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蓮
閱讀史研究自21世紀初在中文學界興起,已有近二十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的閱讀史研究整體起步較晚,但近些年現(xiàn)代報刊閱讀史b、現(xiàn)代文學名篇閱讀史c、現(xiàn)代文人的個人閱讀史等研究,都已有學者在推進。閱讀史這一研究方法/視角的引入有助于打開文學研究新的面向,提升影響與接受研究的實證基礎,并揭示文學史隱而不彰的問題。其中,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人的個人閱讀史研究既是一種研究路徑,顯然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有待繼續(xù)開展與掘發(fā)的重要問題,對豐富與更新目前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有著必要的推助作用。
宋聲泉新近發(fā)表的論文《錢谷融論“文學是人學”重釋》中關于“厚障壁”的說法引起筆者很深的認同感,他論說的雖然是關于當代學人錢谷融先生的高爾基接受研究中存在的問題,但無疑還可以有更豐富的指向,可以是對更廣泛的研究中存在的類似問題的提醒,尤其是可以當作對一些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因忽視閱讀史問題而導致理解障礙的強調。文章指出一種現(xiàn)象,即很多研究錢谷融的人并不熟悉季摩菲耶夫的《文學原理》,竟認為《論“文學是人學”》的寫作受到了季摩菲耶夫的影響,并繼而提出:“今人理解《論‘文學是人學》有一層‘厚障壁:既對錢谷融20世紀50年代的閱讀史不了解,又對當年知識界的具體狀況不熟悉。”之后還犀利指出:“后世研究者不僅未能翻看錢谷融當年所閱書報,或許對他的譯文也未熟讀?!痹醋贼斞感≌f《故鄉(xiāng)》的“厚障壁”意象,被轉化為關于研究者因缺失閱讀史視角與具體的閱讀實踐還原而對研究對象產生嚴重“隔膜”問題的形象摹寫,頗具概括力。而解決這樣的“厚障壁”問題無疑正是中國現(xiàn)代文人閱讀史研究的重要任務,研究者需要回到閱讀的歷史現(xiàn)場并將自己具體的閱讀體驗“嵌入”其中,盡可能減少與研究對象之間的“隔膜”,帶來“破壁除障”式的研究效果。筆者曾經發(fā)現(xiàn),《周作人散文全集》(2009)所收錄的《歐洲古代文學上的婦女觀》一文出現(xiàn)了錯版問題,導致有學者將文中上下緊連的兩段引文都歸到了周作人最后所標注的出處“《婦人美的宗教》七”,而實際上通過對初刊本和《婦人美的宗教》原書的核實可知這兩段引文有著不同出處。筆者當時主要指出這是錯版引起的誤讀,而結合閱讀史研究來看,如果我們能夠有一定的閱讀史意識,去找一找、看一看、讀一讀周作人所引的這本弗勒丘的原書,這種誤讀想必也不會發(fā)生。閱讀史研究會對研究者本身的閱讀實踐提出嚴格要求,即必須“回到”研究對象當時的閱讀環(huán)境,辨識和確證版本,閱讀其所閱讀之書,盡可能做到知識接受的歷史還原,不然就會被“障壁”遮擋,出現(xiàn)知識與文本理解的偏差,或者導致對研究對象的理解變得空泛不實。
曼古埃爾在《閱讀史》中談到路易斯·拉貝的十四行詩時曾說:“要了解這些,當代的讀者必須取得拉貝所具備的常識,必須比拉貝知道更多,才能趕上拉貝,與她的時代同步。”把“常識”一詞置換為知識或學養(yǎng),如何與作者及其時代同步,即研究者應該與研究對象保持知識接受的相對平等,則是中國現(xiàn)代文人閱讀史研究所內含的閱讀實踐問題。這一問題與前述“厚障壁”問題緊相關聯(lián),可以說是對同一問題的不同表述。袁一丹在《“書房一角”:周作人閱讀史初探》一文中就提出了研究者應該與研究對象保持相對平等的對話狀態(tài)這一問題。她雖然聲明自己的文章并非以周作人作為閱讀史研究的個案,但文章的相關論說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人閱讀史研究仍有著方法論上的提醒意義。