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多一輩子都在隨波逐流,所以他填了那份表,理由是他覺得那座城的名字就像他人生的寫照。
波浪。還挺好聽的。
三年后,他的審批下來了,波浪之城歡迎他的到來。
這是一場大型實(shí)驗(yàn),據(jù)說運(yùn)行了很久。這年頭稀奇古怪的實(shí)驗(yàn)太多了,維克多全都參加過,直到超過限制次數(shù)。藥監(jiān)局試藥員,十二天療程,報酬十萬元;臨床手術(shù)試驗(yàn),換電子胃,報酬二十萬元……他還沒死,簡直是奇跡。
工作人員給他打了劑麻醉,醒來后,他就躺在了波浪之城的新家中。身旁是一個陌生女人,穿著玫瑰色縐紗睡衣。后腦勺沉沉地疼了一下,他摸著后脖頸起身,用腳去找拖鞋,木地板的吱呀聲驚醒了女人。時間停滯,整個房間像全力憋了口氣,最后放聲大叫。
女人拉起被子捂住胸口,朝維克多扔來一切她夠得著的東西,枕頭、鬧鐘、杯子。他邊退邊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腰窩撞到桌角,一張門禁卡掉了下來,卡上還貼了條白紙,寫著:
從現(xiàn)在起,你們是夫妻,經(jīng)營一家熟食店,錢已經(jīng)打到你們的終端里了。
他查了瞳鏡,確實(shí)有一千元,標(biāo)著波浪城專用。他翻到背面,有一行更小的字:
這是一場普通的社會模擬實(shí)驗(yàn),為期一個月。
維克多把紙條遞給發(fā)瘋的女人,她接過去看了一眼后,全身松了勁,撒開棉被,重新癱倒在床上,似乎這才想起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特蕾莎三天沒跟維克多說過一句話,他覺得無可無不可,他和女人從來就沒什么緣分。他有過兩場失敗的婚姻,他和前一任妻子在比利牛斯山度假時散了伙,妻子從馬背上跌下來后,衣衫襤褸地追了半個小時,趕到馬廄時,維克多還沉迷在合成獸賭博里。他盯著瞳鏡里的畫面,雙眼無神,兩腿用力夾著馬肚子,嘴里一個勁地喊:加把勁呀,用翅膀上的嘴咬它!
妻子朝他的腳脖子狠狠咬了一大口,揚(yáng)長而去。
“你腳踝上的傷怎么來的?”第四天收工前,在賣出最后一份墨西哥碗后,特蕾莎指著維克多的腳問。這個問題洋溢著壓抑已久的熱情,她眼神火熱,好像從入城的第一天開始,她就注意到了維克多的腳傷,卻故意憋著,遲遲不問,直到此時此刻,再也忍不住了。
看著忽然神采奕奕的她,維克多不知所措。這個女人前幾天還很冷淡,床中央永遠(yuǎn)用枕頭堆著一道隔墻,睡前就躲在后面,像看罪犯一樣看他。
今天似乎一切都春光明媚,維克多回想了下,早上幾個客人多給了他一倍的小費(fèi)。下午他把一瓶橄欖油打翻在一位胖老人身上,老人不但沒發(fā)火,還拿手指蘸了點(diǎn)油放到嘴里,咂吧嘗了一大口,夸他們的橄欖油品質(zhì)上等,交換聯(lián)系方式后,愉悅離去。
“我去比利牛斯山旅游時,碰上一位遇難的女人,三條野狗困住了她,我沖上去幫她解了圍,這傷就是被其中一條野狗咬的?!本S克多這樣告訴她。
“你太勇敢了!”特蕾莎說,“疼嗎?”她眼里全是憐憫,似乎那條不存在的野狗也咬了她。
“疼。”維克多沒再說話,聳了聳肩,用這個動作表示疼又怎樣,那是他那時應(yīng)該做的。
“我以為你是那種男人……”特蕾莎低下頭。
“哪種男人?”
