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揚 陳文鐵
【摘要】石黑一雄的第六部小說《莫失莫忘》以敘述者凱茜對自己簡短一生的回憶展開,講述了一群克隆人在寄宿學校黑爾舍姆成長然后捐獻器官的悲慘故事。小說主人公凱茜在回憶中盡力去還原事情的原貌,但由于回憶所具有的模糊性,不可避免地在某些情節(jié)的敘述上會有遺漏或錯誤。同時,凱茜的回憶敘述在某些方面也與小說中隱含作者所設(shè)的規(guī)范相背離,所以凱茜的敘述也就是不可靠的。凱茜的不可靠敘述產(chǎn)生一種反諷,凸顯了人類世界對克隆人群體的排斥。本文通過細讀文本,探究敘述者凱茜在黑爾舍姆、“原型”的追尋、“延期”之問上的不可靠敘述,進一步揭示造成克隆人悲慘命運的原因。
【關(guān)鍵詞】石黑一雄;《莫失莫忘》;不可靠敘述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4)21-0028-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1.009
石黑一雄的小說《莫失莫忘》(Never Let Me Go)講述了一群在寄宿制學校黑爾舍姆成長然后開始器官捐獻的克隆人的悲慘故事。整部小說是通過敘述者凱茜對自己簡短一生的回憶而展開的。
實際上,回憶一直是石黑一雄小說中最為凸顯的母題。不論是他早期的作品,如《遠山淡影》,還是最新出版的《克拉拉與太陽》都是采用第一人稱回憶敘述。但石黑一雄筆下的敘述者對于回憶的處理方式不盡相同?!哆h山淡影》中的日本寡婦悅子在回憶中偽裝自己,編織一個他人的故事,以此來減輕自己對于女兒自殺的負罪感;《克拉拉與太陽》中的克拉拉通過回憶展現(xiàn)了她對喬西無比深沉的愛與奉獻;同樣,在《莫失莫忘》中凱茜通過帶有強烈懷舊情緒的回憶來表達她對黑爾舍姆,對露絲和湯米的懷念之情。
然而,對于過去的記述不可能完全真實,因此回憶總是帶有一種“模糊性”(沈安妮,2020:100),而這種模糊性也就會導致敘述者在某些情節(jié)敘述上的不可靠性。在《莫失莫忘》中,凱茜在對過去的回憶中總是盡力做到真實地還原,但不可避免地會有遺忘和混淆。比如,在小說中凱茜經(jīng)常會有這樣地表達:“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因此我可能記錯某些事了”(石黑一雄,2018:14),“我不確定‘秘密警衛(wèi)這件事總共持續(xù)了多久”(55),“我不記得自己怎么回答他了”(269)。
不僅如此,凱茜的敘述在某些方面也與韋恩·布思所定義的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不相符。這主要體現(xiàn)在凱茜對黑爾舍姆的敘述,在村舍時對尋找“原型”的掩飾和最后的“延期”之問。凱茜在這三方面的不可靠敘述便凸顯了人類世界對于克隆人極度排斥與厭惡,他們只是將克隆人作為器官捐獻的犧牲品。
本文通過對敘述者凱茜不可靠敘述的探究,進一步揭示造成克隆人悲慘命運的原因。凱茜對于黑爾舍姆的不可靠敘述揭示了人類世界是如何對克隆人進行規(guī)訓并讓他們默默接受自己作為捐獻者的義務,這便是克隆人悲劇命運的起始;在村舍時對“原型”追尋的遮掩暗示了人類世界對克隆人的排斥,進而造成他們的身份認同困境;最后,違背隱含作者規(guī)范的“延期”之問將克隆人生命權(quán)被剝奪的現(xiàn)實直接展現(xiàn),以此破滅克隆人求生的最后期望,迫使他們接受死亡的宿命。
一、不可靠的黑爾舍姆:克隆人悲劇的起點
小說中的黑爾舍姆(Hailsham)是一所寄宿制學校,凱茜、露絲和湯米等克隆人的孩童時代就是在這度過的。凱茜帶有強烈懷舊的回憶將黑爾舍姆被描述為一個近乎“伊甸園”般的存在(任冰,2021:56),而根據(jù)小說中的種種細節(jié)讀者可以推斷出黑爾舍姆更像是一座克隆人監(jiān)獄。因此,凱茜對于黑爾舍姆的敘述并不可靠,而這種不可靠敘述所產(chǎn)生的一種反諷也揭示了黑爾舍姆早已為克隆人的悲劇命運做好了鋪墊。
在小說的開頭部分,凱茜回憶起她曾照顧的一位捐獻者(donor)。這位捐獻者在得知凱茜出身于黑爾舍姆后便對凱茜說道:“黑爾舍姆。我猜那地方一定很美?!保ㄊ谝恍郏?018:5)這位捐獻者不斷向凱茜詢問有關(guān)黑爾舍姆的事情,凱茜便向他詳細講述了在黑爾舍姆的生活,關(guān)于他們最喜愛的導師,不斷豐富的收藏品。在這個小插曲中,凱茜才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幸運”(6),能夠在黑爾舍姆度過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而在凱茜得知黑爾舍姆關(guān)閉之后,她總是不禁懷念自己在黑爾舍姆與露絲和湯米度過的時光。
為何黑爾舍姆如此特別呢?
