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戲班在連續(xù)半年入不敷出,有時甚至連一張門票都賣不出去的時候,終于在一個小鎮(zhèn)上宣布解散。戲班子里的十來名演職人員各奔東西,所有的物品都打折賣掉,發(fā)給眾人做了回家的盤纏。動物演員則統(tǒng)統(tǒng)處理掉:幾只猴子與那條蟒蛇沒有人要,干脆放歸山林,任其自生自滅;幾只鸚鵡、孔雀以及巴兒狗之類,則送人收養(yǎng);最后,只剩下那只叫奧利的狼還沒有著落。假如像猴子與蟒蛇那樣放歸山林,又怕狼會傷及當?shù)厝说男悦?,找個什么人來收養(yǎng),一時也不好物色,最終,班主決定賣給某家餐館,宰殺掉,混淆在狗肉中當食物出售。班主派人牽著那狼正要上路時,外出辦事的鄒拐子趕回來,把那人攔了下來道,就把它交給我吧!
班主道,老鄒,你留著一只狼干什么?
鄒拐子道,它原本就是我?guī)淼?,我再把它放歸到原來的地方去。
班主奇怪地望了望鄒拐子,皺了皺眉頭沒有再說話。
鄒拐子開來那輛屬于他的依維柯中巴,將奧利引入車內,駕著車上了路。他從河南省駐馬店市屬下的那個叫胡集的小鎮(zhèn)上出發(fā),沿路西行,經南陽至商洛,再經西安、寶雞與天水,到了甘南地面。再從甘南向西南方向走,到了川北的若兒蓋草原。若干年前,他就是在那片草原上得到的奧利。當時的奧利還是一只狼崽兒,只有貓那么大,叫聲細微稚嫩,似一個黑色的絨球兒在地上滾動,十分讓人疼惜。他將它放在硬紙箱子里,對人聲稱是只小狼狗,一邊用牛奶與瓶干喂食,一邊乘坐長途客運汽車與綠皮火車,歷經差不多一周的時間,輾轉回到了家。
鄒拐子的家在山東境內,具體的地址是魯東南一個叫演馬嶺的小村子。那個村子的特點就是有許多人家以演馬戲為生,鼎盛時期,有十幾家馬戲班子常年在外面演出。提起演馬嶺,那是遐邇有名的,而且,從嘉慶年間一直延續(xù)到了20世紀50年代。只是,到了鄒拐子的祖父那一輩時,村里的馬戲行當開始敗落,再到了鄒拐子的父親接班時,竟然只剩下他們鄒姓一家。而且,其規(guī)模已經無法稱之為馬戲班,因為整個戲班子里的演職人員只有他們父子兩代人,動物演員則是三只蹦來蹦去的猴子。
鄒拐子的父親意識到自己將要老去時,原本打算讓兒子回歸故鄉(xiāng),叩石墾壤地去做一名農民的,不料,兒子在一次演出的時候,從高高的桿子上摔了下來,從此成了個拐子。已經不能再干粗重活的他,唯有接過父親的衣缽,繼續(xù)做走街串巷的賣藝人。
是年,他剛滿二十歲。
二十歲的鄒拐子雖然成了拐子,但如果他想去干別的行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比如開個小餐館,搞個小百貨零售,或者去村里的柳編廠做個柳編工,同樣能養(yǎng)家糊口。他卻偏偏喜歡上了演馬戲的行當,覺得四海為家,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也是人生中一個不錯的選擇。唯一讓他自卑與不滿足的是,出身于馬戲世家的他,麾下的動物只有可憐巴巴的三只猴子,而且都已老邁,其中的一只,連毛都快要掉光了,似個行將就木的小老頭。諸如老虎、獅子之類的大型猛獸,他甚至連見都不曾見到過,更遑論擁有。
有一天,鄒拐子忽然想,自己既然沒有能力得到老虎、獅子之類的猛獸,何不馴化些小野物來充實自己的隊伍呢?如此想著的時候,他就立刻行動起來,跑到野外去捕捉。他用了三天的時間,捉了幾只麻雀與斑鳩,又逮了幾只青蛙與刺猬,還有田鼠什么的,然后帶回家中進行馴化。他從祖宗那里繼承了一種特殊的本領,幾乎能與所有的動物進行交流與溝通,時間沒過多久,便將那些小野物調教得服服帖帖,能按照他的指揮上場表演了。于是,有那么一天,他將猴戲場子擺了出來,哐哐哐地敲響了開場的鑼鼓。那一天,在他的指揮下,那些小動物們出場表演,立時吸引了觀眾的目光,大家紛紛圍過來看,一個個嘖嘖稱奇,巴掌聲與喝彩聲響個不停。
