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島

你美麗而又荒涼，

想到你啊，

我永世難忘又無限悲傷……

1

初秋的一個黃昏，落日余暉在大海的胸膛上披上了一件五彩斑斕的美麗罩衣。這時，有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默默地沿著一級級的石條磴道，向月光巖的頂上攀去。他走得很快，不時地連蹦帶跳，像只慣于攀山登巖的羚羊。很快，四百多級石頭臺階甩在他的背后了。他在山頂上喘了口氣，鉆進(jìn)一座高高聳立在月光巖上的燈塔。不大一會兒工夫，一道白光從燈塔頂部的玻璃窗孔迸射開來，預(yù)告著黑夜將要來臨了。

這個年輕人走出燈塔，佇立在懸崖邊緣。他瞇縫著眼睛，向落日沉沒的遠(yuǎn)方凝視了很久。從那灼熱的目光和緊閉的嘴唇，可以看出他似乎在期待什么。然而在視線所及的海面，除了十幾只在蒼茫暮色中鼓噪的信天翁，成群結(jié)隊地在海灘附近徘徊，海上，空無一物。不一會兒，最后一抹玫瑰色的晚霞余暉也從天際消失了。濃郁的夜色像薄霧一樣，從黝黯無光的海面升騰，迅速擴散到海島上空，把一切都遮蓋起來。年輕人這才失望地掉轉(zhuǎn)頭，從天際收回了視線，怏怏而返了。

他沿原路走下月光巖，回到他住的屋子。這是一幢臨近海邊、用就地取材的石塊砌成的簡陋石屋。他心煩意亂地悶坐在黑洞洞的房里，電燈也忘記擰開，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中……

他叫梅生，四年前從東南海洋大學(xué)海洋生物化學(xué)系畢業(yè)。按理說，該是海洋科學(xué)院或者別的什么研究機構(gòu)最合適的人選?？墒巧钇矚g捉弄人，和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畢業(yè)那年夏天，一場比十二級臺風(fēng)還要猛烈千百倍的政治風(fēng)暴，從東到西，從北到南，汪洋恣肆地席卷了九百六十萬平方千米的大地。風(fēng)狂雨猛，濁浪排空。風(fēng)暴所及之處，科學(xué)的殿堂傾圮坍塌，實驗室的儀器、器皿擊成碎片，那些凝聚了科學(xué)家心血的研究課題，頓時被沖天的海嘯吞噬……梅生這個毫無生活閱歷的年輕大學(xué)生，像初次出海的水手，駕著一葉四處漏水的獨木舟，在狂風(fēng)惡浪中掙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不過比起和他同時代的青年人，他畢竟幸運得多。就在他驚魂未定中，不知來自何方的一股洋流推動了他的小舟，把他送到荒涼的月光島上，從此，他開始了燈塔管理員的生活。

他確實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他是個孤兒，從小失去雙親，也沒有一個兄弟姐妹，是人民用乳汁把他哺養(yǎng)成人的。在旁人眼里看來，月光島上燈塔管理員的工作，比囚犯好不了多少；這里缺乏起碼的物質(zhì)生活和文化娛樂，唯一和世界的聯(lián)系是每隔半個月航運局給他送來糧食蔬菜的運輸船。然而奇怪得很，他卻深深愛上了荒涼的月光島，也很滿意分配他干的這樁工作。

他是個天生喜歡和大自然為伍的人。剛來的那些日子，他簡直像個頭一回逛動物園的孩子，成天在島嶼周圍，在叢林密集的山巖上，在潔白如銀的沙灘上跑個不停。他不知什么是疲倦，一會兒像條梭魚劃開碧藍(lán)碧藍(lán)的海水，遨游在絢麗多彩的海底；一會兒像只懶洋洋的海豹，仰臥在灼熱的沙灘上，讓熱帶的陽光炙烤他那一身古銅色的、充滿青春活力的皮膚。他還花了整整一個來月的時間，勘測了島嶼的地形，不止一次鉆進(jìn)藤蔓纏繞、難以涉足的熱帶叢林。他不僅僅是出于好奇，而是要對自己將要長期定居的環(huán)境做一番認(rèn)真的科學(xué)調(diào)查。他學(xué)過地質(zhì)，月光巖裸露的巖層和海邊礁石，瞞不過他一雙敏銳的眼睛。他把調(diào)查結(jié)果詳詳細(xì)細(xì)地寫入了他的筆記：

月光島——多么動聽的名字！——是更新世①一次海底火山爆發(fā)的產(chǎn)物，從島上火山堆積物（主要成分是玄武巖）的結(jié)構(gòu)和層次判斷，它露出海面的時間不超過五萬年。島上的制高點，那座突兀高峻的月光巖海拔高度172.4米，是當(dāng)初噴吐熔巖的火山錐。

島嶼面積為0.95平方千米，距陸地最近距離為11.57海里。植物種屬估計近百種，主要為桃金娘科、棕櫚科、蘭科、大戟科、番石榴科。動物種屬不詳，待查。

島上燈塔根據(jù)建筑標(biāo)記，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日本海軍東亞艦隊七十五軍團(tuán)所建。

全島共有居民三十六人。島嶼西部有一座漁村，漁民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是什么時候遷入月光島的，沒有人知道。最令人費解的是，漁村里沒有小孩兒，一個也沒有，只有二十五個男人，十個女人，也許是由于這里環(huán)境艱苦，他們把孩子都安置在別的什么地方，但也無從證實。至于海島東部，唯一的居民是燈塔管理員……

不過，年輕的大學(xué)生安心在月光島上生活還另有原因。他并不是那種性情孤僻、離群索居的人。在大學(xué)，他活潑、熱情的性格就贏得了同學(xué)們的好感。他是足球場上一名能攻善守的中鋒，航海俱樂部的每次舢板競賽少不了這員猛將。新年聯(lián)歡晚會，他那渾厚優(yōu)美的男低音，常常打動姑娘們的心弦。然而在另外的場合，比如在實驗室，埋頭化學(xué)實驗的梅生卻判若兩人。他勤奮刻苦，一絲不茍，深得生物化學(xué)家孟凡凱教授的垂青和賞識。他的畢業(yè)論文就是在孟教授直接指導(dǎo)下進(jìn)行的，說得準(zhǔn)確一些，這是他們師生合作的一個科研課題。不幸的是，這個重大的科研項目剛進(jìn)入實驗階段，孟教授就在一次意想不到的事件中身陷囹圄，至今下落不明；接著梅生離開了大學(xué)，來到了幾乎與世隔絕的孤島。

氣象學(xué)家發(fā)現(xiàn)，盛行在南中國海和孟加拉灣的臺風(fēng)，有種極為有趣的現(xiàn)象：臺風(fēng)中心，有個臺風(fēng)眼。盡管臺風(fēng)經(jīng)過的地方是遮天蔽日的狂風(fēng)暴雨，小小的臺風(fēng)眼卻依然風(fēng)平浪靜，天晴日麗。在風(fēng)狂雨驟的那些年月，月光島正是這樣一個平靜的臺風(fēng)眼。

梅生始終沒有忘記他和孟教授合作的課題。他打心眼兒里愛上了“臺風(fēng)眼”，愛上了這里的寧靜和自由。的確，沒有人愿意涉足這兒來過問他的工作，似乎也沒有人注意他這個游離在風(fēng)暴之外的漏網(wǎng)之魚。他雖然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愛情，失去了他這般年齡應(yīng)該享受的一切，卻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可以繼續(xù)從事他醉心的實驗。他在臥室隔壁一間堆放雜物的貯藏室里，精心布置了一間簡陋的實驗室。幾塊木板釘成的操作臺，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就是他的全部設(shè)備。月光島種類繁多的鳥獸蟲魚，為他提供了取之不盡的實驗材料。四年的光陰就這樣流逝了，他忘情地從事這個課題的對比實驗，積累了將近一千頁的實驗記錄。他朦朧地意識到，一個驚人的結(jié)論，像黎明的曙光在這間蓬蓽包圍的陋室里快要誕生了……

但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實驗被迫中斷了，整整中斷了半個月。梅生想起這些就有些惱火，白白浪費了十五天的寶貴光陰。

他很容易地逮住了一只活蹦亂跳的金絲猴，那是半個月前發(fā)生的事。那天傍晚，他照例點亮燈塔，信步走下月光巖。當(dāng)他走到離屋子只有十來步遠(yuǎn)的地方，忽然聽見房里一陣窸窣響動。起初他以為是討厭的耗子出洞，可是不對，一道金黃色的閃光在眼前一晃，像是有什么東西從床上躥上了桌子。他驀地想起了桌上有一盤剛摘的香蕉，也許哪個林中的小饞鬼聞到了香味，乘主人不在的工夫，偷偷溜了進(jìn)來。想到這里，梅生躡手躡足走到窗前，猛地關(guān)上了窗戶。

嗬，他萬萬沒想到，自投羅網(wǎng)的竟是一只名貴的金絲猴。他高興得喘不過氣來，小心翼翼地把這只毛茸茸的小饞鬼關(guān)進(jìn)鐵籠。一個成熟的念頭在他的頭腦里油然而生，他決定在這只難以覓求的靈長目高等動物身上，進(jìn)行一次難度最大的實驗。他記得有一次孟教授用低沉的聲調(diào)對他說：“記住，我們的最終目的，是揭開人類死亡之謎。一切動物的實驗都不能代替人體本身的實驗。因此，我們?nèi)坷щy恰恰在于這一點，因為我們很難實現(xiàn)人體的實驗，這不僅要冒極大的風(fēng)險，而且是科學(xué)所不允許的?！?/p>

“那該怎么辦？”他詢問自己的老師。

“我想，如果能用靈長目動物作為實驗材料，我們至少可以更進(jìn)一步接近真理?！泵辖淌谏畎嫉难鄹C里，閃動著智慧的光芒，“這樣的話，我準(zhǔn)備下一步請你在我的身體上做最后一個對比實驗，我相信我們的結(jié)論是正確的！”

“你……用你的身體？”梅生幾乎驚叫起來。

“為什么不可以呢？每個獻(xiàn)身科學(xué)的人，都應(yīng)該隨時有這種準(zhǔn)備?！泵辖淌诘淖旖歉‖F(xiàn)一絲微笑，接著他向自己的學(xué)生談起人類歷史上許多獻(xiàn)身科學(xué)的大無畏的勇士，他講到布魯諾、富蘭克林、居里夫人、塞爾維特……

孟教授的談話給年輕的大學(xué)生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為了做好這次實驗，他花了幾個通宵，擬定了實驗方案，針對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都制定了應(yīng)急措施。當(dāng)他環(huán)顧井井有條的實驗室，看見鋪著白床單的解剖臺和擦得锃亮的七拼八湊的手術(shù)器械，他仿佛又置身在大學(xué)的實驗室里了。

他把手伸進(jìn)鐵籠子里，安慰忐忑不安的金絲猴：“別怕，小家伙，一點兒都不疼……”仿佛這只小精靈真懂他的話似的。

接著，他走向屋角的一只木柜，那是貯存化學(xué)藥品及各種試劑的專柜。他興沖沖地拉開柜門，驀地，他氣惱地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頹然地倒在椅子上。

糟糕透了，實驗必不可少的藥品全部用光。甭說一只金絲猴，連解剖一只蒼蠅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只好放下實驗，掏出全部積蓄，給出海的漁民開了一張滿是拉丁文的購貨清單……

此刻，他的腦子里，仍在默默盤算漁輪返回的日期。不知過了多久，一彎新月從月光巖的頂巔冉冉升起。水銀似的月光穿過窗前一株棕櫚的扇形樹冠，斑斑點點瀉在床前的地板上。潮水也上漲了，喧囂的海潮自遠(yuǎn)而近，在窗腳的礁石上轟然作響，仿佛憋足了氣力要掀掉屹立在巉巖上的石屋。金絲猴似乎受到了驚嚇，發(fā)出吱吱的叫喚聲。

“別鬧，煩死了！”梅生嘟噥著，伸手打開電燈。他取下墻上掛著的一件夾克，打算到東海岸的漁村探聽一下漁輪的確切消息。就在這時候，窗外傳來他盼望已久的喊聲：“梅生——”

梅生撂下衣服，敏捷地奔到窗前，探頭向外張望。

朦朧的月光下，一艘黑乎乎的船貼著窗下的石壁緩緩移動，像一只甲蟲在波光閃爍的海面劃出一條長長的、清晰的曲線。船上有人高聲喚他：“喂，快來！”

不錯，是他們！梅生含糊地應(yīng)了一句，興奮地拔腿跑去。他聽得很真，喊他的是那個諢號叫海狼的老漁夫。他飛也似的跳下門前的石階，沿著坎坷不平的巖岸向前奔去。

漁輪乘著涌進(jìn)海灣的潮水，在幾株棕櫚樹的陰影里靠了岸。它熄了火，像跑累的牲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渾身顫抖。梅生的腳步漸漸放慢了。他有些納悶，往日，海狼老爹總是把船只停泊在漁村那邊，然后打發(fā)人把東西給他捎來。可是，今天是什么風(fēng)把他吹來了呢？

他來不及細(xì)想，海狼老爹已經(jīng)迎上前來，把一只方方正正、還用繩子捆得挺結(jié)實的紙箱塞在他的手里。

“給你?！焙＠抢系絿佒f，“這玩意兒真不好買，跑了好幾家都說沒貨，最后還是托我的表弟，到化工倉庫里把藥品配齊……”

梅生接過紙箱，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忙不迭地道謝。

“謝什么！”海狼老爹皺著眉頭吼了起來，“以后少說這些見外的話，我不愛聽！”

梅生尷尬地笑笑，搭訕了幾句，接著親熱地拉著他的胳膊說：“老爹，坐一會兒吧，還有大半瓶五加皮。外面最近有些什么新聞，給我講講……”

梅生說到這兒，突然戛然而止。他發(fā)覺海狼老爹對他的盛情邀請，反應(yīng)極為冷淡。老漁夫憂心忡忡，兩手對搓，面部表情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分外嚴(yán)峻。