“就是那種,”她說,“生活過得一塌糊涂,卻覺得錯都在全世界的那種男人。”
維克多心想,是的,我就是那種男人。但他裝出受之有愧的模樣,低沉地說:“難道來這兒的不都是這樣的人嗎?”這是一句力度適中的自嘲,恰到好處的自謙,和他的英勇事跡結(jié)合起來,他就像一位走霉運(yùn)的落魄騎士,只不過剛好時運(yùn)不濟(jì),才不得已填了那張表,失志地來到這里,總有一天,他會東山再起。
這就是特蕾莎內(nèi)心所感受到的。她巴不得長出八條胳膊,像章魚似的,抱住面前這位受傷卻又克制的男人。
她抱住了維克多,輕輕地,然后用力地。她徒手捏出了一尊落魄騎士的銅像,套在維克多身上,輪廓不貼合也沒事,她的母愛會填充其間所有的空隙,讓它成為一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恼鎸?shí)整體,落座在她的心頭。
這就是她的快樂之所在。
維克多懷里箍著一位嬌弱的女子,心頭燥熱興奮,他從撒謊里獲得了快感,覺得自己在膨脹著,正從內(nèi)部撐滿那尊空心的騎士銅像。他從未設(shè)想過自己能扮演這樣一個形象。
這就是他的快樂之所在。
她不會告訴維克多,自己失手把擅自換了幻影牌義肢的兒子摔下了水,而她酗酒的前夫就立定在湖邊,像個懦夫,看著兒子和她的人生溺死在水中。就像維克多不會告訴她,自己去比利牛斯山是因?yàn)槟抢锏乃幈O(jiān)局還沒把他列入黑名單,而迷上合成獸籠斗賭,只是因?yàn)樗?jīng)贏過三百元。
他們快樂地抱在一起。
特蕾莎推倒了床中央用枕頭壘砌的城垛,邀請她的騎士進(jìn)了城。
今夜的波浪之城是快樂之城。
這一周,他們看身邊的人全是好人、善人。波浪之城很大,不知道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但陽光溫暖如故。維克多成了一位心懷壯志的熟食店老板,他親力親為,上房維修水塔,下廚研發(fā)新菜。他推出了日式拉面,一個中午賣出了三十份,他躊躇滿志地對特蕾莎說:“再整理整理廚房的物料擺放,精簡下制作流程,一個中午就能賣出五十份。”
雖然只是一場實(shí)驗(yàn),一場游戲,但維克多對她說:“人生也是一場游戲,我們不也一樣要認(rèn)真對待?”
他做拉面時,特蕾莎就靠在邊上看著他,崇拜又自豪。她決定聽從維克多的建議,先賺夠一萬元,再去城西區(qū)的街頭音樂會。據(jù)說那邊有一群歡樂的年輕人,而且越聚越多,他們唱歌舞蹈,說著各種故事,悲傷情事、唏噓往事、滑稽趣事,什么都有,但他們的述說都是開心的、釋懷的。
特蕾莎也想過去,找一個吵鬧的角落,把自己的往事喊出來,讓它永遠(yuǎn)地留在那兒,任憑眾人踩碎。但她今天決定帶維克多去另一個地方,她不確定能不能找到,但總要試試。
關(guān)店后,她拉著維克多往城南走,“我聽鄰居說,就在前面。”
“什么就在前面?”維克多問。
“等下你就知道了?!?/p>
他們在夜色中時快時慢,維克多用腳運(yùn)著一個易拉罐,朝垃圾桶射門,中了。他撐開雙臂,在無人的街道中歡呼慶祝,仿佛完成了一次帽子戲法。
“抱住我?!彼f。
他橫抱起她,輕盈地走在路上。街燈打下的兩道影子融到一塊兒,交叉成了一道十字架,映滿半條街。
“你指路。”
“好。”
