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太白行吟圖》是南宋禪畫家梁楷的經(jīng)典之作,歷經(jīng)千年仍備受推崇。盡管常被視為“減筆”畫的代表作,但作品的真正內(nèi)涵遠不止于此。梁楷通過獨特的畫風,使觀者能在欣賞李白的形象后,進一步探尋畫中那深邃的虛空。那片虛空里有什么?梁楷透過李白又看到了什么?本文將穿越時間和空間的束縛,鞭辟入里,細剖其中。
[ 關(guān)鍵詞 ]梁楷;太白行吟圖;李白;禪畫;減筆
[ 中圖分類號 ]J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9675(2024)03-0194-05
①如葉海鷹的《淺析禪畫的發(fā)展》、邢文的《雪中芭蕉:唐人禪畫的時空觀及中國禪畫的基本線索》、金申的《禪畫漫談》、尹增才的《論擔當禪畫藝術(shù)的本真之美》、孟憲偉的《試論禪宗對南宋禪畫風格的影響》等。
②禪僧畫是指禪僧所畫的畫或者禪僧題贊的畫;非禪僧畫:是指繪畫作品的作者不是禪僧,可能是修禪者,也可能是受到禪宗思想影響的畫家,其繪畫作品反映了禪宗的內(nèi)容和思想。
中國的禪畫始于王維的“雪中芭蕉”,它不僅超越了時間和空間、超越了真實的生活、更超越了自然的心靈。禪為宗教、畫為藝術(shù),禪引導(dǎo)人否定現(xiàn)實而轉(zhuǎn)化人生的意義,畫則表現(xiàn)出特定的心靈精神,而它們之間可以聯(lián)系的就是敏銳的內(nèi)心體驗。兩者在“和”與“不同”中都追求“言外之意”,這與禪宗“即心即佛”的主張不謀而合。在此之后,大批畫家如貫休、梁楷、法常、因陀羅等都受到了這種思想的影響,尤其是南宋時期,社會環(huán)境相對寬松,知識界的思想也相對活躍,加之“三教合流”,為禪畫的長足發(fā)展提供了一個時代機遇。不少禪僧、畫家都試圖在創(chuàng)作中尋求禪意的表達,可以說南宋是禪宗發(fā)展史中禪畫藝術(shù)水準最高的時期。這一時期的作品不僅進一步提升了中國畫的意境和境界,也產(chǎn)生了一些經(jīng)典的代表作品,如現(xiàn)存于日本東京博物館的《太白行吟圖》(圖1)就是其一。
一、禪意畫:《太白行吟圖》
禪畫由禪宗而生,禪宗是以“立心”為本體論的,重要的是“直指人心”,故禪畫就是通過繪畫作品來表達“直指人心”的思想的。關(guān)于禪畫的界定眾說紛紜,翟宗祝先生認為,禪畫沒有必要追根求源,禪畫這個詞可以理解為表達禪學(禪宗與禪學)或禪的思想的繪畫。[1]劉桂榮在他的《宋代禪宗美學與禪畫藝術(shù)研究》中認為,只要其作品具有禪意,即可被列為禪畫研究的對象。[2]除專著類研究以外,近年來國內(nèi)關(guān)于禪畫研究的論文逐漸增多,它們主要聚焦于美學思想、哲學思想、禪宗思想、文化歷史等方面的研究,其中以文人美學為基準的研究較多。①在這些研究中,對禪畫的界定通常給予比較寬泛的解釋,即廣義上的“具有禪意的繪畫”。
然而判斷一幅作品是否“具有禪意”的標準并不明確,故而首先要對禪畫這一概念明確其內(nèi)涵及外延:從繪畫作者的身份進行分類,禪畫可以分為禪僧畫和非禪僧畫;按照繪畫內(nèi)容的分類,可以將禪畫劃分為:佛祖像、禪會圖、經(jīng)變圖和禪意畫。②[3]前三者是以宗教人物、求道場景或是公案內(nèi)容為題材,如貫休的《十六羅漢圖》、法常的《觀音圖軸》、馬遠的《洞山渡水圖》、梁楷的《釋迦出山圖》、無柱子的《朝陽對月對軸》等;最后一類禪意畫,是描繪富有禪意、啟發(fā)頓悟的山水、花鳥、瓜果、蟲魚、牲畜或人物等的繪畫作品,如頗受歡迎的《牧牛圖》、法常的《六柿圖》《果蔬圖》《松猿圖軸》、馬遠的《寒江獨釣圖》等,梁楷的《太白行吟圖》也在此列。
