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在互聯(lián)網來臨之前,是人們交往的基本方式。當然,互聯(lián)網通過電腦、手機發(fā)信,也要寫信的,不過取代了人工跑路而已。
我從小對寫信就很好奇,每當看到穿墨綠色制服的郵遞員,騎著公家標配的印有中國郵政字樣的自行車,自行車的前后架側掛著專裝報刊和信件的布袋子,就充滿好奇。那種好奇,是老想知道那信里邊究竟寫了些什么。因此,我常在中午的村口,等待郵遞員由遠處而來,再看著他從眼前駛過,徑直奔向村部。然后,在幾分鐘后,又看著那郵遞員神氣地從我眼前駛過,去奔向另一個村莊。再然后,就聽村上的大喇叭開始廣播,某某某,某某某,請速到辦公室來,有你家的信。
我盼望著大喇叭某一天也能喊上我父親的名字。那一刻,我會第一時間跑到村部,取回寫有我父親名字的信??墒?,那樣的事情幾乎沒有發(fā)生過。在20世紀70年代,我家與外界的聯(lián)系只有在京城里工作的爺爺。童年記憶里,爺爺很少回到鄉(xiāng)下的家。在我朦朧的記憶中,奶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本來爺爺在城里的醫(yī)院做廚師,平常假日很少,交通也不便,現(xiàn)在他的媳婦不在了,他的兒女也都結婚了,他回來就沒有更多的念想。后來,爺爺在城里和一個老護士結婚,他們住在白塔寺大茶葉胡同一個大雜院里。那里,就是我可以在鄉(xiāng)村伙伴間炫耀的我爺爺在城里的家。
爺爺早期不習慣給家里來信。我父親更不習慣給他的父親寫信。爺爺跟家里聯(lián)系的方式,常常通過一個在城里做事的村里本家大爺給捎話。我爺爺很小的時候就在城里的鐘表店工作,我父親說那店是我曾祖父開的,買賣不大,但足可以供一家人吃穿。村上許多人進了城,大都在我們家的鐘表店里歇腳,喝茶吃飯自然不在話下,也有的還要留下住上一兩天。我們家人老實憨厚,寧可自己少吃少用,也不能怠慢了村里人。多少年之后,當我二三十歲時偶爾和村里上歲數(shù)的人聊天,他們還念念不忘我的曾祖父和我爺爺當年如何對他們好。
曾看過余秋雨先生的文章《信客》。注意,在這里我用的是文章,而不確定是散文還是小說。以我的寫作判斷,他這文章是散文化的小說,或是小說化的散文。余先生講的信客,是在人民郵電之前往來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信使。信客,顧名思義,就是受他人之托,給對方親戚朋友捎口信、傳信件和代送簡單物品的腳力勞動者??梢韵胂?,能當個信客,并非易事,首先要身體好,腳力快,還能負重。再者,腦子要活泛,城鄉(xiāng)間的交通必須熟,懂得抄近繞遠,天氣變化。最后,也是最為重要的,那就是要誠實守信,嘴巴要嚴。這樣的人,很容易讓人想到影視劇中的地下交通員。
讀余秋雨的《信客》,就尋思,放過去我能不能干那活兒。特別看到,那個老信客受人之托,從上海往鄉(xiāng)村帶一捆紅色的綢緞,為了捆得扎實,他從捆好的綢緞里取出一塊做捆綁用,結果那主雇托了另外一個人給家里提前送來一封信,告知他已委托信客給家里送來一捆綢緞,并叮囑一定要看那綢緞的兩端被人動過手腳沒有。結果,顯然是出乎老信客意料的。但在那封信件面前,頓覺顏面掃盡,只得含恨用鈍器砸傷自己的手指,發(fā)誓從此再也不做信客。老信客更為決絕的是,他甘愿選擇到山上去當一個終身守墳人??吹竭@里,我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
這讓我想到,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我逐漸知道我爺爺也曾隔三五個月給他的兒子我的父親寫信的。爺爺?shù)男挪皇峭ㄟ^郵局郵寄,而是通過前面提到的那個也在城里做事的本家大爺。大爺?shù)墓ぷ魇俏覡敔斀o找的,他回家的次數(shù)多,想必能有個正常的休息日。我爺爺回來少,除了工作忙、道路遠外,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迷戀京劇。只要有時間,他就到劇場看戲,后來還參加了一個職工業(yè)余京劇團的演出。人不愛戲,是體會不到戲癡戲迷的那股邪性勁兒的。爺爺最初的信里,只寫幾行字,內容無非問候幾句告知平安,極為重要的是在信里夾上10塊或20塊錢。有了這點錢,我們家的日常開支就有了保障。除了給錢外,爺爺有時也讓本家大爺給捎上二斤肥肉,肥肉煉油炒菜,油渣兒烙蔥花餅或包餃子,這在當時的鄉(xiāng)下就是上好的吃食了。
然而,有一天我沒想到的事發(fā)生了。那天傍晚,冷風嗖嗖,剛進家門,就聽得父母又在爭吵。以前,他們也經常爭吵,原因很多,多是父親當村干部不顧家。母親一個人白天上班,晚上還要做飯、刷碗、收拾衛(wèi)生,都完事,還得喂豬。而父親這時要么在開會,要么在村里幾個要好的人家吃飯。時間長了,母親當然難以忍受,終于在忍耐中爆發(fā)。為此,我曾多次想到離家出走,可走,又沒什么好去處。有幾次,我偷偷跑到場院的稻草垛里待著,那里很隱秘也很暖和。可是,一次兩次行,多了也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尤其是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歲數(shù)大的也有,那都是男女在幽會,也是我們所不希望看到的。