首先,從小說開頭那位不斷向凱茜詢問黑爾舍姆的捐獻者的話語以及行為來看,黑爾舍姆與其他的克隆人寄宿制學校的確不同,它為學生們提供了良好的教育與生活環(huán)境。在教育方面,黑爾舍姆為學生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文化課,特別是有關(guān)藝術(shù)的課程。在生活環(huán)境方面,黑爾舍姆的基礎(chǔ)設(shè)施明顯優(yōu)于其他克隆人寄宿學校。在凱茜得知黑爾舍姆關(guān)閉后多次提到自己開車在全國尋找黑爾舍姆的痕跡。
其次是其獨創(chuàng)的交換活動。所謂交換活動就是一個展銷會,黑爾舍姆的學生們把自己創(chuàng)作出的小物件或是藝術(shù)品拿出來進行相互交易。這種交易制度很好地培養(yǎng)了學生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能力和個人價值感(谷偉,2010:15)。更為重要的是在這種交易活動中,學生和學生之間,學生和黑爾舍姆之間建立了一種強大的情感羈絆。這種羈絆也就使得黑爾舍姆在其學生的情感和回憶空間中占據(jù)了很重要的位置。因此,在承載著學生們回憶的黑爾舍姆消逝之后,一種失落感便在黑爾舍姆學生心中油然而生,這種失落感也促使著凱茜將黑爾舍姆描繪成一個失落的伊甸樂園。
事實上,黑爾舍姆遠比凱茜回憶中的伊甸園要復雜很多。根據(jù)凱茜對黑爾舍姆敘述中的一些細節(jié)和小說內(nèi)容來看,黑爾舍姆表面上是一個專為克隆人設(shè)立的成長營地,但實際上黑爾舍姆是人類世界圈養(yǎng)和控制克隆人的一座監(jiān)獄。首先,黑爾舍姆所處的地理位置和環(huán)境耐人尋味?!昂跔柹崮方ㄔ谝粋€平滑的山谷中,周圍都是坡地”(石黑一雄,2018:38)。這樣的地理位置暗示著黑爾舍姆是處在一個可以被隨時被監(jiān)視的狀態(tài)。其次,黑爾舍姆很少有來自外界的訪客。“有時候好幾天我們都看不到任何一輛車從那條窄路上開進來”(38)。只有夫人為了她的“藝廊”會不定期來到黑爾舍姆,除此之外便是一些運送物資的工作人員會偶爾進入黑爾舍姆。所以總的來說,黑爾舍姆與外界的聯(lián)系非常有限。不僅如此,露西老師告訴學生們在黑爾舍姆的周圍都有著護欄,而護欄之外是一片樹林,關(guān)于這片樹林有著“各種可怕的故事”(56)。這些故事大都講述某學生試圖越過護欄逃離到外界,但最終都神秘喪命。很明顯,這些故事都是用來威懾黑爾舍姆種的克隆人學生,防止他們擅自逃離。由此可見,真正的黑爾舍姆其實是將克隆人與外界分隔開的一所監(jiān)獄,人類當權(quán)者將克隆人置于時時刻刻被監(jiān)視的狀態(tài)。與其說克隆人是黑爾舍姆中的學生,不如說是黑爾舍姆這所監(jiān)獄中的囚犯。
而在小說的第三部分,凱茜與艾米莉的對話最后揭示了黑爾舍姆這所克隆人學校的真相。在小說所設(shè)定的社會背景下,克隆技術(shù)在一段時間內(nèi)獲得飛快地發(fā)展,運用克隆技術(shù)解決了人類世界的各種醫(yī)學問題。對于人類來說,克隆技術(shù)的騰飛是福音,但對于克隆技術(shù)的副產(chǎn)品克隆人來說則是一場浩劫,而人類對于克隆人的生存困境和苦難視而不見,于是黑爾舍姆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了。
艾米莉小姐希望借助黑爾舍姆向人類世界證明克隆人“如果能在人道文明的環(huán)境中長大,他們也能像任何一個普通人類成員一樣,成長為一個體貼、有智慧的人”(石黑一雄,2018:293)??梢钥闯龊跔柹崮返膭?chuàng)立初衷是美好的,但是正如艾米莉小姐所說的一樣,黑爾舍姆的確掀起了一段時間的政治熱潮,但仍然猶如“蚍蜉撼樹”(295)。實際上,黑爾舍姆就是一場人類世界政治運動的產(chǎn)物。黑爾舍姆試圖挑戰(zhàn)人類社會所通行的捐獻程序,而在失去了社會各方的贊助與支持后,艾米莉小姐等人所掀起的一場熱潮很快便退去。因此,黑爾舍姆并未能真正完成它所創(chuàng)立的目的,在整個社會的大背景下,它本質(zhì)仍然是一個培養(yǎng)克隆器官的工廠。這種美好的初衷與其所真正行使的功能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反差,使得黑爾舍姆更像“一出荒唐的把戲和殘酷的鬧劇”(朱葉、趙艷麗,2006:157)。