她強調自己從閱讀史進入,是“試圖讓自己‘大于研究對象”,實際上“自己的閱讀儲備無論在深度還是廣度上都難以與周作人這一代相抗衡”,但“為了與研究對象保持一種相對平等的對話狀態(tài),不得不追尋他思想發(fā)展的軌跡,盡量去讀他讀過的那些書,當然這可能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袁一丹此處所論,即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的關系問題,她所提出的“相對平等的對話狀態(tài)”“‘大于研究對象”,既包括閱讀儲備即學養(yǎng)的問題,當然還包括能否“回到”那一代人閱讀的歷史現(xiàn)場的問題。筆者在做周作人研究的過程中對此也深有體會,頗有“吃力”之感,而在做沈從文研究的過程中又感到因為目前大家少做了這些“吃力”的工作而導致對沈從文一些創(chuàng)作與思想問題進入不夠深??傮w而言,現(xiàn)代文人閱讀史研究應該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必要的進路,其中,自然包括這項雖不“討好”但仍需“吃力”前行的研究準備與推進。
在中國現(xiàn)代文人閱讀史研究中,張治結合《錢鍾書手稿集》與個人藏書批注等豐富的閱讀史資料,對錢鍾書作品進行的閱讀史探源令人矚目。而關于周氏兄弟的個人閱讀史研究肯定是“硬骨頭”,難啃卻又令人期待。陳云昊目前截取了周氏兄弟早期的閱讀史進行研究i,其他學者相關的幾篇文章則都是“初探”。與周作人、魯迅、錢鍾書等被公認為學養(yǎng)出色且個人閱讀史直接資料(書帳、藏書、讀書筆記等)較多的“學者型”現(xiàn)代文人相比,沈從文一般被視為“經驗型”作家,他在現(xiàn)代文學時期的閱讀史資料直接呈現(xiàn)出來的不算多,學者這一面此時并不顯著,所以他的閱讀史問題較少引起重視。然而,“經驗型”作家這一印象與事實有較大差距。沈從文認為經驗世界有“身臨其境”與“思想散步”兩種方式,他在不同時期先后多次說到自己只是看書比一般人多,且說自己是從翻譯小說中學習寫作,創(chuàng)作者在看各種各樣的書時正是學習經驗那書上的一切人生,這些閱讀所指的正是“思想散步”。在指導青年寫作的書信中,沈從文特別強調必須讀幾百本外國小說才能寫得像樣一點兒,而在指導楊苾的時候,也要她多讀外國書,并親自搬過去幾十本外國名著,囑咐她寫讀書筆記。導致印象與事實產生偏差的原因當然有多個方面,比如沈從文寫了大量以自己所熟悉的故鄉(xiāng)風土人物為題材的作品,其學歷低且以創(chuàng)作成就顯著于世,“自傳”偏于對自然、社會經驗的敘述,對都市知識階層又多有諷刺等。如羅伯特·達恩頓在《閱讀史初探》的末段所說:“如果我們能弄明白人們是怎樣閱讀的,我們就能懂得他們是怎樣理解世界的?!?!0事實上有著豐富閱讀實踐且重視閱讀經驗的沈從文,他對世界的“理解”,還需要我們借助對其閱讀史的細致研究進一步呈現(xiàn)。雖然吳世勇談過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開始的學者化之變,李青果也論過沈從文的“學術養(yǎng)成”,學界對“學者沈從文”這一面已有關注,但沈從文的知識結構與學養(yǎng),依然是一個需要辨識與確證的隱性問題,其創(chuàng)作實踐與豐富的閱讀實踐之間的實質性內在關聯(lián)也需要考釋?!拔覀兗词俏覀兯喿x的東西”,這句話在沈從文身上更能得到印證,因為他自覺的閱讀實踐本身既帶著學習創(chuàng)作的強烈動機,給其寫作提供了重要的營養(yǎng),又是其通過“補課”以自我教育替代學校教育的成長過程??梢哉f,沈從文離鄉(xiāng)北上之后的閱讀、寫作與“精神發(fā)育”是一個大體同步同頻的過程,這也是一個通過閱讀實踐“重造”自我的過程。由此,關于沈從文閱讀史的發(fā)掘與研究也就在現(xiàn)代文人中具有了更為特殊的意義。沈從文閱讀史的探源式研究與考證,除了可以解釋僅受過小學教育而能成為現(xiàn)代文學大家的沈從文在豐富的社會閱歷之外其實際的學養(yǎng)問題(盡管只能是大體呈現(xiàn)),閱讀(尤其是翻譯文學)對其小說觀念的更新、創(chuàng)作的具體影響,以及一個現(xiàn)代作家的“精神發(fā)育”問題,也有助于對這一代現(xiàn)代文人的獨特知識構成與文化風貌進行掲示。