二、畫中三次轉(zhuǎn)移的焦點
梁楷深受禪宗思想的影響,他的《潑墨仙人圖》《釋迦出山圖》 《六祖斫竹圖》等就是非常典型的禪畫作品。這幅《太白行吟圖》雖然主體是人物,但它淡化了禪畫“宣傳教義”這一原本最為首要的功能:以兩筆輪廓線圍成的封閉空間作為主要部分,將作為背景的紙面視為是一個連續(xù)的完整的拓展空間,[4]并且這個空間不局限于紙張的大小,可以圍繞著這個人物展開無限地拓展延伸,中間線條勾勒的內(nèi)部空間和無限大而開放的外部空間就會形成明顯的對比,觀畫者的目光會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中間的內(nèi)部空間,也就是人物身上了。
這幅作品的絕妙之處,在于觀者在將目光聚集到人物身上之后,視覺之旅并沒有結(jié)束。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畫家,知道如何將觀者的目光最終落到自己最想要給觀者看到的位置上:通過大小、明暗、色彩、線條、指向等元素來引導(dǎo)觀者的視線走向,讓觀者最終可以看到畫家想讓他看到的東西。在《太白行吟圖》中,從觀者第一眼看到這幅畫,到最終的視覺落點完成,一共經(jīng)歷了三次視覺路線的轉(zhuǎn)移和聚焦。
第一次視覺的聚焦顯而易見,因為中國畫中的人物,不論山水畫中的點景人物,還是以人物為主體的繪畫,都是通過線性造型、明晰的外輪廓線勾勒出人物,畫面中人物周圍一般都是或多或少地留白,以此和背景產(chǎn)生一定的距離感。[5]——這就是中國人物畫的特有形式特征。故而,當這幅作品展現(xiàn)在眼前時,畫面中沒有第二個能夠吸引視線的物體,勾勒線條形成的封閉空間,會將注意力率先吸引到人物本身上,居中的位置,加之墨色集中的方向,與明暗的視覺沖擊一道,使得觀者的視線毫無懸念地集中在人物上,完成了第一次聚焦。
其次,由于人的眼睛會被線性的物體吸引并主動跟隨,加之梁楷運用了獨特的“減筆”方式——外袍除了線條別無其他。這樣單純的線條描繪對觀者的視覺路線的引導(dǎo)更加純粹:沿著濃墨描畫的發(fā)髻與下巴胡須的反方向,順著后背衣袍線條的延長線,到人物的頭部和頸部集中,直指人物的眉眼處,這是視線的第二次聚焦(圖2)。
之后,就是最重要的第三次視線聚焦,可以看出畫中人物目光專注,眉眼方向一致,形成兩條向外指向的線條;并且沿著人物眉毛的指向、眼形的延伸、唇須的引導(dǎo),使觀者的視線從封閉內(nèi)部空間跳到外部的無限背景之中,完成了人物視線的最終聚焦:將重點落在人物的目之所及(圖3)。然而,觀者在經(jīng)過這三段視線的聚焦后發(fā)現(xiàn),最終的所落之處卻空無一物,畫中的李太白凝望著的是一片虛空。
如此一來不禁讓人思考,梁楷通過李白這一人物,讓觀者的視覺路線經(jīng)歷三次轉(zhuǎn)變,畫家費盡心思但最終落腳處卻空無一物,既然如此,這畫中李白在凝望什么?這虛空中有什么?畫家想讓觀者從中發(fā)現(xiàn)什么呢?