他們到了市政廳。特蕾莎跳下來,邀他坐在階梯前?!暗鹊角宄块_門,我們就在波浪之城里結(jié)婚,還有……”她看了下瞳鏡的時間,“還有六小時,我們可以互相再了解下?!?/p>
他們有選擇性地拼湊自己的往事,說給對方聽。
“我以前是一名數(shù)學(xué)老師,教小學(xué)的?!本S克多說。
“我以為現(xiàn)在都用智能程序教了?!?/p>
“人教還是會更好點(diǎn)兒,孩子能看得到你眼里對知識的崇敬和熱愛?!?/p>
“我現(xiàn)在就是你的學(xué)生,教我點(diǎn)兒好玩的!”特蕾莎手捧臉頰,期待地望著他。維克多連接了兩人的瞳鏡,他們相對而視,共享面前的一片虛擬空間。水波柔動,他們置身在海底,一大群帶魚從他們之間穿行而過,螺旋狀地游向上空,像場海底風(fēng)暴。
一頭鯊魚迎面而來,魚群風(fēng)暴開枝散葉,變成一棵巨樹,透過鯊魚;撞向珊瑚群時,又抻成一張薄膜,包覆上去,蠕動前行。魚群就像一頭離散的巨獸,千變?nèi)f化,生機(jī)勃勃。
“每條魚只需遵守三條規(guī)則,”他說,“第一,緊隨其后;第二,保持左右等距;第三,保持前后等距。如此,魚群就能具備智慧生命的特征,涌現(xiàn)出各種形態(tài),這是數(shù)學(xué)里的自組織現(xiàn)象?!?/p>
魚群掉頭掠來,三千多只帶魚穿過維克多的全身,留下一雙熾烈的雙眼,盯著特蕾莎,她看到一團(tuán)死去已久的灰燼復(fù)燃了。
“你是因?yàn)閳猿止艠愕慕虒W(xué)法才落到這地步的。”特蕾莎說。他沉默著。她抓住他的手,“你是個有追求的人。”
維克多忽然生出一種坦白的沖動,他覺得自己不用再穿著那身銅皮了,也許他已經(jīng)是一名騎士了呢,撒謊也許能成真呢。
他說:“我的人生一直在隨波逐流,我是教師世家,我爺爺是教師,我爸是教師,我也是教師,最后一批教師。我一畢業(yè)就失業(yè)了,哪里偏僻落后我就往哪里走,祈禱那里還沒用上機(jī)器教師。當(dāng)然,我最后放棄了這個職業(yè),我覺得人生無望了,整天游手好閑。我也埋怨過這個世界,發(fā)誓要去報復(fù)社會,但我每次鉚足勁后又泄了氣……”
他住嘴了,緊張地看著特蕾莎。
她堅定地點(diǎn)頭,“說吧,我不會嫌棄你,我發(fā)誓。”
維克多繼續(xù)說:“我沾上了網(wǎng)賭,不可救藥地迷上了,然后我就到了這里?!?/p>
“我也一樣,我的人生也很糟?!彼f完,釋懷地笑了,“天亮就結(jié)婚,在這里結(jié),在外面也結(jié),我們一起走出這片黑暗?!碧乩偕聪蚓S克多,說:“天亮我們就結(jié)婚,然后一起去城西的音樂會,把一切往事喊出來,永遠(yuǎn)留在那兒。”
她靠在他的肩頭,街燈打下,他們的影子融成一座小山。這座小山又說了很久的話。
“我去上個衛(wèi)生間。”她說,從他身邊剝離開,蹦蹦跳跳地在街角拐了個彎,聲音悠揚(yáng)地傳來,“乖乖坐在那兒,可別跑?!本S克多就地躺下,閉了會兒眼,睜開,又閉了會兒眼,又睜開,東方燒開了一條紅縫,黎明到了。
特蕾莎卻還沒回來。
衛(wèi)生間可能太遠(yuǎn)。維克多重新閉上眼,打算睡會兒,等特蕾莎來了就會叫醒他。他用力地合住眼,死活不睜開。
會嗎?他忽然忍不住問自己,會嗎?她會回來嗎?
