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民 王利莘
自2023年10月7日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fā)以來,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成為國際社會的關注焦點。當日,哈馬斯對以色列發(fā)動“阿克薩洪水”突襲并綁架200多名人質后,以色列隨即對加沙地帶發(fā)起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其解救人質、徹底消滅哈馬斯、加沙非軍事化的三大行動目標也將影響哈馬斯的命運走向。
5月10日,以色列與哈馬斯在埃及、卡塔爾等各方斡旋下的?;鹫勁衅屏?,以色列隨即繼續(xù)進攻加沙南部城市拉法。這不僅加劇了加沙地帶本已十分嚴重的人道主義災難,同時也使哈馬斯面臨生死存亡的考驗。
在上世紀60年代末以前,巴勒斯坦的反以斗爭主要是在世俗民族主義力量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巴解)的領導下進行的。但是,伴隨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中阿拉伯國家的慘敗和伊斯蘭復興運動的興起,以哈馬斯為代表的伊斯蘭主義組織迅速崛起。
盡管哈馬斯正式成立于1987年,但作為其前身的埃及穆斯林兄弟會(穆兄會)巴勒斯坦分支機構,在上世紀30~40年代就已出現(xiàn)。1935年,穆兄會開始在巴勒斯坦地區(qū)宣揚伊斯蘭主義思想。十年后,穆兄會在耶路撒冷建立了第一個分支,至1947年,其在巴勒斯坦已建立25個分支,成員總數(shù)達一萬余人。在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中,埃及與巴勒斯坦穆兄會共同反以,這使后者的影響力不斷擴大。戰(zhàn)爭結束后,埃及和約旦分別控制了加沙地帶與約旦河西岸。彼時由于埃及納賽爾政權鎮(zhèn)壓穆兄會,巴穆兄會在加沙的活動遭到禁止。
巴穆兄會的組織機構成立于1962年,兩年后巴解成立,后者的核心是1959年成立的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法塔赫)。此后,加沙穆兄會遭到納賽爾政權的打壓,主要成員紛紛流亡阿拉伯各國,只有艾哈邁德·亞辛等人在加沙繼續(xù)堅守,并在后來創(chuàng)立了哈馬斯。
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結束后,以色列占領加沙,巴穆兄會派遣數(shù)百名青年前往埃及,并與埃及穆兄會建立密切聯(lián)系。上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他們陸續(xù)返回被占領土,成為巴穆兄會的中堅力量。在此期間,由于巴解掌握了巴民族解放斗爭的主導權,巴穆兄會開始與巴解劃清界限,主要以建立宗教學校、慈善團體、社會俱樂部等方式積蓄力量。此時巴反以斗爭也主要由奉行阿拉伯民族主義的巴解領導,宗教勢力的作用并不突出。因此,為利用宗教組織牽制巴解,以色列縱容了巴穆兄會等伊斯蘭主義勢力的發(fā)展。
1973年,經(jīng)以色列占領當局批準,亞辛在加沙成立了“穆加瑪”(即“伊斯蘭中心”),該組織采取了較為低調的漸進主義方針,既避免與以占領當局對抗,也不與巴解正面沖突,因而獲得生存空間。上世紀80年代初,由于約旦河西岸與加沙的伊斯蘭主義力量日趨活躍,穆加瑪轉向與以當局公開對抗。1982年,亞辛被以當局逮捕并被判處12年監(jiān)禁,后于1985年通過巴解與以當局交換人質獲釋。1987年12月,加沙發(fā)生以色列卡車與載有巴勒斯坦工人的車輛相撞事件,造成多名巴勒斯坦工人遇難,由此引發(fā)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義。其中,巴穆兄會發(fā)揮了重要的領導作用。
大起義爆發(fā)后,亞辛領導成立了哈馬斯,號召巴勒斯坦人民反對以色列的占領。1988年8月,該組織發(fā)布《哈馬斯憲章》,其思想綱領包括:宣稱哈馬斯是穆兄會在巴勒斯坦地區(qū)的分支組織,同時也是世界伊斯蘭運動的組成部分;致力于在從地中海到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土地上建立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共和國;致力于消滅猶太復國主義,號召全世界穆斯林參加解放巴勒斯坦的“圣戰(zhàn)”;四是反對任何和平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方案和國際會議;五是堅決反對巴解將巴勒斯坦建設成世俗國家的計劃。從上述內容也可看出,哈馬斯與巴解分歧嚴重,哈馬斯也一直不承認以色列的合法性。
進入上世紀90年代后,中東和平進程的啟動與1993年巴以《奧斯陸協(xié)議》的簽署,使哈馬斯與以色列、巴解的矛盾加劇。1994年,加沙和約旦河西岸部分城市實現(xiàn)自治,法塔赫成為執(zhí)政黨,而哈馬斯則拒絕進入自治政府。由于哈馬斯不斷制造自殺性襲擊破壞巴以和平協(xié)議實施,法塔赫安全部隊加大了對哈馬斯的打擊。
