二十分鐘，陳老師走出理發(fā)店，騎上摩托車走了。秦麗走到店門口，男友正在掃地上的頭發(fā)，抬頭看到她，驚訝地問：“你怎么來了？”秦麗說：“不愿意讓我來嗎？”男友又問：“你是翻圍墻出來的吧？”秦麗笑盈盈的，把桃花遞過去，說：“送給你。”男友接過桃花，放在柜臺上，說：“看看你的鞋，全是泥?！鼻佧愓f：“都是為了見你?！闭f完從柜子里拿出濕巾擦鞋。

男友出去買吃的，秦麗拿出手機，坐在鏡子前玩。學(xué)生不能帶手機進校，她星期天從家里來到鎮(zhèn)上，把手機放理發(fā)店里才去學(xué)校。今天星期五，下午放學(xué)就可以離校，但秦麗已經(jīng)等不了，上午快上第四節(jié)課時，她就翻圍墻出來了。秦麗從鏡子里看到柜臺上的桃花，意識到她坐的椅子是剛才陳老師坐過的，于是打開手機便簽，輸入曾經(jīng)在課堂上寫的那首詩。

吃過東西，一直沒有生意，兩人坐在窗前閑聊。后窗正對著高速公路，抬頭就看到車輛不斷。秦麗把那首詩給男友看，羞澀地說：“寫給你的?！蹦杏芽匆谎?，把手機還給她，說：“這是詩嗎？”秦麗說：“是呀，還得到過語文老師的表揚?！蹦杏褜υ姏]有興趣，開始玩網(wǎng)絡(luò)游戲。已到中午查寢時間，秦麗給陳老師發(fā)信息：“老師，我身體不舒服，沒找到你請假，放學(xué)就跟走讀生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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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正對著高速公路，秦麗起床時看到車輛不斷。她拿起手機看時間，把陳老師喊醒，說：“你還不起？八點鐘了?！标惱蠋熣f：“今天是三四節(jié)課，十點鐘才開始上?！鼻佧愖约合绕鸫玻词蟠蜷_店門，把幾箱水果抬到門口。很快迎來今天的首位顧客，蘋果、梨子各賣出一箱。在這個小鎮(zhèn)上，這算是大筆生意，秦麗心情舒暢。又叫陳老師起床，他在手機上寫著，說：“我先寫幾行詩?！?/p>

秦麗開始做早餐。此前，早餐都是在旁邊的店買，一碗米粉或者兩個包子。上周，秦麗測出自己懷孕，認為外面的油水不干凈，吃了會影響胎兒發(fā)育，所以每天都自己動手做。早餐做好后，陳老師終于起床，沒洗漱就坐下來吃。秦麗說：“再過幾個月，我就不能做這些家務(wù)活了?！标惱蠋熣f：“到時候，所有的家務(wù)活我全包了。”秦麗笑著說：“真的嗎？睡到八點鐘都不起的人?！?/p>

陳老師出門時，秦麗又賣出幾斤蘋果。開車到學(xué)校停車場，恰好八點五十九分，他奔向教學(xué)樓打卡。校長從轉(zhuǎn)角冒出來，調(diào)侃似的說：“你時間掐得很準呀?！鼻叭涡ｉL早已退休，現(xiàn)任校長比陳老師大不到十歲，而且陳老師不再是當(dāng)年的小陳，他回應(yīng)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陳老師沒看校長一眼，徑直走進語文組辦公室。同事遞來一張名片，說：“房子要裝修嗎？這是我侄兒開的裝修公司。”

縣城的房子是陳老師和前妻共同買的（用他的積蓄首付，前妻的公積金貸款），離婚將近兩年都還沒扯清楚。前妻想要房子，但又不愿意出錢，陳老師也不愿意白送，就一直這樣拖著。跟秦麗結(jié)婚前，陳老師說已在縣城買房，還帶她去看過。前兩天，秦麗憧憬著未來，說等孩子出生，就裝修縣城的房子，方便以后孩子讀書。當(dāng)時陳老師沒有回答，他越發(fā)頭疼這事。

第四節(jié)課上到一半，微信冷不防響一聲，是前妻發(fā)來的信息：下午放學(xué)你去幼兒園接媛媛，帶她去你那里住幾天，我去市里面培訓(xùn)，星期五中午才能回來。陳老師讓學(xué)生朗讀課文，把手機調(diào)為靜音，回復(fù)：好的，房子的事情，你考慮得怎樣？前妻沒再回復(fù)。寫離婚協(xié)議時，房子沒找到解決辦法，就沒寫進去，說過后再商量，都是人民教師，不會耍無賴。誰知離婚后她大變樣，儼然一個無賴。

之前，夫妻倆在同一所學(xué)校，離婚后，前妻調(diào)到隔壁鎮(zhèn)的中學(xué)。據(jù)說費不少力才調(diào)動成功，這一點陳老師得感謝前妻，是她主動避免尷尬。隔壁鎮(zhèn)也不遠，就半個小時的車程，起早送女兒去幼兒園，回學(xué)校能趕上第一節(jié)課。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不知秦麗跟女兒能否相處。陳老師再婚后，每個月探望女兒的次數(shù)減少。最近各種雜事纏身，已有半個月沒見女兒。他想：媛媛還記得我嗎？

中午回到家，秦麗正給顧客稱蘋果，飯菜已擺在桌上。吃飯時，秦麗說：“昨晚上我夢到一片桃花，所以今天生意特別好。”陳老師說：“桃花運吧？”秦麗笑著打他一拳。趁她高興，陳老師說：“媛媛要過來住幾天?！鼻佧愐荒樢蓡枺骸版骆?？”陳老師說：“我女兒?！鼻佧悺班捺蕖眱陕?，接著說：“哪天過來？”陳老師說：“今天，下午放學(xué)我去接。她媽媽去市里培訓(xùn)了?！鼻佧惒淮?。

