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哥》的三重身份認同： 民族認同、集體認同和主體認同

[摘要]《柏青哥》是由美籍韓裔作家李敏金所著的歷史題材長篇小說，李敏金的作品常常探討移民、家庭、文化沖突等主題，通過生動的人物塑造和細膩的情感描繪引發(fā)讀者對于身份認同、人性掙扎等議題的深思，其代表作《柏青哥》更是成為一部享譽全球的暢銷小說。

[關(guān)鍵詞]《柏青哥》? ?李敏金? ?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3-0037-04

《柏青哥》是一部以家族史詩反映民族歷史的鴻篇巨制，小說從20世紀初的朝鮮開始，講述了一戶朝鮮家庭四代人從朝鮮移居日本，作為“異鄉(xiāng)人”頑強生存的悲歡離合。小說以“以小見大”的方式，通過一個家族的故事展現(xiàn)了朝鮮社會的浮浮沉沉。故事時間跨度從1910年到1989年，從朝鮮戰(zhàn)敗被日本占領(lǐng)到經(jīng)濟大蕭條、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再到朝鮮半島被劃分為朝鮮和韓國兩個國家以及日本泡沫經(jīng)濟時代。故事地點涉及朝鮮影島，日本橫濱、長野、東京和大阪以及美國紐約。

書名“柏青哥”一詞特指日本街頭專營彈珠式賭博機的游戲廳。柏青哥游戲的雛形是20世紀20年代美國的一種兒童游戲，名為“Corinthian Bagatelle”。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名古屋的第一家營利性柏青哥店于1948年開業(yè)，隨后柏青哥在日本迅速發(fā)展成為龐大產(chǎn)業(yè)。簡單來說，柏青哥是彈珠游戲和老虎機的混合體，玩家需要批量購買一小桶像金屬滾珠一樣的彈珠球，通常每個4日元。玩家將買來的彈珠球投入柏青哥機器，操作發(fā)球從而觸發(fā)累積獎金，如果贏得頭獎，大量的彈珠就會落入托盤，讓玩家擁有更多的游戲機會。這是一種結(jié)合了偶然性、幻覺和眩暈感的游戲。作為賭博游戲，它提供持續(xù)的機會，以一種令人上癮的方式讓玩家感受勝利或失敗。

羅蘭·巴特在《符號帝國》中寫道：“柏青哥是一種孤獨的集體狂歡。機器排成長龍，每個人站在自己的臺子面前玩自己的，盡管摩肩接踵，可誰也不看誰。只能聽到各種滾球的聲音，整個游戲室就像風(fēng)箱或車間，玩家則像流水線上的工人……”[1]巴特略帶反諷地將這個游戲稱為一種“藝術(shù)”，并指出這門“藝術(shù)”的作用在于“調(diào)整某種滋養(yǎng)性循環(huán)”：“那些機器就像食槽，排列整齊。玩家動作敏捷地用彈球填喂機器，迅速反復(fù)，好似不斷，他們像填鴨般塞彈球，有時，被填滿的機器像腹瀉一樣放出彈球，用幾個日元，玩家就活像腰纏萬貫的富翁。我們由此明白了這個游戲的嚴肅性，與資本家的財富緊縮相對立，與在薪水上窘迫地精打細算相對立，它在充滿快感的閘門打開之時，讓銀球一下子滿握在手?！盵1]在柏青哥游戲中，玩家多為工薪階層，為了不確定的贏利和未來努力著，成為機器一般的同質(zhì)化人類。由此，柏青哥游戲從最細微處與玩家融為一體：現(xiàn)代工作者“螺絲釘式”的自我認知與不可計數(shù)、沒有分別的彈珠契合，在這個場景中，所有彈珠被撞擊著滾來滾去，正如所有人被裹挾著無法脫身——工薪階層只能靠小錢買一些便宜的彈球，來獲得一些小小的獎賞，而在上帝視角中，所有玩家都是被動的、受控的，他們像彈珠一樣被推到哪里算哪里，永遠無法確證自身的存在，這就是李敏金想在小說《柏青哥》中表達的身份認同問題。