演出大獲成功,鄒拐子騎著破舊的自行車,在車后座上載著那些小動物,開始走鄉(xiāng)串村地去演出。當時,似他這樣的賣藝者,大都是幾只猴子與幾只小狗,他的麻雀與青蛙,還有斑鳩與刺猬以及田鼠,便有了別開生面、獨樹一幟的味道,很是吸引觀眾的眼球。每場演出下來,收獲自然比同行高出了許多。
最初的時候,鄒拐子的活動范圍僅限于魯東南,有了些名聲之后,就開始向別的地方進軍。比如蘇北與皖北,比如豫東、山西或者河北等地。有一天,他輾轉來到了魯西北,在德州下轄的岔河鎮(zhèn)落下了腳。那是個大鎮(zhèn)子,人口稠密,經濟與交通都比較發(fā)達。當時,鎮(zhèn)上正在舉辦一場為期十天的物資交流會,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山會。山會上,除了有數(shù)以千計的商家前來出攤外,還來了許多個文藝團體。那些文藝團體有豫劇團、京劇團、黃梅戲劇團,還有馬戲團與歌舞團。鄒拐子的猴戲場子擺出來,與那些大型的文藝團體相比,就有些小巫見大巫,顯出了卑微與寒酸。然而,誰都沒有想到,他指揮著那些青蛙、麻雀進行表演的時候,卻立刻將大家的目光吸引了過來,眨眼之間,觀眾就把那個不大的場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首場演出結束,鄒拐子就取得了成功。他稍事休息正準備下一場的演出時,有位穿著西裝戴著墨鏡的人物將他攔了下來。那人在遞給他一張名片的同時告訴他,他就是旁邊那家馬戲團的團長,已經以觀眾的身份觀察了他半天。他能將青蛙、麻雀之類的小動物馴化,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沒有馴獸的天才或異能,是斷斷不可能做到的,因此,那位團長對他十分欣賞,想高薪聘請他加盟他們的馬戲團。
那家馬戲團是一家國營性質的文藝團體,來自河北省滄州地區(qū)下轄的某縣,共有演職人員四十余名;動物演員的陣容則更加龐大,有一匹孟加拉虎、兩頭東南亞大象、三只東北熊,還有數(shù)只來自南美的大猩猩。除此之外,還有狼、狐貍、梅花鹿等十余種野生動物。鄒拐子雖然靠著那些青蛙、麻雀同樣能吃飽肚子,但畢竟是個耍猴賣藝者,上不了什么大臺面,如果能成為國營馬戲團中的一員,與那些大型猛獸同臺演出,那是做夢都不曾想到的。他聽罷,幾乎連認真地想想都沒有,就痛快地點頭答應了。
鄒拐子加盟馬戲團,團長派給他的首個任務就是馴服那只孟加拉虎。實際上,那只孟加拉虎是早已馴化過了的,登臺表演的歷史已經有若干年??墒牵恢罏槭裁?,最近它的脾氣變得十分暴躁,經常對著馴化人員齜牙咧嘴,發(fā)出嚇人的咆哮。前不久,還在演出的時候突然失控,咬傷了一位女演員的胳膊。其后,它就再也沒有出過場,一直關在鐵籠子內不再露面。而老虎作為百獸之王,從來都是馬戲團的頭牌,所謂壓軸的角色,一場演出下來,如果沒有老虎的戲,那是十分令人遺憾的。馬戲團的團長與眾演職人員都十分著急,紛紛把目光聚焦在了鄒拐子身上,看他有什么本事讓那只孟加拉虎回歸正常。
鄒拐子被帶到了那個關著孟加拉虎的鐵籠子前。
鄒拐子望了那老虎一眼,回身抱了抱拳對大家說,我在馴獸的時候,是不喜歡外人在身邊觀看的。
眾人很是知趣,急忙轉身離開,包括那個穿西裝的團長。
鄒拐子再次抱拳讓大家過來時,聲稱自己已經將那只孟加拉虎馴服了。
團長不信,叫了起來道,老鄒,不可能吧?才短短兩天的時間呢!
