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漱渝
1936年2月21日,即臨終前不久,魯迅為《吶喊》的捷克譯本寫了一篇短序。序言說:“自然,人類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關心,然而最平整的道路,卻只有用文藝來溝通……”李叔同作詞的《送別》一歌,以美國為源頭,流傳到日本,又在中國家喻戶曉,就是印證上述論斷的生動例證。
《送別》的原作者是美國音樂家奧德威。1851年美國南北戰(zhàn)爭期間,奧德威創(chuàng)作了《夢見家和母親》這首歌,緬懷童年時代父母的愛,那是一生歡聲笑語最多的時光,成年后遠離了故鄉(xiāng),跟父母相見無期。歌詞希望雙親健在時兒女能多盡孝心。這首歌仿照了黑人歌曲的格調,抒發(fā)了人類對家庭——特別是對母親感恩和眷戀的普遍感情,以口口相傳的方式流傳至今,成了流行歌曲中的經典之作。
《夢見家和母親》流傳到了日本,被日本犬童球溪重新填詞,改編成了《旅愁》。1907年,犬童球溪正在新潟高等女子學校任教,這首歌被選入了日本的《中等教育歌唱集》,成了當時日本的流行歌曲。歌詞描寫一位旅人,在深秋夜闌人靜時懷念故鄉(xiāng)和父母,思緒奔涌,心情迷惘。此時風雨敲窗,打碎了他歸鄉(xiāng)途中的美夢。就曲譜和情感而論,這首歌曲無疑是《夢見家和母親》的翻版。
關于李叔同創(chuàng)作《送別》的過程,我查過一些資料,大同小異。通常的說法是,李叔同的創(chuàng)作靈感是來自跟摯友許幻園的別離。許幻園是富家子弟,好舞文弄墨,號稱“華亭詩人”。他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一個城南文社,以文會友,活動地址就在他家——上海大南門附近的城南草堂。李叔同因征文活動結識了許幻園,許欣賞其才華,請李叔同攜眷住進了城南草堂,并在他家門前掛匾,名為“李廬”。李叔同1900年刊行的《李廬詩鐘》《李廬印譜》即因此得名。在城南文社活動期間,李叔同還跟寶山名士袁希濂、江灣儒醫(yī)蔡小香、江陰書家張小欄結為“金蘭之交”——意即友情堅如金石,跟許幻園一起號為“天涯五友”。許幻園之妻、滬上女畫家宋夢仙為之作《天涯五友圖詩》,其中夸贊李叔同的七絕為:“李也文名大如斗,等身著作膾人口。酒酣詩思涌如泉,只把杜陵呼小友?!崩钍逋灿小肚迤綐贰べ浽S幻園》一詞:“城南小住,情適閑居賦。文采風流合傾慕,閉戶著書自足。陽春常駐山家,金樽酒進胡麻,籬畔菊花未老,嶺頭又放梅花?!?/p>
然而,這種“情適閑居”的好景不長。由于時局不寧,許幻園經商破產。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許幻園來到李叔同的門前,遠遠地喊了一句“我破產了,后會有期”,便飄然而去,攜妻女到北京另謀生計……在這種傷離別的心境中,李叔同醞釀了《送別》的歌詞。
遺憾的是,《送別》的手稿未存,僅存豐子愷的手抄本,最初見諸裘夢痕、豐子愷合編的《中文名歌五十曲》,1927年8月由開明書店初版,作為中等教材廣為發(fā)行,現孔網拍賣價最高標為八千元。歌詞的字句在流傳中有出入,比如“一壺濁酒盡余歡”,亦作“一觚濁酒盡余歡”?!磅迸c“孤”同音,是古代的酒器,也作為祭祀時的禮器,容量均為兩升,是貴族禮儀文化的用品?!磅迸c“壺”用途相同,形狀有異;“觚”這個稱謂較雅,“壺”相對比較通俗,更適合通俗唱法。據我所知,《送別》的創(chuàng)作時間有1913年、1914年、1915年等多種說法。我認為1915年的可能性較大。因為這年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和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教音樂課,又曾短期去日本避暑,有可能接觸到更多的日本歌曲。這一時期,正是李叔同創(chuàng)作歌詞的“金色秋天”,除了《送別》,還有不少歌詞問世,如《早秋》《憶兒時》《悲秋》《月夜》《秋夜》等。還有人認為《送別》的抒情對象是他的日本情人誠子。這不大可信。因為誠子是1911年4月跟李叔同一起到中國生活,直至李叔同1918年出家。受戒之后的弘一法師,當然不會再寫《送別》這樣的“紅塵情歌”了。
