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世界科幻”來自美國科幻小說名家羅伯特·西爾弗伯格(RobertSilverberg,1935年1月15日—)。西爾弗伯格大學(xué)時便開始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1956年獲雨果獎最有潛力新作家獎后,更是作品不斷,仿若一臺寫作機器。20世紀(jì)60年代,他投身新浪潮科幻小說的創(chuàng)作,探索人類孤立及追求卓越的主題,先后寫出了《荊棘》(Thorns)、《借體者》(Passengers)、《夜翼》(Nightwings)、《內(nèi)心垂死》(DyingInside)、《瓦倫丁君王的城堡》(LordValentine'sCastle)等佳作,這些作品讓他數(shù)次斬獲星云獎、雨果獎、軌跡獎、坎貝爾獎等科幻大獎。2004年,美國科幻奇幻作家協(xié)會授予他“科幻大師”稱號。
本篇作品寫于1955年,是西爾弗伯格職業(yè)作家生涯前夕的作品,發(fā)表于1956年8月的《神奇宇宙》(FantasticUniverse)。在計算機尚被當(dāng)作科學(xué)實驗技術(shù)的年代,西爾弗伯格已經(jīng)開始推演其給音樂藝術(shù)可能帶來的變革。近七十年來,這篇“預(yù)言”不斷被各國的期刊、書籍收錄。而在AI創(chuàng)作音樂已成事實的今天,閱讀本文另有一番特別的感觸。
我不否認,是我銷毀了麥考利的電路圖設(shè)計。各位,我也從來沒否認過。當(dāng)然是我銷毀的,而且是出于明確且實際的原因。我犯下的重大錯誤其實是沒在最開始就把一切考慮周全。起初,麥考利把電路圖拿給我時,我沒有太在意,當(dāng)然更沒對它重視到本應(yīng)有的程度。我顯然犯錯了,可那時我很無奈。當(dāng)時我正費心應(yīng)對老科爾夫曼,根本沒空去思索麥考利電路到底真正意味著什么。
如果科爾夫曼沒有冒出來,我肯定會仔細研究那個電路,且一旦預(yù)見所有潛在的影響,我肯定會把電路圖扔進焚化爐里,甚至把麥考利也一并丟進去。我并不是有意針對麥考利,眾所周知,他是一個聰明的好孩子,是我們整個研究部門里最聰明的腦袋瓜之一。而這也正是他的問題所在。
這個家伙上午來找我時,我正在為下周要處理的貝多芬《第七交響曲》勾勒電路圖表。我為曲子添加了一些用來取悅老路德維希的超聲波——當(dāng)然了,老路德維希未必能聽見這些超聲波,但他應(yīng)該能感覺到。我對自己的這個詮釋非常滿意。不同于某些其他的合成器詮釋者,我不認為改動樂譜是必要的。我相信貝多EbFj5SgGG6DjbFq8uKqfcg==芬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修補他的交響曲并不是我該做的事。我所做的只是通過加入超聲波來強化它。超聲波不會改動任何實際的音符,但會使樂曲氛圍有種不同的感覺,而那正是合成樂偉大的藝術(shù)勝利。
麥考利進門時,我正在為第二樂章選擇頻率,挺發(fā)愁的,因為那段樂章很莊重,可又不是特別莊重。當(dāng)時,他手里拿著一沓紙,我立刻意識到他要說的事有些重要,因為沒人會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去打斷詮釋者的工作。
“我研發(fā)出了一種新電路,先生?!彼f,“是基于2261年那個有缺陷的肯尼迪電路研發(fā)出來的?!?/p>
我知道肯尼迪——一個天資聰穎的孩子,和眼前這位麥考利很是相像。他設(shè)計出了一種電路,可以讓交響樂的合成幾乎像吹口琴一樣容易??勺罱K沒能成功——在電路過程中,某樣?xùn)|西搞砸了超聲波,聲音成品相當(dāng)糟糕,簡直不堪入耳,我們也一直沒找到解決的辦法。約一年后,肯尼迪失蹤了,從此杳無音信。所有年輕的技術(shù)人員都喜歡擺弄他這個電路當(dāng)作消遣,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尋得個中奧秘。而現(xiàn)在,麥考利成功做到了。
我看了看他畫的電路圖,又抬眼看了看他。他靜靜地站在那里,英俊又睿智的臉平靜如水,只等著我向他提問。
“這個電路能對音樂進行各方面的詮釋,對嗎?”