氣氛一時變得沉悶，陳老師轉(zhuǎn)移話題：“你還有印象嗎？我們租的這門面，十年前是理發(fā)店?！鼻佧悳蕚鋳A菜，大腦“嗡”地響起來，筷子停在菜上方。陳老師察覺到異樣，問：“怎么了？”秦麗猶豫著說：“理發(fā)店，好像是的？”陳老師說：“就是，我還在這理過發(fā)?！鼻佧惢蝿宇^部，說：“媛媛喜歡吃什么菜，我待會兒去買?！标惱蠋熕紤]片刻，不知道女兒喜歡吃什么，說：“都可以吧?！?/p>

下午沒有課，但坐班制度嚴，得去學(xué)校打卡。學(xué)校似乎形成慣例，每三年有幾個中青年教師調(diào)走，又新進幾個特崗教師。陳老師一直沒法子調(diào)走，但他已推掉班主任職務(wù)，每天只上那兩三節(jié)課，空閑時間就寫詩、投稿，連職稱也不關(guān)心，目前還是二級教師。去年校長對他說：“你來當(dāng)語文教研組組長，怎么樣？”陳老師馬上說：“年輕人思路新穎，還是讓年輕人來?！?/p>

因為要去接媛媛，陳老師提前離校。績效方案不知是誰定的，一直沿用至今，少打一次卡扣五塊錢。最近幾年，每個學(xué)期被扣得最多的是陳老師，每當(dāng)績效公示出來，他都要在公示欄罵幾句。陳老師趕到幼兒園，女兒在大門處張望，他快步走過去，喊道：“媛媛?！迸畠嚎吹剿?，摘下口罩，舉起小手搖動，奶聲奶氣喊道：“爸爸，好久不見，你終于來了?！?/p>

秦麗做了滿滿一桌菜，可媛媛只吃半碗飯，陳老師說：“多吃飯，看你這么瘦?！迸畠喝圆怀?，遲疑半天，輕聲說：“爸爸，我想吃雞蛋餅?！标惱蠋熣f：“被你媽慣壞了，就吃飯?！迸畠合肟蕖Ｇ佧愓f：“不哭不哭，阿姨給你煎?！焙芸祀u蛋餅上桌，媛媛說：“謝謝阿姨?！鼻佧愓f：“以后就在阿姨家住，好不好？”她搖搖頭。秦麗問：“為什么呢？”她明亮的眼珠動了動，小聲說：“后媽會打人?！?/p>

A2

秦麗和弟弟回到村口，聽到繼母在跟人閑聊。應(yīng)該是在甘蔗林里，看不見人，但憑聲音就知道是她?？鋸埖恼Z氣不斷傳來：“如果沒有我，這姐弟倆要餓死。姐十七歲了，還整天在學(xué)校混日子，每個星期要花五十塊錢。她爹，有一分錢都要買酒喝?！钡艿苷f：“姐，她在說我們?！鼻佧愓f：“別理她。”秦麗的心上下起伏著，心想哪天要找個借口跟她大吵一架。

母親是三年前生病過世的。當(dāng)時秦麗沒有時間哭，瘦小的身影忙前忙后。年幼的弟弟不懂事，還跟其他孩子爭搶鞭炮。父親喝得醉醺醺的，有親戚去勸他少喝點酒，他竟大哭起來：“我這命苦呀……”到深夜，寨鄰的人回家，父親和弟弟睡下，秦麗一個人守夜，才悄悄哭出聲來。天快亮?xí)r父親起床，出來說：“你去睡吧?！鼻佧悡u搖頭。父親在旁邊坐下，不一會兒又倒半碗酒。

今年年初，父親帶回一對母女，對秦麗和弟弟說：“以后她就是你們的媽媽?！鄙酝Ｆ?，又說：“這就是妹妹，你們對妹妹好一點?！崩^母對自己的女兒說：“快叫姐姐和哥哥?！彼畠核奈鍤q的模樣，不肯叫，經(jīng)過再三引導(dǎo)，才勉強喊道：“姐姐，哥哥?！鼻佧悰]喊過繼母一聲“媽”，總覺得喊不出口。她盡量避免跟繼母說話，實在避不開時就有事說事，從不稱呼。

姐弟倆不喜歡繼母，還好他們平時都在學(xué)校，眼不見心不煩?？烧l知今天剛回到村口，就聽到繼母嚼舌根。盡管心里不舒服，但秦麗還是淘米煮飯，她認為目前還不能跟繼母鬧翻。飯菜做好后，繼母干活回來了，妹妹開心地喊“姐姐”，跑過來抱住秦麗的腿。妹妹在村里上幼兒園，放學(xué)后老師送她去地里，玩得兩手都沾著泥。秦麗說：“快去洗手，馬上吃飯了?！?/p>

秦麗很快吃飽，當(dāng)著繼母的面打電話，還特意開著免提，這是她避免跟繼母開口的方法。她問：“爸，你拿錢回來沒有？”父親說：“前天我剛回家，把錢放在你媽那里?！鼻佧悺芭杜丁眱陕晵祀娫挕＠^母問：“現(xiàn)在給你嗎？”秦麗“嗯”一聲。繼母回臥室拿出兩張五十，說：“你和你弟的?！苯衲旮赣H好像不再醉酒，一直在縣城某工地干活，趁下雨天拿錢回家。

天黑后，秦麗覺得無聊，給男友發(fā)信息：來接我。等了好一會兒，男友才回復(fù)：現(xiàn)在還有生意，明天生意應(yīng)該也不錯，我星期天中午再去接你。秦麗有些不高興，說：來去就二十分鐘，抽不出時間嗎？男友說：中途一關(guān)門就會受影響，你在網(wǎng)上看衣服，我星期天給你買。秦麗這才稍微開心起來，打開淘寶看衣服。她把看中的幾件發(fā)給男友，問他覺得怎么樣，他敷衍著回復(fù)。