“出了什么事？”梅生不安地問。難道漁船在海上出了事故，是不是哪個漁民遇難了……他的腦子里閃電似的胡思亂想。

海狼老爹吞吞吐吐，一雙憂郁的眼睛在他的臉上足足打量了好幾分鐘。梅生見他嘴唇囁嚅著，像是要說什么似的，可是他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接著默默地朝亮著燈光的房子走去。

“老爹，您是怎么啦？”梅生緊跑了幾步，和海狼老爹前后腳走進(jìn)房內(nèi)。

海狼老爹拖來一張凳子，坐在靠窗口不遠(yuǎn)的地方，慢吞吞地掏出煙斗。他劃著火柴，突然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到過道里，朝那間“實驗室”瞅了一眼。梅生正待開口詢問，海狼老爹扭過頭問道：“我想打聽件事情，梅生，你實話告訴我，你的那個把死魚救活的辦法，究竟能不能救……救人？”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顯然他說這番話是經(jīng)歷了一番斗爭的。

梅生越發(fā)感到莫名其妙了。呆了半晌，他的嘴里才斷斷續(xù)續(xù)冒出幾個字：“誰？到……底……是誰？”

海狼老爹見他臉色驟變，連忙向他說明：“你別緊張，不是我們這兒的人?！睕]等梅生開口，他又急迫地問，“到底行不行？”

梅生的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如釋重負(fù)地舒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眨眨眼睛，思忖著該怎樣回答海狼老爹提出的問題。他十分為難，在這座孤島上，只有海狼老爹一個人知道他的實驗，那是無意中被他發(fā)現(xiàn)的。不過能不能把死人救活，他沒有實驗過，這些深奧的道理，他也無法三言兩語對海狼老爹講清楚。他用手撓撓頭，面有難色地說：“老爹，不瞞您說，醫(yī)生不見病人是無法開方下藥的，你叫我怎么說呢？”

海狼老爹對這樣的回答有些失望，一時沒有作聲，低著頭猛吸了幾口煙。過了片刻，他磕掉煙斗中的灰燼，終于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

“是這么回事。天剛黑下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看見了月光島模模糊糊的輪廓，估計距離月光島頂多只有十幾里光景。這時候忽然在漁船的左前方，出現(xiàn)一片刀魚群，密密麻麻，連海水都變了色。我們當(dāng)然不肯輕易放過這個送上門來的好機會，再說船艙還空著一半兒哩。于是我們圍著這片海區(qū)兜了個大彎，足足忙了兩個多鐘頭。等我們收完網(wǎng)具，滿載而歸，月亮已經(jīng)升得老高老高了?！?/p>

海狼老爹把凳子向梅生這邊挪近些，低聲說：“事情怪就怪在這兒。漁船靠了岸，伙計們盼家心切，一個個走光了。我瞅著你這箱藥品，知道你等著要用，決定先上你這兒來，順便帶幾條新鮮魚給你嘗嘗鮮。我扒開甲板艙口的鐵蓋，貓著腰把胳膊伸了進(jìn)去。嗬，好涼，魚群裹著一塊塊人造冰哩。我用手在艙里東摸一把，西抓一把，里面漆黑一團(tuán)，什么也看不見。忽然我的手摸著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哦，這是個啥玩意兒？我心里挺納悶，這不像海蜇，也不是烏賊，細(xì)長細(xì)長，還挺軟和。我索性俯下上半截身體，把腦袋伸進(jìn)艙口，順著那個柔軟的東西往前摸了過去……

“大約摸了幾分鐘，天哪，我突然像觸電似的跳了起來。后腦勺剛巧磕在鐵絞盤的鐵把上，痛得我齜牙咧嘴，我顧不得許多，撒開腿跑進(jìn)了駕駛室，把門緊緊關(guān)上了……”

梅生見海狼老爹說得繪聲繪色，叫人心里發(fā)毛，忍不住問：“到底摸到了什么？”

海狼老爹一雙驚恐的眼睛睜得老大，他向左右瞥了一眼，然后貼近梅生的耳朵，悄悄地說了幾個字。話音剛落，梅生騰地從床上蹦起來，大驚失色地說：“您真的看清楚了？”

“這還有假？回來我又打著手電筒湊到跟前仔細(xì)瞅了瞅，的的確確是一具尸體，而且還是個女人！”

“女人？”梅生不由得驚叫起來。

“嗯，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嘛！”

“在哪兒？”梅生氣喘吁吁地問。

“就在門外，船上呀！”

“嘿，你怎么不早說？快帶我去看看！”

幾分鐘以后，這一老一少像一陣旋風(fēng)似的跑到了船上。這時月亮從一團(tuán)薄絮般的云彩中鉆出，似乎也在好奇地窺視著漁輪上發(fā)生的一幕人間喜劇。

梅生的臉色蒼白，神情緊張極了。他弓著腰，壯著膽子鉆進(jìn)敞口的、寒氣逼人的冷藏艙。過了一會兒，抱出來一具尸體，海狼老爹在一旁攙扶，幫著他爬上甲板。梅生小心翼翼地托住尸體，轉(zhuǎn)過身來，剛巧，淡淡的月光迎面而來，把尸體的面部和全身照得清晰極了。在這一瞬間，梅生和海狼老爹異口同聲地驚叫起來：“呀！”

他們看得再清楚不過了：糾纏粘連的烏黑長發(fā)，清秀瘦削的面容，緊貼身體的單薄的連衣裙，裸露的腳踝和淺黃色的絲襪……原來死者是個只有十八九歲的少女！

他們默默對視了一眼，誰也不想開口。真的，有什么可說的呢？這個二十七歲的青年人和那個比他年歲大一倍還多的老漁夫，胸口都感到郁悶，似乎有一團(tuán)烈火在里面奔突。他們當(dāng)然不知道這位不幸少女的身世和死因，也沒有學(xué)會用世俗的天平稱量稱量他們的舉動可能帶來的后果。海狼老爹只覺得鼻子一陣酸楚，苦澀的淚水在他那被海風(fēng)吹得紅腫的眼眶里直打轉(zhuǎn)轉(zhuǎn)。他用像銼刀一般粗糙的手掌，溫存地?fù)崦侵粵]有知覺的、蒼白的、纖細(xì)的手指，喃喃地說：“可憐，真是造孽呀……”

懷里抱著尸體的梅生臉色變得鐵青，陰沉的目光默默地凝視著萬籟俱寂的海面。他神情有些恍惚，這突如其來的悲慘景象使他的心房隱隱作痛。他希望這一切是一場噩夢，一個幻覺，等一會兒就將從眼前消失：大海，漁船，連同這具少女的尸體。他直覺地判斷，死者肯定不是失足落水的，從她的衣著、臉部表情都可以看出。但是，她是誰，在這樣的青春妙齡，一朵含苞吐艷的鮮花，為什么要走上這條絕路？誰也無法回答。梅生瞅著這具尸體暗自思忖：怎么辦？是把她重新拋進(jìn)大海葬身魚腹，讓她從地球上永遠(yuǎn)消失，不留一絲痕跡呢，還是……

“你倒是說話呀？”海狼老爹見梅生癡呆的神情，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焦慮地問。

“嗯?！泵飞鷱内は胫畜@醒過來，看了一眼懷里的尸體，他覺得死者像是睡著了似的，心里不禁一動。

“你沒有告訴別人吧？”他向尸體努了努嘴。

海狼老爹會意地眨眨眼睛，回答說：“除了你我，只有它知道?！彼种钢^頂上的明月。

“試試看吧！”梅生咬著嘴唇，費了很大氣力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他突然感覺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鞭策他，激勵他，推動他。他把這具無名尸體鄭重地抱在他那溫暖的胸膛上，像是從大海里拾到人間遺棄的珍寶，大踏步朝石屋走去。

月光如水，在他們身后不遠(yuǎn)的叢林里突然傳來一聲猿猴的哀鳴，聲音悲涼而凄惶……

2

傳說月亮和潮汐是一對熱戀的情人，它們每月定期約會，訴說衷情。每當(dāng)一輪皎潔的圓月在天際露出晶瑩美麗的臉龐，潮汐就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激情，興奮地向它的情人撲了過去……

這天，月亮和潮汐又相會了。海灣里潮流激蕩、奔騰，白花花的大浪在嶙峋的礁石上跳躍、歡笑，發(fā)出聲震如雷的喊聲……

但是，“實驗室”里卻闃靜無聲，唯有房頂一盞一百瓦的大燈泡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比往常任何時候都顯得格外明亮。不知從什么時候，梅生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皮，他頭枕著胳膊，靠在操作臺的邊沿上睡著了。

在這間充滿靜謐氣氛的屋里，一切都?xì)w入沉寂。就像經(jīng)過一番鏖戰(zhàn)的戰(zhàn)場，疲憊不堪的士兵和衣倒在掩體內(nèi)，大炮和機關(guān)槍暫時也保持沉默。不過如果留心觀察的話，在這個悄無聲息的小小空間里，科學(xué)和死神的搏斗正處在短兵相接的決戰(zhàn)階段，整個戰(zhàn)役的勝敗也許即刻就要揭曉了。

靠墻臨時用木板搭的一張單人床上，雪白的床單嚴(yán)嚴(yán)實實掩蓋了一切，只是在上端露出毫無血色的半張臉，既無從窺視她的面容，也無法判斷那里是否存在真實的生命。床頭捆著一根指頭粗細(xì)的竹竿，吊著一只透明玻璃瓶，一滴滴淡黃的液體從里面滲出來，順著一根細(xì)長的橡皮管，伸到了白色床單的下面。

靜，從未有過的安靜。不過，倘若留神聆聽，隱隱約約地還有一陣陣酷似春雨扣窗的沙沙聲，這聲音來自操作臺上，低微得令人難以覺察。

那是一口大玻璃缸，透明的玻璃蓋下，成百上千的螞蟥在蠕動著，形象丑惡，面目可憎，沒有比這更令人害怕了。這些自然界的吸血鬼擠成一團(tuán)，像泥鰍似的翻來覆去，企圖逃出束縛它們的小小空間，不過玻璃蓋扣得那么嚴(yán)密，它們的一切努力都失敗了。它們攀爬，掙扎，互相傾軋，不斷從口腔里分泌出淡黃色的汁液，這種液汁和床頭懸吊的玻璃瓶內(nèi)的液體極其相似。輕微的沙沙聲就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

這里進(jìn)行的實驗，神秘極了，令人百思不解。也許只有梅生一個人才能解釋?？墒撬麑嵲谔量?，太疲倦了。整整一個星期，他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為了搶救這個死去的女子，他竭盡全力，把他的知識，他的智慧，還有他和孟教授合伙研究的成果，一點兒不剩地全用上了?？墒墙Y(jié)果究竟如何，他心里十分沒有把握……

為了不打擾實驗，海狼老爹盡量不上這邊來。但是老漁夫?qū)嵲陔y以控制自己，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跑來探聽消息。這天黎明出海之前，他又在窗下出現(xiàn)了。

“怎么樣？有希望嗎？”他踮起腳尖問。

梅生打著哈欠，眼睛通紅，又是一夜未睡。

他的神情有些焦躁不安，情況并不樂觀。雖然經(jīng)過努力，這個被死神奪走的女子，在第二天清晨，心臟就重新起搏，體溫開始明顯回升，肌體的膚色也由于血液通暢出現(xiàn)淡淡的血色，可是他并沒有消除內(nèi)心的疑慮。過去在許多動物身上做過的實驗提醒他，這往往是死神耍弄的騙人花招。果然，他的估計不錯，第四天清晨，女子的情況急劇惡化，她的呼吸變得非常微弱，滾燙的額頭像燒紅的炭火。梅生清楚地知道，在這個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只要高燒不退，全部努力就會潰于一旦，殘忍的死神仍會再次奪走這個不幸的女子的生命。不過他沒有把這些告訴海狼老爹，也許是不想使老人過于失望，或者是他還不甘心在死神的威力下退卻。他勉強地微笑著，對即將出海的老漁夫說：“你放心吧，我是不達(dá)到目的誓不罷休的！”

“那就好，不過你自己也得注意，不要弄垮了身子。”老漁夫沒敢多耽誤時間，關(guān)照了幾句，又問，“有什么事要辦嗎？”

梅生略微想了一下，叫他等一等。過了一會兒，他開了一張購貨清單遞給窗外的老漁夫。

海狼老爹走后，梅生用冷水洗把臉，冷靜地坐下來，把整個治療方案從頭至尾檢查了一番。他翻開一張張觀察記錄，對搶救過程的每個細(xì)節(jié)都用懷疑的眼光重新加以審查，最后他恍然大悟了。

“對，應(yīng)該這樣！”他驀地拍了一下巴掌，興奮地站起來，在屋子里激動地走來走去。

搶救過程中的明顯錯誤，主要是藥劑用量偏低，不敢超過理論計算公式的平均值。梅生沒有充分估計到，實驗對象不是一般的低等動物，而是實實在在的人。由于藥量不夠，這個女子的體內(nèi)，生與死的因素一直處在抗衡狀態(tài)，并且愈來愈惡化。看來這個公式還不夠完整，它應(yīng)用于人體，要加一個參數(shù)。

“這個參數(shù)應(yīng)該是……”他一面用鉛筆在紙上迅速計算，一面翻看病歷記錄。當(dāng)他算出了最佳參數(shù)值，就大膽地修改了原定的實驗方案，把藥物濃度加大了一倍。他找了一根竹竿，吊起了玻璃瓶，把定時注射改為點滴，這樣一來，藥物作用的效果好多了。他像個運籌帷幄的指揮官，探明了敵軍防線的薄弱環(huán)節(jié)，當(dāng)機立斷地把最精銳的部隊投入了戰(zhàn)場，由被動防守轉(zhuǎn)入了戰(zhàn)略性的總攻擊……