鄒拐子沒有說什么,他不慌不忙地走向鐵籠子,打開鐵籠子上的鐵欞子門,彎腰鉆了進去。團長與眾人還在那里大驚失色時,他已經與那只猛獸親昵地相擁在一起。他拍拍那老虎的腦袋,那老虎則伸出舌頭,輕輕地在他的腦門上舔了幾舔。
岔河鎮(zhèn)的山會還沒有罷會,孟加拉虎重新登場,從此,馬戲團再次出現(xiàn)場場爆棚的局面。
鄒拐子聲名大噪,成了馬戲團的頭牌馴獸師。
隨后的日子里,鄒拐子就徹底甩掉耍猴人的帽子,以一名馴獸師的身份,隨著那家國營馬戲團開始了四處奔走的演出生涯。在這個過程中,他不僅拿到了全團最高的薪資,還收獲了一份甜蜜的愛情,幸福地走進了婚姻。
此前,他已經是位三十六歲的大齡男人。身為走街串巷的耍猴者,還拐著一條殘腿,是沒有女人肯嫁給他的。命運對于他來說,打一輩子光棍已是不可避免。誰知,在魯西北那個叫岔河的小鎮(zhèn)上,他吉星高照,時來運轉,不僅加盟了一家縣級的馬戲團,還有一位姑娘喜歡上了他,愿意以身相許,同他締結連理。
那位姑娘就是馬戲團里讓孟加拉虎咬傷胳膊的演員,她比鄒拐子小了差不多有八歲,大眼睛,紅嘴唇,細細的腰肢,白白的肌膚,看上去百伶百俐,小巧可愛。她在舞臺上是他的搭檔,無論是虎的戲還是熊的戲,抑或猩猩與狼的戲,兩人都是一主一輔的搭檔關系。兩人一個男,一個女,一個高些,一個矮些,都穿著鮮艷的戲裝,舞臺上那么一站,十分炫目耀眼。兩人配合得也非常好,可謂珠聯(lián)璧合,默契的程度到了無以復加的境地。有那么一天,兩人演出結束,在返回后臺卸妝的時候,姑娘看看身邊沒有其他人,悄悄地將一張紙條塞到了他手中。
馬戲團為兩人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
自從加盟到馬戲團,鄒拐子與團里的演職人員一樣,是住在集體帳篷內的。娶了媳婦之后,自然需要有一個獨立的空間。馬戲團又總是四處飄零地趕場演出,沒有固定的住所,他便拿出所有的積蓄,買了輛二手依維柯中巴,將車子進行全面的改裝,從此,他有了一棟移動的房子與一個可以行走的家。
駕著中巴車,隨著那家國營馬戲團奔走了五年,一個重大的變故,讓鄒拐子的馴獸師生涯戛然而止。
隨著電影與電視的普及,演出市場開始變得低迷,馬戲團與其他類似的文藝團體一樣,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在咬著牙關苦苦地撐了幾個月之后,終于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因為馬戲團是國營性質,團里的演職人員被政府接納與分流,消化安排到了縣里的幾家事業(yè)單位與企業(yè)。至于那些孟加拉虎與東北熊之類的動物,則送給了當?shù)氐哪臣乙吧鷦游飯@。唯獨鄒拐子在這場變故中沒有得到安置,原因是他半路入團,屬于臨時工性質,沒有什么好說的,只有返回原籍自謀出路。
如果沒有新的變故再次發(fā)生,鄒拐子對于這個結局還是可以接受的,畢竟,加盟馬戲團之后,他不僅成為一名真正的馴獸師,與那些大型猛獸有了親密的接觸,還收獲了一份甜蜜的愛情,有了妻子與家,這是此前他做夢都不會想到的。然而,正當他準備與妻子商討今后的出路與打算時,那位馬戲團里的女搭檔,卻將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擺在了他面前。
鄒拐子不得不答應離婚,又成了孑然一身的光棍漢。
