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璇 金明大
2024年5月11日,央視《百家講壇》欄目主講人、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王立群接受《瞭望東方周刊》專訪(金明大 / 攝)
20多歲時,王立群在河南開封一家廠辦子弟小學做老師,從操場上撿回一套被丟棄的《史記》,未曾想到,自己會在61歲時因講《史記》成為家喻戶曉的學者。
學術(shù)圈外,人們稱這位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是“一簇文火”,因其演講娓娓道來、引人入勝,也因其大器晚成、一舉成名。學術(shù)圈內(nèi),他是著名古典文獻學專家、《文選》學研究會副會長,一位筆耕不輟、著作等身的學者。
如今八旬的王立群也運營自己的抖音號、新浪微博等新媒體平臺,希望借此靈活地傳播知識。最讓他欣慰的事,則莫過于其帶領(lǐng)團隊開展的《〈文選〉匯校匯注》項目即將收官。項目歷經(jīng)10 年,成書共3500萬字,若按50萬字一本算為70本,按35萬字一本算則是100本,被視為集大成的《文選》匯校本。
“一個文史學者不論寫書撰文還是授課演講,首先要把自己的專業(yè)做好,利用知識為社會作貢獻、為人類長遠發(fā)展而服務(wù)?!蓖趿⑷航赵诮邮堋恫t望東方周刊》專訪時說,“我手頭仍有研究項目,希望有生之年完成,再寫一點有價值的文章?!?blockquote>
我把歷史分為“真實的歷史、記錄的歷史、傳播的歷史、接受的歷史”四個層次。
《瞭望東方周刊》:《王立群讀〈史記〉》系列經(jīng)歷了修訂并在近期出版精裝版,其中有較大修改的部分是哪里?
王立群:主要是對一些歷史人物的評價和定位。
例如增加了對項羽的全新評價。我認為項羽不僅是一個勇士,也是一個有仁厚之心的勇士。在鴻溝對峙期間,項羽與劉邦對話時說:“天下匈匈數(shù)歲者,徒以吾兩人耳,愿與漢王挑戰(zhàn)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彼J為戰(zhàn)爭讓百姓受到莫大的痛苦,不如與劉邦單獨決一死戰(zhàn),不要再讓百姓受苦。這說明他不是為了爭天下而不顧百姓死活的人,具有仁愛的品德。
《瞭望東方周刊》:《史記》對后世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為何經(jīng)久不衰?
王立群:首先,《史記》從上古史一直寫到漢武帝,是今人了解這段歷史的難得史料。如果沒有《史記》,這段歷史對后世而言很可能模糊不清。
另外,《史記》用了大量文學手法,魯迅先生因此稱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司馬遷以文學手法寫史,把寫人放在了第一位,因此閱讀《史記》,常感到人物歷歷在目。
比如趙氏孤兒的故事,它在后來成為中國小說戲曲的經(jīng)典故事藍本。在《史記·晉世家》中,這段故事與《左傳》的記載高度一致,沒有豐富細節(jié),但在《史記·趙世家》中,文學色彩則非常強,寫出了搜孤、救孤的全過程。從歷史角度來看,前者因為有《左傳》佐證更可靠,但是有了后者的文學色彩,才激發(fā)了后世的創(chuàng)作。
這些文學手法加工后的部分,可能跟歷史事實不完全符合,但卻讓故事更具魅力和生命力,使人們更加喜愛《史記》。
《瞭望東方周刊》:如何看待歷史與文學的關(guān)系?
王立群:當歷史事件發(fā)生后,人們看到的歷史是由后來的記述者所建構(gòu)的。不同的立場、角度、觀點,使同一事件在敘述過程和結(jié)果上產(chǎn)生差別,因此要探查原本的歷史真實難度較大,涉及“到底誰構(gòu)建的歷史才是歷史的真實”這一問題。
而當歷史建構(gòu)后,進入文學傳播過程,文學又有自己的角度。以三國史為例,陳壽的《三國志》是原始史料,《資治通鑒》中的記述又有差別;而文學作品《三國演義》在講述三國史時更產(chǎn)生了新的演繹,后來的戲曲在其基礎(chǔ)上繼續(xù)變化;如今,中國老百姓所普遍接受的三國故事,與《三國志》的記載已相差很大。
所以,我把歷史分為“真實的歷史、記錄的歷史、傳播的歷史、接受的歷史”四個層次。我將這一觀點寫入《歷史建構(gòu)與文學闡釋》一文發(fā)表在《文學評論》(2011年第6期),文章被編輯當期推薦,第二年《新華文摘》進行了全文轉(zhuǎn)載,目前在知網(wǎng)點擊量也較高,說明這一觀點受到了研究者的重視。
2024年5月出版的《王立群讀〈史記〉》(金明大/ 攝)
《瞭望東方周刊》:是怎樣的因緣使你成為了一個文史學者?