“是的,先生。你可以把合成器設(shè)定成你想要的任何美學(xué)藝術(shù)風(fēng)格,它會按照你的指示運行。你只需設(shè)定美學(xué)坐標(biāo)——非常之便捷,之后合成器將會為你處理其他所有的詮釋工作。但這并不是我這個電路的真正目的,先生?!彼p聲說道,好像在隱藏他想提醒我這件事,“只要稍作修改……”
他這句話是沒機會說完了,因為那時科爾夫曼沖進了我的工作室。我從不鎖門,一方面是因為沒有誰會無故直接闖進來,另一方面遵循了我的心理分析師的建議,他說緊鎖的房門會影響我的感受力,降低我詮釋作品的美學(xué)潛力??茽柗蚵瓦@么進來了。也正因如此,麥考利免遭一難,因為他一旦把當(dāng)時的話說完,我肯定會當(dāng)場把他和他的電路焚燒殆盡。
對熱愛音樂的人來說,科爾夫曼這個名字如雷貫耳。他看起來八十多歲,如果他的老年病醫(yī)生非??孔V,九十多歲了也說不定。他是一位偉大的鋼琴演奏家,名氣曾經(jīng)如日中天。但凡對前合成器時代音樂史稍有了解的人肯定都聽說過他,就像知道帕格尼尼或霍洛維茨,或歷史上任何其他藝術(shù)大師那樣。我們對他充滿敬畏。
然而如今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卻是一位衣衫襤褸、憔悴不堪的高個子老人。他沖進我的房門,直奔合成器而去。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合成器此刻在我辦公室朝北的整面墻上閃耀著誘人的金屬光澤。而科爾夫曼將一根比胳膊還粗的棍子砸向了這個價值一百萬信用點數(shù)的電子裝置。就在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時,麥考利迅敏地沖過去,從他手里奪走了棍子。我全程站在辦公桌后面,目瞪口呆。
麥考利隨后把他拉到我面前。
我瞪著這名叛徒猶大。
“你這個老反動分子,”我說,“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會因破壞賽博設(shè)施而被罰得精光的——你懂嗎?”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他用一種粗啞低沉的喉音說道,“等你們的機器徹底接管音樂,我也就死了?!?/p>
他摘下破舊的帽子,露出滿頭白發(fā),好多天沒刮胡子的臉上布滿了僵硬的白色胡茬。
“我叫格雷戈爾·科爾夫曼,”他說道,“我想你一定聽說過我?!?/p>
“科爾夫曼,那個大鋼琴家?”
他點了點頭,即使發(fā)生了剛才的那一切,他還是顯得很從容?!笆堑?,科爾夫曼,前鋼琴家。你們和你們那些機器奪走了我的性命?!?/p>
霎時,他沖進來后我心中堆積的所有仇恨——對任何賽博破壞者的仇恨——都煙消云散了,在這位老人面前,我感到愧疚和謙卑。當(dāng)他再次開口時,我驚覺自己身為一位音樂藝術(shù)家,對老科爾夫曼有一種使命。無論你們怎么看,我仍然認為之后我所做的事全都是正確的。
“即使在合成音樂成為最主流的音樂呈現(xiàn)方式之后,”他說道,“我仍然堅持了許多年的音樂會演奏??傔€是有人想看真人彈鋼琴,而不是看著技術(shù)員把磁帶塞進機器里。但我沒法一直這樣戰(zhàn)斗下去?!彼麌@了口氣,“過了一段時間,所有去現(xiàn)場聽音樂會的人都被扣上了反動分子的帽子,我也接不到演出預(yù)約了,便開始以教學(xué)為生??蓻]什么人想學(xué)怎么彈鋼琴,有幾個人出于古董研究的原因跟著我學(xué)過一陣兒,但他們成不了藝術(shù)家,他們只是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玩票。他們沒有藝術(shù)動力。你和你的機器扼殺了藝術(shù)!”