星期六下午，秦麗給男友發(fā)信息，說自己走路去鎮(zhèn)上。男友很快回復(fù)：你別來，我沒時間陪你。秦麗覺得有點異常，打電話過去，被拒接。很快收到信息：還有三個人排隊理發(fā)。秦麗心想男友在掙錢，也就沒有多過問。翌日中午，男友騎車來接她。他的外套上有一根刺眼的黃色長發(fā)，秦麗沒多想，撿起來扔掉。整個下午都沒生意。網(wǎng)購衣服，吃過晚餐，秦麗叮囑男友記得拿快遞，便去了學(xué)校。

學(xué)校沒有教師宿舍，騰出幾間學(xué)生宿舍給老師住。八個老師擠在一間，陳老師總覺得不方便。開會時校長說即將建教師宿舍，可拖了一個學(xué)期，還是沒有動靜，陳老師決定出去租房。同宿舍的同事問：“要搬出去住，找到女朋友了？”陳老師說：“沒有，我晚上寫東西，想寫得晚一些，怕影響到你們。”同事笑著說：“是我們影響到你吧，希望你出去住以后，能寫出大作?！?/p>

陳老師叫幾個男生幫忙搬家，有兩個高個子女生嚷著也要去，其中一個是秦麗。東西不多，衣服床單被子加上兩百本書。大學(xué)省吃儉用買不少書，畢業(yè)搬回老家，上班又搬到學(xué)校。有同事問：“你想考研嗎？”陳老師說：“沒有沒有，無聊時看看書而已。”一位老教師說：“我們學(xué)校是培養(yǎng)人才的地方，這幾年來，考上研究生、公務(wù)員的共有四個，每三年就有一批老師考進或者調(diào)進縣城?！?/p>

學(xué)生們一路談笑風(fēng)生，到達陳老師的出租屋?！袄蠋?，你還沒打掃衛(wèi)生呀?！彼麄凂R上有序分工，掃地、拖地、擦桌、鋪床，很快就有了家的感覺。附近有家小超市，陳老師買了不少零食、飲料，說：“吃完再回學(xué)校?！鼻佧愓f：“老師，平時我們可以過來看書嗎？”陳老師說：“可以呀?！币粋€男生說：“你是想來吃零食吧?！贝蠹倚ζ饋?。陳老師說：“你們期末考試及格，我請吃火鍋?！?/p>

又談到寫作。陳老師說：“你們都很聰明，只要努力就會進步。比如秦麗的那首詩，寫得就挺好?！鼻佧愓f：“語文課我能聽懂一點，其他課一竅不通。”一個男生說：“你努力寫，老師幫你發(fā)表。”接著他們翻開雜志，找陳老師發(fā)表的詩歌。臨走時，秦麗說：“老師，你這么有才華，怎么會到這偏僻的地方教書？”陳老師思慮片刻，說：“這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我要調(diào)走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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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坐在辦公室，陳老師無端想到縣文聯(lián)主席，差不多兩年沒見面了。思慮一番，決定約他吃頓飯。陳老師提前離校，趕到幼兒園還沒放學(xué)，但他還是先把女兒接走?；氐剿?，對秦麗說：“待會兒你跟媛媛吃飯，我去縣城，有飯局?！鼻佧愓f：“別喝酒，早點回來。”接過媛媛的書包，說：“媛媛今天學(xué)到什么？快教教阿姨?！鼻佧愐呀?jīng)跟媛媛熟悉，兩人說著話，不時放聲大笑。

去縣城的路上，給縣文聯(lián)主席打電話：“楊主席，你在辦公室嗎？我過去和你坐一會兒。”楊主席說：“在的?！甭曇粲行┑统粒又终f：“我現(xiàn)在說話不管用了。新來的主席管得嚴，偶爾有朋友來找我，他都問這問那的?！标惱蠋熞荒_踩住剎車。

楊主席當(dāng)縣文聯(lián)副主席時，陳老師還在讀大學(xué)。他們通過新浪博客認識，楊主席鼓勵他多寫，說以后能到縣文聯(lián)工作。陳老師參加工作沒多久，楊主席由副主席升為主席，打電話說想見見他。當(dāng)時陳老師還非常年輕，騎摩托車風(fēng)塵仆仆趕到縣城，楊主席請他在最好的餐館吃飯。兩個人在包間里談文學(xué)，談得激情四射。楊主席說：“你堅持寫，我砸鍋賣鐵也要把你調(diào)來文聯(lián)?！?/p>

此后他們倆吃過很多次飯。楊主席總說：“我來付，我的工資比你的高。”陳老師慢慢就覺得理所當(dāng)然了。剛開始，楊主席說：“我已經(jīng)向縣領(lǐng)導(dǎo)推薦你，等有機會就調(diào)。”一年后，楊主席說：“你多發(fā)一些省級刊物，讓縣領(lǐng)導(dǎo)注意到。”又一年后，楊主席說：“如果你能發(fā)國家級刊物就好了。”再一年后，楊主席說：“縣領(lǐng)導(dǎo)不重視?！边^不久，陳老師跟一個同事結(jié)婚，不再考慮調(diào)動的事情。

一聲喇叭讓陳老師回過神來，他趕緊松開剎車，把車往前開幾米，靠路邊停下。一輛越野車上前來，車窗打開，一個光頭不友好地說：“開的什么車，停在馬路中間?！标惱蠋煕]理會，對著手機說：“楊主席，那等你下班，我請你吃飯。”楊主席似乎在遲疑，片刻后說：“你去我們以前經(jīng)常吃飯的那家餐館等我，我下班就趕過去?！标惱蠋熼_得很慢，回顧跟楊主席交往的舊事，一路上不住地感慨。