維克多原地騰起,一步跳下六級臺階,和來給市政廳開門的早工擦肩而過。她是不是看到了我的真面目,結(jié)果被嚇跑了?維克多跑向她消失的街角,拍著自己的腦袋,咒罵自己真是飄了。
他喊著特蕾莎的名字,路上零星的行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逮住路人,問有沒有看到過特蕾莎,路人先是平靜地看著他,眉頭越皺越重,最后臉也扭曲起來,氣急敗壞地掰開維克多的手,罵他是不是有病。
到了中午,他也沒找到特蕾莎,公寓沒有,熟食店里也沒有,其間他折返了市政廳三次,也毫無收獲。他在瞳鏡里給她撥去電話,無人接聽。
監(jiān)控!他跑去警所,將自己這十天來賺到的所有錢全部轉(zhuǎn)給了扮演警員的參試者,換到了十分鐘的查證權(quán)。
監(jiān)控上的她消失在了第一個街角。
畫面切換:她蹦蹦跳跳地走在一家珠寶店旁,貼窗看了會兒,又繼續(xù)往前走。
畫面切換:她走進(jìn)了一條小巷,這里通往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
畫面切換:便利店內(nèi),她上了趟衛(wèi)生間,買了兩瓶金酒,走了出來。
畫面切換:她走在歸路上,經(jīng)過一伙罵罵咧咧的人,她繼續(xù)往前走,一瓶金酒忽然從她手中脫落,在地上碎成殘渣。她掉頭朝向便利店,但又折回來,蹲在地上,看著碎渣發(fā)呆,一直發(fā)呆……
警員收走監(jiān)控屏,“時間到了。”維克多要去搶屏幕,一群安保將他架了出去,扔在地上,就像當(dāng)初護(hù)士們把試藥超過限制的他扔出門外,就像為了借錢網(wǎng)賭讓放貸人踹下樓梯轟到街上。
他又變回了曾經(jīng)的自己。躺在地上,他腦里滿是蹲在地上發(fā)呆的特蕾莎,好像此時此刻,她就蹲在旁邊,看著散裂成一攤玻璃碎渣的他。
今夜的波浪之城是痛苦之城。
維克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陰霾的,他獨(dú)守一張大床和一間空房,兩天了,特蕾莎依舊沒有回來,但他逐漸充滿了希望。
五分鐘前,胖老人給維克多發(fā)來自己去城西音樂會的照片,他光著膀子,手上揮著當(dāng)初那件沾滿橄欖油的襯衫,像個骨灰級的嬉皮士。維克多深受這種狂喜之情的感染后,忽然覺得肚餓難耐,起床給自己做了一碗精致的拉面,擺放在臺面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上三秒,眨一下眼,用瞳鏡拍了張照,給那胖老人回復(fù)過去。
吃完這碗面,她就會回來了。
維克多滿懷信仰回到熟食店,連干了三天活,午餐能出到七十碗拉面了,生意火熱。他剁菜時總覺得特蕾莎就在身后看著他,可當(dāng)他回頭時,那里依然空無一人,但她會回來的,維克多篤定。
今夜的波浪之城是希望之城。
他在陣痛中醒來,腦袋像心臟一樣跳動著。他扒了扒頭發(fā),抓住后腦勺,狠狠拽了下,手上有點(diǎn)兒黏。他借著窗外的燈檢查了下,像某種生物膠,手指一搓,又變成干燥的粉末揚(yáng)走了。
瞳鏡里彈出二十幾條未收短訊,都是特蕾莎發(fā)來的。他連忙點(diǎn)開。
一群裸露之人抱成一團(tuán)的照片,光線不足,分不出男女,下面寫著:
他們?nèi)旧狭穗姲a,一天二十個小時都要開著瞳鏡,活在虛擬世界里。
幾個滿臉血痂的人倒在墻根的照片,其中一人眼珠爆裂,另一人手抓一團(tuán)血糊,里面是張瞳鏡芯片,下面寫著:
他們在城里沒錢吃飯,餓得去搶錢,挖出了對方的眼球。
這樣凄慘的照片有很多,她在最后一條短訊里寫著:
我們也是這樣的人,來波浪之城的都是這樣的人。
維克多打出一行字:
特蕾莎,回來吧,我們一起去城西的音樂節(jié)。
他沒發(fā)出去,又全部刪了。
他此刻頭昏目眩,世界一片烏黑。他來回滑動那些照片和字句,陷入了麻木的深淵,他不是什么騎士,就是一只隨波逐流的轉(zhuǎn)蓬,一座破敗的舊教堂,以身上慘不忍睹的傷痕為榮。
隨波逐流。
波浪。
魚群。
他仿佛看見一群帶魚風(fēng)暴似的卷向自己。臨近了,才發(fā)現(xiàn)每條帶魚都是一個小人,一拃長,魚群中全是這樣的小人,魚群就是人群,他們麻木不仁,只聽從某聲呼哨的召喚,變成既定的群態(tài),游去設(shè)計好的方向。
他串想起一些事情。熟食店熱心的顧客,越聚越大的城西音樂節(jié),市政廳那里游手好閑的浪人,與他們擦肩而過的特蕾莎。他腦袋恰逢其時地痛了一下,像在肯定他的猜想。
波浪之城。
他明白了這是個什么實(shí)驗(yàn)。
維克多徹夜未眠,天一擦亮就趕去店里,他打出全日免費(fèi)的招牌,努力湊笑迎接早起的客人。附近街區(qū)聽說免費(fèi),笑盈盈來了一大幫人,看著他們由衷的笑容,維克多心底的堅冰慢慢融化,沸騰,變成喜悅的蒸汽。
積蓄得差不多了,該出發(fā)了。
他在下午關(guān)了店,熄掉瞳鏡,愉快地走向市政廳,走向特蕾莎消失的地方。
維克多等到入夜后,街上沒什么人了,才走進(jìn)城南的第一條街,他輕手輕腳,左顧右盼,像個潛入敵營的刺客。
市政廳就在前面,從那里切入三十六街,沿路直行,就能到第三大道,這是速度最快的法子,特蕾莎就消失在那附近。
幾道人影走來,背光,看不清面容,他們就在維克多的必經(jīng)之路上,他不想繞路,其他路線更加啰唣,人員雜亂。他貼墻往后跑了幾步,與來人們保持距離,喊道:“晚上好呀,你們今天過得怎么樣?”