鄒拐子是獨自駕駛著那輛破破的中巴車,從河北返回魯東南老家的。再次住進了演馬嶺村那幢年久失修的老宅內,他感覺到發(fā)生的這一系列變故,似是做了一場夢。久久之后,他才從夢中醒了過來。醒了過來的他,開始考慮今后的生活與打算。而此時,村里人除了繼續(xù)發(fā)展柳編外,正在大規(guī)模地種植大棚蔬菜,并且因此發(fā)家致富。鄒拐子拐著一條殘腿回來,干不了地里的苦重活,又不想混跡在那些老婦女之中,去柳編廠編織那種花花綠綠的筐子與籃子,見實在沒有其他的門路可走,他就利用那輛破中巴車,東奔西跑地搞起了出租生意。
轉眼間就過去了六年。鄒拐子已經朝五十歲的門檻爬了,頭發(fā)都白了多半,臉上刻滿了歲月留下的深深皺紋。此時,他卻忽然膩煩起跑黑出租的工作與生活,強烈地懷念起從前的那些日子,那種自由自在、四海為家的日子。尤其是加盟那家國營馬戲團的五年時間,他以馴獸師的身份登場的時候,差不多成了他人生中的最高光時刻。強烈的懷念陰云似的在他的胸中聚集,終于有那么一天,巨雷似的轟然炸響了。
他決定告別出租生涯,選擇重操舊業(yè)。
他沒有再覓幾只猴子或者青蛙、麻雀之類的小動物進行馴化,去做那種走街串巷的賣藝人。在馬戲團五年的馴獸師經歷,讓他喜歡上了那些大型猛獸,他覺得唯有與那些猛獸在一起,與它們同臺共舞,才不枉出身于馬戲世家,才對得起馴獸師這個稱號。
但是,他也很清楚,老虎與獅子之類的大型猛獸,他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得到的,至于狼,似乎還有點可能。于是,他乘汽車坐火車,前往遙遠的甘南與川北,終于在若兒蓋草原的極深處,得到了一只狼崽兒。他帶著那只狼崽重回魯東南,閉門在家中的院子里開始了馴化。那只狼崽在被馴服的同時,漸漸地長成一只成年公狼,完全可以登臺演出了。也是湊巧,他收拾好行囊準備正式出山時,突然接到了加盟那家馬戲團時認識的某同事打來的電話。那位同事在電話里說,他已經從一家半死不活的企業(yè)里辭職,自籌資金搞了個小型的馬戲班,眼下正在各地演出,問他愿意不愿意前往加盟。與當年在魯西北那個叫岔河的鎮(zhèn)子上一樣,他連猶豫一下都不曾,拍著胸脯滿口答應。
他帶去的那只叫奧利的狼,成了馬戲班班頭的意外收獲。
他與奧利聯(lián)袂上演的節(jié)目《與狼共舞》,則是戲班子里的壓軸。
鄒拐子的馴獸師生涯再次開啟。
雖然馬戲班的規(guī)模非常小,最大型的獸類就是那只叫奧利的狼,外加一條大蟒蛇,但是,當他登上舞臺,當他指揮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動物按照自己的要求表演的時候,他卻感到自己是死了的人再次活轉了回來。
馬戲班先是在河北地面演出,隨之到了山西,接著繼續(xù)轉場,便是河南、安徽以及江蘇與山東。盡管收入很低微,有時候不得不賣些膏藥什么的來填補,但戲班子還是生存了下來。
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八年,鄒拐子接近了六十歲。如此的年齡,若是在企業(yè)或者別的行當,可以考慮退休賦閑了,但鄒拐子似乎沒有。他最大的希望是與那些動物們在一起,最后終老在舞臺上。只是,生活中的希望總是與失望相伴相隨,就在他滿六十歲的那一年,馬戲班連遭變故,終于無法生存下去,在駐馬店下面那個叫胡集的小鎮(zhèn)上散了伙。