在目前學界的少數(shù)研究中,沈從文的個別閱讀史問題開始被觸及或者被提出。袁一丹《閱讀史視野中的新文化運動》與許高勇、王鐘莞《閱讀與啟蒙:〈新青年〉在湖南的傳播、閱讀與社會影響》都涉及沈從文早年在湘西時期的閱讀史問題,著重提到沈從文通過閱讀新報刊受到新文化的啟蒙。向吉發(fā)《論沈從文對列夫·托爾斯泰的接受與轉化——以閱讀史為考察路徑》(2024)是目前少見的明確以閱讀史為研究路徑的沈從文研究論文,深入論析了沈從文的托爾斯泰閱讀接受問題。程錦圓《沈從文〈邊城〉對施托姆〈茵夢湖〉的接受與創(chuàng)新》(2022)的文章亦涉及具體的閱讀史,她由李輝所記述的沈從文“聊天”中的信息作為實證基礎,并結合《茵夢湖》的漢譯史指出沈從文最可能閱讀的版本,進而談《邊城》對“詩意現(xiàn)實主義”作家施托姆的小說《茵夢湖》的接受。只是,相關閱讀接受分析還不夠深入。筆者亦在文章中闡說過沈從文對希臘文化的閱讀接受問題。沈氏著述中較多“希臘”印跡,其中希臘神話與柏拉圖對話在沈從文的閱讀史中異常突出,這些閱讀構成了其蘊含著文學理想的“希臘小廟”說的重要基礎,并使得沈從文具有了超越于時代、政治、地域之上的文學理想、眼光與勇氣。這是閱讀而非沈從文更為自矜自負的豐富社會經驗對一個現(xiàn)代作家的“超拔”作用。筆者在研究中還發(fā)現(xiàn),除了早期創(chuàng)作時的小說模仿,沈從文成熟期的一些創(chuàng)作也受到莫泊桑小說的重要影響,甚至存在文本“拈借”的現(xiàn)象,其個別作品的故事胚胎或材源直接取自莫泊桑的小說,然后加以“本土性”的改造。而且,因為沈從文的改造成功且較為隱蔽,就容易使人忽視,所以,對沈從文的寫作史與閱讀史做互文性考察就很有必要。沈從文的傳統(tǒng)、本土與貌似更加偏重“經驗型”創(chuàng)作的特點容易被看到,他對異域文化資源的廣泛接受、他的“洋氣”反而被重視得不夠。相比其他現(xiàn)代文人,沈從文只能閱讀翻譯文學,翻譯也是一種詮釋,那么,接受翻譯文學滋養(yǎng)的沈從文與其他有留學經歷或國外生活經歷的文人在異域文學(文化)的閱讀接受上有何不同,也值得關注。同時我們又可以看到受益于翻譯文學的沈從文也成為一位特色顯著的現(xiàn)代文學大家,他的閱讀實踐與他的創(chuàng)作水乳交融,其閱讀實踐對創(chuàng)作來說更像是一種“閱讀的煉金術”。將現(xiàn)代文學時期的外國文學翻譯史、閱讀接受史研究與沈從文的個人閱讀史研究相結合,則有助于呈現(xiàn)沈從文作為不懂外語、沒有留學或國外居住經歷的作家,如何受到以及接受了哪些重要的異域文學(文化)滋養(yǎng),這些滋養(yǎng)與文本“拈借”又是怎樣融入或呈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之中,以及如何構成或更新其小說觀與文學思想。以上涉及的是沈從文閱讀史研究中翻譯文學的閱讀接受部分,因筆者對中國現(xiàn)代文人閱讀史研究中的沈從文個案較有關注,所以略加陳說。而在整理和研究沈從文閱讀史的過程中,為了實現(xiàn)前文所提到的“破壁除障”“平等對話”,需要盡可能閱讀可被證實的沈氏接觸與閱讀的圖書版本,如此方能掘發(fā)和揭示更多有意義的問題。同時,相關閱讀書目的整理也有必要,便于我們對沈從文的知識結構做整體觀察。
有學者在討論歷史學界的閱讀史研究時提出,有的研究“不一定非要借助閱讀史的研究方法,冠以閱讀史的名義”,可能經由別的主題、路徑也能達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相關的閱讀史研究亦然,有的研究雖然沒有閱讀史的名義,卻實際解決了一些閱讀接受的重要問題,如《〈科學史教篇〉藍本考略》一文并未出現(xiàn)“閱讀史”字樣,卻解決了相關魯迅閱讀接受的關鍵問題,如《越境——“魯迅”之誕生》(2023)一書實際上就是魯迅留學日本時期的閱讀史研究;而有的研究則是“借光”式地把閱讀史作為“點綴”以“提高亮度”引人注目,或者“舊像彩描”,乍看很新,其實只是“上色”,固然上色有時候也可以使問題凸顯,但畢竟不能代替新問題的提出與解決。由此,閱讀史研究路徑運用的必要性可能也是閱讀史研究需要考慮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