李叔同《送別》的歌詞之所以膾炙人口,是因為他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父親李世珍是清同治年間進士。業(yè)師常云政、趙幼梅、唐靜巖都是飽學之士。從十六歲開始,李叔同對文藝,尤其是戲曲產生了濃厚興趣,為其日后成為書法家、畫家、音樂家、詩人、戲劇家奠定了堅實基礎。他二十二歲在上海南洋公學就讀,總教習是蔡元培,同學中有邵力子、黃炎培、謝無量等名家,二十六歲時李叔同東渡日本留學,創(chuàng)辦了《音樂小雜志》,主演了《茶花女遺事》,并于三十二歲時畢業(yè)于東京美術學校,所以他能為《送別》的原曲填寫出家喻戶曉的歌詞絕非偶然。
就我個人的感受而言,這三首歌詞同中有異。共同之處就是表現了思念故鄉(xiāng)、思念友人,特別是思念親人的感情。中國古典詩詞中不乏此類文字:“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保ā菜巍酬淌猓骸队駱谴骸ご汉蕖罚吧竭h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保ā材咸啤忱铎希骸堕L相思·一重山》)“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漢〕佚名:《孟冬寒氣至》)“故關衰草遍,離別自堪悲?!保ā蔡啤潮R綸:《李端公》)“重來不怕花堪折,只怕明年,花發(fā)人離別?!保ā材咸啤绸T延己:《憶江南》)外國文學作品中也有不少傷離別的詩歌。大學學俄國文學史時,記得屠格涅夫、阿赫瑪托娃都寫過此類作品??梢妭x別表達的是人類共同的情感。
《送別》跟《夢見家和母親》以及《旅愁》的不同之處,是其他兩首詩對情感的表達比較直露,而李叔同的填詞卻是將一連串的意象巧妙連綴起來,自然流暢、深沉含蓄地抒發(fā)了惜別之情。前一段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吹拂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是古代驛站。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是送別休憩之地。李白五絕《勞勞亭》寫道:“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蓖鯇嵏Α段鲙洝分?,有《長亭送別》一曲。李叔同的詞《南浦月》中也有相似的描寫:“離亭外,一帆風雨,只有人歸去?!薄肮诺馈奔匆暗溃o人以蒼涼之感。“芳草”指香草。芳草無情人有情,目睹青綠色的芳草更增離別者的綿綿愁思。“晚風吹拂”給人以凄冷之感。李清照詞《清平樂》中有“怎敵他晚來風急”之句?!暗崖暋币彩瞧嗲兄簦呷藧砣粶I下。王之渙《涼州詞》有一句“羌笛何須怨楊柳”,就是為了渲染離愁別緒。“夕陽山外山”,落日斜掛山頭,山峰層層疊疊,夕陽欲隱未隱,山形依舊,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書寫的也是不勝依依的故人情?!疤熘摹薄昂V恰?,形容別后距離遙遠。“知交半零落”,并非形容友誼淡化,而是各奔一方,剩下的是孤獨。魯迅舊體詩《哀范君三章》中,也發(fā)出了“故人云散盡,我等亦輕塵”的慨嘆,沉郁頓挫,令人痛惜?!皾峋啤笔呛须s質的普通酒。離合悲歡,盡在酒中。李叔同七絕《津門清明》中有云:“一杯濁酒過清明,腸斷樽前百感生?!本撇唤庹娉睿视鄽g短暫,苦澀綿長。“別夢”是離別后的夢境。一個“寒”字,更為夢境增添了冷清、凄苦之感。