凱茜回憶之中的黑爾舍姆與讀者從小說中推斷出的黑爾舍姆很明顯是有很大差異的,這也使得凱茜的敘述并不可靠。布思(Wayne Booth)是這樣定義不可靠敘述的:“當敘述者的言行與作品的范式即隱含作者的范式保持一致時敘述者就是可靠的,否則就是不可靠的”(Booth,1983:158-159)。凱茜在自己帶有強烈懷舊情緒的回憶敘述中所呈現(xiàn)的黑爾舍姆是一個對于克隆人來說近乎完美的成長之地。正如上文提到的,黑爾舍姆為其學生提供了極好的生活環(huán)境和學習環(huán)境,讓學生們能夠更健康的成長。但凱茜敘述中隱藏的一些細節(jié),如黑爾舍姆詭異的地理位置,周圍的護欄與樹林以及導師對于克隆人學生不自然的監(jiān)管,這些都表明真實的黑爾舍姆其實是人類世界為壓制剝削克隆人所設(shè)立的一座監(jiān)獄。
在這里,敘述者凱茜對于黑爾舍姆的敘述與隱含作者所暗示的真實的黑爾舍姆是不一致的。不僅如此,“(隱含)作者創(chuàng)造出不可靠的敘述者,制造了作者規(guī)范與敘述者規(guī)范之間的差異,從而產(chǎn)生反諷等效果”(申丹,2010:138)。人類世界不留余力地建立的圈養(yǎng)和控制克隆人的設(shè)施,在某些克隆人的眼里卻成了他們童年和回憶的“伊甸園”。因此,凱茜對于黑爾舍姆的不可靠敘述也正是對黑爾舍姆這一類克隆人集中營的反諷。克隆人在人類精心設(shè)置的牢籠中接受良好的教育,讓他們更加了解人類世界,但在教育中卻不斷向他們暗示他們與正常的人類不同。露西導師在教導其學生關(guān)于吸煙的危害時,就直接說道:“你們……很特別。所以你們得保持健康,確保內(nèi)臟都完全健康,對于你們每個人,這都比對我更為重要”(石黑一雄,2018:77)。
克隆人特別在哪里呢?他們的特別就在于克隆人是器官捐獻者,他們不能抽煙是為了保證器官的質(zhì)量優(yōu)良。在對他們的教育中,從小就對他們灌輸這樣的觀點:他們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成為捐獻者,為人類提供各種健康的器官。由此可見,克隆人在人類世界是被排斥的他者,只能被人類壓迫與剝削,而人類給予克隆人的教育只是為了更好地控制他們。也正是這種先教育后剝削造成克隆人“自我意識的缺失”(任冰,2021:57),從而導致了克隆人的身份認同困境,并且在被人類無情地排斥與剝削后默默接受自己悲慘的結(jié)局。
二、不可靠的原型之尋:克隆人的身份認同困境
在黑爾舍姆潛移默化的教育下,克隆人模糊地意識到自己與正常人類的不同,但他們還不知這種不同到底會對他們有何影響。在離開黑爾舍姆前往村舍(Cottage)后,這種在黑爾舍姆形成的模糊意識也讓他們對于自身身份的認知更加好奇,因為克隆人認為他們能夠從自己的“原型”身上窺見自己所擁有的可能性,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建構(gòu)起自己的身份認知,因此他們也就熱衷對自身“原型”的尋找。而小說中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所展現(xiàn)出的是對克隆人身份認同的一種壓制,這種與隱含作者規(guī)范之間的沖突指明了凱茜關(guān)于原型之尋敘述的不可靠和對克隆人追尋原型的一種反諷。