三、虛空中的秘密
1.“道”不停歇
梁楷的作品諸如《潑墨仙人圖》《布袋和尚圖》《六祖撕經(jīng)圖》《六祖斫竹圖》廣為人知,多為仙人、和尚、高僧、禪宗祖師類。選擇這類人物,一是由于南宋禪宗的道場主要集聚在江浙和福建江西一帶,而梁楷所處的南宋都城臨安府,是當時禪宗最為集中的地方。二是由于當時宮廷設(shè)立畫院主要是為了描繪帝王貴族的肖像和生活,所以作品也是為了迎合帝王的政治需求和審美趣味,梁楷以畫院待詔的身份,與上層統(tǒng)治者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也容易接觸到眾多的禪門名僧。[6]三是除了南宋時期人人向禪的外部大環(huán)境之外,南宋畫院給予了宮廷畫家很大的人身自由,梁楷能與禪僧們結(jié)交,甚至過從甚密,一起談禪論畫,與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不無關(guān)系。
在這樣自由的環(huán)境之下,也造就了梁楷天性狂放,不受約束的性格,他常飲酒自樂,酒后行為乖張、無視禮法,據(jù)夏文彥《圖繪寶鑒》中的記載:嘉泰年間畫院待詔,賜金帶,楷不受,掛于院內(nèi),嗜酒自樂,號曰梁風子。[7]梁楷將李白視為自己的偶像,他們面對權(quán)貴自恃清高,行為舉止相似,精神追求趨同,這也是他為何在一眾人物形象中獨獨選擇了李白的主要原因。
李白的一生自始至終都對仙道生活向往,而且有著踏實而虔誠的求道歷程。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直言自己“五歲誦六甲”;[8]1761在《感興其五》中表述浪漫而真情,“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8]662在《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中說,“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8]1761在《冬夜于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回憶與元丹丘、元演學道時的情景:“吾與霞子元丹、煙子元演,氣激道合,結(jié)神仙交,殊身同心,誓老云海,不可奪也?!盵8]1770這些詩句不僅是李白對自己不懈追尋仙道的真實寫照,還是他跌宕人生的整體回顧。孫昌武先生在他的《道教與唐代文學》一書中指出,“李白對道教的興趣終生不衰”。[12]所以,用李白這一形象來表達梁楷自己的內(nèi)心,不僅是他對禪宗教義的認可,也是進一步表達對自己的偶像的追隨和崇拜。
2.“空”載萬物
南宗禪追求的是“頓悟”,這種“頓悟”重要的在于自身的思考與契機。梁楷深受南宗禪的影響,他的禪畫不在乎追求形似,而是更加注重“畫意”以及其中未言明之處。他推崇以少勝多的象外之意,留下大量的空白供觀者延伸想象、承載情感,所以在欣賞或分析這類禪畫時,不僅要注意畫家畫了什么,更要注意畫家沒畫什么,也就是“空”的部分。所畫之物與未畫之“空”組合在一起,才能是畫家所表達的全部內(nèi)容。
由于禪是佛道儒三家融合的產(chǎn)物,因此禪畫中的“空”也是三家融合的概念。佛家中的“空”是以一種非理性、非邏輯的思維方式,并不是“空無一物”,而是引導(dǎo)人們?nèi)ンw驗一種“空的智慧”。六祖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道明了萬物“空”中來,最終歸于“空”的思想,延展到禪畫,畫中的空白實際上是作為形象的組成部分而存在的,不僅突出了禪的意境,襯托了畫的主題,同時也擴大了畫面的邊界,達到了形象延續(xù)的作用和目的。清朝張式在《畫譚》中云:“煙云渲染為畫中流行之氣,故曰空白,非空紙??瞻准串嬕??!盵10]相傳為法常的《漁村夕照圖》,正是用空白來表現(xiàn)霞光,樹木隱去了,與上方射下的光線一起留成了空白,層次分明,異常生動。這留白的光線飄逸而樸素,表現(xiàn)出大自然無盡的絢爛景象:“夫此白本筆墨所不及,能令為畫中之白,并非紙素之白,乃為有情,否則畫無生趣矣……畫中之白,即畫中之畫,亦即畫外之畫也?!盵11]
道家的“空”,講求的是“無”的概念,“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弊則新;少則得,多則惑?!盵12]禪畫相較于其他風格的作品,在簡潔、純樸這方面體現(xiàn)的是最為明顯的,例如馬遠的《寒江獨釣圖》,整幅作品乍一看去,首先是孤獨之感撲面而來,緊隨而至的是寂靜之境。除了畫中的孤舟和漁人,只有船周圍的幾筆水波,再往外擴散就什么都沒有了。通常的繪畫作品中,會有一條線,或者一團墨來平衡這種“極簡”,然而此時由于這些元素的缺席而導(dǎo)致的不平衡,“卻由此在我們心中喚起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愉悅”。[13]
