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毓慶
《 詩經·邶風·擊鼓》有言:“從孫子仲,平陳與宋?!边@兩句詩使許多研究者感到困惑,因為史書上沒有相關記載,自然便出現(xiàn)了種種猜測。其實各家忽略了一點:《擊鼓》所言,乃是一段被塵封的歷史,《詩》《序》是一個獨立的史記系統(tǒng)。詩的原文如下: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們先對篇中詞語做一疏解。有些比較好理解,如“其鏜”,猶言鏜鏜,是擊鼓聲;“用兵”,操用兵器;“不我以歸”,“以”猶“與”,言不讓我參與回國的隊伍;“忡”,心憂不寧之貌;“爰”,乃、于是;“喪”,丟失;“于以”,于何;“成說”,猶約定;“偕老”,一同到老;“于嗟”,嘆辭;“闊”,離別;“不我活”,不讓我活;“洵”,信,誠;“信”,伸;“不我信”,言意不得伸。關鍵詞語放在以下討論。
詩中披露的戰(zhàn)爭信息
這篇詩作,一開始就有一股濃郁的戰(zhàn)爭氣氛。從以下關鍵詞語的疏解中,我們可以得到三方面的信息:
一、緊急戰(zhàn)備。這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練兵,二是城防。詩的首句“擊鼓其鏜”,古代的鼓在兩種場合下最為常見,一是祭祀,一是作戰(zhàn)。在漢語中,“踴躍”一詞多形容歡欣鼓舞的樣子。 古人訓此詩,也多如此作解。如宋嚴粲《詩緝》說:“ 踴,跳也;躍,跳躍也。踴躍,言喜之之意?!奔颈尽对娬f解頤》也說:“踴躍,跳躍也,喜之之意?!薄队朐娏x折中》又言:“踴躍,懽忭之狀?!?日本皆川愿《詩經繹解》說:“踴躍,赴斗貌,《國策》云‘ 踴躍于中原,即是也?!钡@種解釋,與詩中主人公厭惡戰(zhàn)爭的情緒顯然有矛盾。朱熹《詩集傳》則說:“踴躍,坐作擊刺之狀也。”這很有道理。《周禮·夏官·大司馬》:“以教坐作進退、疾徐疏數(shù)之節(jié)。”注:“習戰(zhàn)法?!比毡救示锖霉拧睹娧a傳》說:“軍有坐作進退擊刺之法,踴躍亦必軍法。將戰(zhàn),為奮迅之勢也,故《左傳·僖二十八年》曰‘距躍三百,曲踴三百;又《哀九年》曰‘私屬徒七百人,三踴于幕庭是也?!鄙涎該艄闹?,下言練兵之狀,可以看出戰(zhàn)前的氣氛。
“土國城漕”一句,則是關于城防的。土、城皆作動詞,《鄭箋》說:“或役土功于國,或修理漕城?!边@是對的。牟庭讀“土”為“杜”,以為“土國”是杜守國門;王先謙又讀為“度”,以為“凡為土功,必先量度之”;王闓運又以為“土讀為土齊之土,鄙野之名也”,又或以為“土國”為“士或”之訛。皆不可從?!皣敝感l(wèi)的國都,“漕”是衛(wèi)國的一戰(zhàn)略要地。清朱右曾《詩地理征》說:“《括地志》曰:‘白馬故城,在滑州衛(wèi)南縣西南二十四里。(《括地志》又載:衛(wèi)南故城,在今滑縣東六十里。)戴延之《西征記》曰:‘白馬城,故衛(wèi)之漕邑?!锻ǖ洹份d:‘滑州白馬縣,衛(wèi)國曹邑。右曾案:《左傳》‘立戴公以盧于曹,《泉水詩》云‘思須與漕,《定之方中序》云‘野處漕邑,《載馳序》云‘露于漕邑,皆即此也。《鄭志》答張逸云漕在河南,今在衛(wèi)輝府滑縣東南。”從《詩經》《左傳》中頻繁出現(xiàn)的情況,即可看出漕城的重要了。
從熱烈緊張地操練兵馬,并緊急動用民力加筑國都、“陪都”兩個方面看,當時戰(zhàn)云密布,氣氛非常緊張,戰(zhàn)火有可能直接燒向衛(wèi)國的土地。