然而，這個大膽的方案對他來說，畢竟還是第一次。他不能不捏一把汗，擔(dān)心藥物過猛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甚至?xí)a(chǎn)生無法挽回的突發(fā)性死亡。他帶著這樣無窮的憂慮進(jìn)入夢鄉(xiāng)，腦子仍在不停地苦苦思索……思索……

忽然，“水……水……”的聲音，在梅生的耳膜里嗡嗡了一陣。處于半睡眠狀態(tài)的中樞神經(jīng)突然亢奮起來，像雷達(dá)似的四處捕捉這陌生的信息。這聲音仿佛是從遙遠(yuǎn)的宇宙空間傳來的，微弱得像一線極細(xì)極細(xì)的金屬絲，飄浮在空中，忽隱忽現(xiàn)。梅生平時難得聽見人們說話的聲音，他的聽覺分辨力因而訓(xùn)練得非常敏銳。當(dāng)這種微弱的聲音出現(xiàn)不到幾秒鐘，梅生驀地驚醒過來，敏捷地直奔床前，伸出了手……

“謝天謝地，成功了……”他的手接觸到女子的前額，冰涼冰涼，還有一層黏手的、茸毛似的薄汗。他不禁失聲大叫，眼睛頓時變得模糊起來，一行溫暖的苦澀液體淌進(jìn)他的口腔……這個男子漢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和激動，有生以來第一回?zé)釡I滾滾，無法自禁。

他的心情難以用筆墨形容。這時，他恨不得一口氣跑上月光巖，向著茫茫大海，高聲地對彼岸還在夢鄉(xiāng)的世界宣布他的驚人發(fā)現(xiàn)。他要告訴那些遭到不幸的老人和孩子，父親和母親，丈夫和妻子，不要輕易地把一個失去生理機能的生命宣布為死亡，不，絕不能這樣……然而科學(xué)家的秉性使他立刻冷靜下來，他什么話也沒有講。他用顫抖的手拔掉女子手背上的針頭，現(xiàn)在這已經(jīng)是多余的了。接著他取來一只盛滿飲料的玻璃杯，給復(fù)蘇的生命補充養(yǎng)料。

那個女子的眼睛還沒有睜開，她大口大口地吸吮著，像初生的嬰兒貪婪地吸吮母親的奶汁，一杯飲料很快地喝光了。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皮好像感受到燈光的刺激，微微跳動，梅生屏聲斂息，像產(chǎn)婦第—次見到自己的嬰兒，心中充滿忐忑不安而又難以自禁的喜悅。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也許更長一些，那一對長睫毛的大眼睛終于掙脫了死神布下的黑暗羅網(wǎng)，慢慢地睜開了。不過，這雙剛剛恢復(fù)視覺的眼睛并沒有向站在她面前的陌生人表示絲毫好感，反而交織著復(fù)雜極了的種種神情：驚駭、恐懼、悲哀、痛苦，甚至還有點兒仇視的情緒。

只有對人生絕望的人才會投射這樣的目光。

“你別害怕……”梅生含笑地望著她，竭力想減輕她的恐懼心理。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額頭，不料她像只受驚的兔子，猛地推開梅生的手，全身蜷縮一團(tuán)，用充滿敵意的目光警戒著。

過了片刻，她突然喊了起來：“你是誰？這是什么地方？”這是她重返人間的第一句話。她說話的時候，全身瑟瑟發(fā)抖，像發(fā)瘧疾似的。

“安靜一點兒，姑娘，不要害怕，這里沒有人會傷害你……”梅生后退一步，笑容可掬地安慰她。但是，這個女子仍然驚慌不安地環(huán)顧著周圍，她看了看占據(jù)半個房間的長桌，對上面許多奇形怪狀的玻璃瓶凝視了很久，又把目光向梅生身上打量著，接著她轉(zhuǎn)過頭來向窗外望去，瞥了一眼玻璃窗上晃動的樹影月光，突然掙扎著坐起，聲嘶力竭地喊：“你放我走！你放我走！……”接著，她傷心地哭了起來。

梅生不曾料到會出現(xiàn)這樣尷尬的局面，一時慌了手腳。他連忙上前像哄小孩兒似的勸她，和顏悅色地說：“姑娘，你現(xiàn)在是在月光島上，你知道嗎？這里是座孤零零的海島，四周都是大海，沒有人來傷害你的，你害怕什么呢……”

這番話居然生了效，女子停止了哭泣。她仿佛大夢初醒，腦海里忘卻的記憶好似大霧遮蓋的景物，漸漸云消霧散顯示出來了。她抬起眼睛，疑惑地注視梅生，喃喃自語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會到這兒來的？”

梅生見她開始安靜下來，不覺松了口氣。他沒有急于回答女子的問題，而是繼續(xù)向她介紹月光島，還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他在說話的時候，用螺絲刀打開一聽菠蘿罐頭，放在她的面前。

她這回沒有推卻，默默地接過來，用湯匙嘗了一口。可是她仿佛又被觸動了心事，僅僅嘗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她的鼻子一陣酸楚，淚水像斷線的珍珠順著面頰淌了下來。許久以來，她記不清有多少年了，沒有人對她這樣關(guān)心、這樣體貼了，她的一顆冰冷的心被一點點溫暖感動得顫抖了……

梅生并不理解她的滿腹苦衷，以為她身體不適，忙問：“你怎么啦，哪兒不舒服？”

女子側(cè)過臉，用手抹去淚珠。沉默半晌，她用懇切的口氣輕聲地問：“請你告訴我，我到底是怎樣到這個島上來的？”

梅生的心情十分矛盾。他不善于說謊，可是他也不敢馬上把真情實況原原本本告訴她，他擔(dān)心這個女子脆弱的神經(jīng)不一定經(jīng)受得住這樣大的刺激。

女子見他沉吟不語，越發(fā)疑慮重重?！半y道這還有什么不能講的嗎？對我?！彼龁?。

“不……不是……”梅生吞吞吐吐地說。他見女子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直盯著自己，越發(fā)找不出合適的字眼來。憋了半天，他只得無可奈何地說：“當(dāng)然可以?！彼ｎD了一會兒，又說，“不過，你必須答應(yīng)一個條件，我才告訴你，行嗎？”

“還有條件？！”女子的嘴角浮現(xiàn)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她的笑靨是很動人的。

“當(dāng)然，不許激動。不論聽到什么，都不許激動，能做到嗎？”梅生突然增加了勇氣，對她說。

女子羞澀地咬了咬嘴唇，微微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梅生的條件。她并不理解他的用意究竟何在。

這時，梅生拖過一把椅子，坐在女子對面，不過他還不敢正視她。他清了清嗓子，扼要地講起七天前海狼老7ddf9c5a5f4c0d6befddf190a46ddd73爹怎樣在漁輪的船艙里發(fā)現(xiàn)她，又怎樣跑來找他，他怎樣從船艙里把她抱上來，以及搶救的經(jīng)過。

“說實在的，你怎么到這兒來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你是被拖網(wǎng)從海里撈上來的。當(dāng)時天已經(jīng)黑了，你又裹在一堆魚中間，所以漁夫們把幾千斤魚拖上船，你即刻和魚兒一起入了庫，幸好海狼老爹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你，不過很不幸，當(dāng)時你早已死了……”

“我死了？！”女子失聲驚叫起來。她的表情簡直比聽見太陽從西邊升起還要驚愕許多倍。

“噓──”梅生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不要忘記剛才提出的條件，“你以為我撒謊騙你嗎？我把你從船艙里抱出來時，差不多快九點鐘了。你停止呼吸最少有六個小時（這時，女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幸好你的心臟還有百分之幾的微血管沒有凝固，動脈、靜脈和微血管組織也沒有完全僵死。當(dāng)然，如果在醫(yī)院里，你準(zhǔn)會被送進(jìn)太平間……”

女子眨了眨眼腈，懷疑地?fù)u著頭，“沒聽說過，人死了還能起死回生……”她喃喃地說。

梅生有點兒惱火，態(tài)度生硬地說：“我早就料到了，任何一個人處在你的立場，都會罵我是瘋子、騙子，嘴里不說，心里也會這樣想的?！闭f罷，他在房內(nèi)激動地走來走去。

“你生我的氣了？”靠在枕頭上的女子見梅生面帶慍怒，有些不安。

“啊，不，不……”梅生站住了，用抱歉的口氣解釋，“你別見怪，我就是這么個脾氣的人?！蓖ｎD片刻，他繼續(xù)用平靜的聲調(diào)，仿佛是向?qū)W生講課似的對女子談起他的見解。

“要想動搖一種長期形成的世俗觀點，哪怕是一個常識性的問題，也極不容易。就以人的死亡來說，這是人們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可是誰能正確地回答，什么是死亡的本質(zhì)，什么才算是死亡呢？春秋時期，虢國的太子突然昏厥不省人事，許多御醫(yī)都診斷他已經(jīng)死去，宮廷里也準(zhǔn)備為太子做后事，發(fā)喪，但是當(dāng)時的名醫(yī)扁鵲卻力排眾議，把已經(jīng)死了三天的太子救活。這個古代醫(yī)學(xué)上的奇跡，用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知識來看，不過是一種很普通的休克罷了。但是，你可以想象，在幾千年的時間里，有多少這樣并沒有真正死亡的人，被那些一知半解、不學(xué)無術(shù)的庸醫(yī)誤診為死亡，白白葬送了性命！”他的聲音發(fā)澀，說話的調(diào)門也提高了，“今天這種情況還是照樣存在，醫(yī)學(xué)還沒有從根本上脫離蒙昧的階段。一個健康的人，突然得了急病，或者遭到意外事故，這種非正常性的死亡和年老喪失生理機能引起的死亡本質(zhì)上是截然不同的。就像一臺出廠不久的嶄新機器，損壞了幾個零件，完全可以修理，輕率地宣布死刑是不能容忍的！”

梅生愈說愈激動，沒有發(fā)覺那個女子突然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她的頭一陣暈眩，身體不由自主地癱倒在小床上。

等梅生回過頭來一看，不禁吃了一驚，“你怎么啦？！你看我這個人，對你講這些干什么……”他后悔地責(zé)備自己，急忙上前扶起那個女子。見她漸漸好轉(zhuǎn)，梅生便叫她好好休息，他也準(zhǔn)備回到自己的臥室去了。

“你好好睡一覺吧，現(xiàn)在對你來說，最要緊的是多休息，我不打擾你了……”他說。

梅生剛要走，那個女子突然用很大的勁攥住他的手，掙扎著坐起，用急不可耐的口吻央求地說：“不，你不要走！”

梅生疑惑地望著她，對她的舉動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我想問你一件事，不知該不該問?！蹦桥哟鴼鈱γ飞f。她的神色凄愴，似乎有無窮的顧慮。她接著又補充了一句：“當(dāng)然，如果你覺得沒有必要，也不要為難?！?/p>

“沒有關(guān)系。只是我擔(dān)心你的身體，過多說話對你的健康不利。如果不是十分重要的事，留待明天再談也可以嘛。”梅生向她解釋道。

“不，我希望早點知道，越早越好?！彼虉?zhí)地說。她見對方?jīng)]有異議，這才繼續(xù)說：“按照你剛才的說法，我已經(jīng)死過一次，而且情況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無法挽回的地步。因此，我很想知道，你是用什么靈丹妙藥把我救活的……”她特別在“靈丹妙藥”這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梅生見她繞了這樣大的彎子，僅僅是提出這個問題，不禁啞然失笑。“你是不是以為我還要保密？”他沖她一笑，立即轉(zhuǎn)身去取那只盛滿螞蟥的玻璃缸。但是當(dāng)他走到操作臺旁，他卻猶豫了。

“有必要嗎？”他想，因為他覺得這里面的動物實在令人害怕。

女子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這時也停滯在那只玻璃缸上。“那里面是什么？”她似乎有某種預(yù)感，急促地問。

“螞蟥──”梅生的話沖口而出。

“啊，原來是這樣！”那個女子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

梅生見對方?jīng)]有動靜，以為她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脆弱，就告訴這個女子，拯救她生命的并不是什么神丹妙藥，而是這種外貌丑陋、令人厭惡的螞蟥?！澳愦蟾胖?，螞蟥這種動物可恨極了。人們下田插秧，它就用吸盤牢牢地貼在大腿或者腳踝上，咬破皮膚，同時不斷分泌一種特殊的液體，使血液里的血小板失去凝固血液的功能，這樣一來，傷口不會愈合，血液就像決堤的河水源源不斷流入它的口中。”他見那個女子全神貫注，凝神地注視自己，不由得避開她的目光，繼續(xù)發(fā)揮他的學(xué)術(shù)見解，“在一般情況下，螞蟥這個吸血鬼對人類或其他動物都是有害的。但是事物都有兩面性，螞蟥的這種分泌物，具有阻止血液凝固的功能，這是大自然賦予人類的寶貴藥物。你想，人的死亡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心臟接著停止跳動，隨之而來的是肌肉僵死，體溫下降，就像一條奔騰的河流突然冰凍，停止了流動一樣。但是螞蟥的分泌物卻具有特殊生理功能，在一定的條件下能促進(jìn)凝固的血液重新融解，所以我們把這種神奇的分泌物命名為——”

“生命復(fù)原素！”那個女子突然激動地喊叫起來。她的臉色由于興奮泛出一層紅暈。

一剎那間，梅生驚呆了。他的臉色陡變，一雙眼睛睜得像銅鈴似的。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因為據(jù)他所知，這種神秘藥物的名稱到目前為止，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孟凡凱教授，另一個就是他自己。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靠在床頭上的女子，仿佛第一次見到她似的，同時緩步向她走去。的確，這是梅生第一次仔細(xì)端詳這個陌生的女子。雖然整整一個星期，他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守候在她的臥榻之旁。但是在這些緊張的日日夜夜，說句不客氣的話，這個女子僅僅是他的試驗對象，他來不及，也沒有想到注意她的面容?，F(xiàn)在不同了，完全不同了。他要好好看一看，把她的臉龐活生生地印在他的腦子里。的確，這個女子長得很美。她身材苗條，溫柔可愛，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像一泓碧藍(lán)的深潭，蘊含著脈脈溫情；線條柔美的鼻梁下面，大小合適的玫瑰色嘴唇緊緊閉著，似乎不愿向人透露她的秘密；大理石一樣蒼白的臉頰，有一對含笑的酒窩，使她的一言一笑格外嫵媚動人……