陳老師前腳剛進餐館，楊主席后腳就趕到了。當(dāng)十年文聯(lián)主席，已臨近退休，他蒼老不少，陳老師差點沒認出。在包間里再談起文學(xué)，沒有了以前的激情，有一句沒一句的似應(yīng)付。楊主席說：“最近你發(fā)在朋友圈的詩歌我看了，進步很大?！标惱蠋熣f：“當(dāng)作業(yè)余愛好，文學(xué)這條路很艱難?！睏钪飨f：“你的成績已經(jīng)很不錯。就說咱們省，文學(xué)圈子里人也不少，但能在國家級刊物發(fā)表的沒幾個?！?/p>

楊主席喝一杯酒，滿臉通紅，說：“現(xiàn)任文聯(lián)主席不搞文學(xué)，一上任就把文聯(lián)辦了十五年的內(nèi)刊給停了?！标惱蠋熕查g愣住，什么東西從心底浮起。楊主席接著說：“雖然我還在文聯(lián)，但我現(xiàn)在也做不了什么事，再堅持一年就申請退休?！标惱蠋熣f：“時間過得很快呀。你最近幾年好像都沒寫了?！睏钪飨f：“感覺沒有意義。你把職稱評了吧，高級職稱的工資，跟文聯(lián)主席的一樣。”

把楊主席送到家門口，他握住陳老師的手，小聲說：“沒能把你調(diào)進文聯(lián)，是我余生的遺憾?！标惱蠋熁帕?，說：“楊主席別這樣說?！睏钪飨昧ξ找幌拢砷_手，說：“但你知道，我努力過的。你很優(yōu)秀，繼續(xù)寫，走出這個偏僻的小縣城?！本驮谶@時，執(zhí)法車輛從街上駛過，響亮的聲音通過音響傳來。要求超市、燒烤店、酒吧等全部關(guān)門，請無關(guān)人員趕緊回家。

每家超市都人進人出，有個男人扛兩袋米，昂頭往前走。陳老師把車停在路邊，擠進一家小超市，買一袋米、不少干菜、幾盒口罩。交警騎車巡邏，拿著擴音器喊：“誰的車，趕緊開走。”陳老師說：“馬上。”他給秦麗打電話，問鎮(zhèn)上現(xiàn)在的情況。秦麗說鎮(zhèn)上目前正常。

半路接到前妻的電話，問起女兒的身體狀況。陳老師說：“媛媛沒事。你也聽說這邊的事情了？”前妻說：“廢話。把電話給媛媛，我和她說兩句。”陳老師說：“我現(xiàn)在還在外面。”稍停片刻，前妻叮囑道：“你要照管好媛媛，我明天中午才趕回去。”陳老師笑著說：“你放心吧，我比你管得好，她都不想跟你住了?！鼻捌拚f：“你有病?！标惱蠋煼畔率謾C，坐直身體，踩緊油門。

到店門口，看到女兒在哭，陳老師問：“你哭什么，阿姨呢？”女兒泣不成聲地說：“阿姨打我?！鼻佧愡呄茨樳叧鰜?，說：“她撿蘋果砸地上，說兩句就哭了?！标惱蠋煴П畠?，說：“不哭，再哭明天我不送你去幼兒園了?！迸畠翰恋粞蹨I，委屈地說：“明天媽媽就接我走，我不跟壞阿姨住了?！标惱蠋熌密嚿系臇|西進屋，女兒說：“爸爸，你也買這么多口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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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師走在路上，一輛摩托車迎面駛來。駕駛?cè)舜髦^盔，后座是一個戴口罩的女生，有些面熟。他再仔細看，那女生是秦麗。摩托車很快從身邊駛過，陳老師回頭，口罩飛來撞到他的臉，又隨風(fēng)飛向遠處。這秦麗到底怎么了，如此不尊重人？陳老師越想越氣。當(dāng)老師還真難，一臉嚴肅，學(xué)生對你敬而遠之，跟學(xué)生打成一片，學(xué)生又不拿你當(dāng)回事。

星期天晚自習(xí)，陳老師把秦麗叫到辦公室，模仿校長的口吻：“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秦麗點點頭，說：“我昨天坐摩托車?！标惱蠋熣f：“你以為戴著口罩，我就認不出你了？”秦麗說：“騎車戴口罩，是防止風(fēng)把嘴皮吹干?！标惱蠋熣f：“口罩不貴吧？”秦麗摸不著頭腦，說：“不貴?！标惱蠋熣f：“怪不得亂扔?！鼻佧愓f：“我摘口罩準備喊你，誰知道口罩被風(fēng)吹走了?！?/p>

秦麗的表情自然，解釋也合理，陳老師總算消氣了。稍停片刻，他微笑著問：“談戀愛了吧？”秦麗低下頭，羞澀地說：“那是我表哥?！标惱蠋熣f：“女孩子要注意，別鬧出什么事，對自己不好。”陳老師繼續(xù)講一堆道理，秦麗點頭“嗯嗯”地回應(yīng)，最后他說：“你回教室吧?！鼻佧惖谋秤跋г谵D(zhuǎn)角，陳老師不知為何有些失落。學(xué)生都戀愛了，他還沒開始初戀。

中學(xué)時代，母親時不時就對他和弟弟說：“不要早戀，好好讀書，以后有工作，找媳婦很容易?！庇捎谛愿駜?nèi)向，他當(dāng)然不會早戀。弟弟則跟他相反，初中畢業(yè)出去打工，不滿二十歲就結(jié)婚了。當(dāng)時他在讀大三，追班上的一個女生，女生沒有答應(yīng)，過后不久卻跟班上一個男生戀愛。因此大三大四，他都在尷尬中度過?？傄詾楫厴I(yè)就好了，可參加工作后才發(fā)現(xiàn)，找對象也并不容易。