進得家來,就聽我母親嘴里在不停地罵給家里捎信的本家大爺。母親說,我爺爺給的錢,常被大爺拖欠,有時甚至把給我們的肥肉留在他們家里。我母親讓我父親給我爺爺寫信,告訴他不要再讓那個大爺給家里捎信帶東西了。如果要給,就直接通過郵局寄,實在不行,就讓我父親隔上兩三個月進城到家里取。我父親堅決不同意,他覺得那樣會影響到我爺爺和本家大爺?shù)年P系,也會影響我家和大爺一家的關系,畢竟在一個村子相處,低頭不見抬頭見,面子上太難看。另外,讓我父親到城里專門去一趟找他父親要錢要肥肉,他這個做兒子的實在做不出來,何況我爺爺娶的那個老護士她帶過來的還有兩個女兒,這事如果讓老護士知道,他們家里也會鬧成一鍋粥。我父親是個老實人,或者說是個窩囊人,我母親不管這些,她沖我父親沒完沒了地發(fā)火。我們幾個子女在一旁聽著哭著勸著,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最后,我母親告訴我父親,這事你如果不跟老爺子說清楚,那她就要親自上場了。我并不知道我母親會以怎樣的方式上場。她只上過小學二年級,最多能認識二三百字。但我母親的脾氣很大,她不能被人算計,更不能受人欺負。
從那以后,我爺爺就不再讓本家大爺往家里捎信帶物了。至于是我父親到城里找了我爺爺,還是我母親找人給我爺爺寫了信,至今無法考證。我看到我爺爺給我父親寫來的信,字數(shù)比原來多了許多,除了父子之間的簡單交流外,再無其他。信的最后,爺爺總是贅上一句“代問秀芳好”。我母親在單位食堂工作,做的是家常飯。每當爺爺從城里回來,我母親都要站在爺爺旁邊,欣賞他老人家出奇的廚藝。據(jù)我姑姑說,陳毅元帥當年住在我爺爺工作的醫(yī)院,他專門稱贊我爺爺做的飯菜好。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隨著爺爺?shù)牟∏榧又?,他再也沒有給家里寫過信。我們也很少到城里去看他。那個時候,滿世界的人都在忙啊,忙著掙錢,忙著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自考、高考、成考、夜大、電大。記得在某一年年底,我和父親到爺爺家去看他,父親告訴爺爺,我從農場畜牧場調到鄉(xiāng)政府機關擔任團委書記,算是公家人了。爺爺聽后,激動地說,好啊,好啊,咱家終于有人在“衙門口”上班了。1992年年底,我從郊區(qū)農場調到城里的一家新創(chuàng)刊的報社工作,拿到記者證后第二天我就到爺爺家告訴他,您的孫子到了更大的“衙門口”當了記者。爺爺聽后,嘴巴哆嗦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他的雙眼噙滿了淚水。轉過年來3月,爺爺去世了。處理完爺爺?shù)暮笫?,父親感慨地對我說,以前到城里看爺爺?shù)拇螖?shù)太少了,連封信都沒有寫。我說這不怪您,您在村里當干部幾十年,事情太多,也很少有寫信的習慣。但凡人都有惰性,總覺得留給明天的日子多著呢!父親說,你可以想得到,爺爺活著時多么渴望家里的消息??!
父親的話讓我想到明代沈復的散文《浮生六記》。沈復是個蘇州文人,家中早期條件尚好,娶了個賢惠的妻子陳蕓。他們夫妻恩愛,琴棋書畫,生活日常,過得有聲有色。不料因為蕓結交船娘,并主動提議讓其為沈復小妾,這讓沈母大為惱怒,恨不得將其二人逐出家門。沈復的父親長期在異地擔任下層官吏,由于生活的拮據(jù),沈復遂到父親那謀生。沈父某日心生私念,想找個女仆照顧起居,其實就是想納個小妾。沈復當然不會反對,他便給陳蕓寫信希望她在家鄉(xiāng)給物色一個。陳蕓前者因為給夫君納妾,再加給遠在異地的父子寫信交流兩地的信息,弄出種種是非,反而導致公婆的不滿。這次為公爹納妾,自然是討得老人歡喜。怎奈,東窗事發(fā),引得婆婆慍怒,陳蕓只好寫信,假以借口,讓公爹放棄小妾。有道是勸賭不勸嫖,既然事已至此,陳蕓就該死站一頭,可她卻來回搖擺,最終只能兩頭得罪,被逐出家門也是命中使然。兩口子在外漂泊數(shù)載,陳蕓終因病而亡。窮困潦倒的沈復,此時最期盼的就是能得到父母的原諒,給他送來回家的一封信,可他望眼欲穿,就是不來。某一天,當那期待已久的家書真的來了,想不到竟是父親病逝的消息。這讓沈復將陷入怎樣的人生尷尬!
2009年12月14日,我親愛的父親辭世。當晚,我寫了一封給父親的信:父愛有余香。這是我平生寫給父親的第一封信,也應該是最后一封。我把它放進父親的墓地里,算是我與他永遠的陪伴。
作者簡介:
紅孩,男,1967年生于北京,1984年開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已出版長篇小說《愛情脊背》、中短篇小說集《城市的海綿》、散文集《東渡東渡》《運河的槳聲》、文藝隨筆集《拍案文壇》、散文理論集《紅孩談散文》《鐵凝散文賞析》等十余部,創(chuàng)作完成電影《風吹吧麥浪》、話劇《白鷺歸來》。200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現(xiàn)擔任中國散文學會常務副會長,文藝評論獲得第二十二屆中國新聞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