《送別》第二段的歌詞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薄皢柧巳讜r來”中的“來”指回來?!皝頃r莫徘徊”中的“徘徊”指猶豫不決,表達了作者對友人重聚的熱切期盼。李商隱《無題》詩云:“相見時難別亦難?!币馑际且娒鏅C會十分難得,分別時刻難舍難分?!熬邸笔菍χ胤甑钠谂危皠e”是對希望的播種。
根據我的體驗,人生往往是一個不斷離別的過程。“別”易“聚”難?!皶簞e”是常態(tài),如每天下班會跟同事揮揮手,明晨又會在同一個點打卡上班。畢業(yè)分配、戰(zhàn)友復員是“久別”。最不堪回首的是“訣別”,從此永不相見。2006年9月30日,我的母校雅禮中學舉行百年校慶。我們初中的同班校友紛紛從各地聚集于湖南長沙。慶典后舉行餐聚。席上敬酒時說:“五年后再聚,一個都不能少。”“你若回頭相望,我必如約而至?!比欢瑥哪菚r到今天,花開花謝十七載,這些祝愿竟成豪言壯語,不少發(fā)小已經駕鶴西去,“一個都不能少”的美夢轉成空,令人唏噓不已。這讓我想起了張震岳創(chuàng)作的流行歌曲《再見》:“我怕我沒有機會,跟你說一聲再見,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
當然也有壯別的場面。如電影《戴手銬的旅客》中有一首主題歌,叫《駝鈴》,結尾有“待到春風傳佳訊,我們再相逢”這種充滿革命樂觀主義的歌詞。但這首歌開頭抒發(fā)的情感仍然是:“送戰(zhàn)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眰x別雖是無言的痛、澀澀的苦、深藏的淚,但不等于那種凄凄切切的頹唐,也不等于西方那種推崇情感、忽視理智的“傷感主義”,而是讓人們更珍惜人生中的每一次相遇、天地間的每一分溫情,把“思念”當成生命的火,把“重聚”當成力量的凝結。柳永的《雨霖鈴·寒蟬凄切》中有一名句:“多情自古傷離別。”魯迅七絕《答客誚》中開頭一句是:“無情未必真豪杰。”中國人是這樣,外國人同樣如此。
寫到這里,我還想起了中國臺灣女作家林海音。記得1983年,上海電影制片廠導演吳貽弓把林海音1960年出版的同名小說《城南舊事》搬上了銀幕,影片主題曲就是李叔同創(chuàng)作的這首《送別》。這既是當年的一首學堂歌,一經上演,又變成了當下的學堂歌,傳唱更廣。1989年9月8日,林海音在臺北忠孝東路青葉餐廳設宴,歡送一位女作家出國深造,我也忝陪末座。我問林海音身體狀態(tài)。她說:“我身體挺好,每天早晨五點半就出門鍛煉,只是有糖尿病,沒有別的病?!蔽业昧藥资晏悄虿。綍r并無特殊感覺,故并不在意。事后我寫了一篇《人生難得是歡聚——臺北兩晤林海音》。文章的結尾寫道:“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會有一位老人邁著穩(wěn)健的步履,在北京城南的胡同里尋覓她童年的夢,就像她六十年前背書包走出北京城南椿樹胡同,穿過鹿犄角胡同,向廠甸迤北的師大附小走去一樣……”20世紀90年代,七十多歲的林海音果然回到了闊別四十多年的北京,逛了城南的胡同,喝了北京的豆汁,跟分別多年的親友重逢……不幸的是,晚年的林海音糖尿病并發(fā),于2001年12月因中風去世。我在臺北跟她的歡聚,竟成了此生中的一次訣別。我現在追悔的是,她回北京時,我為什么沒有主動去拜訪她呢?這更使我相信《送別》中的那句詞:“人生難得是歡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