一、民族認同：在日朝鮮裔作為他者的國籍焦慮

本書以朝鮮戰(zhàn)敗后一個家族四代人的遭際為主線，從最初一代的侯奈和楊金到第四代的所羅，“我是誰”這個終極困惑始終處于進行時。主人公順子在朝鮮影島出生，她是侯奈和楊金的女兒。侯奈“天生唇腭裂，有一只腳畸形”；楊金的父親是鰥夫，撫育包含楊金在內(nèi)的四個女兒，生活貧苦。侯奈和楊金組成家庭后，生的前三個孩子均夭折，順子是第四個也是唯一的孩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為了讓順子遠離殖民陰影和生存自卑，侯奈和楊金夫婦傾注全部的愛給她，教給她勤勞、堅忍、自信、勇氣和尊嚴等品質(zhì)，這些精神成為她日后挑戰(zhàn)命運的長矛和抵御困難的厚盾。長大后，順子與擁有日本黑幫背景的商人高漢秀相愛，順子未婚先孕，但高漢秀已有妻室，無法給予順子正當?shù)纳鐣恢?。順子不愿做情婦，放棄了高漢秀許諾的優(yōu)渥生活，擁有殉道情結(jié)的牧師伊薩為使順子免于流言蜚語便與她成婚，二人背井離鄉(xiāng)、遠赴日本大阪，后來母親楊金在戰(zhàn)爭期間也被接到日本。在日本時，朝鮮傳統(tǒng)母親形象的順子收起了女性身份的柔弱感和朝鮮身份的邊緣感，含辛茹苦地孕育了諾亞和摩撒兩個兒子，她的兒子摩撒又生了自己的兒子所羅，自此家族四代人都在日本生活。

日本統(tǒng)治時期的朝鮮社會被殖民者殘酷剝削，民眾沒有行動自由和言論自由；移民潮后，日本社會將在日朝鮮人視為骯臟、無禮且貪婪的社會渣滓，這些在日朝鮮人處處受到日本本土文化的傾軋、霸凌、排擠和遺棄，他們住在貧民窟，是底層中的底層，是二等公民，得不到任何優(yōu)待和保障，或從事最累最臟的體力工作，或只能在柏青哥游戲廳工作，而柏青哥游戲廳被日本人視為黑幫產(chǎn)業(yè)和上不得臺面的行業(yè)，整個朝鮮種族被看作低人一等的民族。諾亞、摩撒和所羅等后代們在日本出生、受日本教育，說日語、在日本工作，是名副其實的“精神日本人”，他們對護照上顯示的朝鮮一無所知，朝鮮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語匯。然而，由于天然的朝鮮血統(tǒng)，他們在日本得到的只有偏見、歧視和霸凌，成為“在日本而不屬于日本”的流民。

順子的兩個兒子先后進入柏青哥游戲廳行業(yè)：順子與高漢秀的兒子諾亞從小乖巧懂事、聰明好學(xué)、謙虛謹慎，希望通過遵守規(guī)則和學(xué)業(yè)有成贏得日本社會的接納，未果。面對歧視，諾亞的應(yīng)對方式是無視、隱藏、表演和獨行，后來即便拼搏到早稻田大學(xué)這樣的世界級高校也未能幸免于誤解。當他知曉自己是黑幫后代時，出于崩潰、憤怒和羞愧而退學(xué)出走，隱瞞朝鮮身份，假裝日本人在自己不認可的柏青哥游戲廳工作，隱姓埋名十幾年。但在順子重新找到他后，諾亞認清自己無法擺脫既定身世，再多努力與隱藏都是徒勞，他立馬選擇了飲彈自盡。諾亞的訴求是當一個自由且有尊嚴的人，而不是任何人眼中的朝鮮人或日本人、好公民或壞公民，“劣等朝鮮人”和“黑幫后代”成為加諸諾亞身上的雙重枷鎖，在面對“生存還是毀滅”的哈姆雷特式問題時，他幾經(jīng)盤桓，最終選擇了后者。順子與伊薩的兒子摩撒沒有諾亞那樣的高自尊，他只想好好生存，不愿努力做日本人眼中的好朝鮮人，也不愿故意違逆日本社會對朝鮮人的先入之見。面對歧視，摩撒的解決之道在于拳頭，對他而言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邊界是模糊的，生存大于一切。日本社會的凝視沒有轉(zhuǎn)化為摩撒的自我監(jiān)視，他先在柏青哥游戲廳打工，最后成了好幾家柏青哥游戲廳的老板。在依舊受到歧視的境遇中，摩撒接受了自己尷尬身份的現(xiàn)實并保持自己的行為方式——按時納稅、幫助弱者、關(guān)愛員工等。