王立群:我其實是個理工男,高中數(shù)理化外幾乎每一學期都是滿分。
高考時,教導主任建議我第一志愿報考清華大學土木建筑專業(yè)。最后,我還是落榜了,之后到一個廠辦技校應(yīng)聘教師,面試時我給考官從頭至尾背著講完平面三角整本教材,考官很驚訝,錄取了我。不過,后來因為一個廠領(lǐng)導認為我作為高中畢業(yè)生教職高生不合理,就讓我去小學教書,一教就是7年。
1978年大學恢復(fù)招收研究生,高中學歷可以報名,備考期間我自學高等數(shù)學,能看懂,但進度慢,兩個月后我決定改文科,報考河南大學中文系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把所需科目大學教材全部借來,用一年時間自學了一遍。
不久前,河南大學在我80歲生日時,將我當年考研的原始試卷找了出來,當時我的專業(yè)課60分,政治考了91.5分。政治老師后來對文學系說,王立群你們要不要?你們不要我們政治系要。其實,政治就復(fù)習了4天,但在此前工作里,我每周讀報都會認真做筆記,考出高分得益于這種積累。
《瞭望東方周刊》: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仍有關(guān)于“文理之爭”和文科價值的討論,你對此怎么看?
王立群:我的基本觀點是,理科生應(yīng)當接受一定文科基礎(chǔ)教育,學些文史哲選修課,使其明白如何真正做好一個科學家。
理工科人才不能只懂自然科學,因為人還面臨“人為何而活?人活著要實現(xiàn)怎樣的價值?”這類問題。在理工科專業(yè)的教學里,從本科到博士,沒有課程去解答這些問題。學一點文學、歷史、哲學,一個理工科學生才具備更完整的知識體系,從而更好地為人類服務(wù)。
《瞭望東方周刊》:你是否認為,一個人從文學、歷史、哲學中能夠?qū)ふ胰松鷥r值,而非知識而已?
王立群:是的。我國許多優(yōu)秀的老一輩科學家都人文涵養(yǎng)深厚,了解中外歷史,甚至在古典文學方面也有很高修養(yǎng),所以對人生價值和民族復(fù)興有思考、有追求,愿意放棄國外優(yōu)厚待遇回國,報效國家。
缺乏人文素養(yǎng),僅擁有理工專業(yè)知識,可能會讓知識成為毀滅人類的工具,這是很危險的。做理工研究也要有底線,有哪些是不能夠觸碰的、哪些是能夠做的,這些東西需要從人文教育中獲得補充??茖W研究的最終目的是要解除人類在繁衍、生活中出現(xiàn)的各種困難,幫助人類更好地生存,這是一個自然科學家所應(yīng)當具備的最基本良知,而這些良知需要有綜合性的文史哲知識加以深化。
《史記》中關(guān)于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記載(馬健/ 翻拍)
《瞭望東方周刊》:你帶領(lǐng)團隊承擔了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文選〉匯校匯注》,該項目自2014年獲批已歷經(jīng)10年,為何做這個項目?
王立群:這是一個競標項目,當年有8個高校申報,需要競標團隊的首席專家列出5年內(nèi)10項相關(guān)代表性成果,這在評審中權(quán)重最高。我在河南大學教秦漢魏晉南北朝文學,《文選》由梁武帝時期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撰,恰好在講課范圍內(nèi),我對其一直比較重視。研究《文選》的學問,叫“《文選》學”,我從1995年便專注其中,到2014年,差不多已積累20年成果,發(fā)了大量論文、出了三本專著。當積累的成果足夠多,競標時列出10項成果就有足夠分量,評委會也會認可。
項目拿得比較容易,但做起來很難。這是純文獻學研究,要比對每一版本、每一個字,列出“某本此字作某”并加按語“此字應(yīng)當作某”?!段倪x》成書至今,1500年里經(jīng)歷了一次次翻刻,并流傳到日韓。海內(nèi)外版本我們都找到了,不同本子文字差別很大,項目工作量也很大。
《瞭望東方周刊》:文獻學研究的價值是什么?