梅生癡癡地注視著。他注視得越久，心里越加疑惑，這個女子長得多像他的老師，鼻子、嘴巴，甚至連她說話的聲調(diào)。難道她……他只顧這樣凝神注視，而且走得離她這樣貼近。那個女子害起臊來，感到如芒在背，她極力避開梅生灼熱的目光，靈機一動，對他說：“我渴極了，給我一杯水吧。”

梅生如夢初醒，連忙轉(zhuǎn)身去取玻璃杯。然而他仍然回頭向她瞥了一眼，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的神色頓時一變，她的嘴唇抽動，不可抑制的淚水突然像涌泉奪眶而出?！拔以趺床恢滥兀俊彼齻牡卣f，“我的爸爸就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生命復(fù)原素的人……”她再也說不下去，俯身在枕上悲傷地大哭起來。

玻璃杯從梅生的手中“砰”的一聲掉在地上，砸得粉碎。梅生的全身像電擊似的一陣戰(zhàn)栗，他不知自己是怎樣跑向那個女子的身邊，又是怎樣毫無顧忌地把她一雙手緊緊放在自己溫暖的手掌中的。他含著熱淚，顫抖的手撫摸那個嚶嚶啜泣的女子的肩頭，喃喃地說：“你是孟薇？真的？這不是做夢吧？……”

她的確就是孟薇，孟凡凱教授的獨生女兒。她把頭緊靠在梅生那雙緊握著的拳頭上。郁結(jié)在她心中的萬般苦楚，終于像沖出火山口的巖漿，能夠向面前這個可以信賴的親人、她父親最鐘愛的學(xué)生傾吐了。她悲喜交加，像見到離散多年的兄長一樣，把滿腹話語凝結(jié)成一句最簡單不過的心聲：

“梅生哥哥──”

3

四年前，一個寒冷、漆黑的晚上……

風(fēng)刮得很猛，高壓線在寒風(fēng)中不停地嗚咽。向海濱伸展的一條松林大道，寂無人影，顯得格外荒涼。這一帶原是T城風(fēng)景最美的地方，離馬路一側(cè)的人行道不遠(yuǎn)，—幢幢別墅式的小樓，掩映在一片小松林里，這就是東南海洋大學(xué)教授們的住宅區(qū)。此時，黑暗吞噬了一切。點綴在道旁和庭院中的森森樹影，仿佛隱藏著可怕的危險。當(dāng)暮色濃重、狂風(fēng)大作的時候，那些蜷縮在黑暗中的小樓窗戶里先后映出了暗淡的燈光，可是臨街的一幢小樓，有扇玻璃窗卻敞開著，漆黑一團(tuán)，使人疑心那是無人居住的空房。

不過倘若留心觀察，在背景模糊的窗口卻佇立著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她像一尊石像木然地凝望著漆黑的夜空，似乎不知道什么是冷，對拂面吹來的寒風(fēng)也絲毫沒有感覺。她的頭發(fā)散亂，目光呆滯，神色悲哀，一行淚珠默默地在臉頰上滾動，那種悲痛欲絕的模樣，簡直使人目不忍睹。誰也不知道她在黑暗中究竟呆立了多久，但是當(dāng)馬路兩旁的街燈一下子明亮?xí)r，她像是猛然驚醒，伸手關(guān)上窗戶，轉(zhuǎn)身向房間另一邊緩緩移步。

她擰開了電燈，在這一剎那，她的面容暴露無遺了。她就是梅生在月光島上救活的那個女孩子——孟薇。不過比起在月光島上的模樣，她這時要顯得年輕得多，臉頰也豐腴飽滿些，不脫少女特有的天真和稚氣。但是她的神色委實太悲哀了，飛來橫禍像夏天的冰雹，把這棵柔弱的嫩草，摧殘得奄奄一息了。

事情發(fā)生在幾個小時以前……

在這以前，這個小家庭籠罩著歡樂的氣氛。優(yōu)雅、輕快的鋼琴聲，帶著令人陶醉的旋律飛出窗口，飛到馬路兩側(cè)的花壇，一直鉆進(jìn)過路人的耳朵里。這是孟薇用音樂的詞匯編織她心中歡樂的歌聲。第一件最叫她稱心、最高興不過的事情，是她上大學(xué)的事終于有了著落。那是昨天晚上班主任老師家訪時，悄悄地告訴孟薇媽媽的，今年的高等學(xué)校考試，孟薇名列前茅，取得全校最優(yōu)秀的成績，學(xué)校打算推薦她上全國第一流的大學(xué)。為此，母女倆興奮得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喜事接踵而至，郵遞員帶來了母女倆盼望已久的消息，出國訪問的孟凡凱教授從遙遠(yuǎn)的巴黎拍來一封電報。

“媽媽，媽媽，爸爸今天要回來啦！”孟薇興奮得滿面通紅，一陣風(fēng)似的撲在母親的懷里，像撒歡的小貓兒高興得直打滾。

“都快進(jìn)大學(xué)了，還像個三歲的娃娃，一點兒不成樣子！”孟母被女兒摟住脖子，喘不過氣來，她輕輕地推開孟薇，嗔怪地說。

“媽——”未來的大學(xué)生撒嬌地捂住媽媽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難道你不想爸爸，爸爸離家快三個月了，嗯？”孟薇調(diào)皮地反駁，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閃爍著少女的天真。

“死丫頭，越說越不像話了！”孟母佯怒地舉起手，做了一個嚇唬女兒的動作。孟薇卻咯咯地笑著，從媽媽的懷里掙脫了。

這是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三個月前，孟教授前往歐洲參加國際海洋生物化學(xué)的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并進(jìn)行學(xué)術(shù)考察。他的即將歸來給全家?guī)砹藷o法形容的歡樂。孟薇首先想到，她要把考上大學(xué)的喜訊，在爸爸剛跨進(jìn)房門的時候，頭一個告訴他，她用自己豐富的想象力揣測爸爸聽到這個消息時的表情，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孟母的心里也有說不出來的高興，這不僅是因為丈夫遠(yuǎn)道歸來，心愛的獨生女兒考上了大學(xué)，她的心頭還隱藏著一個莫大的秘密，連女兒也被瞞著哩。這天，在她的記憶里，永遠(yuǎn)是終身銘記的。三十年前她和孟凡凱正是在這天締結(jié)姻緣，在海濱的一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課室里舉行婚禮的。那時她剛剛二十歲，在小學(xué)當(dāng)國文教員。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當(dāng)她穿上新嫁娘的花旗袍還不滿一個月，這一對新婚夫婦便揮淚而別。孟凡凱搭上一艘開往巴黎的法國郵船，到歐洲去尋找科學(xué)的真理了。他先在巴黎求學(xué)，繼而在布魯塞爾、哥本哈根和倫敦任教。一直到祖國新生的消息傳到大洋彼岸，他才沖破重重的封鎖，輾轉(zhuǎn)回到祖國，和離別了十年之久的妻子團(tuán)聚。而她，始終在偏僻的鄉(xiāng)村苦苦等候著丈夫的歸來。她是典型的東方女性，溫存，善良，而且意志堅韌，在孟凡凱留學(xué)國外的漫長歲月里，她節(jié)衣縮食，從自己不多的薪金里留下微乎其微的生活費，其余全部用來贍養(yǎng)孟凡凱的老母，使丈夫能夠安心求學(xué)，免去后顧之憂。孟教授每每想起自己賢惠的妻子，總是無限感慨地說，如果沒有她的犧牲，他不可能完成高等教育，更談不上做出科學(xué)上的成就。這話說得并不過分。這一對結(jié)發(fā)夫妻相敬如賓，情誼摯厚，在朋友中傳為佳話。

也許是想到今天是夫妻倆結(jié)婚三十周年的紀(jì)念日，稱得上三喜臨門，孟母從清早起就手腳不停地忙碌開了。她五十歲出頭，患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心肌梗塞和心絞痛，這個剛毅的老教師不得不提前退休?？墒沁@天，她像是年輕多了，天氣變化帶來的不適似乎也減輕了，一連跑了好幾趟菜市場和食品商店，從上午忙到下午，當(dāng)看到鋪著雪白臺布的餐桌上擺滿了丈夫平日最愛吃的菜肴，她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快近黃昏的時候，天氣驟然變冷了。氣象臺預(yù)告的西伯利亞寒流突然降臨這個依山傍海的城市。風(fēng)在屋頂上怒吼，刮得門窗哐當(dāng)直響，孟薇和母親不免暗暗擔(dān)心，她們的心情像窗外陰沉的天色一樣暗淡下來。

她們坐在臥室里小聲議論著，唯恐天氣會耽誤孟凡凱的歸來。這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母女的談話。

她們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興奮地站了起來。

“是爸爸！”孟薇不假思索地嚷了起來，她的臉頰由于極度興奮而泛起一團(tuán)紅暈，使得她的容貌格外嫵媚可愛。但是待她興沖沖地剛想前去開門，她的手臂被母親一把拽住了。

她倆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孟母用疑惑的目光示意孟薇等一等。

孟薇起先對母親的這番舉動感到納悶，但是不到幾秒鐘，她也警覺起來，腦子里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砰！砰！”的敲擊聲變得更加急促、更加暴躁起來。孟母衰弱的心臟像是被重錘敲打了一樣突然感到分外不安。她用手捂住胸部，勉強扶著女兒的手臂，向客廳走去。

“誰呀？”她大聲問。

不料回答她的卻是刺耳粗暴的聲音：“快開門！”接著雨點般的拳頭落在門板上，發(fā)出令人驚恐的響聲。

孟薇和母親愕然了。孟母見女兒臉色煞白，驚慌失措，趕忙用溫暖的身體把孟薇摟得更緊，似乎這樣可以安全一些?！皠e害怕，媽媽去看看。”她輕聲安慰女兒。不過孟薇發(fā)覺她在說話時，嘴唇不住地顫抖著。

孟母稍稍鎮(zhèn)定了一會兒，穿過臥室外面一間小客廳，伸手拉開了門后的彈簧鎖。

在這一瞬間，兩個身穿藍(lán)色制服的人氣勢洶洶地躥了進(jìn)來，卷進(jìn)了一股冷風(fēng)。來人面目陌生，滿臉慍怒，顯然是對遲遲不開門極為不滿。他們沒有馬上開口，而是用冷冰冰的目光在母女倆的臉上打量著，顯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情。

“你們二位找誰？”孟母并沒有被他們咄咄逼人的目光震懾住，反而提高了嗓門挑戰(zhàn)似的問道。

“我們？這個你管不著！”其中一個瘦瘦的高個子輕蔑地冷笑著，從鼻孔里哼了一句。

“這是孟凡凱的家嗎？”另一個有些發(fā)胖的矮矮身材的人態(tài)度比較溫和，面對孟母明知故問道。

“是的，請問有什么事情？”

但是這兩個行動詭秘的人并不急于回答孟母提出的問題，他們對視一眼，旁若無人地跨進(jìn)客廳，把孟母和孟薇丟在后面。

瘦高個子背著手來回踱步，一雙鷹一般的眼睛四下窺視；矮胖子慢條斯理地走到客廳中央圓桌前，俯身朝擺滿一桌子的菜肴瞧了一眼，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冷嘲。接著他大模大樣地坐在靠墻的沙發(fā)上，從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張不大的紙片，示威般地放在沙發(fā)前面的玻璃板茶幾上。

孟母她們倆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來人的動靜。她們無法揣測來者的意圖，然而從來人盛氣凌人的舉止、說話的腔調(diào)以及那種像毒蛇般的冷冷目光中，她們隱隱地感到不安。孟薇還是頭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場面，在她的生活中，只有在小說和電影里，才見過類似的描寫和鏡頭。可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這種可怕的場面會發(fā)生在自己的家里，她自己的面前。她的目光隨著那個矮胖子的動作，一下子停頓在茶幾上的那張紙片上。她距離茶幾只有一步之隔，上面的字跡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目光在紙片上剛停留了幾秒鐘，孟薇突然倒抽了口氣，雙手緊緊捂住喉部，驚嚇得說不出話來。

她看得十分清楚，茶幾上的紙片是一張搜查證，上面用毛筆寫了“孟凡凱”幾個醒目的大字，還蓋了一個猩紅的印記。

屋子里的空氣像凝固了似的，壓抑得使人喘不過氣來。

矮胖子故意用肥胖的短指頭把搜查證往前推了推，拖長聲調(diào)說明了他們的來意：“孟凡凱里通外國，罪證確鑿，已經(jīng)逮捕法辦?，F(xiàn)在我們——”他看了一眼他的伙伴，加重語氣說，“我們是奉命前來搜查的，請你們兩位給予協(xié)助……”

矮胖子話音未落，孟薇按捺不住地嚷了起來：“你們血口噴人，完全是一派胡言，我爸爸根本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她哽咽著，淚水模糊了眼睛，但是她不愿意在這些陌生人面前落淚，迅速轉(zhuǎn)過臉抹去淚痕。

“姑娘，說話要考慮后果，法律對任何人都是鐵面無私的！”矮胖子皺著眉頭，陰沉著臉教訓(xùn)說。

“少說廢話！”站在墻角的瘦高個子不耐煩地沖著孟母嚷道，“老實告訴你們，孟凡凱一下飛機，就被我們逮捕了。你們要是不老實，那是自討苦吃……”

他向坐在沙發(fā)上的同伴遞了一個眼色，矮胖子會意地站了起來。

“你們想干什么？”孟薇見狀，上前擋住了那個矮胖子，厲聲問道。

就在這時，瘦高個子氣沖沖地抓住孟薇的胳膊，狠狠地把她推開了。

整個過程不過幾分鐘，這期間孟母呆癡地站在一旁，始終沒有吭聲。她不是沒有話可說，更不是默認(rèn)別人對她丈夫的指控和誣蔑。她的嘴唇翕張，一雙顫抖得很厲害的手在不停地抽動，似乎是想找出一個最有說服力的證據(jù)，為她的親人洗刷不白之冤。但是，她那衰弱的心臟突然窒息了。她的眼前一陣發(fā)黑，一切聲音和影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覺得自己像是踩在松軟的棉花上，兩條沉重的腿輕飄飄地懸空起來……失去了知覺。