二戰(zhàn)后日本百廢待興，柏青哥成為普羅大眾的一種賭博方式，朝鮮裔控制了日本90%的柏青哥店，柏青哥幾乎成為朝鮮人的象征。日本似乎被朝鮮人掌控的“柏青哥”所奴役，與一種“第二世界”的生活處于同一空間，又因侵略之罪而惴惴不安；在日朝鮮人被視為“在日本的半日本人”，整個群體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承載著“民族劣等感”的歷史記憶。他們接受日本社會的文化熏陶和教育規(guī)訓(xùn)，卻仍存揮之不去的離散感和流亡感，與日本人之間形成了“我們”和“他們”的界限。他們的集體記憶與民族認同無時無刻不影響著他們的選擇，不同的人選擇以不同方式回應(yīng)時代拋給他們的命題：或激烈反抗，或默默順從，或在追求“自我”的絕對性中找尋出路。

二、集體認同：主流與異端的界限問題

惠津子是日本人，與前夫關(guān)系惡劣，婚內(nèi)頻繁出軌。遇到摩撒后，她收心改性，帶著女兒花子與摩撒組成了偶合家庭?；ㄗ邮墙?jīng)歷創(chuàng)傷的叛逆少女，與被隨意對待的花子不同，所羅的每一步路都有長輩的鋪墊和把關(guān)，他接受優(yōu)績主義引導(dǎo)下的精英教育，始終被保護在公序良俗的框架中，他注定會找到一份體面工作成為上流人士。在花子眼中，所羅是正常的、優(yōu)秀的、有光明未來的，而自己是異常的、無人在意的、黑暗邪惡的。她愛著所羅又自詡為異類，不愿讓這樣晦暗的自己影響所羅這種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她設(shè)定了“逃逸路線”進行自我隔離和自我放逐，如人間蒸發(fā)一般消失了，由于不具備生存技能，最后只能淪為女招待，以身體換生存，并因此患上艾滋病?？梢哉f，花子對身體的濫用是對母親境遇的“重復(fù)”與“偏移”，她以傷害自己的方式懲罰母親的不稱職，博取母親的關(guān)注和愛。后來，隨著病情加重，她期待所羅找到她，像王子或救世主一樣降臨救贖她。終于，在死前她得以回歸大家庭這個集體，得到了正常人生的入場券。

花子眼中的所羅和其他人眼中的所羅、所羅眼中的自己是不同的。所羅接受了國際學(xué)校的西式教育，生活在現(xiàn)代化時期的日本，他身兼“在日朝鮮人”身份和“在西方的東亞人”的雙重身份焦慮。他期冀通過道德的自我完善和絕對的工作能力，消除先在偏見和國籍壁壘并得到認可和接納，然而這仍未能使他得到西方社會和日本社會的信賴和提拔。這涉及“異端的相對性”問題，放縱的花子對于所羅而言是異端，而所羅對于非朝鮮人而言同樣是異端。在小說中，面對外鄉(xiāng)人身份、黑幫背景、完美家庭、金錢、愛情這些客體，人們或想討好上位者，或追求融入集體，或想逃離外物束縛與內(nèi)心桎梏……為此，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經(jīng)歷失敗，然后重新開始。

尋求認可的欲望讓人屈從，進則產(chǎn)生權(quán)力與高下之別。得到“集體”這個無名高位者的認可如此艱難，到底如何融入集體與主流？像所羅一樣遵守規(guī)則？像高漢秀一樣利用規(guī)則乃至破壞規(guī)則？像被奴役的在日普通朝鮮民眾？1910年“日韓合并條約”簽訂，朝鮮正式成為日本的殖民地，從此開啟朝鮮人移民日本的浪潮；二戰(zhàn)結(jié)束后，日本根據(jù)《外國人登錄法》將在日朝鮮人變成了外國人。人如同柏青哥里的彈珠，被宏大敘事和歷史洪流裹挾，被拋到世界上，被推到哪算哪，每個人都面臨融入難題，都可能成為他者眼中的異端。集體如圍城，似乎不融入就意味著失敗的人生，但誰擁有完美人生呢？最終，所羅受花子啟發(fā)，放棄追求主流的認可，繼承父親的柏青哥游戲廳，放棄精英身份與束縛。

三、主體認同：“我是誰”