二、出兵陳宋。詩言“我獨南行”,說明衛(wèi)當時的戰(zhàn)事發(fā)生在衛(wèi)國的南邊?!多嵐{》以為是“從軍南行伐鄭”,蘇轍《詩集傳》從之說:“南行,伐鄭也。莊公之世,鄭人伐衛(wèi)。州吁既立,將修先君之怨于鄭,而宋公子馮在焉,鄭人將納之,故使告于宋與陳、蔡共伐之。” 牟庭《詩切》則說:“南行,向陳、宋也?!蹦舱f有理,下文言“從孫子仲,平陳與宋”,陳、宋都在衛(wèi)國之南,故南行當是向陳、宋之地。李樗《毛詩詳解》說:“蓋役土功于國者非不勞苦,而獨得處于境內,今我乃從君事,行役于境外,其勤勞可知也。彼雖在境內,猶免死亡之憂,我之在外,死亡未可知,雖欲為土國城漕之人不可得也?!睆睦铋说姆治隹梢钥闯觯敃r戰(zhàn)爭的緊張局勢給士兵心理造成了很大的壓力。
“從孫子仲”,是當時領兵南下的將軍叫孫子仲,但這個名字不見于史籍。只有《毛詩序》和《毛傳》提供了很少的一點信息:謂孫子仲為公孫文仲?!多嵐{》沿《毛詩序》提供的思路說:“子仲,字也?!薄犊资琛窂倪壿嫵霭l(fā)做出了以下推導:“仲,長幼之稱,故知是字,則‘文是謚也。國人所言時未死,不言謚;《序》從后言之,故以謚配字也?!毕臑浴蹲x詩剳記》說:“毛語必有所本。文,謚;則子仲,字也。不云‘公孫而曰‘孫子仲者,省文,《正義》所云既言‘從,于文不得言‘公孫也。衛(wèi)后世有孫昭子(見《文元年·左傳》)、孫莊子(《哀二十六年·傳》)、孫宣子(《宣七年·傳》)、孫文子(《成·七年傳》)、孫蒯(《哀十年·傳》)之屬,皆以孫為氏,非公孫文仲后也。《唐書·世系表》:‘衛(wèi)武公子惠孫,生耳,食采于戚;耳生武仲乙;乙生昭子炎。不言孫氏出文仲之后,則以孫為氏似非。”這個考證可謂細矣,但于孫子仲的行跡沒有絲毫涉及,自只書闕有間故也。
出兵南下的目的是“平陳與宋”?!多嵐{》說:“平,成也。將伐鄭,先告陳與宋,以成其伐事?!洞呵飩鳌吩唬核螝懝次灰?,公子馮出奔鄭,鄭人欲納之。及衛(wèi)州吁立,將修先君之怨于鄭,而求寵于諸侯,以和其民。使告于宋曰:君若伐鄭,以除君害,君為主,敝邑以賦與陳、蔡從,則衛(wèi)國之愿也。宋人許之,于是陳、蔡方睦于衛(wèi),故宋公、陳侯、蔡人、衛(wèi)人伐鄭是也?!薄吨靷鳌芬嘌裕骸捌?,和也,合二國之好也。舊說以此為春秋隱公四年,州吁自立之時,宋、衛(wèi)、陳、蔡伐鄭之事,恐或然也。”今考《毛詩序》僅言“ 使公孫文仲將而平陳與宋”,并未言及伐鄭之事,《毛傳》也不言“伐鄭”。是伐鄭之說,出自鄭玄。日本安井衡《毛詩輯疏》說:“蓋先是陳宋有宿怨,今欲與俱伐鄭,故先平之?!钡珡脑娭兴?,“平陳與宋”是一場戰(zhàn)爭,征人之怨在此戰(zhàn)有生死之患,若是單純調解兩國爭端,可通過外交途徑解決,何必派遣軍隊?又有何“死生契闊”可言?故疑“平”當即《史記·樂毅列傳》“使樂毅復以兵平齊城之不下者”之“平”?!冻iΑ贰皢蕘y既平,既安且寧”,《江漢》“四方既平,王國庶定”,《常武》“四方既平,徐方來庭”,此諸多“平”字皆有平息、克服之意。《毛傳》言“平陳于宋”,釋“與”為“于”,似此戰(zhàn)爭發(fā)生在宋國土地上,是由陳、宋糾紛引起。