孟薇聽見身后“哎喲”一聲，猛地回頭，只見母親臉色鐵青，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身體搖晃得像一株被狂風(fēng)拔起的枯木，緩緩地向后傾倒。她悲痛地大叫一聲：“媽媽，媽媽，你怎么啦？！”

大約過了個把小時，或許更長一些時間，大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翻箱倒柜的聲響，從客廳和樓上孟教授的書房里消失了。搜查的人走了。他們到底找到了什么罪證，沒有任何人知道。屋子里靜得出奇，顯得從未有過的空曠和冷寂。

孟薇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孟母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臉色像大理石一樣蒼白。孟薇緊握著的母親那雙柔軟的手，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脈搏忽慢忽快，變得像游絲一般細(xì)微了。她心急如焚地等待醫(yī)生的到來，可是她給急救站打了三次電話，不知什么原因，急救車卻一直沒有影子……

她輕輕松開母親的手，試圖再催促一下急救站，這時，孟母的身體微微蠕動了—下，緊閉的眼睛慢慢睜開了。

“媽媽——”孟薇全身顫抖著，撲在母親懷里。

孟母強打精神，半坐半臥地倚著墊得高高的枕頭，愛憐地看著女兒，輕輕地用手揩去女兒臉頰上的淚珠。但是她自己卻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薇兒，你爸爸肯定是遭到天大的冤枉。想起來實在太可怕，你爸爸一生老老實實，勤勤懇懇，怎么會落到如此下場？這樣可怕的罪名加在他的頭上，他怎么受得了啊……”說到這里，孟母心中一陣酸楚，胸口像被什么堵住，滿臉憋得通紅。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角沁出的冷汗把灰白的鬢發(fā)也浸濕了，“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爸爸了。我記得很清楚，他在國外的時候，許多著名的大學(xué)邀請他當(dāng)教授，許諾給他提供最優(yōu)厚的待遇和高額的薪金，并可以把家屬帶去，唯一的條件是改變國籍，但是，都被你爸爸?jǐn)嗳痪芙^了。他說，他的知識和才能不是屬于個人的，他要毫無保留地貢獻(xiàn)給祖國……”孟母用盡全身氣力說著，她仿佛預(yù)感到有些話如果不及時告訴女兒，也許再也沒有機會講了。

“你爸爸當(dāng)年回國并不是輕而易舉的。因為他的研究引起了國外的注意，所以他們千方百計阻撓他回國。后來你爸爸瞞過了當(dāng)局，在幾個好朋友的幫助下，冒著生命危險，偷偷地鉆進(jìn)—艘貨輪的底艙，化裝成一個船員，才逃出了他們的羅網(wǎng)。這些經(jīng)歷他并沒有到處張揚，現(xiàn)在卻有人誣告他里通外國，這又是從何說起……”孟母說到這兒，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她閉上眼睛，眼角迸出一顆晶瑩的淚珠。

孟薇見狀，大驚失色，使勁地?fù)u晃著母親，大聲地哭喊著：“媽媽！媽媽！……”

過了片刻，孟母被女兒的哭喊聲驚醒過來。她的嘴唇嚅動著，臉頰的肌肉不停地抽搐，像是在殘酷的死神的魔掌里掙扎。她依戀不舍地攥住女兒的手，用她生命的最后一星火花化為臨終前最后幾句話：

“薇兒……我的孩子……媽媽顧不上你了……可憐你……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往后你一個人……怎么辦……怎么辦……”

她的話沒有說完，生命的火花便在那暗淡的眼珠里跳動了一下，突然熄滅了，但她的一雙憂傷的、悲哀的眼睛始終沒有合上，仍舊木然地凝視著臥室的天花板。她并不愿意現(xiàn)在就死，她怎么舍得把年幼無知的女兒拋在這個可怕的人間，但是有什么辦法，誰又能違抗死神的命令，她的手不得不松開了……

“媽媽，你……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我一個人怎么生活？我不能沒有你……你快睜開眼睛看一眼你可憐的女兒，快一點睜開你的眼睛……”孟薇撲在媽媽的身上號啕大哭，但是媽媽的手冰涼冰涼。她已經(jīng)永遠(yuǎn)安息了。

孟薇的哭聲被窗外咆哮的風(fēng)聲淹沒了，沒有人聽見，也沒有人能夠分擔(dān)她的悲痛。她聲嘶力竭地伏在母親的尸體上慟哭，她抱著母親僵死的頭顱千百次地吻著，她貼著母親沒有知覺的耳朵拼命地叫喊。她以為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可怕的噩夢，也許一眨眼工夫，黑夜就會過去，幻境即將消失，母親又會笑吟吟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笑聲、歌聲又重新充溢這幢熟悉的樓房……

然而，她的頭腦終于從紛亂中清醒過來，嚴(yán)酷的現(xiàn)實逼迫這個只有十六歲的少女睜開眼睛，停止無謂的哭泣，正視眼前的困境。她像突然長大了很多，開始思考過去從未動腦子想一想的許多問題。她久久地佇立在窗前，任憑凜冽的寒風(fēng)拂面，她覺得這樣反而好受得多。她第一次感到周圍的世界是這樣陌生，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像多年的往事已經(jīng)非常遙遠(yuǎn)。她從悲哀和絕望中抬起頭來，飽含淚水的眼眶里迸射出成熟的、嚴(yán)峻的目光。她想，從現(xiàn)在起，她就要和可愛的少年時代訣別了，永遠(yuǎn)地訣別了。她不能指望任何人的幫助，在她面前，是刀山，是火海，全要她單槍匹馬地闖過去……

幾天之后，孟薇把母親的骨灰埋葬在郊外的公墓里。這天，天色陰沉得可怕，蒙蒙細(xì)雨下個不停，好像她的淚水永遠(yuǎn)流不干似的。陰風(fēng)慘慘的墓地里，一塊塊東倒西歪的墓碑，看不見一個人影。她跪在埋葬母親遺骨的泥水里，哭得死去活來，幾乎昏厥過去。

“孟薇，不要太難過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接著一把雨傘把她遮住了。

孟薇吃驚地回過頭，站在身后的原來是她的班主任老師。她一下?lián)涞桨嘀魅蔚膽牙?，像見到了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她哭得更傷心了。

“我全都知道了，孩子！”神情悲哀的女教師像母親似的把孟薇摟在懷里，溫存地捋了捋她沾滿雨水的頭發(fā)，“你要堅強些，孟薇，人死了是哭不活的?，F(xiàn)在最要緊的是考慮自己今后的出路——”

孟薇眼淚汪汪地望著慈母般的班主任。

出路，孟薇是思考過的，而且一直是這幾天縈回腦際的問題。她一連幾次到海洋大學(xué)打聽爸爸的消息，可是除了一張張冷冰冰的面孔，沒有人能告訴她確切的消息，甚至連孟凡凱關(guān)押在何方也無從打聽。家，她從小在那里長大的溫暖的家，早已不復(fù)存在，那幢舒適的小樓已經(jīng)貼上了封條，留給她的只有樓梯底下一間不到四平方米的黑洞洞的貯藏間，里面勉強容得下一張單人床……不過，在這人生的十字街頭，這顆飽嘗人間辛酸的年輕的心，還沒有對生活完全絕望。眼前還有一線光明，促使她本能地抑制內(nèi)心的悲痛，決定要堅強地活下去。

“老師，不瞞您說，像我目前的處境，唯一的出路只能寄托在上大學(xué)上。我反復(fù)考慮過，反正再過幾天大學(xué)就要開學(xué)，管他分配到什么地方，我只要有個落腳的地方就行。至于將來，我現(xiàn)在還考慮不到那么遠(yuǎn)，過一天算一天……”孟薇止住了啜泣，鼓起勇氣，向班主任談起她今后的打算。她清楚不過地記得，幾天前，對，就是媽媽去世的頭天晚上，她是從班主任那里知道自己考上了大學(xué)的。

班主任轉(zhuǎn)過臉去，默不作聲，臉上露出極為凄惶的神色。她挽著孟薇的胳膊，心事重重地走出公墓。在她們即將分手的時候，這位心地善良的女教師終于開口問道：“孟薇，你在本市還有什么親戚嗎？”

孟薇疑惑地瞅著憂心忡忡的班主任，機械地?fù)u了搖頭。

“外地呢？”

“沒有，一個也沒有。我原來有個姨媽，前年也去世了。是得癌癥死的。”孟薇回答。

班主任嘆了口氣?！拔荫R上要離開這里?！彼У馗嬖V孟薇，“這個學(xué)校我也待不下去了。在許多問題上，我跟他們的看法有分歧。他們看我不順眼，我也看不慣他們那一套。算了，不說這些了，到哪兒都一樣，只是我擔(dān)心你……”班主任說到這里，喉嚨哽塞，眼圈也紅了，似乎有難言的苦衷。

“老師——”孟薇心里一陣發(fā)熱，她激動地握著班主任的手，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我很快就要走了，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以后我們很難有機會見面了?！卑嘀魅螑蹞岬赜檬掷碇限濒W角一綹柔發(fā)，深情地說，“孟薇，你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在這個時候，廉價的安慰是多余的，不過我還是有幾句話要和你講?！彼龔娨肿?nèi)心的悲痛，暗示地提醒她的學(xué)生，“生活的道路是坎坷不平的，尤其是對你來說，今后可能還會遇到許多不順心的事情。我希望你堅強起來，任何時候都不要灰心失望，不要喪失生活的勇氣。記住，好孩子，你一定要記住我的話……”

她再也無法講下去了。孟薇依戀地目送著班主任老師的背影在視線里消失。她分明看見，班主任扭頭離開的時候，掏出手帕掩面哭泣了。班主任的心里似乎有難以訴說的苦衷，但究竟是什么呢？她始終猜不透。

生活很快把答案告訴了這個天真幼稚的女孩子。不久，高等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都寄給了那些幸福的同學(xué)，唯獨孟薇似乎被人們遺忘了。她哪里知道，她的名字已經(jīng)用飽蘸濃墨的黑筆從新生名冊里輕輕地抹掉了，像抹去了一顆微小的灰塵……不知是誰還在旁邊加了一行小注：“該生各門功課成績優(yōu)秀，因其父在押，據(jù)調(diào)查為里通外國的危險分子，經(jīng)上級指示，撤銷該生的錄取資格。但口頭上不得將上述情況通知本人。”這份權(quán)威性的結(jié)論連同孟薇的試卷，據(jù)說完好地保存在她本人的檔案袋里，只是若干年后由于某種原因不幸燒毀了，使人們無法核查。

幾個月以后，T城和外省的許多大學(xué)正在忙著辦理一年一度的新生入學(xué)時，孟薇的鄰居卻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失蹤了。孟凡凱所在的東南海洋大學(xué)財務(wù)處也發(fā)現(xiàn)孟凡凱的女兒很久沒有來領(lǐng)取生活費。這個消息曾經(jīng)引起一場騷動，不過過了一段時間，人們尋找她的熱情逐漸冷淡下來，就像一塊投進(jìn)池塘的石子，濺起一片漣漪，不久又恢復(fù)了平靜。

沒有人知道她的行蹤，也沒有人去留心打聽她的消息，她像一粒平凡的塵埃從地球上消失了，從人們的記憶里消失了。

大約過了幾年，在一個落日黃昏的碼頭上，有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子畏畏縮縮地走到售票窗口，買了一張輪渡的船票。她在一只磨損得很厲害的破書包里掏了很久，找出了剛好夠一張船票的幾枚硬幣，那大概是她僅有的全部財產(chǎn)了。她在穿過很長的搖搖晃晃的跳板時，隨手把那只舊書包扔進(jìn)跳板下面的大海里，不過當(dāng)時沒有人注意這個有點兒反常的動作。

輪渡是定時往返T城和一水之隔的一個漁港的，中間要經(jīng)過水深流急的一道寬闊海灣。當(dāng)小火輪載著百十個旅客突突地破浪前進(jìn)時，誰也沒有留心那個女孩子的舉止。她起初在底層的艙房盤桓了一會兒，接著又爬上舷梯來到上面一層客艙，有人仿佛見到她佇立船舷向漸漸遠(yuǎn)去的T城凝望了很久，直到那一片沿著海岸延展的樹木和樓房，消失在濃郁的暮靄中，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不一會兒，輪渡靠岸，旅客們蜂擁而出，但是那個女孩子始終沒有露面。

只是第二天黎明，小火輪上的清潔工打掃艙房時，在船尾的甲板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沾滿泥漿的、分明是女式的舊布鞋，那個清潔工看了一眼，就彎下腰，厭惡地用手拾起鞋，順手扔進(jìn)了黎明前的大海。

“呸！”他撣了撣手，沖著泛起一個很小的水圈的海面……

4

時間，在充滿歡愉的笑聲中，飛瀑流泉般地逝去了……

一輪潔白無瑕的明月，在絮狀的白云間穿行。輕柔的海風(fēng)徐徐吹來，輕輕拂動著孟薇的裙子和披在脖子上的紗巾。她雙手抱膝，一動不動，安詳?shù)刈谠鹿鈳r上，溶溶的銀輝籠罩著她那苗條婀娜的身軀，仿佛一尊古希臘名家雕塑的大理石像，面對著夜色寧靜的大海出神。

在她腳下，動蕩不安的浪濤跳躍著千朵萬朵雪白的浪花，節(jié)奏分明的波浪像歌聲，像一曲綿長的旋律輕輕撥動她的心弦。她神思恍惚，在靜謐的海空中翱翔、消失，以至不復(fù)存在。但是她的靈魂卻在戰(zhàn)栗，一陣輕微的、痛苦的戰(zhàn)栗，伴隨著一股深沉的哀愁。

