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服的力量

倪伯山

回望人生，五味雜陳。一個人從娘胎里呱呱墜地，本無所謂善與惡，正如“人之初，性本善”，當初，人們個個都是清純的娃娃，緣何，隨著時間、環(huán)境、世事的變遷，人生有了千姿萬態(tài)的變局。人們看一個人，有時只注意了一個人的衣著外表，而容易忽略探究被各種服飾包裹的內心。

50年前的一天下午，我的父親應邀到我們學校講“革命傳統(tǒng)課”。偌大的小學操場上，父親端坐在一張課桌前，給臺下包括我在內的200多名小學生“上課”?！巴瑢W們，我的父親叫倪維高，是一名光榮的地下黨員，為黨悄悄傳遞情報多年，為家鄉(xiāng)的解放貢獻了自己最寶貴的生命……那一年，父親被叛徒告密，在營溪橋壩頭（今海安境內）被國民黨反動派抓住，父親寧死不屈，拒絕招供如皋西鄉(xiāng)地下黨組織人員名單，最后被反動派連刺27刀，壯烈犧牲，那一年，父親才27歲……”父親哽咽著講述祖父的英勇事跡，我淚流滿面?！?7個窟窿的血衣》成了我少年時代紅色基因最早的記憶。

那段時光，終生難忘！《27個窟窿的血衣》剛剛深藏心底，老師又給我們講述《劉胡蘭》《黃繼光》《邱少云》的故事，給我們描繪《誰是最可愛的人》，帶我們觀看《閃閃的紅星》，潘冬子那雙憤怒的大眼睛，至今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

1979年高考落榜，我回到生產隊。一幫穿清一色風衣的木刻雕花匠吸引了我。領隊的丁師傅收我為徒，一度，我鉆進了雕花天地。

這年9月，晚上回家。大哥告訴我，今年征兵，幫你報了名。山兄弟啊，雕花固然好，當兵更難得，萬里挑一。我們這樣的家庭應該“革命后繼有人”！是啊，祖父27歲，挨了國民黨反動派27刀，為新中國的解放，命都豁出去了，作為他的孫子，我應該踏著祖父的足跡前進。

我要參軍。穿上軍裝，實現(xiàn)參加革命的理想！“農家喜應征，黨挑接班人”，橫批“皆大歡喜”。這是1981年10月，我應征入伍時給家里新寫的對聯(lián)。

臨行前的晚上，父母邀請了摯親為我送行。“伯山啊，軍裝，不是誰想穿就能穿的啊，要曉得珍惜！”站在我面前，拄著拐杖的表舅，用拐杖輕敲我的左小腿興奮地告訴我：“你舅舅我也是老兵啊，光榮負傷，致殘返鄉(xiāng)，對得起黨，對得起國家和人民，你到部隊，一定要好好干！”白天教育不過癮，晚上，舅舅意猶未盡，硬讓我與他同床共枕，“你知道你們袁橋公社原來叫子厚鄉(xiāng)嗎？”我說不知道，“子厚是一位英雄的名字，他為當年袁橋的解放作出了突出的貢獻，最后犧牲在袁橋，黨和人民為了紀念他，一度將袁橋易名為子厚……”入伍臨行夜，舅舅難釋懷，殷殷囑咐，句句千鈞，滿滿的希冀，都是要我視軍裝如生命，莫辜負父老鄉(xiāng)親，莫辜負黨和人民。

到了部隊，身著沉甸甸的軍裝，我不敢絲毫懈怠。從完成皖南山區(qū)新兵連集訓，到新兵下連隊到軍區(qū)機關農場支農，火熱的軍營生活讓我如癡如醉，完全“零疲憊”。農場支農，時常翻曬糧食，糧食進出庫時需人工扛運，興許年輕，興許忘我，通常裝卸大半天糧食，我依然精神抖擻。似乎穿一身軍裝便注入了無窮無盡的力量。

賣力給力，也有收獲。在農場支農期間，觀看場部安排的電影，寫“觀后感”，居然在軍區(qū)機關組織的影評中獲得一等獎。之后的日子出現(xiàn)拐點，場部教導員讓通信員叫我到場部“談談個人情況”，希望我多讀書多看報，保持寫作的好習慣。由此又居然有了戲劇性的“鏈接”。

當時，部隊正轟轟烈烈培養(yǎng)軍地兩用人才，我們連的老文書樓林盛被抽調旅部“育才基地”當教員，文書缺編，連隊指導員讓我代理文書。此間，旅里電話通知，要求我連選派一名戰(zhàn)士，參加旅政治部組織的新聞報道骨干培養(yǎng)。隨后，連隊決定讓我參加培訓。