三、士無斗志。此詩的后三章,反映了戰(zhàn)士情緒消沉,軍紀散漫,毫無斗志。這從兩個方面反映了出來,一是第三章戰(zhàn)士的懶散狀態(tài),二是從士兵的內心活動。內心活動反映最深刻。這里的兩個關鍵詞語需要疏解,一是“死生契闊”,二是“不我信兮”,關于前者,歧說甚多?!睹珎鳌吩疲骸捌蹰?,勤苦也?!鼻诳嗉磻n苦?!多嵐{》云:“從軍之士與其伍約:死也生也,相與處勤苦之中?!标懙旅鳌夺屛摹芬俄n詩》云:“契闊,約束也。” 范處義《詩補傳》云:“言人之死生離合?!?王質《詩總聞》云:“生則契,死則闊?!薄吨靷鳌吩疲骸捌蹰?,隔遠之意?!眹吏印对娋儭吩疲骸啊稘h書》‘間何闊注云:‘久闊不相見。則‘契闊為間闊之義也?!焙戌钍琛俄n詩》義說:“‘死生絜括,言死生相與約結,不相離棄也。”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則云:“‘契闊二字雙聲。《毛詩》‘契如‘契契寤嘆之‘契,故訓為‘勤苦;《韓》讀‘契如‘絜束之‘絜,讀‘闊如‘德音來括之‘括(《韓詩》:‘括,約束也。),故訓為‘約束。但據(jù)下章‘于嗟闊兮正承上‘契闊而言,則‘契當讀如‘契合之‘契,‘闊讀如‘疏闊之‘闊(《說文》:‘闊,疏也。)?!逗鬂h書·臧洪傳》‘隔闊相思,‘闊亦闊別也?!蹰熍c‘死生相對成文,猶云合離聚散耳?!瘪R瑞辰說可從?!安晃倚刨狻薄睹珎鳌吩疲骸靶?,極也?!标悐J云:“《傳》以‘極詁‘信,而‘信極連讀;猶以‘生詁‘活,而‘生活連讀。不與我信極者,言不與我終古也。”朱熹云:“信與申同。”“申”同“伸”。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信)古多以為屈伸之伸。”言其意不得伸,即所誓約,不能兌現(xiàn)。這是說:生死離合縱難預料,但我和你早就發(fā)過誓,要一同白頭到老??涩F(xiàn)在簡直不讓人活了,我怎么給你兌現(xiàn)誓言呢。從戰(zhàn)士生死未卜的痛苦訴說中,一方可以看出這是一場非正義的戰(zhàn)爭,另一方面則反映了軍心渙散的狀態(tài)。
《毛詩序》提供的信息與后人之疑
在《毛詩序》的解釋序列中,有四篇詩與怨州吁有關,此篇是其中之一。其余三篇,筆者曾有專文論述。此篇《詩序》說:“《擊鼓》,怨州吁也。衛(wèi)州吁用兵暴亂,使公孫文仲將而平陳與宋,國人怨其勇而無禮也?!边@里提供了三條信息:一、“州吁用兵暴亂”,表示戰(zhàn)爭是由州吁挑起的。二、詩中言及領兵的將領叫“孫子仲”,序以為就是“公孫文仲”,此信息最早見于《詩序》,說明《詩序》有其信息來源。三、公孫文仲為將,目的是“平陳與宋”。
關于《詩序》提到的“州吁用兵暴亂”“平陳與宋”之事,不見于其他書,漢《三家詩》也未見異說。這便引起了學者們的附會之論。他們主要想在《詩序》與《左傳》之間找到聯(lián)系或建立聯(lián)系。鄭玄首先提到了“怨州吁”與“伐鄭”有關,而“平陳與宋”是“伐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并引《左傳》以實其事。我們在上文已提到,此不贅言?!睹娦颉放c《毛傳》都沒有提到“伐鄭”,鄭玄是否根據(jù)《三家詩》,已不可知。因鄭玄的權威性,使此說成為《擊鼓》篇詮釋中的主流觀點,唐宋以降的經師,多在此基礎上發(fā)揮。如歐陽修《詩本義》曰:“州吁以弒君之惡自立,內興工役,外興兵而伐鄭國,數(shù)月之間兵出者再,國人不堪,所以怨刺,故于其詩載其士卒將行,與其室家訣別之語以見其情?!敝祆潆m覺證據(jù)不足,亦疑其然。季本《詩說解頤正釋》說:“衛(wèi)人怨州吁阻兵也。州吁弒桓公自立,欲求寵于諸侯,結陳平宋而以兵助宋伐鄭。夏伐既還,秋又伐之,暴師日久,故國人怨而作此詩?!?/p>