順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是高漢秀和白伊薩，他們的出現(xiàn)改變了順子的命運。高漢秀是日本統(tǒng)治時期依舊體面的朝鮮商人，貧苦出身，后入贅日本黑幫家族得以在亂世生存。高漢秀在影島當海產(chǎn)經(jīng)紀人時愛上了堅韌、純粹、樸素的順子，順子未婚先孕，他改變了順子的生命軌跡，使她被迫離開母親與故鄉(xiāng)，但他又是順子在危難關(guān)頭的救助者，因為他的關(guān)注和幫助，順子一家躲過了日本二戰(zhàn)潰敗時的大動蕩，正如書中所說，“沒有高漢秀、諾亞、白伊薩，就不會有這片土地的朝圣之旅”，所以高漢秀兼有阻礙者和幫助者的功能，是一個多面、立體、復(fù)雜的人物形象。高漢秀在亂世經(jīng)歷了苦心孤詣的自我啟示和摸爬滾打的潛心修煉后，成為從底層向上攀爬的野心家，關(guān)于人性的準確知識是他行動的“泵”。他將自己奉為最高信仰，只信任自己的知識、準則、選擇和判斷，追求“自我成神”和“自我成圣”，是典型的利益至上的個人中心主義者和野心家。他從來不求取誰的認同，有自己的聰明之處和生存之道。白伊薩是朝鮮地主的落魄后代，身體羸弱且飽讀詩書。作為虔誠的信徒，白伊薩娶了未婚先孕的順子并帶著她投奔了在日本大阪的哥哥。他之所以能義無反顧地給予一個被傳統(tǒng)習(xí)俗所不容的孩子以合法身份，讓順子免遭流言蜚語，便是因為他的信仰，他是遵從上帝的神意去行動。他既是有信仰的理想主義者，也是有勇氣的現(xiàn)實主義者，其行動始終遵從內(nèi)心的指引。

社會認同有兩大主要動機，增強自尊與降低主觀不確定性，當個體不能通過積極的社會認同來滿足這些動機時，認同威脅就產(chǎn)生了[3]。白伊薩和高漢秀都相信自己、尊重自己、接納自己，他們的存在證明了信仰的效力，也凸顯了個體認同的重要性。諾亞則不同，他無法接受自己的存在狀態(tài)，在偽裝、表演、逃避等手段都失效后，其自戕成為內(nèi)心沖突不可調(diào)和的必然結(jié)局，是精神得不到救贖的邏輯自殺。正如書中所言：“我想，不管你翻過多少山川，跨過多少河流，朝鮮便是整個世界，其中的每個人都是朝鮮人。”對諾亞來說，朝鮮人身份就是他走不出的牢獄。斯圖亞特·霍爾在認同研究中提出，可以從“我是誰”轉(zhuǎn)變?yōu)椤拔覀儠蔀檎l”，這個“轉(zhuǎn)向”是意味深長的。思考“我們會成為誰”不僅使認同問題變得更加復(fù)雜，同時也為身份塑造提供了動態(tài)生成的可能性[4]。

四、結(jié)語

柏青哥是一次又一次對未來的預(yù)演，不懈的扳機觸動如同不懈的努力，游戲理想與現(xiàn)實理想相輔相成、相互規(guī)訓(xùn)。由于游戲參與群體可數(shù)的龐大“量”和未來理想不可數(shù)的神秘“質(zhì)”，關(guān)于幸福的未來幻象仿佛已然成為當下的事實。游戲機前的人類被永遠吃不到的“胡蘿卜”牽引著，為之麻木地努力著，總以為只要持續(xù)游戲下去，就會得到更多利益；總以為只要在現(xiàn)實中堅持努力，生存境遇就會有所改變。因此，毋寧說柏青哥游戲機是一個隱喻：書中人物因天然的藩籬和自設(shè)的心魔始終在進行著由欲望、尊嚴、歸屬感等發(fā)起的沒完沒了的斗爭，在自我懷疑中企求自我認知、自我實現(xiàn)和自我超越。但在歷史的洪流中，沒有人能真正做命運的主人，所以作者李敏金在開頭就說“歷史辜負了我們，但沒有關(guān)系”。不可控之物不勝枚舉，只有對外“祛魅”、內(nèi)心澄明，才能擺脫束縛、走向平靜、找到自我。

參考文獻

[1] 巴爾特.符號帝國[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8.

[2] 李敏金.柏青哥[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

[3] 張芷浛，樸哲希.身份認同理論視域下小說《柏青哥》研究[J].英語廣場，2022（33）.

[4] 霍爾.文學(xué)與認同：跨學(xué)科的反思[M].北京：中華書局，2008.

（責任編輯? 余? ? 柳）

作者簡介：李雯葵，閩南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