參加培訓，如魚得水。我全身心投入學習寫作中，根本沒有考慮有誰注意過我。就在學習即將結束的時候，司令部軍務股通知我馬上到司令部直政股報到。后來我才得知，是直政股的張股長到我們新聞報道培訓班“考察”了我，“認”我做了直政股史上“第一任文書”。

從基層連隊到機關股室，環(huán)境變了，學習和工作的熱情一點沒有變。從接受新崗位到適應新環(huán)境，我用謙虛和積極努力得到了領導的肯定。很快，股長把存放文件、印章、軍人通行證的保險柜鑰匙交給我：這是對你的信任和責任集于一體的交接！股長告訴我，文件涉及秘密，印章涉及組織，軍人通行證涉及原則，一定不能草率從事，一定要有底線，要守住。

守住底線需要付出代價。我清楚地記得，這天是4月30日，家在上海的某連長到我們股里開軍人通行證，我看了他的《休假報告審批表》只有30天，加往返“有效期限”最多不能超過34天，而該連長卻非要我給他將“有效期限”寫到年底的12月31日，說是來往方便?！安恍?！”我斷然拒絕，“誰說不行？聽我的，開到年底，沒事的！”“不行！”“真不行？”“真不行！連長，這是原則，請您理解?！边B長憤憤不平，走了。真沒想到“冤家路窄”，應景太快。

機關清理超占兵員，股長征求我意見，我不假思索地要求分到某連長所在連學點技術。我被分到推土機班，就跟著班長王潤章外出增援，在一個多月的“以工代訓”中，我將某學院的一個偌大的池塘填平，后來建起了一座宏偉的大禮堂。就在增援任務完成回到連隊時，指導員張江淮告訴我：小倪啊，你是個好兵，應該留下來，可是我?guī)筒涣四悖B長已經決定讓你今年年底退伍，名單馬上要上報了。說話間，指導員面露為難與不舍，他要我找找機關的老領導，想想辦法，留下來繼續(xù)服役。當時，我根本沒有覺得“危機”，反而開心地把要退伍的“好消息”寫信告訴了遠在家鄉(xiāng)的二哥。二哥收到信，飯也顧不上吃一口，火急火燎地趕到我們部隊找我“談話”——阻止我退伍。二哥的剖析讓我徹底改變了原先的“無所謂”，是啊，革命尚未成功，我當繼續(xù)努力！我很快找到了旅機關非常關心我的兩位“貴人”領導，反映了我們家里希望我留在部隊的想法情況。結局，自然而然，彰顯好事多磨。

“死里逃生”的感覺，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更有體會。差一點過早脫下軍裝的我，再度審視軍裝的時候，熱淚止不住流下來！以后的日子，我像一個饑餓的孩子撲在面包上，發(fā)瘋般投入學習工作，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先后在部隊榮立2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1993年年底，部隊又把我從一名志愿兵轉為現(xiàn)役軍官。

回想在部隊工作的20多年，我從穿“兩個口袋”的戰(zhàn)士，到享受干部待遇的“四個口袋”志愿兵，再由“四個口袋”志愿兵，轉為“四個口袋”的現(xiàn)役軍官，服飾外觀在變，革命的初心沒變。2003年，服役到齡，必須轉業(yè)。眼看著就要脫下軍裝，心中的愛戀潮涌澎湃，我約愛人，留下永恒。在陽光明媚的那一天，到照相館，第一次，與愛人拍了一張佩戴中校軍銜的親密合影，封塑套框，鎖定榮光，掛在墻上，孤芳自賞。打那天起，我又思量，脫下軍裝，我會如何？穿什么衣裳？

穿什么衣裳？轉業(yè)選擇單位的那天，我巧遇警察職業(yè)崗位需要人手的機會，在領導的關懷引導下，我毅然決然，選擇了到公安局工作。

在接受了3個月職業(yè)訓練后，我穿上警服，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從部隊老兵到警隊新兵，距離唯有勤學苦練才能縮短。外強形象，內強素養(yǎng)，凝心聚力，正氣浩蕩，重新起航，才能贏得新的榮光。剛到派出所第一次出警，我們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只見一名行為人嘴里罵罵咧咧，還要脫光上衣動手打人！“老子今天就是要教訓教訓你這個老東西！”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箭步沖上去，一個鎖喉反背將行為人一下子摞上了警車，“你給我老實坐著！誰給你的膽子？當著警察的面還要動手打人！”“哐”的一聲，關上警車門，我們把行為人帶到了派出所。后來得知，這名行為人，是很多人認為“惹不起”的“地頭蛇”。不日，又遇這條“蛇”，他嬉皮笑臉指著我，向他身邊的同行介紹“這是派出新來的我的大哥”，“不要扯淡！誰是你大哥？”從此，我的“翻臉不認人”在派出所就小有名氣了。