清儒毛奇齡《國風省篇》首先對“怨州吁”說提出異議。他說:“《擊鼓》,非怨州吁詩也?!彼麖娜齻€方面來駁舊說:一、詩曰:“土國城漕”,而州吁未曾修筑漕城。理由是“其后閔二年,戴公渡河廬漕矣。漕未城,故廬而處之,或曰露處焉。使夫漕既城,不露處矣。其后僖二年,文公乃復城楚丘。漕未城,故復城楚丘矣。漕既城,不城楚丘矣,故曰:州吁已城漕,誤矣?!倍?、詩曰:“從孫子仲,平陳與宋?!迸c州吁事不合?!胺蛑萦鯐r曷有所為孫子仲也?且夫州吁之用兵也,以伐鄭也。隱四年,以諸侯之兵伐鄭。夫伐鄭而告于宋,則夫孫子仲之出以伐鄭與,豈曰‘平宋焉?或曰:‘平宋矣以要宋,故平宋也。若夫陳、蔡本衛(wèi)睦,故從之。是時陳、蔡與俱也,則夫孫子仲之出,將與陳、蔡共出師,何平陳焉?”第三條證據(jù)是詩曰“不我以歸”,是曠久用兵之證,而“州吁兩伐鄭,一以夏,一以秋也。隱四年夏伐鄭,圍而即還耳;秋伐鄭,敗而即還耳。夏之《傳》則曰‘圍鄭東門,五日而還也,秋之《傳》則曰‘敗鄭徒兵,取其禾而還也,何‘不我歸焉?”姚際恒《詩經通論》又提出六證據(jù)以駁“怨州吁”說。他說:“此事與經不合者六。當時以伐鄭為主,經何以不言鄭而言陳、宋?一也。又衛(wèi)本要宋伐鄭,而陳、蔡亦以睦衛(wèi)而助之,何為以陳、宋并言,主客無分?二也。且何以但言陳而遺蔡?三也。未有同陳、宋伐鄭而謂之‘平陳與宋者——平者,因其亂而平之,即伐也——若是乃伐陳、宋矣,四也。隱四年夏,衛(wèi)伐鄭,《左傳》云‘圍其東門,五日而還,可謂至速矣,經何以云‘不我以歸及為此居、處、喪馬之辭與死生莫保之嘆乎?絕不相類,五也。閔二年,衛(wèi)懿公為狄所滅,宋立戴公以廬于曹(漕同)。其后《僖十二年·左傳》曰:‘諸侯城衛(wèi)楚丘之郛?!抖ㄖ街小吩?,文公始徙楚丘,升虛望楚,毛、鄭謂升漕墟,望楚丘。楚丘與漕不遠,皆在河南。夫《左傳》曰‘廬者,野處也,其非城明矣。州吁之時,不獨漕未城,即楚丘亦未城,安得有‘城漕之語乎?六也。鄭氏曲經以就己說,種種不合如此,而千余年以來人亦必知其不合,直是無可奈何,只得且依他說耳。無怪乎季明德求其說而不得,又以《左傳》為誤也。”牟應震《詩問》也不同意《毛詩序》說,而云:“州吁以隱公四年二月弒其君自立。夏,合宋、陳、蔡伐鄭,圍其東門,五日而還。至九月,衛(wèi)涖殺州吁于濮。計其為君,才七月耳?!缎颉吩疲骸构珜O文仲將而平陳與宋。與陳、宋伐人之國,不當云‘平陳與宋。‘五日而還,與‘不我以歸‘死生契闊等語,尤覺不倫。”
反《序》派在駁“怨州吁說”的同時,又提出了一些新觀點。如姚際恒說:“此乃衛(wèi)穆公背清丘之盟救陳為宋所伐,平陳、宋之難,數(shù)興軍旅,其下怨之而作此詩也?!彼睦碛墒牵骸啊洞呵铩ば辍罚骸螏煼リ?,衛(wèi)人救陳?!蹲髠鳌吩唬簳x原縠、宋華椒、衛(wèi)孔達、曹人同盟于清丘,曰:恤病討貳,于是卿不書,不實其言也。又曰:宋為盟,故伐陳,衛(wèi)人救之??走_曰:‘先君有約言焉。若大國討,我則死之。又曰:君子曰:‘清丘之盟,惟宋可以免焉。杜注曰:‘宋伐陳,衛(wèi)救之,不討貳也。故曰‘不實其言。宋伐陳,討貳也,背盟之罪,惟宋可免,于是晉以衛(wèi)之救陳討衛(wèi),衛(wèi)遂殺孔達以求免焉。揆此穆公之背盟爭搆,師出無名,輕犯大國,致釁兵端,相尋不已,故軍士怨之以作此詩。因陳宋之爭而平之,故曰‘平陳與宋。陳、宋在衛(wèi)之南,故曰‘我獨南行。其時衛(wèi)有孫桓子良夫,良夫之子文子林父。良夫為大夫,忠于國;林父嗣為卿,穆公亡后為定公所惡,出奔。所云‘孫子仲者,不知即其父若子否也。若‘城漕之事,他經傳無見。穆公為文公孫,或因楚丘既城,此時始‘城漕耳。則‘城漕自是城楚丘后事,亦約略當在穆公時。合‘土國之事觀之,而穆公之好兵役眾蓋可見矣?!狈接駶櫋对娊浽肌氛f:“然細玩詩意,乃戍卒嗟怨之辭,非軍行勞苦之詩。當是救陳后晉、宋討衛(wèi)之時,不能不戍兵防隘,久而不歸,故至嗟怨,發(fā)為詩歌?!?/p>