失業(yè)了的鄒拐子帶著奧利來到若兒蓋,要將奧利放歸山野。當年,他從這里得到了它,現(xiàn)在,他要帶它重返故地。他知道長達近十年的馴化,奧利已經沒有了野性,如果隨便在草原上一丟,等待它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條。他必須像當年馴化它時那樣,對它進行系統(tǒng)的野化訓練,直到它找回原來的野性,方能在自然界里生存下去。他將中巴車開到已經無法前行的草原深處,以車為屋安頓好,開始對奧利進行訓練。
作為一名馴獸師,在此前,他所做的事情是將野物進行馴化,讓它們去掉野性,聽從人的指揮?,F(xiàn)在,他要做的工作卻是相反,讓它們重歸野性。沒有先例,沒有秘訣,一切都需要慢慢地實踐與摸索。不過,對于出身馬戲世家的鄒拐子來說,越是具有挑戰(zhàn)的事情,越是有著無窮的魅力。他愿意接受這個挑戰(zhàn),并且對自己的目標充滿了信心。果然,時間過去了兩個月,當他發(fā)現(xiàn)奧利已經靠捕捉野兔與鼠類填飽肚子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取得了成功,明白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完全可以放心地離去了。
他帶著奧利離開了那輛中巴車,向遠處的高山走去。
那是一座頂部帶著積雪的逶迤的高山。走到半山腰處的深谷中,他停了下來,用手指了指山谷的更深處道,奧利,你走吧,回你的草原和大山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家。他說著拍了拍它的腦袋,用力把它向前一推,示意它上路。
奧利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回頭望了他一眼,搖動了幾下尾巴,卻猶豫著沒有邁步。
他再次拍了拍它的腦袋道,奧利,你走呀,你已經有能力在這里生存了。
奧利非但猶豫著不肯走,還試圖反身朝他的懷里偎,他狠了狠心,抬腳向它踹了過去。
此前,他還從來沒有這么粗暴地對待它。奧利疼得跳了起來,呻吟著回過頭,用疑惑不解與委屈的表情望著他。他咬了咬牙,再次狠了狠心踹過去一腳。這一腳顯然更重了些,奧利慘叫了一聲,終于向谷中逃去。他站在那里,直到望著它轉過一座山岡不見了蹤影,才掉轉身子默默地下山。
終于將奧利放歸,他心里既欣慰又有些失落。朝山下走,他想回頭看看它,理智卻讓他馬上忍住。后來,當他下了山,到了那輛中巴車近前時,才站住,回頭向那座大山望去。在他的視線里,大山逶迤又高峻,有白云在那里浮動,有老鷹在那里盤旋。就在白云下面的那座牛背似的山岡上,他看見有個小黑點正在快速地向這邊移動,等那黑點越走越近,漸漸地走下山岡時,他認了出來,正是那只叫奧利的狼。
他的放歸以失敗而告終。
接下來的數(shù)天里,他所做的事情,還是帶著奧利到那座高山上去放歸,但是,每當他將它趕走,返回住處的時候,它卻總是無一例外地隨之返回。
他知道近十年的朝夕相處,它和自己已經有了感情。他知道它選擇回來,是因為已經離不開他。那么,有什么力量能讓它完全徹底地離開自己呢?其實,對于這個問題,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它的同類,特別是它的異性的同類。只有它的同類出現(xiàn),向它發(fā)出呼喚,它才有可能離去,除此沒有其他的可能。