一起參加工作的共四人，就陳老師一個男老師?，F(xiàn)實生活中，他很少跟她們說話，但私底下總給一個女老師發(fā)信息。一段時間后，那個女老師問：你是不是想追我？陳老師心狂跳著，做一次深呼吸，回復(fù)：想試著了解。她說：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我們不合適。陳老師不知如何回復(fù)，猶豫一番，問：你沒告訴別人吧？她回復(fù)：放心吧，沒告訴，你還可以追她們倆。但陳老師已經(jīng)沒有勇氣。

在這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陳老師會寫詩”成為新聞，同事們各種反應(yīng)都有。有人說陳老師平均每個月有一千塊錢的稿費，有人說寫幾個分行的句子有什么了不起，有人說搞文學(xué)的人自由散漫會影響教學(xué)，有人來找陳老師幫忙寫教學(xué)論文。一位老教師每次看到陳老師就喊：“文學(xué)青年?！比绻惱蠋煵淮饝?yīng)，他就喊得更大聲。偶爾在食堂吃飯，有同事調(diào)侃：“陳詩人也在呀，給大家吟一首詩?！?/p>

陳老師非常苦惱，但也只能忍氣吞聲。他想：一定要努力寫，堵住這些人的嘴。過不久還真實現(xiàn)了，陳老師獲某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特意把領(lǐng)獎?wù)掌l(fā)在QQ空間。照片里，他左手拿獲獎證書，右手拿印有“陸仟元”的紅紙。剛?cè)肼毜慕處熋總€月才三千塊錢。有同事把照片發(fā)到工作群，大家紛紛在群里祝賀。這以后，沒人再調(diào)侃陳老師，而是說：“收到稿費要請客喲?！?/p>

秦麗和弟弟回到家，看到父親在家，正跟繼母談些什么。今天沒有下雨，父親怎么回來了，難道那工地已經(jīng)干完？秦麗感到疑惑，但她沒有問。晚上吃飯時，父親突然說：“過兩天我要去外省打工，你們姐弟倆在家要聽話。特別是小麗，多幫你媽做些家務(wù)?！钡艿苷f：“爸爸，那你什么時候回家？”父親說：“過年。你好好讀書，期末考試九十分以上，我獎勵你五百塊錢?！钡艿芊浅ｉ_心。

翌日天剛亮，秦麗被吵醒。外面有人喊父親的名字，但家里沒有任何回應(yīng)。秦麗以為父親和繼母已去地里，便打開門出去看。兩個警察站在院子，其中一個問：“你爸呢？”秦麗回屋喊道：“爸爸，有警察來我們家?！备赣H走出臥室，示意秦麗不要說話，迅速打開后門跑出去。誰知屋后也有兩個警察守候，三下五除二就將他按趴在地上，把他的雙手反到背后銬住。

父親被挾持到院子，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胡亂地扭動身體，各種臟話從嘴里噴出。警察吼道：“請你安靜，不要動?！备赣H喊道：“你們拿國家的工資，不干正事，亂抓人。”一個警察說：“為什么抓你，你不清楚嗎？有手有腳干什么不好，非要去偷盜?！备赣H理直氣壯地吼：“我三個小孩讀書，肚子里還有一個。我不去偷盜，能養(yǎng)活嗎？你們?yōu)槲覀兏F人想過嗎？”

秦麗這才知道繼母已懷孕。弟弟和妹妹大哭，繼母默默地，已滿臉眼淚。父親繼續(xù)吼著：“窮人吃不上飯，你們不管，窮人偷富人的一點錢，你們馬上就找上門，你們是為富人服務(wù)的嗎？”父親的腳也被銬住，警察拖著他出院子。父親猛地歪過頭去，咬住一個警察的手。另一個警察舉起警棍，打在父親的腿上。父親松開嘴，大叫幾聲。弟弟哭著跑過去。父親已被抬上警車，很快警車就開走了。

B3

半夜陳老師被電話吵醒，愣幾秒鐘才看清是父親打來的。父親說：“我咳嗽很厲害，嗓子痛得受不了，不知道是不是感染了？”陳老師問：“發(fā)高燒沒有？”父親說：“沒有?！标惱蠋熣f：“那就沒有感染?！备赣H說：“你弟在外打工，我就只能給你打電話，你能不能給我買點藥，我怕堅持不到天亮?！标惱蠋熆磿r間，正好四點鐘，猶豫片刻說：“好的，我五點鐘到家。”

實在太困，陳老師閉眼睛再躺一會兒。父親家暴，他從小被打到大，致使父子倆關(guān)系不好。陳老師頭婚沒多久，母親意外過世，此后他很少跟父親聯(lián)系，有事或過節(jié)才回老家一趟。距上次回去已兩個月。女兒依舊熟睡，秦麗模糊地說句什么，又睡著了。陳老師翻身起床，用冷水洗臉讓自己清醒，翻出秦麗常備的藥，選出兩盒感冒藥出門。車內(nèi)和室外一樣冷，打開空調(diào)，開出好遠才暖和起來。

五點鐘到家，喊父親起床吃藥。家里有小太陽取暖器，但父親習(xí)慣燒火取暖。數(shù)根枯枝加上少許枯葉，很快一堆火就燃起來。父親猛咳幾下，說：“如果真感染了，那我估計活不過這個冬天?！标惱蠋熣f：“別多想，你這只是感冒而已?！迸愀赣H坐四十分鐘，又開車回店里。天還沒亮，陳老師也不再睡，翻出一本詩集讀。將近七點鐘，喊女兒起床吃早餐，送她去幼兒園，又趕去學(xué)校上課。

毛毛雨毫無預(yù)兆地飄下，路面很快變得濕滑，陳老師放慢車速。后面一輛貨車狂按喇叭，超車時跟對面來車相撞，兩輛車橫在路上。堵了十多分鐘，交警還沒到。陳老師決定掉頭，從另一條路走。他給校長打電話說明情況，說有可能會遲到十分鐘。校長說：“你應(yīng)該早點起身的?！标惱蠋熣f：“你還希望我晚上在學(xué)校睡?！毙ｉL生氣了，說：“如果學(xué)生在這十分鐘內(nèi)出事，你自己負責(zé)?！?/p>