諸家之失與《詩》《序》之可信性
反《序》派之說可謂證據(jù)確鑿,但身居數(shù)千年之后,想考實數(shù)千年前之事,但憑百余字的文獻記載,自然會有捉襟見肘之弊。故清范家相《詩瀋》引姜炳璋曰:“州吁連陳伐鄭,推宋為主?!疥惻c宋者,連合陳、宋之謂。兩次雖俱未曠日持久,方其踴躍用兵,必不能先計往返之速如是,所以有‘居處‘喪馬‘死生契闊之悲。居無宮室即謂之廬,不系乎有城無城。先城漕而復城楚丘,為遷都計也。何疑為州吁之詩?”汪梧鳳《詩學女為》亦云:“毛氏奇齡曰:‘是詩非怨州吁作也。春秋閔公二年,戴公渡河廬漕。漕未城,故廬而處之?;蛟宦短幯?。其后僖二年,文公乃復城楚邱。漕未城,故復城楚邱。若曰州吁已城漕,誤矣。鳳謂:漕,衛(wèi)之下邑?!抖ㄖ街小ば颉吩弧疤庝钜?,《載馳序》曰‘露于漕邑,邑則有城矣。曰‘野處,曰‘露處者,正以下邑荒陋,非國君所居,亦猶‘越在草莽云耳。文公之城楚邱,因利筑城,度土建邦,猶之商之五遷,周之遷岐、遷豐、遷鎬耳,遂謂漕無城焉非也。且州吁之城漕也,亦如‘浚洙‘城郎之類,非創(chuàng)為是邑,故鄭箋曰‘修理漕邑。況未幾州吁死,則漕之增修與否皆未可定,安知是城非方修而中輟或已修而復毀?不得據(jù)后‘廬于漕之文而遂謂漕無城,謂城漕非州吁事也。且即證以詩中‘平陳與宋一語,考衛(wèi)與陳、宋共事于南國,惟州吁伐鄭事為有據(jù),余鮮合者,故《序》以《擊鼓》怨州吁而作,無可疑矣?!?/p>
可以看出,無論是遵《序》派還是反《序》派,都是通過對《左傳》等文獻的不同理解來進行辨析的。但要使問題有所突破,必須擺脫《左傳》的制約,因為《左傳》并不是春秋史的完整記述,即如劉知幾《史通·內篇·二體》所云:“論其細也,則纖芥無遺;語其粗也,則丘山是棄?!逼渌лd缺記者不在少數(shù),古言春秋史,自不可完全依賴于此。如《左傳》關于州吁的記載,誠如牟應震《詩問》所言:“計其為君,才七月耳?!倍夷芘c詩牽連起來的也僅有“伐鄭”一事。但正如李黼平《毛詩紬義》所說:“左氏生二百年后搜綴散亡,以成紀載,固宜其事多失實?!迸宰C以《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其記州吁事說:“桓公二年,弟州吁驕奢,桓公絀之,州吁出奔。十三年,鄭伯弟段攻其兄,不勝,亡,而州吁求與之友。十六年,州吁收聚衛(wèi)亡人以襲殺桓公,州吁自立為衛(wèi)君。為鄭伯弟段欲伐鄭,請宋、陳、蔡與俱,三國皆許州吁?!边@個記載與《左傳》就相去甚遠。孰是孰非,雖很難定,但可以說明歷史記載存在差誤和缺失的可能。
再看《詩序》,它是與《左傳》大略同時之作,其歷史價值自當重視。就《擊鼓序》而言,其可注意者有三:第一,其提出“怨州吁”說,所據(jù)何典,雖已難知,但其本身就是最早的文獻,特別是首句,前人稱之為“古序”,其應該是有信息來源的,不可能是向壁臆造。雖說“怨”字有可能是編詩者之意,而把詩確定在“州吁”之時,在漢以前,不見有異議,因此不可輕易否定。第二,《序》及詩僅言“平陳與宋”,沒有說“伐鄭”,這應該是《詩序》作者所把握的信息,故其未必真與“伐鄭”有關。鄭玄據(jù)《左傳》將其與伐鄭相聯(lián)系,應是漢儒或其本人的“研究成果”。何楷《詩經世本古義》以為是《詩序》“不及伐鄭,亦是漏義”,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毛傳》也無只字提及“伐鄭”。第三,《詩序》釋“孫子仲”為“公孫文仲”,“孫子仲”與“公孫文仲”之名皆不見于其他文獻,李黼平《毛詩紬義》說:“非此詩,孰知有孫子仲哉?”同樣,非此《序》,孰知有公孫文仲哉?這說明,《詩序》有我們現(xiàn)在已經無法知道的信息來源。