來人沒說話,他又問了一遍。
“還成,馬馬虎虎吧。”其中一人回,“還有十天就結(jié)束了,二十萬,想想還挺激動?!?/p>
對方心情還不錯,他舒了口氣,大搖大擺和他們相迎,寒暄了幾句,離開,切入三十六街。他向第三大道走去。
空置的廠房區(qū)到了,他撬開側(cè)門,溜了進(jìn)去,離開大街應(yīng)該會少遇上些人。街燈照在裂成花樣的破窗上,像玻璃彩藝一般,又折投在地上,一字排開,鋪向遠(yuǎn)處,像一道道從天堂打開,卻通往地下的門。
鐵皮房借由排氣扇,轟隆轟隆地喘著氣,維克多摸墻挪動,從地上的一扇天堂門邊,跨到另一扇天堂門邊,提防著一腳踩到光亮之中,仿佛真的會踩空,然后墮入地下。
維克多安全地穿過三間鐵皮廠房,來到第四間,從第一張照片上的環(huán)境來看,是這兒了,他想。走了十多米,他踢到了什么軟糯的圓棍,他不敢回頭,加速往前趕,一路小跑了起來。后頭有踢踏聲傳來,從一扇天堂門遞到另一扇天堂門。
“給我站??!”后頭有聲音喊,聲音歇斯底里。
從踢踏聲的頻率來看,那人是手腳并用在地上爬行,維克多快步跑了起來,逃離身后那頭絕望的四腳獸。
他感覺四腳獸的爪子已經(jīng)攀上了他的脊梁骨,從脖子處鉆進(jìn)他的毛衣,纏抱住他的胸腔,心沉了,身子重了。他覺得絕望追上了自己,他在逃離絕望,同時又急迫地想投入絕望之中,一了百了。
但維克多沒有停下腳步,他積蓄了一早上的歡樂還夠燃燒,他依舊往前奔逃,逃離身后追來的過去的自己。
他重啟瞳鏡,找來胖老頭的自拍照,朝后面空投過去,像拋去一枚手榴彈。希望那人的瞳鏡能接收到,他祈禱著。踢踏聲遠(yuǎn)去了,那人放慢了追速?!笆至駨棥鄙Я?。
維克多摔倒了,他絆倒在一排腥臭的尸體上,尸群里伸出了幾雙手,像蘆葦一樣擺蕩在空中,要攔住他的去路——還有人活著。他踹開它們,低頭辨別著那一張張枯萎的臉。
特蕾莎,他念著這個神圣的名字。特蕾莎,像念著護(hù)身咒。他雙拳緊握,似乎要握緊這個名字,握緊這束多年來首次照進(jìn)他這座破舊教堂的陽光。
他要從絕望麻痹的旋渦中心救出特蕾莎,從波浪之城深邃的波谷之中救出她,做一名青銅騎士該做的事。她是他的城堡,他要護(hù)她周全。
維克多看到了她,就躺在角落里。他拽起她,橫抱,從卷簾門跑出去,他們當(dāng)時也像這樣跑向市政廳。
他們回到街道,維克多找了處無人小巷,藏了進(jìn)去。特蕾莎神色萎靡,完全變了樣。維克多打算喚醒瞳鏡,將胖老頭的自拍照投給她。瞳鏡沒響應(yīng),他才意識到剛才摔那一跤把鏡片摔出去了。
“特蕾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guī)慊氐昀?,回去就好了?!本S克多說,“城南是波浪之城的波谷區(qū),我們不能待在這兒。”
“什么?”特蕾莎睜開眼,不耐煩地問,“什么波谷?”