克隆人對自身“原型”的尋找所體現(xiàn)出的就是他們對自身身份認知的焦慮?!八麄儗Α沂钦l的追問從來沒有停止過,表現(xiàn)出主體對自身認知的渴望”(杜明業(yè),2014:61)。這種渴望在凱茜、露絲和湯米一行人離開了黑爾舍姆來到了村舍后促使著他們以不同的方式找尋自己所謂的“原型”。但在村舍中,尋找所謂“原型”的話題由克里茜和羅德尼這一對非黑爾舍姆出身的情侶挑起,他們聲稱在一個大開間辦公室找到了凱茜的好友露絲的“原型”。但是來自黑爾舍姆的凱茜一行人起初對這個話題諱莫如深。凱茜之后的敘述向讀者說明了原因:在黑爾舍姆時期他們就已經(jīng)對“原型”有所涉獵,但這也一直是一個尷尬的話題?!斑@問題讓我們既好奇,又深受困擾。即便是在農(nóng)舍,這也不是一個隨便提起的話題。涉及原型可能人選問題,比聊到任何其他話題——比如性愛——都更加尷尬”(石黑一雄,2018:155)。
克隆人對于自身原型的好奇是很自然的,但是在人類世界的干預下,有關(guān)“原型”的話題是被限制的。因此,尋找自身“原型”在正常人類世界中是凱茜他們克隆人不應該觸碰的一種禁忌。同時,這也非常明晰的反映出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對于克隆人尋找自身“原型”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因此,這所謂的原型之尋也注定是失敗的,人類世界不會允許克隆人完成自己的身份認同。一旦克隆人完成自身的身份建構(gòu),人類就會受到一種被取代的威脅,這是小說中人類世界所不允許的。為了消除這種威脅,人類世界著重加強了“對克隆人的縮減、降格和物化”(安婕,53),保證人類仍然處于一種可以支配克隆人的主動地位。
盡管如此,克隆人仍執(zhí)意去尋找自己“可能的原型”,其原因小說中解釋道:“尋找自己原型的背后一個主要的觀點是認為,如果找到了,你就得以窺見自己的未來。”(石黑一雄,2018:156)而凱茜由于意識到了尋找“原型”這個話題的敏感性,因此,她在進行尋找“原型”時將自己的意圖有意地隱蔽了起來。由于自身有時無法控制的性沖動,所以她認為她的“原型”可能是一位色情明星,所以她才會在色情雜志上翻看,試圖尋找自己的“原型”。但是她翻看色情雜志的行為被湯米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而當湯米質(zhì)問她為什么翻看色情雜志,凱茜只是說到為了“刺激”(152)。這里凱茜的敘述明顯前后不一致,是在事件/事實軸上的“錯誤報道”(申丹,2010:134)。同時,尋找自身“原型”的行為也與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相背。因此,凱茜對于尋找原型的敘述是不可靠的。這里的不可靠敘述便很好地展現(xiàn)了凱茜對于自身身份認同的困境。而露絲對于自身“原型”的尋找就沒有如凱茜般遮遮掩掩。在克里茜和羅德尼向發(fā)現(xiàn)疑似她的“原型”后,露絲就計劃去親眼驗證一番,所以便有了后來的諾??酥谩?/p>
在這次旅行中,露絲、凱茜和湯米一行人來到了克里茜和羅德尼發(fā)現(xiàn)所謂露絲“原型”的地方,但是當他們真正仔細觀察后才發(fā)現(xiàn),那人根本“一點都不像露絲”(石黑一雄,2018:181)。因此露絲對此非常沮喪,便發(fā)泄道:“我們都知道。我們是從廢柴復制來的。吸毒的、賣淫的、酗酒的、流浪漢,也許還有罪犯,只要不是變態(tài)就行。這才是我們的來源?!保?85)
露絲尋找“原型”的挫敗體現(xiàn)了克隆人對于自身身份認同的困惑和疑慮??寺∪酥雷约簛碓从谌祟?,但是人類世界對他們的排斥則使得他們認為自己是人類卑劣一面的后代。而“小說中克隆人對于自己‘可能的原型的尋找最能體現(xiàn)他們?nèi)绯H艘话阕穼ぷ陨淼膩碓瓷矸菁皻w屬的渴望?!保◤垇嘂悾?78)這種無法實現(xiàn)的身份認同和歸屬的渴望便是克隆人所面臨的困境。在這種困境中,凱茜對自己尋找“原型”的遮掩和他們違背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尋找自身“可能的原型”也就導致了凱茜敘述的不可靠性,而通過這種不可靠敘述進一步反映出克隆人所面對的身份認同難題。他們被人類世界所邊緣化,被人類世界刻意制造的鴻溝所隔離開,不被人類世界所接納。在這樣絕望的身份困境中所有試圖尋找自我身份認同的努力也只是一場空,最后便導致克隆人只能默默接受自己作為器官捐獻者的悲慘命運。