至此,他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來草原都兩個多月的時間了,竟然沒有遇到一只草原野狼。他在心里想,難道狼已經在草原絕跡,否則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過呢?他特地跑到附近的牧民聚集地打聽,有位年輕的牧民告訴他,狼雖然還有,但是都生活在遙遠的山中。只有到了冬天,大雪將深山覆蓋,在山中難以覓到食物的時候,它們才會走出大山,到牧區(qū)附近的草甸子上活動。他聽罷皺起了眉頭,心里想,看來只有等到冬天到來的時候,他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或者使命了。
好在季節(jié)已是初秋,在若爾蓋草原地帶,季節(jié)變化得特別快,冬天已經為期不遠。他便決定繼續(xù)留在草原,等到冬天到來的時候再走。沒想到數(shù)天過去,一場大雪便飄飄搖搖地落了下來,草原上的碧草都變得枯黃。隨之又過了數(shù)天,當再一場大雪飄然而落的時候,在若兒蓋草原,無論是遠處還是近處,便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終于在一個日落西天的黃昏,他隱約聽到了遠方的狼嚎。他跳出中巴車,舉目向遠處的山岡眺望。就見皚皚的白雪中,有幾個黑影在那里移動。他知道,狼下山了。他拿眼向奧利望去。顯然,奧利也早聽到了同類的叫聲,兩只耳朵高高地豎了起來,眼睛突然睜大,閃出了亮亮的光芒。
他知道機會已到,忙將它帶出車外,指了指暮色沉沉的雪山道,奧利,瞧,你的同伴來了,快投奔它們去吧,和它們在一起,你就不會孤單啦。
奧利先是向前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看他,又猶豫著停了下來。
他再次指了指遠處的雪山道,奧利,你要聽我的話,快走吧,那里才是你的家呢!
奧利猶豫著仍然不肯離去。這時,山上的狼嚎越發(fā)響亮起來,先是一只,接著是兩只,然后便是三只、四只與五只。五只狼一同發(fā)出長長的號叫,在黃昏時分的空曠草原上,形成了一種強烈的氛圍。奧利終于不再猶豫,它跳了起來,對著長空號叫了一聲,以加速度的形式,迅疾地向同伴奔去。
夜?jié)u漸地深了下來,他躺在車中的小床上沒有入睡。他支起雙耳諦聽著外面的動靜,看看奧利是否再次返回。直到新的一天到來,直到陽光照在遠處的雪山與近處的草地上時,他都沒有看到那只狼的身影。他知道自己的努力終于取得了成功,奧利正式回歸到自己的族群中去了。他鄒拐子的使命終于完成,完全可以動身返鄉(xiāng)了。他在動手收拾行囊準備上路時,又猶豫起來。他決定再住幾天,等確定奧利真正地融入它的族群時,再離開不遲。
他以那輛中巴車為屋,在若兒蓋草原的深處,繼續(xù)住了下來。
時間過得非???,轉眼間便過去了半個月。
在這半個月的時間里,仍然沒有見到奧利的影子,他的心才完全徹底地放了下來。他將中巴車略事檢修,將行囊收起,決定上路。那一天,當他將車子搖搖晃晃地開走時,突然又停了下來,他看見在自己的不遠處,在白雪覆蓋的草地上,有個活物正艱難地向這邊移動。他瞪大眼睛,立刻認出來,那是一只狼。他接著認出來,那只狼,正是他的奧利!只是,它已經與半個月前完全不同,兩只耳朵少了一只,身上的皮毛不再齊整與光鮮,到處傷痕累累,血肉模糊,走起路來一顛一顛,就似他鄒拐子了。他望著它,呆若木雞。