王立群:文獻是文史研究的基礎(chǔ)。首先要把基礎(chǔ)文獻讀懂,然后讀出文獻背后所隱含的意思,對文獻做出自己認為恰當?shù)慕庾x,這套功力是做文史研究的基本功。
歷史研究者可能偏重于對文獻的梳理和對歷史的解讀,文學研究者則有文學的角度,二者有聯(lián)系也有差別。但無論之于歷史研究還是文學研究,文獻學都是打基礎(chǔ)的學問,因為文獻學能夠讓研究者們了解到不同版本的文本差異,進行更可靠的解讀和闡釋。
過去,我做研究面對的是學術(shù)界,利用電視講《史記》面對的是大眾,對象都是成年人,但現(xiàn)在來看,對孩子的教育格外重要。
《瞭望東方周刊》:這是一門需要坐冷板凳、在故紙堆里下大功夫的學問,你能堅持研究的動力是什么?
王立群:在高校,一方面要教學,一方面要做研究。如果沒有研究,只能照本宣科,課很難講好。有了深厚的研究,才能站穩(wěn)大學的課堂。
大學課堂的重點是教師的學術(shù)理解,這就要有研究支撐。有時,教師未必認同教材中的觀點,因為教材很難覆蓋最新的研究成果,可能會有錯誤。
例如,過去的文學史都認為山水游記起源于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我認為這里就有錯誤。我曾把《水經(jīng)注》中所有超過四字的山水描寫全部摘抄出來,厚厚一本,又用類書一一查找原始出處,發(fā)現(xiàn)除了極個別為酈道元自己創(chuàng)作,其他絕大多數(shù)是晉宋時期的地方志作者所寫。
后來,我寫了論文《晉宋地記與山水散文》發(fā)表在《文學遺產(chǎn)》(1990年第1期),把山水散文的起源定在南朝早期地方志作家身上,這一觀點也被著名學者袁行霈認可,引用在四卷本《中國文學史》中并加了注釋。
有時我自嘲,搞了幾十年研究,只有這篇做講師時寫的文章改變了文學史的寫法。不過正是有山水游記研究的積累,才讓我能夠開設(shè)專門的選修課,講課也有了分量。
《瞭望東方周刊》:你承擔了由國家社科規(guī)劃辦和中國歷史研究院指定的項目《中國通俗歷史·秦漢卷》,在這一項目中,你將融入對秦漢史的哪些見解?
王立群:作為一個省屬院校的教師,又是非歷史專業(yè)出身,能被指定做這樣一個重大委托項目,我很感謝國家社會規(guī)劃辦和中國歷史研究院對我在秦漢史講解上的認可。
項目分量較重,一共有20章。目前我大體想在前19章對秦漢發(fā)展歷程進行梳理,最后一章總結(jié)其影響、貢獻和缺陷。
秦漢史為中國留下了影響深遠的制度遺產(chǎn)。如帝國制,這種秦始皇創(chuàng)立的政治制度,從秦統(tǒng)一六國到1911年辛亥革命,在中國經(jīng)歷了2132年。秦漢是帝國制早期階段,雖不完備,但貢獻很大。再如臺諫制度,“臺”是御史臺,負責監(jiān)察百官,“諫”是諫官,負責向皇帝提出意見。這種監(jiān)察制度源自秦漢,到北宋時期發(fā)展完善。因此從制度層面,秦漢史有非常值得研究和講述的地方。
《瞭望東方周刊》:2022年,你出版了專門為少兒讀者所作的《讀史記,成大器》,為何出這樣一套書?
王立群:過去,我做研究面對的是學術(shù)界,利用電視講《史記》面對的是大眾,對象都是成年人,但現(xiàn)在來看,對孩子們的教育格外重要。
我看過此前圖書市場上發(fā)行量較大的《史記》青少年讀本,都只是對《史記》進行了原文翻譯。
這些書的缺陷在于:第一,失去了閱讀的文學性,對這樣一部史學性與文學性兼具的經(jīng)典著作來說,文學性的消失是巨大損失;第二,缺乏對歷史人物的評價視角和對歷史事件的深入思考,缺乏啟發(fā)性;第三,同一人物或事件在《史記》不同篇目中會有不同角度和特點的記載,僅作翻譯無法全面呈現(xiàn)。
因此,我用三年時間寫了這套共6本的書,從《史記》中提煉了60個故事進行詳細敘述,把《史記》和相關(guān)著作結(jié)合,并把書中互文篇目結(jié)合,將人物事跡一網(wǎng)打盡,以散文筆法寫出,在每個故事后增加評價。只要孩子識字達到千字左右,就可流暢閱讀。
選哪些故事、收入怎樣的材料、如何評價人物、如何寫得平易優(yōu)美……我在寫作過程中確實下了很大功夫,是奔著傳世目的來寫的。進入晚年,我希望這本書能夠作為一個能流傳下去的東西,而能不能流傳,就看后人評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