趕到學(xué)校，看到校長站在打卡機處，陳老師慢悠悠地走過去。校長看他一眼，說：“你遲到將近半節(jié)課，不趕緊進教室，還要先打卡？”陳老師說：“這不能怪我，你們的績效方案，打卡比上課還重要，少打一次就扣五塊錢?！毙ｉL說：“你心疼那五塊錢，就應(yīng)該搞好教學(xué)質(zhì)量，把中級職稱評了。”陳老師打了卡，往教室走去，說：“誰不心疼錢，你們當(dāng)領(lǐng)導(dǎo)，不是為了掙更多錢嗎？”

課間操時，辦公室主任的聲音從音響傳來，說要召開緊急會議。大家往會議室走去，有幾位老師邊走邊罵，說整天凈開些沒用的會，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陳老師也加入其中，說：“現(xiàn)在的校長，開會都喜歡讀文件，一個比一個沒水平?！边M會議室剛坐下，校長就強調(diào)把手機設(shè)置為靜音，為防止會上有人玩手機，要求大家必須記筆記，辦公室定期檢查老師的會議記錄，納入績效考核。

校長對月考成績做了簡單分析，說：“學(xué)生成績一直下滑，老師有很大的責(zé)任，很多老師對文件精神理解不透?！毙ｉL快速讀完兩份文件，補充說：“我?guī)缀趺刻煸缟隙际瞧唿c半到學(xué)校，發(fā)現(xiàn)有的老師沒有時間觀念，隨意遲到?！标惱蠋熛耄哼@不是在說我嗎？他在心里罵幾句。校長接著說：“以后值班領(lǐng)導(dǎo)要嚴格考勤，每遲到一次扣十塊錢?！钡紫乱黄瑖u聲。

陳老師本來已經(jīng)很氣，可接下來讓他更氣。校長清清嗓子，開始讀第三份文件，每讀完一段就停下來解釋一番。說即將實行“縣管校聘”，在本校競聘不到課的老師，可以去其他學(xué)校競聘，如果都競聘不上，就由教育局安排，安排去哪就去哪。有個老教師說：“別整天聳人聽聞?！毙ｉL說：“這是文件，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陳老師想問若不服從安排怎么辦，但思慮一番還是沒有開口。

下午到學(xué)校打卡后，陳老師回車里待著。最近，校長有事沒事就各個辦公室看一眼、強調(diào)幾句，他不想看到校長那扭曲的嘴臉。陳老師瀏覽雜志公眾號的一些詩歌，總認為沒有自己寫得好，不知都是怎么發(fā)表出來的。這兩年來，他投稿總是不中，估計是年齡大又沒成名的緣故。現(xiàn)在很多文學(xué)刊物的作者，除了名家就是95后、00后。陳老師覺得自己一事無成，工作、文學(xué)都沒有取得成績。

快下班時，陳老師想到女兒，不知前妻回來沒有。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問，前妻的信息就來了：媛媛被打，你知道嗎？陳老師第一反應(yīng)，以為女兒在學(xué)校被打，趕緊問：被誰打的？前妻發(fā)來一個憤怒的表情，說：被你娶的那個野女人打的，你還裝不知道。陳老師回復(fù)：媛媛砸蘋果，被吼幾句就哭了，小孩子哭很正常，你怎么開口就罵人？前妻說：好的，很正常，以后你別提房子的事。

想到這段失敗的婚姻，陳老師就感到后悔。當(dāng)時他并沒有看上她，但一位老教師反復(fù)撮合，他便抱著試試的態(tài)度戀愛。戀愛時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問題，婚后雙方的性格缺陷顯露，經(jīng)常因一點小事就吵架，導(dǎo)致最終離了婚。提到房子，陳老師又頭疼起來，回復(fù)：那你把首付的錢給我。前妻說：房子我們誰都不要，留給媛媛。陳老師說：媛媛還小，以后她需要房子，我再給她買。前妻沒再回復(fù)。

A4

星期天早上，繼母沒有拿錢給秦麗和弟弟，她起早就帶女兒去地里忙了。秦麗讓弟弟去要錢，弟弟說：“我不敢?！鼻佧悊枺骸澳悴桓?，那你還想讀書嗎？”弟弟含著淚輕聲說：“想?！鼻佧悋@氣，打算中午吃飯時，厚著臉皮要錢。然而等到中午，繼母回到家就開口道：“小麗，要不你別讀書了，幫我把甘蔗地鋤一遍，馬上就要栽苞谷。”秦麗愣片刻，走到院子望著遠山，思慮該怎么回答。

許久后，秦麗回到屋里，對繼母說：“你把我爸打工掙的錢給我，我自己安排以后的生活?！崩^母打量著她，說：“你爸掙什么錢，他能掙錢的話，就不會去偷盜，家里也不會到這步田地?！鼻佧愖鲆淮紊詈粑?，說：“總之，我爸給你的錢，你拿給我就行?！崩^母嘮叨起來：“你爸是要被判刑的，你也長大了，沒必要再去學(xué)?；烊兆?，在家里幫忙干點活，我安心等你爸回來?！?/p>

秦麗再也忍不住，突然吼道：“你不用等我爸，你賴在這里等我爸，你對不起我媽。”想起過世的母親，秦麗一時激動，哭出聲來。見她哭，弟弟也跟著哭，妹妹在一邊不知所措。繼母說：“要趕我走，你有能耐了？”秦麗沖動地喊道：“這房子是我家的，既然你不讓我讀書，我就有權(quán)利趕你走?！崩^母憤怒起來，拉著女兒進了臥室，關(guān)上門。罵聲不斷傳來：“沒有良心的東西……”