“情緒的波谷,或者……激素的波谷,也許是荷爾蒙、內(nèi)啡肽、血清素,又或者是催產(chǎn)素的波谷,一切的波谷?!彼抑鞣N字眼。
她搖頭說她聽不懂,一把撥開了維克多。
“你還記得魚群嗎?我給你看過的魚群,三條規(guī)則就能賦予魚群智慧?!?/p>
她敷衍地點(diǎn)點(diǎn)頭。
“波浪之城就是魚群,”維克多說,“居民與居民之間的接觸,物理接觸,或者網(wǎng)絡(luò)接觸,比如瞳鏡,就會發(fā)生規(guī)則交互。愉悅會傳染,痛苦也會傳染,它們此消彼長,但都遵循著設(shè)計好的人工勢場函數(shù)。平靜遇上愉悅,也會愉悅,愉悅遇上痛苦,則會按不同比例抵消?!?/p>
“什么函數(shù)?你瘋了吧?!碧乩偕崎_維克多。
“特蕾莎,聽我說,我們就像魚群,在絕望、狂喜、歡悅和平靜之間不斷搖擺,在各種激素組成的情緒頻譜上滑移,聽懂了嗎?特蕾莎,城南是波浪之城的最低谷,城西是波浪之城的最高峰,但只要時間再久點(diǎn)兒,波峰和波谷就會挪向不同的區(qū)域,它們就像活物一樣,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涌動著。特蕾莎,你看到這無形的波浪了嗎?”
“瘋子!這種實(shí)驗(yàn)有什么意義?”
“你看看我們這段時間賺了多少錢,你看看我們周圍的人過得如何,你可別忘了我們這些人都是什么人,波浪之城卻運(yùn)作得還挺好,它找到了一種有效的規(guī)則,通過控制我們的激素,影響我們的情緒和思想,最后左右我們的行為,賦予人群某種智慧,讓社會安良,穩(wěn)健發(fā)展?!本S克多說,“是的,我知道,還有城南區(qū)的人,但永遠(yuǎn)都會有波谷?!?/p>
特蕾莎昏昏欲睡,維克多架著她的腋下,向前快走,逃離城南的浪。
他說:“全是快樂的社會,沒人工作;全是痛苦的社會,注定崩潰;全是平靜的社會,死氣沉沉,沒有活力和創(chuàng)造,唯有動態(tài)平衡才是最佳。這就是波浪之城的實(shí)驗(yàn)。”
他繼續(xù)說:“特蕾莎,你想一下,他們還能做很多事,隨便動動手,調(diào)下規(guī)則或者權(quán)重,就能讓不同情緒按設(shè)計好的動態(tài)模式在人群中流動,失業(yè)率上升時,就讓快樂占主流;要讓人們敵視某些國家時,就讓忿恨成為主導(dǎo)。”
“你太吵了,”特蕾莎搡開他,“這些都是你想的?”
“是的?!?/p>
“有沒有證據(jù)?”
他沉默。
“一個失敗者的猜想罷了。”她癱坐在地上。
“不,不,你看。”維克多拿手在腦后亂抓一通,拔下了好幾根頭發(fā),“你看,我們都做過開顱手術(shù),植入了控制器,前幾天我還摸到了生物膠呢,你看。”
特蕾莎撥開他的手,無奈地笑說:“荒唐?!?/p>
“這有什么荒唐的?我肚子里還有一個電子胃呢!”維克多聲音高了起來,響徹街頭。
“電子胃?”特蕾莎遲疑了一下,輕蔑地笑了,“原來你也參加過電子胃的臨床試驗(yàn)?!?/p>
兩人都不說話了,安靜得可怖。特蕾莎先開口了,“那你說我們該怎么辦?”