他從車內搶步而出,將它擁在了懷里。
鄒拐子沒有繼續(xù)留在若爾蓋,他把奧利抱上中巴車,準備載著它回故鄉(xiāng)。他已經明白,縱然奧利有了適應野外生存的能力,長期與人類生活在一起的它,已經不被它的同類認可與接納了。若是留下來,再次將它放歸,等待它的將是死路一條。如此的結果,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當然,帶著奧利回故鄉(xiāng),并非要回到魯東南那個叫演馬嶺的小村子,寵物似的養(yǎng)在家中,與自己生活在一起。實際上,在他隨著馬戲班吉卜賽人似的到處趕場演出的時候,他的家鄉(xiāng)演馬嶺村已經社區(qū)化,村里的所有平房被改造,都集中住在了樓房內。住在了樓房內,是不提倡飼養(yǎng)家禽與家畜以及各種寵物的,就連養(yǎng)條狗都要審批,都要有證,何況是只狼?
鄒拐子將奧利帶回故鄉(xiāng),其實是想放歸到故鄉(xiāng)的那座大山中。
故鄉(xiāng)的那座大山叫蒙山,方圓好幾百里,山中群峰林立,溝壑縱橫,樹木茂密。過去的蒙山是有野狼出沒的,似乎直到20世紀90年代,才漸漸地絕跡。蒙山里雖然沒有了狼,別的動物卻不少,尤其是近幾年政府部門收繳了民間的各種槍支,加大了對于野生動物的保護力度,蒙山已經是野物們的天堂,狐貍、獾、松鼠,以及各種鳥類與昆蟲,都在那里生存與繁衍。如果將奧利放歸蒙山,它就是食物鏈的最頂層,不僅身家性命有了保障,果腹問題也很容易得到解決。
鄒拐子有了決斷。
中巴車已經破得不能再破,從若爾蓋日夜兼程,他用了差不多五天的時間,才到了蒙山腳下。他將車停在深山中的某個小村里,背上行囊牽著奧利,走進了蒙山山脈的極深處,在一個廢棄的道觀里停下了腳步。他將道觀草草地整修,在里面住了下來。他之所以沒有馬上將奧利放歸,是因為在返鄉(xiāng)的半路上,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新問題。若爾蓋草原渺無人煙,奧利完全可以不用面對人類這個敵人,而回到故鄉(xiāng),盡管蒙山非常大,非常深,卻是有眾多的人在山中活動的,比如牧羊的、砍柴者,再比如那些采藥人、采菇人,以及各地來的驢友。走進山中,很容易地就會遇到他們。奧利已經被人類馴化,長期同人類生活在一起,已經沒有了對人類的敵意與戒備。在若兒蓋放歸時,他只注重了捕捉野物的訓練,忽略了對于人類的防范,倘若在蒙山中與人相遇,不知道逃遁與躲避,很容易地就會引來殺身之禍。
鄒拐子住進那個廢棄的道觀,目的便是對奧利進行再訓練,他的終極目標是,讓它對那些直立行走的人產生戒備與敵意,確保它不會受到人類的攻擊與傷害,從而能在蒙山存活下來。
與在若爾蓋草原上時一樣,馴獸師鄒拐子開始了他的努力。