我看了看麥考利的電路,又看了看科爾夫曼,感覺有什么一下子砸中了我。我收起了貝多芬的樂曲圖表,今天不可能有什么工作進展了,而且如果科爾夫曼看到它,事情會變得更糟。麥考利依然站在那里,等著向我闡釋他的電路。我知道那對他很重要,但我感覺自己對老科爾夫曼更虧欠,便決定先處理老科爾夫曼的事。
“過會兒再來。”我對麥考利說,“我很想和你討論你這個電路帶來的潛在影響,但我得先和科爾夫曼先生好好聊一下?!?/p>
“好的,先生?!丙溈祭衩總€技術(shù)員面對上級領(lǐng)導(dǎo)時都會變成的聽話木偶那樣離開了。我把他拿給我的文件整齊地收在了桌角??刹荒茏尶茽柗蚵吹剿鼈?,即使這些文檔只是他所憎恨的機器的一種象征。
麥考利走后,我示意科爾夫曼到舒服的氣墊椅上落座,他帶著他那一代人特有的對過度舒適的厭惡坐了下來。我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使命——得讓這位老人過得更好。
“我們誠摯地邀請您來為我們工作,科爾夫曼先生?!蔽椅⑿χ_口,“像您這樣具有偉大天賦的人……”
他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眼里充斥著怒火,“為你們工作?我恨不得看到你們和你們的那些機器粉身碎骨!你,你們這些科學(xué)家,你們扼殺了藝術(shù),現(xiàn)在又想來收買我!”
“我只是想幫你?!蔽艺f,“從某種程度上說,既然我們影響了你的生計,那就該對你做出些補償。”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更冷峻地盯著我,半個世紀(jì)以來積攢的怒火正燃燒著。
“那,”我說,“就讓我來演示一下,合成器本身是一種多么偉大的樂器?!蔽以跈n案柜里翻找出了我們在1969年演奏過的霍恩施泰因《中提琴協(xié)奏曲》的磁帶,這是一部嚴(yán)謹?shù)氖趔w系音樂,可能是有史以來要求最高、最難演奏的樂曲。對合成器來說,仿制這首曲子音符的難度和仿制施特勞斯的任何一首圓舞曲一樣,但一名人類中提琴手要是想傳達出霍恩施泰因的音樂思想,則需要三只手及一只像大象那樣能抓握琴弓的鼻子才行。我啟動了合成器的播放功能,把磁帶放了進去。
音樂驟響??茽柗蚵傻囟⒅桥_機器。偽中提琴在音階體系中上下舞動,老鋼琴家使勁辨認著曲目。
“霍恩施泰因?”他最終不可置信地問道。我點了點頭。
我能看到他內(nèi)心即將爆發(fā)的沖突。多年來,他積攢了足夠多的對我們的恨,因為我們淘汰掉了他的藝術(shù)。但此刻,我卻向他炫耀了合成器的用途,彰顯了它的存在意義——它可以合成人類演奏不了的作品??茽柗蚵鼰o法調(diào)和內(nèi)心雜糅的思緒,此刻的他顯得掙扎又痛苦。他幾乎顫抖地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您這是要去哪兒?”
“離開這里。”他說,“你們這群魔鬼?!?/p>
他步履蹣跚地走向門口,我也就放他這么離開了。這位老人太可憐了,但我想我能幫到他,讓他重回音樂界。畢竟,不管怎么說,尤其是在經(jīng)歷麥考利事件后,你們都無法否認我對音樂的忠誠。
我停下了貝多芬《第七交響曲》的工作,把麥考利的電路圖收了起來,隨后叫來了幾個技術(shù)員。按照計劃,首先得找出科爾夫曼的鋼琴老師是誰。他們立即拿出了參考書目,鎖定了一個名字——已經(jīng)去世了將近六十年的戈特哈德·凱勒曼。幸運之神很眷顧我們,中央系統(tǒng)能夠?qū)Υ鏅n定位,給了我們一盤2187年斯德哥爾摩國際音樂大會的舊磁帶,凱勒曼在那次會議上就“踏板技術(shù)的發(fā)展”進行了簡要發(fā)言。磁帶里沒什么別的令人興奮的東西,我們對發(fā)言內(nèi)容也并不感興趣,而是把凱勒曼的語音拆分成了不同音素,分析后重新排列,而后評估,最后輸入合成器里,錄制成了磁帶。
一段用凱勒曼的聲音構(gòu)成的新演講生成了,是一份質(zhì)量尚可的摹本。這足以騙過科爾夫曼,因為他已經(jīng)半個多世紀(jì)沒有聽到他老導(dǎo)師的聲音了。一切就緒,我派人把科爾夫曼找了過來,他比上次顯得更加蒼老和憔悴。
“怎么還來煩我?”他問道,“怎么就不能讓我平靜地死掉呢?”