當然說到背景的空,不少肖像類畫作的背景都是抽象的,不作筆墨的渲染,不過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太白行吟圖》不是一幅肖像畫,它與《寒江獨釣圖》一樣,是一個瞬間場景的定格。后者還有幾筆水波來連接主體船身和外圍的虛空,而前者則是一種絕對的“空”。這是中國畫獨有的特點之一,看似作為主體的李白與空無一物的背景毫不相干,但是他專注的眼神確實是在認真地凝望著什么。是皎皎的明月,還是遠行的孤帆?是三千尺的銀河,還是雄偉的天門山?就如同斷臂的維納斯,至今也無法讓人停止各種聯(lián)想。梁楷沒有畫出李白凝望的具體內(nèi)容,實際上他也無法畫出,那一抹凝望可以穿透李白的一生,絕不是某個具體的物象可以表達的,所以宗白華先生說“中國人感到這宇宙的深處是無形無色的虛空,而這虛空卻是萬物的源泉,萬物的根本,生生不已的創(chuàng)造力……因為中國畫底的空白在畫的整個意境上并不是真空,乃正是宇宙靈氣往來、生命流動之處。”[14]這種“寂”之美,借“空”的概念而延伸,以簡勝繁,不僅是禪宗思想的體現(xiàn),達到一種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境界,同時還是道家、儒家、佛家的思想共同倡導(dǎo)的精神境界,進而對“空”的呈現(xiàn),也構(gòu)成了禪畫不可或缺的重要特征。
3.“心”有乾坤
品評中國畫,歷來不僅僅停留在作品本身,也注重作品背后畫家人格特性和生活經(jīng)歷的研究。大凡懷抱絕藝的畫家,在性格上往往不入時流,不落俗套。對于梁楷掛金帶飄然而去這一反常規(guī)的行為,歷來的研究者都認為“他性格豪放不受制于人”。其實這樣的爆炸性舉動,在當時君臣父子等級森嚴的古代社會,可以說是驚世駭俗。梁楷作為畫院待詔長期供職于皇家畫院,為何反而在得到皇帝賞識授予金帶后飄然離去?其實他也是有苦衷的,我們只被梁楷率性的性格描述所吸引,而忽視了在權(quán)力游戲中畫家始終是一個弱勢群體,毫無真正的獨立自由的事實?;实凼谟璁嫾医饚б咽菢O致的賞賜,這是梁楷此生最為輝煌的時刻,如果此時功成身不退,那等到皇帝賞無可賞,畫家將如何自處?只有通過這種反常規(guī)的舉動,才能讓自己的自尊獲得補償。歷史上,李白在政治上受到朝臣排擠,內(nèi)心理想無法實現(xiàn),常常寄情山水美酒,因此梁楷更能感同身受李白“月下一壺酒”的孤獨。
所以梁楷的舉動看似瘋癲,其實已然將現(xiàn)實世界視為虛妄,世間的功名標簽已經(jīng)成為修行的業(yè)障,一走了之,轉(zhuǎn)而尋求人生的大自在和靈魂最后的歸宿才是最好的選擇。
不少學者在分析這幅畫時,認為梁楷是以瀟灑遒勁的筆墨一掃而過,以長長的墨線勾畫人物飄逸的衣袍,展現(xiàn)出詩人李白逍遙自在的神態(tài)。筆者認為恰恰相反?!短仔幸鲌D》雖是“減筆”的極致之作,這幾筆可以說是一氣呵成,但絕不是率性而為一掃而過,每一筆都是畫家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畫中李白已經(jīng)年過中年,發(fā)髻緊梳,長衫著地,不再是充滿朝氣的青春兒郎,沒有“斗酒詩百篇”的意氣風發(fā),也沒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瀟灑傲然;他眼神專注,口齒緊閉,不是借酒消愁、憤世嫉俗的頹廢之徒;體態(tài)端正,負手而立,也沒有“可憐荒壟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的滄海桑田。這里的李白,平靜且淡泊,既不過分的豪放張狂,也不過度傷感嘆憐,只有看透世事后的平常心——這種平常心就是禪對現(xiàn)實生活直接的體悟,是將生活與生命融為一體的狀態(tài):吃粥吃飯過,聽風聽雨眠。這應(yīng)該就是梁楷最終所追求的,是一種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由此,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個率性瘋癲的畫師,而是透過李白的凝望,看到了梁楷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圖景,如此閉環(huán)得以形成,才能更加理解畫家真正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