2000年9月,以色列利庫德集團領導人沙龍強行進入阿克薩清真寺,引發(fā)了持續(xù)四年的巴勒斯坦第二次起義。其間,巴民族權力機構主席阿拉法特于2001年10月宣布哈馬斯為非法組織,并采取了關閉哈馬斯辦事機構、軟禁其領導人亞辛、抓捕該組織人員等措施。與此同時,以方也加大了對哈馬斯等激進武裝的打擊力度。亞辛及其繼任者蘭提西于2004年3月和4月相繼被以軍“定點清除”;同年11月阿拉法特逝世,巴解也遭遇嚴重挫折。2005年,阿巴斯當選巴民族權力機構主席后,成功說服哈馬斯?;穑⒊兄Z允許哈馬斯參加巴立法委員會選舉,哈馬斯也決定改變策略,開始參與巴政治進程。
2005年以軍全面撤出加沙地帶后,巴解與哈馬斯的分裂不斷加劇。2006年1月,哈馬斯贏得巴第二屆立法委員會選舉,引發(fā)巴政壇震動;3月,哈馬斯單獨組建自治政府;6月,哈馬斯宣布不再執(zhí)行巴以?;饏f(xié)議,以方借機發(fā)動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2007年3月,哈馬斯與法塔赫等各方共同組建的巴民族聯(lián)合政府成立,但兩派之間的分歧并未得到解決,雙方?jīng)_突愈演愈烈;6月,哈馬斯從法塔赫手中武力奪取了加沙控制權,阿巴斯隨即宣布解散哈馬斯領導的聯(lián)合政府,同時組建新聯(lián)合政府;但哈馬斯拒絕承認阿巴斯的主席令,堅持其政府的合法性。由此,巴勒斯坦陷入約旦河西岸由法塔赫控制、加沙由哈馬斯控制的嚴重分裂。
2009年以來,法塔赫與哈馬斯舉行多次談判,雙方也曾在沙特、埃及等國家的斡旋下達成和解,但各項協(xié)議從未被真正執(zhí)行,這使巴分裂局面延續(xù)至今。在此背景下,巴以沖突形成新模式,其基本邏輯是以在猶太人定居點、耶路撒冷等問題上采取激進政策,哈馬斯通過向以發(fā)射火箭彈等方式進行報復,隨后引發(fā)以空襲加沙等軍事行動。2008~2021年間數(shù)次程度不等的沖突都具有這種特征,直至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fā)。由此可見,本輪巴以沖突既是雙方矛盾長期累積的產(chǎn)物,也是以色列和哈馬斯以暴易暴惡性循環(huán)的結果。
截至目前,本輪巴以沖突已持續(xù)半年之久,不僅導致巴勒斯坦付出3.5萬名民眾生命、加沙陷入嚴重人道主義危機的代價,還對哈馬斯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一是哈馬斯武裝人員傷亡嚴重。2024年5月,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宣稱以方已擊斃超過14000名“哈馬斯武裝分子”,該數(shù)據(jù)雖存爭議,但哈馬斯已嚴重減員卻是事實。另據(jù)以情報評估,哈馬斯戰(zhàn)斗人員已減員過半,多數(shù)部隊編制已被打散。二是哈馬斯高層領導折損嚴重。目前,以國防軍公布的被擊斃的哈馬斯軍事政治官員名單上已有100余人,甚至哈馬斯領導人的家屬也多有傷亡。此外,哈馬斯的海外領導層,如在黎巴嫩、敘利亞的高層人員也都遭到以的“定點清除”。三是哈馬斯的生存處境變得異常艱難。戰(zhàn)事延宕至今,加沙生活物資緊缺,基礎設施與地下通道網(wǎng)絡也損毀嚴重。此外,以不遺余力進行的反哈馬斯宣傳,與來自美西方國家的壓力,也使哈馬斯的國際處境更加艱難。
然而,從哈馬斯的表現(xiàn)也可看出其具有較強的組織韌性與戰(zhàn)斗意志。在加沙沖突中,哈馬斯的頑強抵抗,使以軍事行動在持續(xù)半年后仍無法實現(xiàn)解救人質、徹底消滅哈馬斯、加沙非軍事化這三大目標,并給以國防軍造成數(shù)百人傷亡的損失,事實上也使以陷入嚴重困境。目前,在以占據(jù)絕對軍事優(yōu)勢的情況下,哈馬斯仍能繼續(xù)藏匿剩余的100多名人質,并通過提出談判條件向以施壓,而后者承受的國內外壓力也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當前,哈馬斯的組織核心仍在運營,哈尼亞、辛瓦爾、德伊夫等少數(shù)核心人物仍在代表該組織進行活動,表達對?;?、換俘等重要問題的立場。5月5日,哈馬斯宣布接受埃及、卡塔爾等各方斡旋下的?;饏f(xié)議,該協(xié)議計劃分三階段實施:第一階段,沖突雙方實現(xiàn)停火,以軍從分隔加沙地帶北部和南部的內扎里姆走廊撤軍;第二階段,沖突雙方批準永久停止敵對軍事行動,同時以軍從加沙地帶完全撤軍;第三階段,以結束對加沙地帶的封鎖。但以色列最終拒絕了該協(xié)議,稱與其“核心要求相差甚遠”。
盡管以色列持續(xù)推進的軍事行動將使哈馬斯的處境更加艱難,但從某種程度上說,以色列恐怕也很難徹底消滅哈馬斯。即使哈馬斯的武裝力量已遭重創(chuàng),但以方很難消滅其意識形態(tài)和民意基礎。有民意調查顯示,本輪巴以沖突使哈馬斯在加沙和約旦河西岸的民意支持率不降反升。當然,哈馬斯在巴勒斯坦建立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國家、拒不承認以色列甚至徹底消滅以色列、反對通過談判解決巴以問題的主張,既不合理也不具現(xiàn)實可行性。在此背景下,哈馬斯也在巨大的壓力面前軟化了立場,表示若能以1967年邊界為基礎實現(xiàn)巴勒斯坦建國,將承認以色列的存在。這無疑是哈馬斯在前所未有的困境中尋求改變、謀求生存的表現(xiàn)。
(作者分別為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