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華
記得英國蘭伯特芭蕾舞團訪華演出時的海報,一個男舞者單腿半跪,左手指向遠方;身后的舞者一手搭在他肩上,另一手曲臂放在自己耳旁,做諦聽狀。兩人的姿態(tài)合著就是四個字,“諦聽遠方”。那么問題來了:何謂諦聽?從舞姿造型中,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解釋:超越現(xiàn)實音響,讓心靈獲得的信息。正如泰戈爾的詩所說的那樣:“啊,詩人,黃昏將近,在你孤獨的冥想中,可聽到來世的消息?”
蘭伯特芭蕾舞團上演的第一段舞蹈是福金根據(jù)肖邦一些樂曲編排的名為《仙女們》的芭蕾組舞,格拉祖諾夫的配器使得樂曲有了不同樂器的音色渲染,更為美麗動聽。第一段就是肖邦《A大調(diào)前奏曲》。據(jù)說是他七歲時所作,雖然只有十六小節(jié),但意境深遠,每句結(jié)束都是三個同音反復(fù),那是遠方飄來的鐘聲啊!
那么,他們在這鐘聲里,又諦聽到什么了呢?那就是詩唄,“我留神年輕而失散的心是否已經(jīng)相聚,兩對渴慕的眼睛是否在祈求音樂來打破他們的沉默,替他們訴說衷情”??粗爬傥枵邔πぐ钜魳返难堇[,這一瞬間我忽然如同醍醐灌頂:詩、舞、樂原本就是三位一體啊。在抒情藝術(shù)的表達式中,一切都是隱喻:福金塑造的“鐘聲”就是幻境,化出虛無的遠方,化出詩意的境界,化出對未來的向往;泰戈爾所謂“渴慕”的眼睛,就是一種愛戀,是對人世的愛,對天地之愛,對自由的愛之訴求。
像這樣三位一體的詩情表現(xiàn),在很多綜合藝術(shù)中比比皆是。記得看過一部黑白版的英國電影《諜海英烈》,說的是一位姑娘打入德國軍事機關(guān)盜取情報工作的故事。電影從頭到尾用的配樂就是肖邦的《降E大調(diào)夜曲》,每當她回憶戰(zhàn)前的愛情往事,想到勝利之日必將來臨,這支夜曲就會響起。我們在這首夜曲中聽到的是忠誠、堅持、向往。
劇場的掌聲讓我回過神來,仙女們在森林中的夜游結(jié)束,追光定格在雙人諦聽遠方的造型上。我們耳朵聽到的現(xiàn)實音響并不一定就是作曲家所寫的作品本身,那么我們怎樣才能得到“諦聽”,獲得來世的信息呢?泰戈爾仿佛輕輕地對我說:“用你的真心領(lǐng)會,就能得到旋律背后的真情?!蔽蚁肫鸷芏嗤拢荚谧糇C著泰戈爾和我說的話。
記得那時候我已是高一的學生了。雖然覺得所有彈過的作品都很好聽,但我常常問自己,為什么只有很少的音樂,例如肖邦的作品,才會讓我感受到刻骨銘心、難以忘懷呢?老師知道我喜歡讀詩,所以和我說,簡單的聆聽只能得到簡單的感受,你得像讀詩那樣去解讀,才能感受到音樂的真諦。難怪肖邦被稱為“鋼琴詩人”。換句話說,不懂詩,不能覺察、體會到生活中的詩意,那便很難得到超越音響的諦聽。
有一年冬季下鄉(xiāng)宣傳“總路線”,我和一位朋友被抽調(diào)到歌詞創(chuàng)作組。我們躺在打谷場的稻草堆上,從沒想到過,在鄉(xiāng)間只要找到一隅無風的向陽之處就可以享受如此溫暖的愜意??粗{天上白云慵懶地舒卷,遠處傳來哪家孩子依稀可辨的笛聲,一瞬間我忽然悟到,這不就是那首《降A(chǔ)大調(diào)練習曲》所抒發(fā)的情景嗎?原來肖邦的音樂從來不是對實景的描寫,而是一種向往,因此它必定是處處都在,但又不是總能領(lǐng)悟的。