穿著警服，執(zhí)法為民，守護一方平安。著便服，工作需要，依然保持警察本色。在派出所日復一日的接處警中，在一起起案件辦理中，在一次次為民服務中，我找到了這輩子身著警服的意義，也找到了警察生涯特有的價值。當年當兵，保家衛(wèi)國，準備殺敵，奉獻在綠色軍營；脫下軍裝，再穿警服，保護人民，打擊犯罪，捍衛(wèi)法律的尊嚴，戰(zhàn)斗在地方司法一線。異樣的崗位，同樣的光榮，異樣的制服，同樣的力量，這就是：奮進永遠在路上，奉獻永遠在路上！

奮進、奉獻永遠在路上，讓我找到了人生非同一般的價值與意義，讓我對名與利有了“淡泊”的超脫。記得有一陣子，派出所“四班三運轉”，確實累得夠嗆。恰在此時，遇見熱心舉薦，讓我脫離“苦?！?，到市委機關工作。三番五次，輪番說服，要我脫了警服進機關，發(fā)揮特長，寫寫畫畫，“舒服又體面”。本以為這是一個玩笑，當一位市委班子領導親自找我“談心”了解真實想法時，我從感到“受寵若驚”到手足無措。最終，我謝絕了領導要“重用”“提拔”的善意，毅然決然，留在了派出所工作。事后，知情人都替我可惜，可知情人不知我的內心：警服不是任何人想穿就穿，想脫就脫的！不是嗎？

一轉眼，到了2022年6月10日。一位老領導微信問我最近忙不忙，我說忙得很，正在按要求進行核酸檢測，馬上要出差了，需要連續(xù)3天的檢測結果合格，才能執(zhí)行這次的“特殊任務”。老領導得知情況后囑咐：要珍惜為黨工作的機會！

是的，距離退休的“硬杠杠”，我還有幾個月就要“下崗了”。記得那天拿到剛剛換發(fā)的人民警察證，有效期截至2023年2月5日。站在退休倒計時的窗口，執(zhí)行“特殊任務”，我看到了作為一名人民警察著制服為黨的公安事業(yè)奉獻的“沖刺階段”。珍惜機會，砥礪前行，在崗一分鐘，戰(zhàn)斗六十秒！第二軍醫(yī)大學臨床醫(yī)學專業(yè)畢業(yè)的侄子知道我要到外地出差，急切勸阻：“你的手膀子骨折還在康復中，醫(yī)院出的病休證明還在有效期，長途出差，對你的康復負面影響很大，不宜出這次差啊?！蔽腋嬖V侄子，單位人手少，出差是使命。對我而言，此差艱巨，艱辛光榮，興許危險，無所畏懼。只要組織需要，我會向前奔跑。

“特殊任務”執(zhí)行得辛苦又順利。千里迢迢，直奔目標，職責所在，任務至上。到了目的地，在當地警方的大力支持下，我們三人行動小組很快抓獲了1名犯罪嫌疑人，并隨之依法展開工作。然而，事與愿違，工作中，我們發(fā)現(xiàn)，這名犯罪嫌疑人心事重重，糖尿病、心臟病，居然還有“厭食癥”，經過耐心細致的攻心勸導，犯罪嫌疑人終于不再“絕食”，不再懷疑我們的誠心誠意，他擔心返程路費不夠，我當即許諾幫助。在圓滿完成“千里押解”的最后一站，我個人資助了犯罪嫌疑人300元人民幣，臨別，犯罪嫌疑人閃著淚花，揮手道別。這一刻，直覺告訴我，他的眼淚絕不是“鱷魚的眼淚”。我想，我們帶著“戴手銬的旅客”，一路跋涉，一路攀援，一路過關，若不是制服的力量，我們怎能將千里押解任務完成得如此順暢？

回首過往，交集百感。感動軍營，將我培養(yǎng)；感謝軍裝，伴我成長；感恩我黨，賦予方向；感激制服，給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