她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三年漫長的歲月，她在月光島上可以說過得十分愉快、幸福、無憂無慮。雖然她時常感到困惑，以為自己做了一場無休無止的夢，但這畢竟是剎那間的感覺。梅生像兄長似的對她無微不至地體貼、照料，海狼老爹和漁民們的真誠相待，使她心靈的創(chuàng)傷漸漸愈合了。也像許多對生活并不奢望、易于滿足的人一樣，對過去不幸遭遇的記憶開始淡薄了。她深沉地愛上了月光島，愛上了島上的新生活。

每當(dāng)落日黃昏，她常常陪伴梅生攀上月光巖，用燈光驅(qū)散黑暗和死亡；實驗室里，她協(xié)助梅生進(jìn)行征服死亡的實驗，整理論文，復(fù)核實驗數(shù)據(jù)，在這方面他們的配合默契，使實驗的速度大大加快了。當(dāng)然作為一個女性，孟薇的出現(xiàn)使梅生的生活發(fā)生了根本改觀，她把自己細(xì)膩、深沉的感情傾注在料理日常家務(wù)的瑣事中……

他和她，內(nèi)心深處都在培植著愛情的幼苗，但誰也沒有表露出來。他們默默地期待著，不聲不響地期待愛情種子的萌蘗。他們只盼望這種恬靜、和諧的生活永遠(yuǎn)繼續(xù)下去，誰也不離開誰，永遠(yuǎn)在一張桌上吃飯，一同攀登月光巖，一起肩并肩地眺望大海中壯麗輝煌的落日……誰也不來打擾他們。

他們想得多么天真?。?/p>

海狼老爹出海歸來，給梅生捎來一封信，他看著看著，眉頭皺了起來。

“誰來的信？”孟薇雙手泡在洗衣盆里，抬頭問。

梅生把信遞給她，憂心忡忡地說：“局里決定取消月光島的燈塔，因為這條航線來往船只不多，沒有必要設(shè)專人看守?zé)羲?/p>

孟薇輕輕地“啊”了一聲，用圍裙擦擦手，接過信來，瀏覽了一遍。

他們的心情突然沉重起來。

按說，局里的來信是合乎情理，在某種程度上是令人高興的。信中除了通知梅生做好移交工作的準(zhǔn)備，還對他今后的工作做了妥善的安排。也許是為了糾正多年來對梅生使用的不當(dāng)，航運局為他爭取了一個難得的機會，允許他參加出國留學(xué)生考試，而且告訴他，出國考試一個星期后在T城的東南海洋大學(xué)舉行。他必須提前報到，辦理各種手續(xù)。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梅生一時沒了主意，“我不去了，讓他們另外給我找個別的工作，大學(xué)、科研單位都行……”他靠著墻，雙臂抱在胸前，嘟囔著說。

“你說了些什么呀？！”孟薇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屋外的繩子上，用責(zé)備的眼光瞥了他一眼。

“我……”梅生低頭不語了，他的腳在地板上毫無目的地踢著。

“多難得的機會，爭取都爭取不到，怎么可以放棄呢？”孟薇說。

“可是你——”梅生抬起眼睛瞅了一眼站在門旁的心愛的姑娘，心情矛盾極了。

“你不用為我擔(dān)心?！泵限陛笭栆恍?，寬慰他說，“海狼老爹前些日子說，漁村想辦個夜校，給漁民上課，學(xué)習(xí)文化，問我樂意不樂意當(dāng)教員。你如果能考上，我就搬到漁村那邊去。我想，這個工作我總是可以勝任的?！彼室庹f得很輕松，但是梅生看得出來，她內(nèi)心的痛苦并不亞于自己。

“不，我不能把你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月光島上。要走，咱們一起走！”梅生突然漲紅著臉，鼓起勇氣把藏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我早就考慮過了，咱們回家鄉(xiāng)去。家鄉(xiāng)熟人多，找一個工作并不困難。那里山清水秀，風(fēng)景優(yōu)美，咱們每天騎著自行車一塊兒上班，回到家，一塊兒進(jìn)行咱們的實驗……”他沉浸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幻影中，眸子里閃動著幸福的光芒。

孟薇閉上眼睛，臉上泛起少女的紅暈。她的心怦怦直跳，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像電流迅速傳遍她的全身。也許這就是愛情的魅力吧，她不知道。她希望梅生張開雙臂，把她摟在懷里，這時候哪怕是死在他的懷抱里，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梅生仍在滔滔不絕地描繪他對未來的憧憬，不曾理會姑娘的心情，他見孟薇沒有吱聲，不由得問：“你說呢，孟薇？”

孟薇羞澀地瞥了他一眼，臉紅得更厲害了。

“不，無論如何不能這樣想?！背烈髌蹋限比粲兴嫉卣f道，“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思，你這樣考慮都是為了我?！彼椭^，手摸著辮梢，深情地說，“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你不能為我做出這樣大的犧牲。你的事業(yè)還剛開始，路還長著哩。你的研究成果是屬于全人類的。拯救千千萬萬不幸夭折的人，是你的神圣職責(zé)。你怎么能夠不想想這些，為了兒女情長而貽誤自己的遠(yuǎn)大前程呢……”孟薇說到這里，又怕梅生誤解了她的意思，又親昵地靠在他的肩頭上，低聲耳語道，“梅生哥，你放心走吧，我等你，等你一輩子……”

梅生的眼睛濕潤了，他無法反駁孟薇句句在理的話，感激地把孟薇摟在懷里，第一次吻了她。“薇，你太好了。”他喃喃地說。

離別的日期終于來到。臨走的這天，海狼老爹一大早就領(lǐng)著他的老伴兒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他就高聲大喊：“孟薇，我給你找了個伴兒，你就不會悶得發(fā)慌了。”

海狼老爹的老伴兒五十出頭，硬朗的身子骨，烏黑的發(fā)髻，看上去像是四十來歲的樣子。她一見孟薇就親昵地拉著孟薇那纖巧的小手，上下打量，一面對海狼老爹說：“咱們要是有這么個閨女該多好……”

孟薇羞得滿臉緋紅。這時，梅生聽見屋外的熱鬧聲，從房內(nèi)迎了出來。

“虧你想得出來！”海狼老爹啐了老伴兒一口。

孟薇心里一動，想起一個念頭，就對海狼老爹的老伴兒說：“要是老媽媽看得起我，就收下我這個干女兒吧。”

話音未落，海狼老爹的老伴兒甩拳頭在海狼老爹背上報復(fù)了幾下，“怎么樣？死老頭子！”她興高采烈地說。

海狼老爹捋著胡須，哈哈大笑起來，“瞧你美的，還有個干女婿哩！”說罷，他拉著梅生的手，似乎在問：“對吧？”

孟薇被老人說得不好意思起來，扭頭跑進(jìn)了房間。梅生心花怒放地望著未婚妻的背影，當(dāng)著海狼老爹夫妻倆的面，宣布了他倆的決定：他考試回來就和孟薇在月光島上舉行婚禮。他們鄭重地請海狼老爹作為長輩主持婚禮，還邀請全村的漁夫和他們的女人統(tǒng)統(tǒng)來歡度這個喜慶的良辰。

“好，好極了！”海狼老爹滿臉堆笑，額上溝壑似的皺紋完全舒開了。

雖然離別的時間是短暫的，至多半個月考試就會結(jié)束，但接踵而來的是曠日持久的分離，也許三年五年，甚至更長。想到這些，孟薇的心像針戳似的一陣陣緊縮、疼痛。她有點兒悲觀地預(yù)感：她擔(dān)心自己脆弱的神經(jīng)受不住這樣漫長的煎熬，她甚至懷疑自己虛弱的身體能否堅持這樣茫茫無期的等待……

梅生提著一只皮箱，踏上漁輪的甲板。海狼老爹拉響了沉悶的汽笛。孟薇的心被嗚咽的笛聲撕碎了。她拼命地咬著嘴唇，抑住內(nèi)心的悲痛。漁輪加大了馬力，在船尾掀起了旋轉(zhuǎn)翻騰的浪花。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孤獨感，淚眼汪汪地望著船上的梅生，仿佛漁輪狠心地把她的心上人搶走了似的，忍不住掩面痛哭起來。

梅生的心也碎了。他第一次領(lǐng)悟到生離死別的痛苦。他扶著船舷的鐵欄桿，隱隱聽見孟薇的哭泣聲。他后悔自己不該輕率地離開月光島，更不該離開心愛的姑娘。他淚水盈眶，不住地?fù)]手，一面高聲地喊：“薇——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孟薇哭得更傷心了……

從此，她失魂落魄似的，每天傍晚都獨自跑到月光巖上，癡癡地坐在懸崖邊上，默默凝視大海；有時候背靠著孤零零的燈塔，望著月亮和星星出神；她等待著，焦急地等待著，望穿了雙眼……

漁輪當(dāng)天下午三點多鐘靠了T城碼頭。梅生和漁夫們一起在碼頭附近的一家飯館里用了一頓便餐。他們約定，十天以后，梅生仍在這兒和他們碰頭，搭船返回月光島。如果有事，可以委托海狼老爹在化工倉庫工作的表弟代為傳遞信函。海狼老爹隨即把表弟的地址告訴了梅生。

看見時間不早，梅生急忙叫了一輛出租汽車。當(dāng)他從海狼老爹的手里接過皮箱，和船上的漁夫一個個握手告別時，海狼老爹意味深長地囑咐道：“別忘了，快點回來！”

“我們還等著吃喜酒哩！”不知是誰補充了一句，接著大伙兒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梅生卻沒有心思和他們開玩笑。他的耳畔一直縈回著孟薇嚶嚶的啜泣聲，這聲音使他肝腸欲斷，他朦朧地感到自己也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從離開月光島的一刻起，他就這樣考慮。然而當(dāng)他坐上出EN7P9hxs3MOoCQiXAUicrg==租汽車，直奔東南海洋大學(xué)時，他的思想又開始被即將到來的考試占據(jù)了。離開月光島愈遠(yuǎn)，他對于出國留學(xué)的愿望就愈強烈，現(xiàn)在任何人也無法撲滅他要獨占鰲頭的欲念了……

出國留學(xué)生辦事處設(shè)在海洋大學(xué)主樓的三層，梅生爬上螺旋形的樓梯，匆匆推開沉重的木門，時鐘剛剛敲了五點，離下班只有一個小時了。

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埋頭收拾桌上亂七八糟的登記表格。一個鬈發(fā)的滿臉雀斑的中年婦女，沒完沒了地抱著話筒談?wù)撟蛲淼囊粓鍪裁措娪?。梅生忐忑不安地把畢業(yè)證書和通知單遞給那個女人。她不耐煩地白了梅生一眼，繼續(xù)對著話筒又說又笑，足足過了五分鐘，才把臉轉(zhuǎn)過來。

“你怎么這么晚才來報到？”她瞥了一眼梅生的通知單和畢業(yè)文憑，不耐煩地問。

“對不起，我離這兒很遠(yuǎn)，交通很不方便，是剛剛趕到的……”梅生連忙解釋。

“再晚半個小時，就要取消你的資格了！”她扭動著肥胖的身軀，仍然怒氣沖沖地說，接著又怒氣沖沖地把梅生的證件擲在桌上。幸好她挑不出更多的毛病，待到發(fā)作完畢，她拉開抽屜，扔給梅生一張登記表，“填吧，每一項都要填清楚，我們還要核實調(diào)查的！”她用肥胖的短指頭敲著桌面，那種盛氣凌人的口氣，使人立刻想起警察訓(xùn)斥犯人。

梅生沒有計較這些，他靠著辦公桌的一角，掏出了鋼筆。

登記表列舉的項目通常是可以想象的。它是鐵面無私的法官，使每個人在它面前無從隱瞞任何秘密、任何隱私。這上面的每一項都有極其豐富、寓意深長的潛臺詞。千萬不要小看這張薄薄的、面目清秀的白紙，它是考核的依據(jù)，晉升的憑證，一個人的命運甚至整個家族的枯榮盛衰何嘗不操縱在它的手里。它像影子一樣忠誠，時時刻刻伴隨著你，無論你走到天涯海角，它總是形影不離……不過梅生絲毫沒有這樣的感受，他的經(jīng)歷和家族實在不能再簡單了。他迅速越過許多對他來說是空白的欄目，刷刷地寫著。當(dāng)筆下出現(xiàn)“有配偶否，姓名，年齡，工作單位，家庭成員”的欄目時，他手中的筆不由得停住了。

他幾乎不假思索，立即填上了“孟薇”這個親切的名字。他把自己內(nèi)心全部的愛，熔鑄在這個神圣的表格內(nèi)，莊重地把他生活的秘密第一次向社會公開。他特別注明他們不久就要舉行婚禮，仿佛他不是在填寫登記表，而是向人們發(fā)送結(jié)婚請柬。他接著鄭重地告訴這位公正無私的法官，他的岳父就是在押的孟凡凱?？茖W(xué)家的良心不容許他有絲毫的隱瞞，他坦蕩地寫上了他們的關(guān)系，并且把從孟薇那兒聽來的情況，簡要地做了說明。

他像是完成了一篇學(xué)術(shù)論文，從頭至尾瀏覽一遍，改正了幾個字，自己覺得滿意了，這才遞給坐在對面、已經(jīng)很不耐煩的那個女人。

“我們還要核實調(diào)查的！”她掃了一眼登記表，像是不放心地又一次提醒梅生。

“沒有事了吧？”梅生準(zhǔn)備走了。

“等一等！”那個女人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突然把梅生叫住，“你的通信地址為什么不填？”她指著登記表，氣洶洶地問道。

“我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住宿的地方……”

“那不行，這么多人，有事情上哪兒找你們？”

大概是這個胖女人的嗓門實在使人受不了，坐在另一張辦公桌旁的一個年輕姑娘同情地轉(zhuǎn)過身來，給梅生出了個主意：“你填上你家的地址也可以嘛！”