鄒拐子帶著奧利進入蒙山的時候是初冬,山里還是一派荒蕪與蕭索,轉瞬之間,就迎來了新的春天。蒙山里的連翹花最先開放,漫山遍野一片金黃。隨之,梨花與杏花次第而開,黃中又點綴上了紅與白,山里便是一派美麗的姹紫嫣紅了。有那么一個周末,蒙山里來了一支由三十多名驢友組成的隊伍,他們由蒙山西部的九女關開始,自西而東地準備穿越蒙山。有位網名叫大圣的驢友,在隊伍中擔任領隊的角色,因此,他一直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在過了偉人峰與大天崮,沿著山巔繼續(xù)東去的時候,他忽然在摩云頂附近的裸巖上遇到了一只狼。那只狼的膽子十分大,遇到人的時候非但沒有害怕與逃跑,還齜出口中的獠牙,要對大圣發(fā)動襲擊。幸虧這時候眾驢友及時地出現(xiàn),那狼才極不情愿地遁入密林之中。
那位叫大圣的驢友是認識狼的,但是他沒有想到會在蒙山中遇到狼,當他意識到那個動物是在蒙山消失了三十多年之久的野狼時,他驚喜地叫了起來,與此同時,他急忙掏出手機進行拍攝??上r間晚了些,他只拍到了那只狼的背影。即便如此,他已經非常亢奮與激動了。因此,結束穿越回到家中,他便在第一時間里,將自己遇到野狼的事情,連同那張狼的照片發(fā)到了朋友圈與抖音中。
事情在朋友圈與抖音里發(fā)布出來,立刻便引起了轟動效應,大家紛紛轉發(fā)與評論,風頭甚至一度蓋過了那位正在走紅的拉面哥。只不過,人們送給拉面哥的全是溢美之詞,送給驢友大圣的,則是質疑、譏諷與謾罵。那些質疑、譏諷與謾罵,歸結起來只有一條,就是說大圣是個欺世盜名的大騙子,他純粹是為了吸粉與出名,隨便拍了張狗的照片發(fā)布了出來。有人甚至還給驢友大圣取了個外號,叫張野狼。
之所以叫張野狼,是因為驢友大圣姓張。
對于眾人的質疑、譏諷與謾罵,大圣倒是很淡定。他想,事實就是事實,存在就是存在,時間將會給自己一個最好的證明。果然,時間過去沒有多久,就有數(shù)條在蒙山遇狼的消息傳了出來,接著還有山民反映,他們養(yǎng)的羊或豬,不知道被什么野物咬死或者吃掉了。
一時間,蒙山里發(fā)現(xiàn)狼的消息不脛而走、甚囂塵上,連當?shù)氐拿襟w都做了報道。
終于有那么一天,有關部門做出決定,成立一個調查組,深入山中進行調查,看蒙山是否真的有了野狼。
調查人員由公安、林業(yè)及媒體部門組成,除此之外,還有數(shù)名熱衷于戶外活動的志愿者參加。他們自東而西,由南至北,拉網式地調查了兩個月,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不少狐貍、獾、兔子以及松鼠之類的野生動物,唯獨沒有發(fā)現(xiàn)狼。
當然,說沒有發(fā)現(xiàn)狼,也不是太確切,因為在調查過程中,他們發(fā)現(xiàn)了幾處白色的糞便,根據(jù)糞便進行分析與判斷,應該是狼的排泄物。但是,這只野狼究竟隱藏在什么地方,成了無法解開的謎。
最后,調查組宣布解散。
就在調查組人員離開蒙山不久,又有一支驢友的隊伍進入蒙山。他們從蒙山南部一個叫大碗口的小村子進山,沿著當年孔子走過的蒙山古道,準備攀登龜蒙峰。中午時分,他們走到一個廢棄的道觀旁邊時,發(fā)現(xiàn)了一具人的骨殖。骨殖白花花的,非常零亂,似是被什么動物撕咬過。在尸骨的旁邊,還有一堆被撕碎的衣物。除此之外,死者身上帶的手機、鑰匙、墨鏡、打火機等物件,也散亂一地。
有個大膽的驢友走近尸骨,拾起了一張身份證。拂去上面的泥土與草屑,便看清了上面的名字。顯然,身份證就是這位死者的,他的名字叫鄒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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