根據(jù)經文、《詩序》和《毛傳》三者來判斷,我認為“平陳與宋”是一場發(fā)生在衛(wèi)、陳、宋三國間的戰(zhàn)爭,《左傳》失載,幸賴《詩》《序》得以記錄。根據(jù)《毛傳》“平陳于宋”的詮解,這場戰(zhàn)爭發(fā)生在宋國的土地上。是因陳、宋間的糾紛引起的。衛(wèi)國出兵幫助一方,最后使戰(zhàn)爭平息。據(jù)《衛(wèi)世家》記載:“州吁至鄭郊,石碏與陳侯共謀,使右宰丑進食,因殺州吁于濮?!卞顷悋牡乇P,陳侯又預謀殺州吁,故有可能州吁所幫的是宋。雖然這場戰(zhàn)爭不大,可以被歷史忽略,其持續(xù)時間也不見得有多久,但因其在當事人看來是統(tǒng)治者“用兵暴亂”,故其“怨”的情緒很大,在心理上放大了戰(zhàn)爭帶來的災難,把軍心渙散、士無斗志之狀全呈現(xiàn)于歌詠之中了。
《擊鼓》之怨與藝術分析
《詩序》概括此篇詩旨,用了“怨州吁”三字,從經的角度考慮,一個“怨”字,最得其要。由此一意出發(fā),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人們會從中體會到不同的意義。如朝鮮沈大允《詩經集傳辨正》說:“此篇人君御將用兵之道也?!边@是從國家戰(zhàn)略及君主本位考慮的。日本伊藤善韶《詩解》則說:“軍帥不達下情,人不得其處矣??设b哉!可鑒哉!”這則是從不能體恤下情上受到的啟發(fā)。汪紱《詩經詮義》說:“《擊鼓》之怨,不肯為悖逆之人所用故也。民之怨上,上每以為民罪。然民惠而甚智,民私而至公。公論所憑,賴有此怨也?!蹲髠鳌匪^‘州吁未能和其民者,此詩殆可見歟!”此又是從統(tǒng)治者的德行考慮的。應該說這些闡發(fā)都合于邏輯。
如果擱置《詩序》提供的背景信息,僅從經文分析其“怨”之根由,便會發(fā)現(xiàn),并不簡單地是因為“南行”,也不在“不我以歸”,而是因為這場戰(zhàn)爭不得民心。在社會各利益群體的相互交往中,摩擦在所難免。人們對待具體戰(zhàn)爭的態(tài)度,決定于戰(zhàn)爭的性質。如果戰(zhàn)爭是為了保護本國人民的利益不受傷害,這樣人們自然會踴躍參加。相反,若是統(tǒng)治者的私欲所為,民眾必然會消極以對。比如《小雅·六月》所述,那是一場中國農耕民族為保護家園與北方游牧民族玁狁的戰(zhàn)爭,是一場正義戰(zhàn)爭,因而詩中將士的情緒就很高昂,如云:“四牡修廣,其大有顒。薄伐玁狁,以奏膚公?!薄翱椢镍B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啟行?!边@與《擊鼓》中所歌的“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嗟闊兮!不我活兮!”相差何等之遠!《擊鼓》中所述的戰(zhàn)爭,其目的是“平陳與宋”,是要讓衛(wèi)國攪入陳、宋糾紛之中,對衛(wèi)國統(tǒng)治者來說,或有稱霸意圖,但對衛(wèi)國人民來說毫無意義。在衛(wèi)人眼里或如《詩序》所說這是“用兵暴亂”“勇而無禮”。從“擊鼓其鏜”的熱鬧聲中,我們看到的是衛(wèi)國統(tǒng)治者的野心;從“不我活兮”的呼號聲中,我們看到的是軍人的抵觸情緒。上下心相背離,欲其不敗,不可得也!