“對了，我在本市還有個臨時通訊處?！泵飞蝗幌肫鸷＠抢系谋淼?，就把這個地址填寫在登記表上，讓他們有事從那兒轉(zhuǎn)給他。

十天緊張的考試，旋風(fēng)似的過去，眼看到了和海狼老爹約定的時間，但是梅生的歸期卻因故推遲了。

梅生提交的學(xué)術(shù)報告是關(guān)于生命復(fù)原素的論文，這項重大的科研成果在學(xué)術(shù)界引起了空前未有的震動，也受到當(dāng)?shù)夭簧僦耸康淖⒛?。一夜之間，這個默默無聞的大學(xué)生，突然成為T城上空一顆燦爛的明星。許多大學(xué)和研究所紛紛邀請他做學(xué)術(shù)報告，電臺、電視臺的記者把他包圍住了……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梅生擺脫了記者的追逐，獨自溜出了旅館。他決定讓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松弛。

燈火輝煌的大街，像一條繁忙的燈光的河流。他隨著擁擠的人流信步來到全城最繁華的鬧市，在一個個擺滿五光十色商品的櫥窗前徜徉。驀地，他的目光被櫥窗里面一件件式樣新穎的女式服裝吸引住了。他的心頭像觸電似的一動，向一家百貨公司走去。

他這才想起他和孟薇的婚禮。十幾天來，他壓根兒把這件事丟到腦后去了，他沒有采辦一件結(jié)婚用品，也沒有給孟薇買一件結(jié)婚禮物，甚至連封短短的信也沒有寫。他懊悔至極，簡直無法原諒自己。

他走進(jìn)一家裝飾著五顏六色霓虹燈的百貨公司。這里商品多，顧客也多。梅生像一尾魚在人流中游動，當(dāng)他在櫥柜包圍的空間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在一排專售服裝的柜臺前站住時，已經(jīng)擠得滿頭大汗了。

他像長頸鹿似的伸長脖子，在貨架上搜索他的獵物。他的眼睛被各種顏色、質(zhì)地和不同式樣的女式服裝弄得眼花繚亂。他的商品知識實在太貧乏了。他左顧右盼，想找位售貨員參謀參謀，給孟薇挑選幾套合適的衣服。這時，離他不遠(yuǎn)的一位顧客和女售貨員的對話，鉆入他的耳膜。

“孟老，你買點兒什么？”這是女售貨員的聲音。

“啊，您還在這兒工作。”說話人的聲音不高，咬字有些含混不清。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兒都是女式服裝，我要這些有什么用……”他說得很慢，話語中包含著無限的傷感，“這陣子女式服裝花樣倒真不少，可惜我的孩子……”

說到這兒，他突然停住了。

那個女售貨員一陣唏噓。過了一會兒，聽見她小聲問對方：“您女兒還沒有音信嗎？”

對方?jīng)]有立即回答，沉吟片刻，喃喃地回答：“這么久了，怕是沒有什么指望了……”

“您甭著急……”女售貨員正想安慰幾句，幾個顧客擁上來，她又忙著應(yīng)付了。

女售貨員和顧客的對話，在嘈雜喧鬧的大廳內(nèi)斷斷續(xù)續(xù)傳入梅生的耳鼓。他起初沒有在意，甚至可以說沒有引起任何反應(yīng)。而且他的前后左右盡是出出進(jìn)進(jìn)的男人和女人，使他無法看清那個顧客的模樣?？墒钱?dāng)女售貨員走到他的對面，這一番對話仿佛重新回響在他的耳畔，他這時腦子一亮，像是把每句話都仔細(xì)加以推敲，揣測它的含意似的，這樣一想，他的情緒突然變得亢奮起來。

“那個人是誰？他的女兒怎么啦？”他問女售貨員。

女售貨員一愣，疑惑地瞅著面前的這個顧客，她見梅生并無惡意，這才嘆了口氣說：“嘿，甭提了，他還是個有名的大教授哩！前幾年不知道捅了什么婁子，進(jìn)了監(jiān)獄，前幾天才放出來?；貋硪彩前状?，老伴兒早死了，一個獨生閨女也失蹤了……”

“他姓什么？”梅生的心臟差不多快要蹦出喉嚨口，急促地問。

“姓孟呀！”她回答。

梅生這時再也顧不上細(xì)問了，他來不及和女售貨員道謝，扭頭向大門沖去。他發(fā)狂似的推開擋在前面的顧客，高聲喊著：“等一等，孟教授，等一等！”

百貨公司里的顧客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驚訝地東張西望，面面相覷，那個女售貨員更是目瞪口呆，她還以為自己一言不慎，又給孟教授帶來了麻煩哩。

事態(tài)的進(jìn)展如同驚險小說一樣離奇、巧合，令人難以置信。

這天晚上，孟教授室內(nèi)的燈光徹夜未熄，不時傳來一陣爆發(fā)性的笑聲。梅生和他的老師，不，應(yīng)該說是和他未來的岳父孟凡凱暢談了整整一個通宵。他們彼此有多少話要相互傾訴啊，三包“大前門”抽完了，又沏了兩遍茶，他們?yōu)檫@次意外重逢興奮到了極點。這一老一少像孩子一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當(dāng)孟凡凱教授聽說梅生用生命復(fù)原素救活了自己的獨生女兒時，不禁老淚縱橫，緊緊擁抱著未來的女婿，不知道用什么言語才能表達(dá)他的喜悅……

“老師，我一直疑惑不解，孟薇也時常記掛這件事，他們憑什么給你安上個里通外國的罪名？”梅生疑惑不解地問。

孟教授回答得也很巧妙，他把半截?zé)燁^掐滅，嘴角浮現(xiàn)一絲嘲弄的微笑，道出了一番石破天驚的妙語來。

“我研究了一輩子自然科學(xué)，自信多少還懂得一點點科學(xué)研究的方法論，那就是詳細(xì)地、大量地占有第一手資料，確鑿無疑的實驗數(shù)據(jù)，然后從中推導(dǎo)出令人信服的科學(xué)結(jié)論。我想，不僅是我，幾乎每個從事科學(xué)研究的人，都要毫無例外地遵循這個原則。這是鐵的原則?！彼?xí)慣地摸了一下滿頭銀發(fā)，深邃的目光一直射到梅生的心底，“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這條原則在另一種場合是不適用的。至少在我們生活中的某些角落，人們卻遵循另外一條相反的原則。他們首先制造駭人聽聞的結(jié)論，然后再根據(jù)這個結(jié)論去尋找大量的證據(jù)。不過他們卻要讓你自己的嘴去編造符合他們口味的材料，在你寫的文章、書信、日記甚至早已被你忘卻的談話中，他們像高明的考古學(xué)家，可以從中發(fā)掘各種印證這個結(jié)論的材料，于是這個結(jié)論，就叫作鐵證如山了……”

孟教授告訴梅生，七年前他在巴黎參加國際海洋學(xué)術(shù)會議。有一次會議休息的時候，孟教授沿著寬敞的回廊散步，忽然瞥見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有個年輕的外國人在東張西望，臉上露出驚慌不安的表情。孟教授好奇地迎上去，用英語和他對話，對方苦惱地?fù)u搖頭，嘴里咿里哇啦地說個不停，顯然他不懂英語。孟教授就改用法語和他談話，這個外國人仍然連連擺頭，雙手不停地比畫，像是有什么非常緊急的事情。孟教授見對方焦慮不安的神情，心里暗暗著急。他四下張望附近有沒有譯員，但此刻代表們都紛紛離開，回廊一帶只剩下他和這個穿著打扮都挺奇怪的外國人。孟教授百般無奈，只得搜腸刮肚，把他懂得的五種語言輪番試了試，對方仍然像啞巴似的。正在一籌莫展，這個外國人忽然冒出幾句世界語來。孟教授年輕的時候自學(xué)過幾年世界語，長久不用，大半忘光了。他聽出這個外國人懂得世界語，就用笨拙的世界語和他談了起來。原來鬧了半天，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是非洲一個國家的王子，他和幾個保鏢第一次到巴黎閑逛，走迷了路，大概是昨天晚上的宴會使他肚子不適，他此刻為找不到廁所而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熱心腸的孟教授聽罷一笑，就領(lǐng)著這位王子穿過回廊，到王子需要的地方去。哪里想到，他就因為這事而被送進(jìn)了監(jiān)獄。

“那他們?yōu)槭裁从职涯惴懦鰜砹四兀俊泵飞鷨枴?/p>

“你大概最近沒有看報紙吧？”孟教授苦笑著說，“這位王子前不久同他的父親來我國訪問。他對那天在巴黎鬧的笑話大概印象太深，所以對我這個中國老頭子還有點兒印象，一下飛機，他就和接待他的外事部門指名要見他的中國好朋友。他當(dāng)然不會想到，為了他，我蹲了七年監(jiān)獄，家破人亡……”

屋子里沉默下來。孟教授的目光停留在墻上的一張全家合影的大幅照片上，那是十年前國慶節(jié)的留念，他和他的夫人并肩坐著，在他們中間是笑容滿面的孟薇，她笑得那樣天真，那樣開心，像一朵盛開的紫羅蘭。

孟教授的眼睛濕潤了……

5

海上起了霧，白茫茫的、濃煙般的彌天大霧……

太陽隱沒了，海鷗蜷縮在礁石的縫隙和荒涼的沙灘上，不住地戰(zhàn)栗。

游艇在大霧彌漫的海上穿行，它走走停停，忽快忽慢，唯恐碰上隱沒在濃霧中的暗礁和可怕的漩渦。艇首上，梅生和孟教授一站一坐，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前方。雖然無情的大霧擋住了視線，使他們看不清百米以外的景物，但他們的眼睛仍然睜得大大的，不能再大了。

游艇向月光島駛?cè)ァＴ谶@個時刻，他們倆都保持沉默，沉浸在人生最幸福的激流中。生離死別給心靈帶來的創(chuàng)傷和痛苦，屈辱和悲憤在心里郁結(jié)的積怨，這時都隨著激蕩的海浪一去不復(fù)返了。他們倆一個想到久別重逢、死而復(fù)生的愛女，一個想著生死與共、情長誼深的情人，這兩種不同的愛，把這兩代人的生命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象即將來到的歡樂場面，在他們的眼前，大霧似乎消失了，生活的陽光，明媚的、燦爛無比的陽光，灑滿他們的身上和心頭。

月光島的輪廓終于影影綽綽地看見了，燈塔、月光巖、樹木……在乳白色的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似遠(yuǎn)似近。梅生興奮地站在船頭上，一面向孟教授指指點點，一面指揮艇尾的水手向什么地方靠岸。

游艇掉轉(zhuǎn)船頭，開足馬力，向海灣駛?cè)?。它?jīng)過那幢石頭房子窗下的巖岸，向岸邊幾株亭亭玉立的棕櫚樹靠攏。

驀地，梅生向孟教授遞了一個驚訝不安的眼色。就在游艇駛過石屋的一剎那間，梅生發(fā)現(xiàn)臨海的那扇窗戶緊緊地關(guān)上了。他們急忙跳上岸去，但沒有任何人來迎接他們。海狼老爹，他的老伴兒，還有他們的孟薇，一個人也沒有。月光島在大霧中沉默著，木然地凝視著這兩個踏上海島的不速之客。他們像是踏進(jìn)了洪荒時代的荒島……

“孟薇——”

“薇兒——”

他倆不約而同驚恐地喊叫著，但回答他們的是悠遠(yuǎn)的、悲哀的回聲，從月光巖的石壁，從黑森森的叢林中連續(xù)反射過來……

梅生第一個沖進(jìn)房里，門半掩著，空無一人。當(dāng)他從他的臥室走進(jìn)隔壁孟薇的臥室──那間實驗室改作的小房間時，他驚呆了。

一切都恢復(fù)了原樣，像三年前孟薇初來時一模一樣。那間孟薇的臥室，重新布置成一間嚴(yán)謹(jǐn)?shù)膶嶒炇?，鋪著雪白床單的操作臺，鑷子、鉗子、解剖刀擦得锃亮，井然有序地躺在那只磨損得很厲害的鐵盤子里；培養(yǎng)熱帶螞蟥的玻璃缸，在桌子中央靜靜地臥著，依然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貯藏藥品的柜子回到原來的位置，靠墻立著。梅生記憶中孟薇的臥室，她在這里度過了三個春秋的臥室，那張木板拼成的單人床，一張臨窗的小寫字臺，還有梅生用石塊壘成的堆放雜物的石桌，像夢境似的消失了。孟薇的衣服、被褥，甚至連她的小圓鏡子、梳子和漱口杯，一切一切，都無影無蹤了，就好像月光島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孟薇這個人一樣，孟薇也從未住過這間房子，在這兒生活了三年……

梅生像被雷擊似的一陣暈眩，他勉強靠在門板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到哪兒去了？會不會搬到漁村去了呢？”孟教授吃驚地望著臉色蒼白的梅生，輕聲地問。

梅生半信半疑地點點頭，默默地和孟教授走到門外。他的腦子這時像一團(tuán)亂麻，幾乎喪失了思維的功能。房內(nèi)的變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實存在的。他當(dāng)然考慮過孟薇也許會到漁村小住些日子，和海狼老爹的老伴兒做伴，這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絕對不會把她的臥室重新改變成這副模樣，也不必把她的衣物全部帶走，仿佛她是下決心不再回來似的。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么？會不會發(fā)生什么意外呢？

滿腹疑團(tuán)的梅生茫然地走著，沿著一條通向漁村的小路，這條橫貫島嶼的小路他不知走過多少遍，但這一回卻感到如此陌生，仿佛是初次來似的。孟教授跟在他的后面，不時氣喘吁吁地歇息著，最后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還沒有到嗎？”他不安地問。

梅生心里納悶極了。他們已經(jīng)不停地走了一個小時，按說早該進(jìn)了漁村，至少可以看見海島西部十幾間疏疏落落的房子了。但是腳下這條滿是沙石的小道漸漸消失了，他們的雙腳分明踩在松軟的沙灘上，隔著濃密的大霧，梅生和孟教授幾乎同時聽見海浪拍岸的聲音。