姐弟倆調(diào)整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在屋里默默地坐著。約莫一個小時后，繼母拉兩個密碼箱出來，把一沓現(xiàn)金扔在桌上，說：“這就是你爸的錢，拿去吧。”她拉著女兒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又回頭說：“等你爸出來你告訴他，不要再來找我，明天我就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鼻佧愐粫r不知說什么。繼母和她女兒走出院子，其間她的女兒幾次回頭。秦麗拿起桌上的錢數(shù)，總共一千二百元。

秦麗讓弟弟先去學(xué)校，自己坐在門口胡思亂想。她時而想：出去打工吧，掙錢給弟弟讀書。時而又想：馬上嫁給男友，讓他供弟弟讀書，每周就五十塊錢。始終理不出個頭緒。男友發(fā)來信息：我去接你。秦麗猶豫一會兒，回復(fù)：好的。她擔(dān)心男友通過蛛絲馬跡猜出家里的情況，因此決定走到半路等他。反復(fù)確定門窗都關(guān)好后，秦麗背上書包出發(fā)。沒走幾分鐘，就看到男友騎車趕來。

一進店里，秦麗就開始流眼淚，流著流著，忍不住抽泣起來。男友這才發(fā)現(xiàn)，驚訝地問：“你怎么哭了？”她搖搖頭。任憑男友怎么問，她都不答。最后，男友說：“你這樣，影響我心情。”她說：“沒什么事，我身體不舒服而已?！蹦杏颜f：“那你怎么不早說？你休息一會兒吧。”他說著拿起手機玩網(wǎng)絡(luò)游戲。秦麗趴在柜臺上，又開始東想西想，好久才平靜下來。

這幾天晚上下雨，白天操場積水，不舉行課間操。秦麗坐在花壇邊，望著某處發(fā)呆?！扒佧悾阕罱兞?。”秦麗被嚇一跳，抬頭看到陳老師，勉強擠出笑，說：“哪里變了？”陳老師笑笑，像是在思考，片刻后說：“變安靜了?！鼻佧愌酃舛汩W，說：“是嗎？”陳老師問：“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嗎？”秦麗搖搖頭，說：“沒有?！标惱蠋熣f：“有事要跟老師說?！鼻佧慄c點頭，陳老師往轉(zhuǎn)角走去。

臨近上晚自習(xí)時，秦麗突然煩躁不安。一番心理斗爭后，她決定去找男友。輕車熟路翻圍墻出學(xué)校，很快來到理發(fā)店門口。男友和一個黃發(fā)女生在柜臺前擁抱。秦麗以為自己看錯了，揉眼睛再看，兩人依舊膩歪著，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到來。秦麗大腦一片空白，直接沖進去，男友趕緊松開手，問：“你怎么來了？”秦麗盯著他們看一會兒，說：“我就不該來?！彼龥_到柜臺后拿出手機。

黃發(fā)女生問：“她是誰？”男友說：“我表妹，手機放在這?！鼻佧悷o聲地笑著，說：“我是你表妹，那她是你表姐吧？”黃發(fā)女生說：“我是他女朋友?！鼻佧愓f：“好，我退出，成全你們。”她罵著臟話走出理發(fā)店，身后傳來爭吵聲。秦麗滿臉眼淚，頭也不回地走出小鎮(zhèn)。路上她看到一株桃樹，樹底下滿是花瓣，忍不住哭了幾聲，又趕緊憋回去。待她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陳老師的門口。

秦麗毫不猶豫就敲門。陳老師的聲音傳來：“哪位？”秦麗輕聲說：“老師，是我?！标惱蠋熀芸齑蜷_門，秦麗進去就抽泣起來。在陳老師的反復(fù)追問下，她說：“我爸坐牢了，我繼母走了，我失戀了?！标惱蠋熴对谀?，一時說不出話來，秦麗痛快地放聲大哭。不知過多久，秦麗說：“老師，活著的意義是什么？”陳老師醒悟過來，把秦麗勸平息以后，送她回學(xué)校。

星期六，秦麗給陳老師發(fā)信息：老師，我決定不讀書了，謝謝你，我會永遠記得你。陳老師馬上打電話過來，她拒接，然后關(guān)機，拉上弟弟去給母親上墳。姐弟倆跪在母親的墳前，點燃香和紙。秦麗邊燒紙邊說：“媽，我爸偷盜要被判刑，我明天就出去打工，掙錢給弟弟讀書，希望你保佑我們……”此刻秦麗無比堅強，一臉鎮(zhèn)定地說著，弟弟卻哭出聲來。

B4

小鎮(zhèn)周圍有好幾個老人過世，夜幕降臨鞭炮聲就不斷傳來。為了安全起見，水果店已經(jīng)不開門，秦麗安心養(yǎng)胎。她在網(wǎng)上看了幾個視頻，翻出之前買的毛線，開始織起毛衣。說這是老家的風(fēng)俗，為還未出生的孩子準備。秦麗織了又拆、拆了又織，陳老師說：“過段時間我們?nèi)ベI吧?！彼f：“意義不一樣，再難我也要學(xué)會。”

一個同事家有老人過世，大家在群里相約去守夜。陳老師再三考慮后，向工會主席說明自己的情況，請他幫忙代交禮金。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說感冒已經(jīng)好了，陳老師反復(fù)叮囑：“你保重好身體，千萬不要出門，這段時間我不能回家?！苯o前妻發(fā)信息，問女兒的情況，等一天都沒有得到回復(fù)。陳老師有點急，打電話過去問，前妻不耐煩地說：“你放心吧，再說也不需要你管?！?/p>