三、不可靠的延期之問:克隆人生命權(quán)的被剝奪
黑爾舍姆給克隆人提供人類的教育,但不斷向他們灌輸他們與正常人類不一樣的思想。因此,在克隆人離開黑爾舍姆后急于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但在經(jīng)歷了原型人物尋找的挫敗之后,他們才真正認識到自己不被人類社會所接受。
而當克隆人們開始進行捐獻時,他們才意識到自己沒有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甚至是生命權(quán)都遭到了剝奪。他們“僅僅是為了滿足醫(yī)療需要而存在,是盛放備用零件的容器,其生命權(quán)在科學的‘規(guī)劃中被無情剝奪”(晏凱、張和龍,2020:83)。面對如此悲劇命運,克隆人們只能選擇默默接受,無法反抗。但事實上,他們也做出了一種反抗,一種敘事上的反抗。這體現(xiàn)在小說最后的高潮部分,凱茜與湯米去找夫人申請所謂的“延期”(deferral)就可以看出他們渴望延續(xù)自己的生命,但這“延期”之問也只是虛幻的泡影。
在小說中,“延期”指的是如果兩個克隆人能夠證明彼此是真心相愛的,他們便可以申請延緩捐獻器官,獲得一段時間完全由他們自己支配的時間。凱茜在敘述中提到她在來到農(nóng)舍之后就聽到越來越多關(guān)于“延期”的流言。“這并非我第一次聽到有關(guān)延期安排的流言。在過去的幾周內(nèi),我在農(nóng)舍越來越多地聽到人談起??偸抢仙鷤冏约涸诹倪@話題,如果有我們中的人出現(xiàn),他們就會顯得有些尷尬,并且閉嘴?!保ㄊ谝恍?,2018:172)通過此處凱茜的措辭便能發(fā)現(xiàn)“延期”的真實性是存疑的。
首先,在農(nóng)舍內(nèi)關(guān)于“延期”的流言大部分都是非黑爾舍姆出身的學生提起的,他們單方面相信黑爾舍姆出身的學生申請“延期”是有優(yōu)待的。
其次,在凱茜關(guān)于黑爾舍姆的回憶敘述中,其實沒有提到任何與“延期”有關(guān)的事情,黑爾舍姆里凱茜等克隆人的導師也并未向他們灌輸任何有關(guān)“延期”的知識。
最后,湯米在農(nóng)舍聽到“延期”話題的反應耐人尋味。在克里茜和羅德尼詢問湯米他們來自黑爾舍姆的學生有關(guān)申請“延期”的具體細節(jié)時,露絲向他們表示在黑爾舍姆有這回事,但他們從不談論這事。露絲這里很明顯是撒謊了,因為在此之后,湯米緊接著回答說:“坦白講,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么。這些是什么規(guī)則?!保?73)
由此可見,所謂“延期”只是一個謠傳,并不是事實。所以,在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下,克隆人能夠申請“延期”這件事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凱茜和湯米最后還是在露絲的鼓勵下去向夫人申請那所謂的“延期”。為了自己的生命和追求幸福的權(quán)力,這是他們唯一能做的反抗。
凱茜、露絲和湯米在分別離開農(nóng)舍后就分開了。但在幾年之后,由于凱茜護理者工作的關(guān)系,這三位好友又再次相遇。借這次重逢的機會露絲終于向凱茜和湯米坦白,她最初是有意將凱茜和湯米分開的,而這件事正是她“干過最壞的事”(石黑一雄,2018:259)。從童年時代起,凱茜與湯米的關(guān)系就比較親密,而且凱茜的敘述也暗示應該是自己與湯米成為一對,但最后則是露絲和湯米成了一對,所以,露絲也一直為此事而感到愧疚。露絲認為她與湯米并不是真正的愛著彼此,而凱茜和湯米則是真心相愛的。因此,她希望凱茜和湯米去爭取“延期”,以此作為對凱茜和湯米的補償。于是,在露絲的鼓勵和幫助下,凱茜和湯米決定去拜訪夫人,尋求所謂的“延期”。凱茜和湯米根據(jù)露絲提供的地址來到了夫人的住處,而從與夫人和艾米麗小姐的交談中得知“延期”是根本不存在的。艾米麗小姐對湯米的疑問解釋道:“沒有,湯米。根本沒有這種事”(299)。