梅生霍地站住，驚恐地回過頭來，對孟教授說：“奇怪，咱們已經(jīng)走過了，漁村應(yīng)該在那邊?！彼蛩麄冏邅淼姆较蛑噶酥浮?/p>

“沒有看見什么漁村哪？”孟教授喃喃地說。他的臉色由于驚駭變得難看極了。

他們像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只，繼續(xù)漫無目標(biāo)地走著，可是橫在眼前的除了濃密的霧障，就是難以穿行的熱帶叢林。漁村消失了，不留痕跡地消失了。

“我再也走不動了，梅生?！泵辖淌谝黄ü勺诘厣希檬秩嘀[脹的腳，他的臉上大汗淋漓，顯出十分痛苦的樣子。

梅生神情恍惚地停住了。他抬頭向前望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座屹立在月光巖頂?shù)臒羲?，竟直挺挺地聳立在他的前面不到五步遠(yuǎn)的地方。他們是怎樣走到這兒來的，居然攀登了四百七十級石階，他完全記不清了。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心煩意亂，像是被人捉弄似的喊叫起來。

孟教授昂起頭，吃驚地望著他的學(xué)生。驀地，他從地上躍起，兩眼瞪得像銅鈴似的，大驚失色地指著頭頂?shù)奶炜?，怪聲怪調(diào)地叫嚷：“瞧，那是什么？”

他們同時看見一個不曾見過的怪物在天空緩緩移動。那是一只酷似臉盆形狀的怪物，周身發(fā)出刺眼的綠光、黃光，邊緣有金紅色的火焰噴出。它一面迅速旋轉(zhuǎn)，一面向天頂移動，隱約還可以聽見沉悶的隆隆聲。

“UFO！”孟教授頭一個驚呼起來。

“飛碟！”梅生的心怦怦直跳。他睜圓眼睛注視著在天頂移動、愈來愈小的怪物，足足看了五分鐘，直到它在天際完全消失……

當(dāng)他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一下子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剛剛還是大霧迷漫、混沌一片的月光島，此刻萬里晴空，碧海澄波，像水洗了似的清晰地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似乎有誰暗中施展了魔法。孟教授的舉動更加使他驚詫不已。他發(fā)現(xiàn)他的老師席地而坐，手里拿著不知哪里來的兩封信，此刻，他戴上眼鏡，拆開其中的一封，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信哩！

這一切都令人不可思議，梅生懷疑自己的神智是不是有些錯亂了。

“這是哪兒來的？”梅生蹲下來，不解地問。

孟教授似乎沒有聽見，他把看完的頭一封信默默地遞給梅生，接著又拆開了第二封。

梅生的手哆哆嗦嗦地接過信，定了定神，目光在信紙上移動。他的心情緊張到了極點。

這是一張公文紙潦草書寫的公函，信文不長：

梅生同志：

我們榮幸地通知你，在本屆招收出國留學(xué)生的考試中，你的成績和提交的論文均是令人滿意的。不過，你的社會關(guān)系是令人遺憾的，它將會成為影響你繼續(xù)深造的不可逾越的障礙。出于對你的關(guān)心，為國家選拔人才，我們再三和你所在工作單位有關(guān)部門商洽，建議你對這一問題慎重考慮，權(quán)衡利弊。如果你同意上述看法，請迅速函告我們，時間還來得及。

此致

敬禮

留學(xué)生辦公室

××年×月×日

梅生剛把信看完，孟教授大叫一聲，雙臂向空中揮動，嘴里不住地喊著：“薇兒，我的薇兒，你不能這樣，爸爸還來不及看你一眼，你就這樣走了……”接著，老教授歇斯底里地仰望天空，絕望地號叫著，那種痛苦的表情簡直叫人受不了。

“孟教授，您怎么啦？”梅生驚慌地上前抱住孟教授，唯恐他失足跌到懸崖下面。

“她走了……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回來了……”孟教授傷感地用手捂住眼睛，顫抖著聲音說道。

“誰……誰走了？”梅生感到脊梁一陣發(fā)冷，他連忙從孟教授手里奪過那封信。當(dāng)他的目光接觸到信文第一行時，他的呼吸急促，一股熱血沖上他的頭頂。

他克制著自己，原來這是孟薇留給他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親愛的梅生哥：我心里有好多好多話要向你說，可是來不及了，我等不到你回來了。再過一小時零五分鐘，我就要永遠(yuǎn)離開月光島，離開地球，到那個遙遠(yuǎn)的星球上去。我永遠(yuǎn)也不能和你見面，不能和你一起分擔(dān)生活的艱苦與歡樂，想到這些，我又忍不住掉淚了。

從你離開月光島，我一直等你，從早到晚，聽著窗外的潮水嘩嘩地漲起，又悄悄地落下。望著月光巖上的月兒，從東方升起，又在西方降落，就這樣盼呀，等呀，等著你回到我的身旁……

這些日子，我做了許許多多美麗的夢。月光島上的漁夫們也和我一樣，做了許許多多美麗的夢。你知道嗎？這些天他們忙極了，女人們用木薯和椰子釀酒，男人們鉆到海底摸海參，捉鮑魚，找干貝，有的人還潛水去尋找美麗的珍珠……你知道他們在忙什么嗎，你一定想象不出，他們是在為我們的婚禮做準(zhǔn)備哩！

我打心底愛上了他們，月光島上的漁夫們，你不會嫉妒吧。他們的心地多善良，多正直，簡直像水晶一樣純潔。將來在你出國留學(xué)的日子里，我就和他們搬到一起住，教他們認(rèn)字，教他們唱歌，和他們一道出海打魚……

梅生哥，我就整天這樣陶醉在自己編織的夢里，自己欺騙自己，麻醉自己。我對生活并無過分的奢求，我也絕不會對他人的生活有絲毫不利的地方，我天真地幻想，社會的強者對我這樣的弱者該會寬宏大量，讓我茍且偷生，在這個孤島生活下去……

海狼老爹回來了，一個人孤零零地來到我這兒。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不祥的預(yù)感，是的，我承認(rèn)，我是個感情脆弱的人，我的心已經(jīng)被社會無情地蹂躪過，脆弱得經(jīng)不住任何微小風(fēng)浪的折磨。你沒有回來已經(jīng)使我大大失望，海狼老爹帶回的這封信更是打碎了我的幻想，把我推入痛苦的黑暗深淵……

請不要責(zé)怪我吧，梅生哥，我絕不是神經(jīng)錯亂，胡思亂想，我懂得生活嚴(yán)酷的現(xiàn)實，我親身經(jīng)歷過這種摧殘心靈的折磨。我不是不敢為父親辯護(hù)，也許他罪孽深重，咎由自取，應(yīng)該永遠(yuǎn)沉淪地獄。雖然我始終不敢相信這點，可是他的女兒——我，怎么能承擔(dān)他的罪過，永遠(yuǎn)無法擺脫這種洗刷不掉的恥辱，哪怕死過一次，也不能擺脫厄運呢？

梅生哥，嚴(yán)酷的現(xiàn)實又要降臨在你的頭上了，我看懂了這封來信的含意，是的，我不怪罪寫信給你的人，我理解他們的心，善良的好心，他們的確是出于對你的關(guān)心。而我，你最親愛的孟薇卻不能眼看著你因為我的牽連，影響你的一生，你的事業(yè)，你的前程。不，不能，哪怕我死一千次，我也不能讓你為我犧牲，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梅生哥，其實我應(yīng)該滿足，當(dāng)我冷靜下來的時候，我這樣想。我感謝你繼承了父親的事業(yè)，也感謝你用生命復(fù)原素救活了我。這令人難忘的三年，你留給我的美好回憶足以補償我過去的辛酸，我該知足了，不能貪得無厭地獲取我不該得到的幸福。在這永遠(yuǎn)訣別的時刻，我只有一個心愿，我希望你把這項科學(xué)研究繼續(xù)下去，拯救千千萬萬不幸的男人、女人和可愛的孩子，我想，父親身陷囹圄也會感到莫大的安慰。

梅生哥，永別了，但不要以為我會走上絕路，重蹈覆轍。當(dāng)然我曾經(jīng)萌生過這個愚蠢的念頭，我偷偷擺脫了時刻不敢離開我的老媽媽——海狼老爹的老伴兒，跑上了月光巖，可是，就在我縱身跳下去的時候，老媽媽從背后抱住了我，我欲生不能，欲死不能，只好悲傷地號啕大哭……

“孩子，我們都知道了！”不知什么時候，海狼老爹和許多漁夫都趕來了，他們一個個怒不可遏，眼里噴射出憤怒的火焰，對我的遭遇十分同情。海狼老爹對我說：“孟薇，我的女兒，跟我們走吧，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這兒！”

我疑慮重重地望著一個個皮膚黝黑、面容善良的漁夫，他們眼里充滿信賴、同情的目光，似乎都在期待著我的回答。

“你們？到哪兒去？”我小聲地問。我的心里十分惶恐，不明白海狼老爹說的是什么含義。

他們大概猜出了我的疑慮，互相望著，會意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忽然，海狼老爹用一種我不懂的語言和大家說了些什么，他們互相商量了一會兒。他們說話的內(nèi)容我完全不理解，但從他們嚴(yán)肅的表情可以判斷，他們商量的是件十分重大的事情，而且和我有關(guān)。

過了片刻，大家贊同地點點頭，臉上露出非常高興的表情，有人甚至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來。

海狼老爹走到我的身邊，他又用我們習(xí)慣的語言對我說道：“我的女兒，我現(xiàn)在要坦率地告訴你，我們都不是地球人，我們更不是漁夫。你也許聽說過，在距離地球很遙遠(yuǎn)的宇宙空間有一顆美麗無比的天狼星，那就是我們的家鄉(xiāng)。我們是自由的天狼星人。我們?nèi)鍌€天狼星人自由組成了一支考察隊，我們都是對地球生活有著濃厚興趣的科學(xué)家和大學(xué)教授?！彼f罷，把站在我周圍的漁夫們，不！是天狼星人，一一向我做了介紹，他們的名字都長得出奇，我簡直無法記住。不過我好容易記住了老媽媽的名字，她叫契阿伯勒宮格爾斯特卡爾瑪咪，是天狼星上首屈一指的地球生物藝術(shù)史的專家。

我驚訝極了。海狼老爹，不，他是著名的天狼星科學(xué)院院士，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便主動向我解釋，他們在地球上考察了十年，收集了大量的極為豐富的資料。經(jīng)過實地考察，他們推翻了天狼星人過去沿襲下來的對地球人的傳統(tǒng)看法——據(jù)說那是十萬年前他們的一位先哲所作的結(jié)論，那位先哲認(rèn)為地球人是比天狼星人更高級、更文明、進(jìn)化程度更高的、偉大的生物群。

“我們尊重偉大的先哲，但他的結(jié)論是我們無法接受的。”這位老院士嚴(yán)峻地說，“所以我們要馬上回去，把我們觀察的結(jié)果告訴我們的同胞，他們是非常樂于接受新思想、新見解的。”

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不禁好奇地問：“你們認(rèn)為地球人如何呢？”

“請你原諒，當(dāng)著你的面講也許是不禮貌的。”這位老人突然歉意地說，“在我們看來，地球人還未最終脫離動物的狀態(tài)，野蠻！愚昧！自私！偏狹！虛偽！懦怯！殘暴！粗野！……”他一連說了十幾個最難聽的字眼，我不由捂住耳朵，為我們地球人受到這樣大的侮辱羞愧萬分。

也許是為了擺脫這種尷尬局面，好心的老媽媽向她的丈夫使了一個眼色，責(zé)備道：“你何必當(dāng)著她的面說這些！”接著她轉(zhuǎn)臉對我說，“女兒，你甭生氣，他并沒有指某一個地球人，這僅僅是一種哲學(xué)上的、理論上的概念而已……”

“不，好媽媽，你不必解釋了?！蔽依氖?，說道，“真理一開始總是不容易被人接受的……”

他們聽見我這樣說全都滿意地點點頭。

梅生哥，以后的事情我就不必和你細(xì)談了，時間來不及了。我接受了他們的邀請，和他們一道飛向遙遠(yuǎn)的天狼星?，F(xiàn)在大霧已經(jīng)籠罩了月光島，那是他們的飛船正在著陸，再過一刻鐘，我們就要乘這艘來自天狼星的飛船永遠(yuǎn)離開地球，我們留在地球上的一切痕跡也將隨著飛船的離去自動消失。

永別了，他們正在呼喚我。梅生哥，我希望你答應(yīng)我最后一個請求：忘掉我，自己堅強地活下去。要記住，科學(xué)需要你獻(xiàn)身……

?。★w船快起飛了，我要走了。

終身愛你的薇

于月光巖上

梅生沉默了。

他手里緊緊捏著孟薇的信，長久地仰望著萬里碧空。那里有一只兀鷹展翅慢悠悠地旋轉(zhuǎn)，自由地翱翔。幾朵白色的云彩凝固不動，像睡著了似的。不知名的熱帶花朵在巖縫里怒放，隨風(fēng)散發(fā)陣陣幽香；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沙灘，唱著安詳?shù)拇呙咔＿@一切仿佛告訴他，地球從來是這樣和諧、美好，似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梅生望了神思恍惚的孟教授一眼，用手搖了搖他的胳膊，“孟教授，我們回去吧！”他口氣堅決地說。

“那她……她呢？”孟教授不曾睡醒似的，嘟囔著。

“走了，她走得好！”梅生咬著嘴唇，頭也不回地沖下了月光巖。

他跑得飛快，燈塔、月光巖、孟教授，以及往事的回憶都遠(yuǎn)遠(yuǎn)甩在他的背后了……

（本文首發(fā)于《科學(xué)時代》1980年第1—2期）

①地質(zhì)年代最后一紀(jì)第四紀(jì)的早期。當(dāng)時生物的面貌更新，已有95％以上跟現(xiàn)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