值得一提的是,梁楷選取“李白”這一人物形象時,也有他精神慰藉的需求,因為李白為人爽朗大方、交友無數(shù),不但擁有高超的劍術(shù),更是作為詩人、詞人空前絕后,在那樣的時代可以說是風華絕代,如同謫仙一般的存在。所以只要提及李白,就會想到他的詩、他的劍、他的酒,想到他的逍遙自在與壯志豪情。哪怕是畫他的繪畫作品,如歷代各種李白的畫像,常常也不是單純的“寫真”,而是畫家根據(jù)李白的生平傳說而創(chuàng)作:多以傳說中的“謫仙”“邀月”“脫靴”“醉酒”等為主,讓人們回憶起李白在他們心目中傲視權(quán)貴、瀟灑自得的形象。梁楷深知,李白的光芒太過耀眼了,任何事物和他放在一起,都會被他的光芒所掩蓋,然而他又希望借助李白的光芒,點亮自己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所以,他用他卓越的繪畫技巧,絕對不是單純地為了“炫技”,而是為了舍去冗余的線條,以最少的筆墨突出重點——但凡在外袍或是人物周邊多畫幾筆,都會分散觀者的注意力。通過線條的走向以及濃淡的對比,讓觀者可以直接地完成前兩次視覺的聚焦,透過李白的眼神看往虛空之處,讓觀者視線完成最終的聚焦,引發(fā)觀者的思索,達到共鳴。
四、“減筆”對日本人物畫的影響
根據(jù)上文所述,梁楷運用“減筆”的目的,一是從內(nèi)容上讓觀者不關(guān)注畫像的形式,二是從技巧上不拘舊型,順應(yīng)了禪宗“不破不立”的思想。他讓原本構(gòu)成畫面的線條作用得以拓展,成為人物特征的代表,達到“筆減神足”的效果,不僅對我國后世寫意人物畫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而且東渡日本,對日本畫壇也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禪宗在7世紀中期就傳播到了日本,道昭(629—700)作為日本法相宗的初祖,隨遣唐使渡唐,在玄奘門下學習,并在其推薦下兼學唐朝禪宗,返回日本后在元興寺建造了最初的禪院。[15]后來臨濟宗的初祖榮西(1141—1215)兩次渡宋,在宋生活了五年,學習了臨濟禪,正式將臨濟禪介紹到了日本。[16]隨著禪宗傳入日本,大量禪宗繪畫也隨之傳入,加之14世紀中葉,當時統(tǒng)治日本的室町幕府八代將軍足利義政極為喜愛中國的藝術(shù)品,來往中日之間的商旅僧人便在中國搜集大量美術(shù)和書法作品獻給足利將軍。[17]統(tǒng)治階級的喜好加深了整個日本社會對中國水墨的追求,大量的宋元繪畫流入日本;同時,一眾日本畫家也前往中國學習,早在唐代,許多日本畫師受到中國的影響,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人物畫作品,其題材涉及佛像、宗教肖像、仕女等……到了宋元時期,除了上述題材外,又增加了許多禪宗人物畫題材,諸如達摩、寒山、拾得、布袋、羅漢、白衣觀音等,[18]這些禪宗繪畫題材并非日本本土創(chuàng)造,而是在宋代前后由中國傳至日本,皆為宋畫體貌。
在足利將軍收集的這些“東山御物”中,便包括多幅梁楷的真跡,如《雪景山水圖》《寒山拾得圖》《出山釋迦圖》等,《太白行吟圖》也是在這個時間傳入日本的,其前所未見的“減筆”風格影響了一批日本水墨畫家,如可翁宗然、默庵臨淵等??晌套谌辉谖谋T辏ㄔ首谘拥v四年、1317)時渡元,回國后為臨濟宗高僧,其日本禪宗繪畫作品可謂是深得中國宋元水墨畫之精華,并且還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畫風。他有一幅作品名為《寒山圖》 (圖4),現(xiàn)藏于弗瑞爾美術(shù)館,如果將其與梁楷的《太白行吟圖》放置一處,便可覺得它們?nèi)绯鲆晦H。《太白行吟圖》縱向81.2厘米、橫向30.4厘米,《寒山圖》縱向98.6厘米、橫向33.5厘米,可以說尺幅相差不大,但更為關(guān)鍵的是兩幅作品中的人物姿態(tài)和畫面呈現(xiàn)出的意境可謂是一脈相承的了。
結(jié) 語
再次回歸《太白行吟圖》,用李長之先生的話來說,生活上的滿足是功名富貴,因此李白走入游俠;生命上的滿足是長生不老,因此李白走入神仙。[19]所以李白形象傳遞的生命和生活的本質(zhì),這是梁楷為何借李白來表達自我愿望的原因;“減筆”的風格順應(yīng)了禪宗“萬物歸空”的主張,摒棄繁雜的表面直達本質(zhì),這是梁楷不再囿于外在形式對繪畫的束縛,從而直達繪畫的“本心”的方式??梢哉f《太白行吟圖》是梁楷所有禪畫作品的最終歸宿,那一抹凝望可以看穿古今、脫生死,于動蕩之后回歸平靜,所以成就梁楷的不單單是這幅畫高絕的“減筆”技巧,而是李太白的那一抹凝望,成就了梁楷的名,也成全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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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薛元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