我沒理會他的質(zhì)問?!奥犅犨@個,科爾夫曼先生。”我打開開關(guān),凱勒曼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了出來。
“你好,格雷戈爾?!笨茽柗蚵黠@嚇了一跳。我利用錄音時事先安排好的停頓空檔,問他是否能辨認出聲音。他點了點頭,既害怕又惶恐。老天保佑我這樣做不會適得其反。
“格雷戈爾,你是我最悉心教導(dǎo)的學(xué)生,而我當(dāng)初最苦口婆心教導(dǎo)你的,是必須始終保持靈活性。盡管藝術(shù)本身是不變的,但技術(shù)必須不斷變化。可你聽進去我的話了嗎?并沒有?!?/p>
我想科爾夫曼已經(jīng)意識到我們做了什么了。他的臉色現(xiàn)在蒼白得可怕。
“格雷戈爾,鋼琴已是一種過時的樂器?,F(xiàn)如今有一種更新型、更偉大的樂器供你使用,而你卻否認它的偉大。這種美妙的新型合成器能夠做到鋼琴能做的一切,甚至超越了鋼琴。這是一種質(zhì)的進步?!?/p>
“行了,”科爾夫曼說,他的眼神中閃爍著奇怪的光芒,“把那臺機器關(guān)掉?!?/p>
我伸手關(guān)掉了播放鍵。
“你非常聰明?!彼麤_我說,“我估計你是用你的合成器為我準(zhǔn)備的這段小演講?!?/p>
我點了點頭。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臉頰上的肌肉在微微抽動。我看著他,不敢說話。
最后他說:“好吧,你成功了。你用這種愚蠢而夸張的方式讓我動搖了?!?/p>
“我沒懂。”
之后他又一次沉默了,仿佛在和某種內(nèi)在力量交流。我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正上演著極其強烈的沖突。他似乎看不到我,眼中盯著的是一片虛無。我聽到他用另一種語言咕噥著什么,停頓一下后,又搖了搖他那顆蒼老的腦袋。最后,他低頭注視著我說:“說不定值得一試。也許你用凱勒曼的聲音所說的話是真理。也許你很愚蠢,但我比你還愚蠢。在我本該和你聯(lián)手的時候,我卻頑固得只知道反抗。我本該是第一個學(xué)會用這種奇怪的新樂器創(chuàng)作音樂的人,而不是跑來譴責(zé)你。笨蛋!白癡!”
我估計他所說的最后那兩個詞指的是他自己,但也不一定??傊?,我已經(jīng)見識到這個人的偉大之處了——他愿意承認錯誤,然后讓一切重新開始。
我之前并沒指望過他會合作,我想要的只是消除他的敵意。但他屈服了。他承認了錯誤,并準(zhǔn)備重新開始規(guī)劃他的整個職業(yè)生涯。
“從現(xiàn)在開始學(xué),還不晚?!蔽艺f,“我們可以教你?!?/p>
科爾夫曼惡狠狠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讓我整個人打了個哆嗦。但我的欣喜無以言表。我為音樂贏得了一場偉大的戰(zhàn)役,而且贏得輕而易舉。
為了精通合成器技術(shù),他接受了一段時間培訓(xùn)。我給他派去了我最好的下屬,那可是我精心培養(yǎng)來接替我位置的人。在此期間,我完成了我的貝多芬作品,演出也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然后我的工作內(nèi)容又回到了麥考利和他的電路。
種種狀況再次疊加到一起,致使我未能充分意識到麥考利電路帶來的威脅。我只知道,它更精細化,能幾乎完全消除音樂詮釋中的人類元素。但我已經(jīng)離開實驗室工作多年,以前的研究思維早沒了,我不再對任何類型的電路圖進行深入研究,也不會嘗試在腦海里改進,企圖看它能有什么更大的用途。
我一邊檢查麥考利的電路,一邊讓思緒飄散,想著當(dāng)這個電路改造完善之后,我很可能就會失業(yè)了(因為到那時任何人都能創(chuàng)作出音樂詮釋,藝術(shù)技巧將不再重要)。這時,科爾夫曼拿著一些磁帶進來了。他看上去年輕了二十歲:臉龐干凈整潔、充滿活力,目光炯炯有神,那一頭濃發(fā)引人注目地肆意擺動著。
“我要再強調(diào)一遍,”他把磁帶放到我桌上,說,“我真是個蠢貨。我浪費了自己的生命。我本可以用這臺機器創(chuàng)造奇跡,而不是不停地在那個愚蠢的小樂器上敲敲打打。你看,我是從肖邦著手的。快播放它?!?/p>