“我們申請終止實(shí)驗(yàn),離開這里,結(jié)束這一切,我們出去就結(jié)婚,怎么樣?我?guī)泔w去看拉斯維加斯的音樂會?!?/p>
“你在說什么?終止實(shí)驗(yàn)我就拿不到錢了,這二十多天都白搭了!”特蕾莎站起身,往鐵皮廠房跑去。
維克多追了幾步。她大喊:“你離我遠(yuǎn)點(diǎn)兒!別追來,也別管我。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我也等在這兒,等浪自己過來,把我抬回浪尖?!?/p>
他不追了。
一群人從他身邊顛過去,他們喝得酩酊大醉,嘴里臭罵著這個世界,一個、兩個、三個,他們輪流撞向維克多的肩膀,四個、五個……像污穢的潮水,源源不斷。
維克多掉頭,一步一踉蹌地走向垃圾桶,將它掀翻,在里面翻找,沒有;他走近下一個垃圾桶,翻倒,扒找,也沒有;再下一個,找到了,一把切蛋糕用的塑料刀。他拿起刀,走向城中央,那里是工作人員的瞭望塔。
他要?dú)⒘怂麄儭?/p>
他心中充滿怨恨,他以前從來不知道該找誰報復(fù),現(xiàn)在知道了,就找他們。
一位拿著塑料刀的騎士走在路上,像一粒孤點(diǎn),一群群人與騎士相錯而過,將屬于他們自己的絕望遞給他。騎士覺得整個城南的痛苦都凝結(jié)在了他這一孤點(diǎn)上,他要把自己送入塔內(nèi),然后引爆。
他走出了城南區(qū),向城中央進(jìn)發(fā)。
遠(yuǎn)處傳來嘈雜聲,一些影影綽綽的鋸齒出現(xiàn)在街道盡頭,馬路長出了牙齒。越走越近后,維克多看清了,那是一排排并列的人,他們勾肩搭背,橫掃過來。
人頭攢動,他們像一顆顆城市的牙齒,晃動著,就像城市在興奮地磨牙。
還像什么?他一時想不起。
聲音越來越大,是音樂,足有幾百人在齊聲歌唱。鮑勃·馬利的《不,女人,不要哭泣》。他們只合唱著其中一句:“不,女人,不要哭泣,一切都將好起來。”唱完這句后,他們又各自激烈地攀談,交換著故事。每隔一段時間,人群中央的樂隊都會敲下一記響鼓,這時候人群又會齊聲合唱起那句“不,女人,不要哭泣,一切都將好起來”。
他們淹沒了握著塑料刀的騎士,沖刷走他身上的污穢,騎士這才想起來他們像什么——清澈的波浪。
有小伙卸下了他的塑料刀,拿來梳起自己的頭發(fā);有金發(fā)女郎擁抱著他,邀他一起向前方進(jìn)發(fā)。于是騎士一改他的目的地,加入人潮,一記響鼓敲下,他和眾人一同唱道:
不,女人,不要哭泣,一切都將好起來。
聲音比誰都還大。
他離開波浪之城前睡了一覺,醒來后就在薩福克郡的老家,瞳鏡里是到賬的二十萬元。他還記得麻醉前,工作人員讓他簽了份保密協(xié)議,簽完后,走進(jìn)來一位白大褂,他說維克多是為數(shù)不多猜到真相的參試者,于是又給了他三十萬,簽了另一份保密協(xié)議。
維克多躺在新買來的沙發(fā)床上,摸了摸后腦勺,那里沒有膠水,干干凈凈。他知道他們并沒有拿走顱內(nèi)的控制器,波浪之城早就不在實(shí)驗(yàn)階段了。它每年吞入一批人,再吐回外界,幾年的吞吐后,世界就變樣了。
變成一座更大的波浪之城。
在這座大城里,浪會來得更慢些,更穩(wěn)定些,但也更不為人知些。
他付掉各種賬單,在三匹合成獸身上下了注,物色起下一個實(shí)驗(yàn)項(xiàng)目。他回味著那歡快的記憶——不,女人,不要哭泣,一切都將好起來。他哼著歌睡著了。
騎士只需要耐心等待,等浪的到來,將他抬到浪尖。那時他就會找到他的特蕾莎,然后開上一家拉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