同時,凱茜和湯米也了解到克隆人學生得以在黑爾舍姆接受人文教育培養(yǎng)的真相——一場政治運動(徐硯鋒,2020:129)。黑爾舍姆建立的初衷是為克隆人學生提供更好的學習生活環(huán)境,同時向外界證明在接受了與正常人類相同的教育之后克隆人與人類是無異的。但是黑爾舍姆這種挑戰(zhàn)整個社會規(guī)則的嘗試也只不過是一場空。茂寧代爾事件的發(fā)生直接便終結(jié)了這場政治運動。
同時,艾米麗小姐告訴湯米和凱茜他們只能“按照既定的軌道走下去”(石黑一雄,2018:299),即克隆人只能接受他們器官捐獻者的命運。在了解這令人心寒的真相后,凱茜與湯米兩人默默地返回療養(yǎng)院。但在路程中,湯米爆發(fā)了。“他憤怒、嘶吼、甩著拳頭,到處亂踢”(309)。也許湯米之前還有對未來自由生活的期望,現(xiàn)在這個期望被完全擊碎,他也只能接受這殘酷的命運。他的嘶吼憤怒也只是對人類世界無力的控訴。
事實上,凱茜與湯米申請“延期”幻想的破滅是必然的。因為追尋“延期”其實背離了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隱含作者在小說中通過各種細節(jié)明顯暗示了“延期”對于克隆人來說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凱茜的敘述中仍然透露出“延期”是可能的,而且與湯米做了非常多的準備,因此凱茜在這一情節(jié)的敘述上是不可靠的。而這種對隱含作者規(guī)范的背離,卻凸顯了克隆人群體對自己生命權(quán)的追求與對自由的渴望??寺∪说纳鼨?quán)在被制造出的一開始便被人類剝奪了,他們被制造出的唯一目的只是為人類提供健康的器官。面對如此慘淡的命運,克隆人試圖通過申請“延期”這種方式延長自己的生命,但卻被告知這只是不現(xiàn)實的幻想,他們只能按照人類的意愿去結(jié)束自己的一生。他們最后默默接受自己命運的隱忍和無奈,也指明了克隆人生命權(quán)被剝奪的悲劇命運。
四、結(jié)語
回憶一直是石黑一雄小說中的關(guān)鍵詞。他的大部分小說都是通過一位敘述者的回憶展開,而回憶就不可避免地帶有不確定性和模糊性,因此石黑一雄小說中的敘述者大都是不可靠的敘述者。
而《莫失莫忘》中的凱茜似乎不是一位典型的不可靠敘述者,凱茜通過回憶是為了探求現(xiàn)實的本來面貌,但是由于回憶的模糊性和與隱含作者預設(shè)規(guī)范的背離,凱茜在一些情節(jié)的敘述上是不可靠的。通過文中細節(jié)可以得知隱含作者對于黑爾舍姆對于克隆人的影響,克隆人追求自己的身份認同和生命權(quán)是持消極態(tài)度的,因而凱茜在黑爾舍姆,尋找“原型”和“延期”上的敘述是不可靠的。通過其不可靠敘述所產(chǎn)生的反諷效果突出了人類世界對于克隆人群體的排斥與壓迫,展現(xiàn)了造成克隆人悲劇命運的原因——人類世界的規(guī)訓,身份認同困境,以及生命權(quán)的被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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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海揚,男,漢族,湖北宜昌人,大連海事大學英語語言文學在讀碩士研究生。
陳文鐵,漢族,遼寧大連人,博士,教授,大連海事大學英語系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英國文學、美國文學以及西方文學理論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