線上教學(xué)，在線的學(xué)生不到十個，陳老師像是自言自語，秦麗在一邊笑。不用坐班打卡，每天上完課，都是空閑時間。陳老師整理發(fā)表的詩歌，精選出兩百首，說：“我打算自費出版一本詩集?！鼻佧愋χf：“好呀，把我以前寫的那首加上?！标惱蠋熣f：“你還記得？”秦麗說：“當(dāng)然了，得到過你的夸獎，我特意發(fā)在QQ空間，保存至今?！?/p>

思緒回到十年前。陳老師連續(xù)三天聯(lián)系不上秦麗，便根據(jù)花名冊上的地址騎車到村里，通過問路來到秦麗家。院子里臟兮兮的，門窗都緊鎖著，幾只雞在屋檐下刨土，看到生人后跑進附近的甘蔗林里。陳老師喊幾聲“秦麗”，無人答應(yīng)。聽到聲音的鄰居過來看，說秦麗前天就出門打工了。陳老師一時不知說什么，鄰居繼續(xù)說：“這姑娘命苦呀，不過也到嫁人的年紀了……”

一周后，收到秦麗的信息，說在浙江溫州，已經(jīng)開始上班。陳老師問：為什么不辭而別？秦麗回復(fù)：我得掙錢給我弟讀書，我怕見到你又想留下來。陳老師想叫她回來，可以資助他們姐弟倆讀書。但他打好字又刪掉，認為說這些沒有多大意義。剛開始他們偶爾聯(lián)系，后來慢慢淡了，也就斷了。幾年后的一天，陳老師無意間發(fā)現(xiàn)，從圖書室的后窗望去，可看到一樹怒放的桃花。彼時他想到秦麗。

再次見到秦麗，是鎮(zhèn)上的趕集日。陳老師去買菜，賣菜的是秦麗，兩人討價還價半天才認出對方。秦麗說：“老師，你還在這里教書？我以為你早就調(diào)走了?！标惱蠋熜π?，說：“我以為你一直在外面。”秦麗說：“廠里沒多少訂單，工資低，就回來了。我爸種的菜，我?guī)退u?！彼麄兗恿宋⑿?，當(dāng)天晚上聊到各自失敗的婚姻。原來秦麗有一段五年的婚姻，因為一直沒生育就離了。

毛衣織到一半時，秦麗的父親打來電話，說自己發(fā)高燒、喉嚨如刀割、全身無力，偶爾還呼吸困難。秦麗一時沒有辦法，把目前的情況告訴父親。父親說：“那你一定要防控好，我讓你弟坐飛機回來?！狈蚱迋z閉門不出，每天開窗戶的時間不超過三個小時，千防萬防的，可還是出事了。這天半夜秦麗突然醒來，全身燒得發(fā)燙。

連夜趕到縣醫(yī)院。考慮到秦麗是孕婦，醫(yī)生建議使用物理降溫，實在堅持不住就用塞肛藥。回到家用一顆藥，情況好轉(zhuǎn)一些?？梢钊罩形缬謬乐仄饋?，再怎么用藥也沒效果。秦麗痛得直想哭，陳老師干著急，但也只能安慰：“睡一會兒吧，醒來就退燒了，把心態(tài)調(diào)整好，不要影響到我們的孩子?！鼻佧愄稍诖采希粫r說起胡話：希望沒事，希望沒事。

天快黑時，秦麗一會兒起來走動，一會兒又坐下或躺下。陳老師哽咽著說：“如果能把你的所有癥狀轉(zhuǎn)移到我身上就好了。”秦麗說：“不知為什么，我想回家一趟?！彼紤]一番，陳老師開車送秦麗回家。一路上碰到三家喪事，孝歌在黑夜里縈繞。秦麗的弟弟癥狀輕一些。父親對秦麗說：“你要趕緊好，我也努力好起來，等我的外孫出生。”

回到店里，秦麗總算入睡?？砂胍褂中堰^來，說肚子有點痛。趕到縣醫(yī)院，經(jīng)過一系列檢查，醫(yī)生說胚胎不好，有胎停的可能性，得做好心理準備。夫妻倆坐在醫(yī)院的過道里，沉默著，沉默著，沉默著。許久后，陳老師說：“我們?nèi)ナ嗅t(yī)院檢查吧?！鼻佧慄c點頭。高速路上，秦麗不斷抱怨。陳老師說：“已經(jīng)到這一步，隨緣吧。也許這個孩子跟我們沒有緣分?！?/p>

市醫(yī)院建議住院觀察，夫妻倆也決定住下來。翌日中午，終于退燒，但肚子依舊痛，有下墜感，小便還流血。又經(jīng)過一系列檢查，醫(yī)生說目前胎沒有停，但建議打掉。夫妻倆都以為，退燒就會好起來，打算再堅持看。醫(yī)生說：“可以，但先別出院了。”堅持一天后，胎還是停了，當(dāng)即做稽留流產(chǎn)。三天的術(shù)后觀察，一切情況都正常。出院時，醫(yī)生說：“每天服葉酸，兩個月后就可以備孕。”

桃 花 與 詩

——寫給我那還未出生就死去的孩子

兩個月后，桃花如詞語般盛開，“人間多

么空曠”

小鎮(zhèn)終于回溫。仍有人寫詩，有人在詩

里流淚

日夜?jié)补嘁恍┟孛?，直到生根發(fā)芽

直到黃昏來臨，春風(fēng)開始涌動

請允許我們不說話，面向山腳的桃花在

心里祈禱

那晚歸的鳥是不是你，調(diào)皮地在樹枝間

穿梭

飄下的花瓣沾在我們臉上，告訴我們不

要憂傷

告訴我們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明年跟一個孩子相遇，他哭、他笑、他

明亮的眼睛

一定就是你。邁著小小的步伐跟在我們

身后

走到桃樹下，你已經(jīng)長得比我高、比我壯

爬上樹，摘下一個紅透的桃子，向未知

世界宣戰(zhàn)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