從詩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篇表達從軍士兵怨情的詩。關于詩篇的讀法,學者們各有不同,但最主要有兩種:一種以鄭玄為代表,以為“與子成說”是軍中士伍相約誓之言;另一種以王肅為代表,以為是衛(wèi)人從軍者與其室家訣別之辭。就情理與詩之韻味而言,王肅之說較長。朱熹在王肅“室家訣別之辭”的基礎上,略作修正,認為前三章述征人南行憂苦失伍離次無斗志之態(tài),后二章是征人念其家室之情。這一解釋得到了大多數(shù)研究者的認同。
就詩的內容而言,首章寫這位戰(zhàn)士的“南行”之怨。國中軍鼓聲、操練聲陣陣響起,到處是一片戰(zhàn)備的氣氛。國人無一得閑,有的在國中動土功,有的到漕地去筑城,自己卻不幸被選入了南征的隊伍里?;颉巴羾?,或“城漕”,雖是勞累,但無生死之憂,而自己上戰(zhàn)場,卻是生死未預的事。一個“獨”字表達了內心怨憤的情緒。擊鼓、用兵、土國、城漕、南行,興師動眾,無一處得閑,無一人得逸,正可見當日緊張氣氛。行者怨苦,自在其中。
次章寫“南行”之故?!皬膶O子仲”,意其將非帥才,即王粲詩云:“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薄捌疥惻c宋”,意其戰(zhàn)非正義;“不我以歸”,意其不守約期。自己上戰(zhàn)場如果是衛(wèi)國保家,那也罷了,卻是用武力去干預陳、宋兩國的糾紛,去干與衛(wèi)國毫不相干的事。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誰也說不準。故憂心忡忡,不日能寧。當然同樣情況的不是自己一人。
三章寫士兵怠緩之狀。在歸期難定、前途未卜的情況下,士兵們完全沒有了斗志,或坐或躺,一片懶散,連馬也跑掉,幸虧在山腳下找到。三“爰”字,有聊且之意。焦琳《詩蠲》云:“憂心之極,不但身不能動,眼亦不能開,馬自去而不知,是‘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也。偶然開目,不見馬矣,始知喪馬,亦不知喪于何時。無奈往求至于林下,幸而見馬,又復心灰意懶,仍于林下居處而已。我不知是怨惡之極,以為從其行事,反不如犯其師律,遂故意如此耶?不知是憂傷之至,遂忘其軍令,而不覺如此耶?而彼孫子仲者,我不知其知民之不和,大懼潰亂,而不敢約束耶?不知其亦怨憂之甚,不欲為州吁成事,而無意約束耶?總之,逆賊篡國,百事俱廢之情態(tài)自合如此,特羨詩人之善于寫出耳。而說者方言其‘無有節(jié)制,不范馳驅,不亦瑣哉?即此章,見非軍人自作?!?/p>
四章寫家室之思。追憶出門情事,傷心不待更言。生死之念、白首之愿,唯戰(zhàn)時士卒感受最深。牛運震《詩志》曰:“陡下‘死生契闊四字,悲酸異常。契闊,言離合。如鮑照詩‘死生好惡不相置,纏綿凄惻在三‘子字。”
五章是絕望的呼號。憶及當日誓言,想到今日處境,別離日久,到期不歸,妻室空思,誓約難申。內心之苦,何如此甚!連用兩個“于嗟”、四個“兮”字,嘆息聲與篇首鼓聲相應,與老杜《兵車行》同一體格。清陳繼揆《讀風臆補》云:“唐人詩‘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即‘不我活意?!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歸夢里人,即‘不我信意。玩兩‘于嗟句,鼓聲高亮,人聲酸楚矣?!?/p>