還有一次在蕭山,一位朋友帶我到湘湖邊上的茶館品茗。正說著這里的青山綠水何等好,不料一陣暴雨突來,傾盆直瀉,真像是肖邦八度練習曲那樣狂烈,打在頂棚上如千軍萬馬。可不多久卻又云開日出了,如歌的旋律隨著彩虹升起。原來肖邦的音樂也可能是哲理的表述,因此它也可能時時都在,可能就在你的心上。肖邦的練習曲集就像是一本動態(tài)的畫冊,每一首的意境都讓我陶醉。第十一首《琶音練習曲》像綠柳嫩枝隨春風拂面而來,在諦聽中感受到生命復(fù)蘇的愉悅;而第七首輕微的和音跳動,則像是湖面上的金光躍動,尤其讓人心曠神怡的是中段出現(xiàn)的一段低音旋律,可以諦聽到詩人因為美的轉(zhuǎn)瞬即逝而黯生的感傷;在他那首左手始終不變的《降D大調(diào)搖籃曲》中,諦聽到母親的慈愛;在《幻想即興曲》那三連音和四連音的摩擦中,諦聽到少年不安的青春騷動;在粗獷的瑪祖卡中,也可以諦聽到波蘭世俗風情的優(yōu)雅和肖邦對此的熱愛。當然,并非所有的肖邦樂曲從諦聽中得到的都是可感的意象,在很多樂曲中我們得到的是一種抽象的“情感概念”。
每每彈起那首《降B小調(diào)諧謔曲》,我便會想到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的那段內(nèi)心獨白。這兩部作品在我看來就是一段相互映照、珠聯(lián)璧合的詩樂交響:那尋尋覓覓的前奏以猶豫開始,尋思著是“生存還是毀滅”,接著就是長時間的休止符,表示以沉默“忍受無邊的苦難”,轉(zhuǎn)而是“挺身反抗”的爆發(fā)。接著是不斷向上的奔放樂句,為著擺脫藩籬,爭取自由的熱情不斷高漲,這是肖邦最激動人心的旋律。緊接著是一陣陣的琶音對心靈的沖擊,突然出現(xiàn)的圣詠般的凝神讓詩人反思再三,在休止符中我們諦聽到的是沉思和激情對比的戲劇性。
那首著名的《A大調(diào)波蘭舞曲》中,硝煙翻滾中傳來勇士們的馬蹄聲碎,其中夾著短促的十六分音符節(jié)奏,那是激越的鼓聲,并且越來越強,我們在其中聽到的是英雄性?;蛟S你會對肖邦音樂中如此多的舞曲音型感到困惑,但這恰恰是他的獨特語言。這種形式不僅韻律分明、節(jié)奏生動,還具有直接的渲染、鼓舞作用,因而被他廣泛地用在與音樂實踐相融的各種體裁中,時而為插部、連接部,時而又現(xiàn)身于展開部、結(jié)束部中。在這樣的段落中,我們諦聽到的是他的生命力。
我也練過肖邦的《第二奏鳴曲》,最初覺得神秘莫測,難以把握,用舒曼的話來說,“將四個無法無天的孩子捆在一起,以奏鳴曲的名義送他們到原本絕不可能到達的地方”。這部奏鳴曲確實如此:第一樂章短促不安,副題雖然優(yōu)美,但并不占上風;第二樂章顯現(xiàn)出堅定和決心;第三樂章插入《葬禮進行曲》很是令人費解,如果我們用心領(lǐng)悟,或許可以感受到它的氣勢,這不會是個人的葬禮,而是整個時代逝去的沉痛;而第四樂章更是英魂在墓地的呼嘯。只有通過諦聽,才能解釋作曲家這樣安排的意圖,也只有在諦聽中才能把整部奏鳴曲的各種樂思完整地合成為一個表現(xiàn)時代悲劇的形象,而這樣的諦聽才能領(lǐng)悟到肖邦音樂創(chuàng)作特征的獨創(chuàng)性。
泰戈爾在我們和蘭伯特一起討論肖邦的音樂之美的時候,又在那里輕輕地自我吟哦了:“啊,我所求索的遠方,你那笛子的熱烈呼喚呀!我無暇思索來世,我沒有飛翔的翅膀。我的心領(lǐng)會你的語言,就像領(lǐng)會自己的語言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