磁帶塞進合成器的那一刻,肖邦的《F小調(diào)幻想曲》開始響徹整個房間。這匹疲憊的老戰(zhàn)馬我已經(jīng)聽過一千遍了,但此刻的感受是我從未有過的。
“這臺機器是我演奏過的最高貴的樂器?!彼f。
我看著他為這首樂曲繪制的圖表,雖晦澀潦草,卻煞費苦心。對超聲波的運用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在短短幾周之內(nèi),他就掌握了我花費十五年才積累出的精妙技巧。他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巧妙挑選的超聲波,雖然超出了人類的聽覺范圍,但并沒有超越人類的感知??茽柗蚵煤铣善骺梢詫⒁魳返捏w驗視野拓展到那些受限于前合成器時代簡陋樂器和錯誤聲學(xué)知識的作曲家們無法想象的卓越程度。
肖邦的音樂差點兒讓我落淚。我聽到的,與其說是以前熟知的肖邦寫下的實際樂章,不如說是合成器在超聲范圍內(nèi)演奏的無法聽到的音符。老人以匠人的技巧——不,應(yīng)該說是天才的手藝——遴選出了他自己的超聲波。當(dāng)這個由聲音組成的輝煌織錦圖中出現(xiàn)鋼琴的琴音時,我看見科爾夫曼驕傲地矗立在房間中央。
我感覺把合成器交到科爾夫曼手中,是我藝術(shù)生涯中最大的成就。相比于它,我的貝多芬交響曲和我其他所有的演奏都顯得毫無價值。
他遞給了我另一盤磁帶,是巴赫的《D小調(diào)托卡塔與賦格》,很明顯他最先著手的都是自己最熟悉的曲目。超級管風(fēng)琴的聲音從合成器中呼嘯而出,我們被狂暴的樂聲沖擊著。科爾夫曼就站在那里,聆聽著此刻肆虐的巴赫作品。我看著他,試圖把他和不久之前打算破壞合成器的那個衣衫襤褸的老頭聯(lián)系起來,但我做不到。
巴赫的音樂接近尾聲時,我又想起了麥考利的電路,想起了那一大群面無表情的英俊技術(shù)員,他們?yōu)榱耸购铣善鞲油昝?,一直在努力消除某個不完美的因素——人類本身。突然,我意識到自己得做點兒什么。
得禁止麥考利的電路,直到科爾夫曼去世,這一天也不會太久遠。這是一個出于純粹善意的決定。你們必須了解,我的動機真的就是這個。過了這么多年,科爾夫曼終于能沉浸在無上勝利的喜悅中,可如果他知道,不管他用合成器做什么,新電路都能比他做得更好,那會是致命性的打擊,他絕對無法承受。
第三盤磁帶是他自己放進去的,是莫扎特的《安魂曲》,他對聲音合成這一高難度技術(shù)的掌握令我驚嘆不已。不過,有了麥考利電路,機器就可以自行處理所有細節(jié)。
當(dāng)莫扎特的絕妙樂聲起伏升騰時,我拿出了麥考利交給我的圖表,發(fā)愁地盯著它看。我決定把它束之高閣,直到眼前這位老人去世。之后我會將它公之于眾,而那時我自己也會變得一無是處(但對像我這樣的詮釋者來說,這將是一種榮耀)。我將沉浸在平和寧靜的湮滅中,慶幸著科爾夫曼是在幸福中死去的。
先生們,這完全出于純粹的終極關(guān)懷,沒有摻雜任何惡意或反動情緒。我沒打算阻止控制論的發(fā)展,至少在那個時候沒有。
噢,我是在看清楚麥考利到底做了什么之后,才決定要這么做的。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做了什么,但我敏銳地捕捉到了。面對著腦海中的電路圖,我在這里加上一兩根電線,在那里改動某個觸點……霎時,所有的一切如雷般劈中了我。
一臺連接著麥考利電路的合成器不需要人類來為它的音樂詮釋提供美學(xué)指導(dǎo),這一點正是麥考利宣稱的。到目前為止,合成器能夠模仿任何自然界中存在或根本不存在的聲音音準(zhǔn),但必須由我們來控制音量、音色等所有構(gòu)成音樂詮釋的因素。但麥考利克服了這個問題,合成器自身就能處理完畢。同時,我還發(fā)現(xiàn),它能夠自行創(chuàng)作音樂。從零開始,不需要人類的任何幫助。不僅不需要指揮家,連作曲家都多余。合成器將能夠獨立于任何人類自行運作,可藝術(shù)本是人類才具有的功能。
明白了這一點后,我撕掉了麥考利的電路圖,把桌上的鎮(zhèn)紙塞進了我曾經(jīng)心愛的合成器的喉嚨,在一段高音C調(diào)的旋律中切斷了莫扎特的曲子??茽柗蚵@恐地轉(zhuǎn)過身來,但我才是那個真正感受到了恐怖的人。
我明白的,麥考利后來又重新繪制了他的電路圖,我也沒法阻止科學(xué)巨輪的前行。我感覺這一切都是徒勞。但在你們給我扣上背叛者的帽子并把我轟走之前,請再聽我說說:
藝術(shù)是智能生物才會具有的功能。一旦你們創(chuàng)造了一臺能夠創(chuàng)作原創(chuàng)音樂、能夠進行藝術(shù)行為的機器,你們就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智能生物。而且它比我們強大得多,也聰明得多。我們合成出了自己的接班人。
先生們,我們?nèi)急惶蕴恕?/p>
世界科幻名人堂
主持人:尾巴
歡迎進入《科幻世界》聯(lián)合世界頂級科幻行業(yè)雜志《軌跡》(Locus)獨家推出的科幻大師訪談專欄。本期讓我們走進羅伯特·西爾弗伯格的創(chuàng)作世界。
SFW:您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可謂著作等身,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也經(jīng)歷了多次轉(zhuǎn)變。您怎么定義科幻小說?您寫作的靈感又由何而來?
羅伯特·西爾弗伯格:我花了半個多世紀(jì)的時間,用我寫作的和編輯的作品來定義科幻小說。讀者可以在《科幻小說:101》(ScienceFiction:101),以及我的作品集《月相》(PhasesoftheMoon)中找到答案。能打動我的好作品,就是我的靈感。比如阿爾弗雷德·貝斯特(AlfredBester)、菲利普·K.迪克(PhilipK.Dick)、羅伯特·謝克利(RobertSheckley)、凱瑟琳·露西爾·摩爾(CatherineLucilleMoore)等的作品。我會分階段從這些作家身上,從我80多歲的生活中,從我讀到的所有東西中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
SFW:那您是怎么做到堅持寫作半個多世紀(jì)的,您如何看待自己的成就呢?
羅伯特·西爾弗伯格:我家中辦公的地方堆滿了我寫的東西。我有時候也在想,“這么長的年份,我是怎么一直寫出東西來的?”答案就是,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就這樣寫了這么久。
一開始我只是一名讀者和粉絲——準(zhǔn)確點說,是科幻書刊的粉絲。我還記得自己作為幻迷參加科幻大會及向默里·萊因斯特(MurrayLeinster)和約翰·坎貝爾(JohnCampbell)要簽名的感覺。至今我還留著1950年的《超級科學(xué)的驚人故事》(AstoundingStoriesof Super-science)的簽名版。所以,我從來不會讓羅伯特·西爾弗伯格趾高氣揚。但我也時常旁觀自己,想著“他真的在他夢想的領(lǐng)域取得了成就,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青春理想”。這種感覺說實話有些矛盾,雖然我不常想,但它確實存在。
SFW:可以說說創(chuàng)作精彩短篇的訣竅嗎?
羅伯特·西爾弗伯格:讓科幻短篇小說精彩的訣竅是,得讓角色沖突和解決之法同時到來。但我用了半個多世紀(jì)的時間來應(yīng)對這個挑戰(zhàn)。我知道要做什么,無論成功與否,我都會去做,成功就會自然而然到來。
SFW:您如何看待做一名堅持表達自我的藝術(shù)家和取得商業(yè)成功之間的矛盾?
羅伯特·西爾弗伯格:我也一直在錘煉平衡二者的復(fù)雜技巧。這種嘗試說實話挺瘋狂的,但雷·布萊德伯里(RayBradbury)在我開始寫作之前就做到了。《火星編年史》(TheMartianChronicles)就是一部藝術(shù)品般的成功科幻小說。當(dāng)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人們就說“小說死了”。但至今,主流小說仍存在著。雖然人們沒有創(chuàng)作出媲美《尤利西斯》(Ulysses)、《喧嘩與騷動》(TheSoundandtheFury)、《太陽照樣升起》(TheSunAlsoRises)的作品,但仍然有人在寫深刻感人的小說。只要思想還存在,優(yōu)秀的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就會繼續(xù),雖然打好這場戰(zhàn)斗的難度越來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