此詩之敘事抒情,頗見其妙。首章只言“南行”之怨,卻不說破“南行”之由;次章述“南行”之由,卻帶出愆期之變(不我以歸);三章因愆期而生緩散之狀,居處、喪馬、林下尋求,心無斗志之狀如見;四章因無心于戰(zhàn)而生家室之思,仿佛可見當日夫妻恩愛情景;五章因思歸無望而痛苦呼號,連續(xù)兩個“于嗟”、兩個“不我”,痛號之狀如畫。前面是軍鼓聲,后面是嗟嘆聲,兩相對映,一邊熱鬧,一邊酸楚。前面是“踴躍用兵”,后而“不我活”,“不我活”正由“用兵”而來;眼前獨“南行”,心中思“執(zhí)手”,現(xiàn)實遠離理想,痛苦正根此而來。
前人研究,雖觀點有異,然每多妙評。今摘引數(shù)則于下:
范王孫《詩志》引《詩揆》曰:“擊鼓踴躍,說得何等樣好兵輕佻!居處喪馬,說得何等厭兵緩散!君虐用而民不樂用,情態(tài)相反,宛然可睹。屯宿為居,坐止為處,居處亦幾何時?而釋此而前,計且復求一居處而不可得,則居處亦可幸也。其爰居可焉,爰處可焉,總之有限之日得延一刻,則此一刻尚屬生全,而此外俱非吾事?!?/p>
陳元亮《鑒湖詩說》:“‘我獨南行,而用兵更覺有慘然者矣。此見他勉強從軍。第二章之憂歸、第三章之失律,皆本于此。味詩人語意,若不忍言及死亡,而有隱然寓于其間者。若此處說明,則‘不我活處即淡然無味矣?!季与继幦?,根上憂心之忡,因與室家決別,曰:是行也,不知于何居乎,于何處乎,于何喪其馬乎。如求我者,亦必于林之下耳。自分必不生還之詞也。詞愈急、心愈悲,若不知兵之未必敗,而身之未必亡者。真亂國之風也?!?/p>
姜炳璋《詩序補義》:“一章開手‘擊鼓其鏜,覺踴躍喜斗之狀如見。蓋通篇皆凄楚之音,而發(fā)端甚是豪舉,才見武人為大君不顧生靈。而下面乃節(jié)節(jié)是此二句致之也。四章說到血膏淺草,已是黯然銷魂,忽頓起一意,從前相約偕老為期,于嗟乎今日乃至于此,覺平原白骨猶是春閨夢里而止,以供州吁一踴躍也。五章‘不我活‘不我信兩‘不字,是用兵之州吁‘不之也。言‘闊又言‘洵,言‘活又言‘信,辭意纏綿,真是一時訣別不下,令人凄絕,可為窮兵者之戒?!?/p>
冉覲祖《詩經詳說》引《正解》:“通詩皆??喑顕@之詞。首三章是詳南行之憂,下二章是思室家之情,以‘我獨南行句作主。其序征役之苦,失伍之狀,與恐負室家之約,俱跟上‘南行來。惟有憂心,則無斗志,既無斗志,自動私情,意自一串。析言之,則首章言其啟行之事,次章推其啟行之故,三章陳其怠緩之狀,皆自征役之苦而言也。四章述其室家之情,五章恐違室家之約,皆自思家之情而言,總所以怨之也。”
陳僅《詩誦》:“‘擊鼓其鏜,踴躍用兵二句,能使阻兵安忍之態(tài)躍然紙上。起法之妙,無踰此者。起語極豪,下文乃步步怨恨,聲聲訣絕,可以知其故矣。老杜《兵車行》全篇體格從此脫胎?!?/p>
方玉潤《詩經原始》:“始敘南行之故,繼寫久留懈散之形,因而追憶室家敘別之盟。言此行雖遠而苦,然不久當歸,尚堪與子共期偕老,以樂承平。不意諸軍悉回,我獨久戍不歸。是曩以為闊別者,今竟不能生還也;曩所云‘與子偕老者,今竟不能共申前盟也。夫國家大役,無過‘土國城漕,然尚為境內事;即征伐敵國,亦尚有凱旋時,惟此邊防戍遠,永斷歸期,言念家室,能不愴懷?未免咨嗟涕洟而不能自已。此戍卒思歸不得詩也,又何必據(jù)一時一事以實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