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在某地

作品第7號

我向太陽繳出了影子

孑然一身" " 世界再也不認(rèn)識我

無數(shù)世紀(jì)" " 我比狼更貧窮

我不是荒原的領(lǐng)主" " 也沒有河流

在遙遠的高原" " 在遙遠歲月

你引導(dǎo)我越過人的邊界

向自己黑暗的心逃亡

信號旗徐徐滑下

語言死去了" " 石頭永生

我撫摸山峰" " 在你褐紅色的土地上做夢

手指輕輕地呢喃

像過去的海洋那樣

現(xiàn)在" " 我和風(fēng)一道生活

作品8號

大海是不害怕暴風(fēng)雨的

這巨大無邊的生命

只會更充實

更盛大

漆黑如教父的黑袍

把夜抱在它的懷里

船只信任著" " 信任那死亡

天亮?xí)r水手沒有回來

他的妻子再嫁了

又生下了男孩

又去出海

二月

二月是一群綠茸茸的口哨

它們在樹枝間吹響了風(fēng)

風(fēng)名揚世界了" " 全世界的窗子

都飄起了風(fēng)的肖像

二月的大地沉默著等待著

二月的天空是陰郁的

在山區(qū)在林間空地在農(nóng)場

二月的心含苞欲放

河流在冬天的巖石下

悄悄地縫一面蔚藍色的大旗

二月的太陽背著沉甸甸的口袋來了

里面囤積了千千萬萬金黃的日子

它重重地站在廣袤的田野上

試探地敲著那白皚皚的大門

這才是真正的主人

大群的鳥牽著風(fēng)箏向它跑過去

村莊在整理農(nóng)具" " 縫補衣服

女人們不聲張" " 憧憬著懷孕

男人在計算土地的厚度

在二月河流的黑暗里

魚閃爍著藍晶晶的眼睛

雨在黎明的屋檐下

對窗花說著淅淅瀝瀝的情話

二月在響" " 但是最有力量的

只是默不作聲" " 悄悄地開始

從前在某地

從前在某地

我到過這個房間

那是冬天

晚上

下著雪

房間里熱氣騰騰

一屋子都是青年

血氣方剛

有的留著大胡子

有的披著大衣

男人們走來走去

大聲爭辯

姑娘們坐著

有的在聽

有的心不在焉

后來我聽懂了

他們是在商量明天郊游的地點

湖泊還是山崗

河流或者森林

冬天很冷

大家搓著手

跺著腳

眼睛炯炯發(fā)光

這兒關(guān)著一屋子翅膀

只要一放出去就會

把春天刮遍世界

那一晚我不孤獨

怕什么

到處都有和我一樣的人

此后我遠離某地

浪跡外省

從一個站到另一個站

我的生活永遠陌生

我經(jīng)常想起那個房間

一雙永遠張開的手臂

只要我走進去

就可以傾訴衷腸

只要這些人活著

日子就值得去過

生命就不會孤獨

探望者

我記得那束陽光" " 在我生病的日子

天天來探望我" " 每當(dāng)黃昏

它就輕輕進來" " 是怎么來的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 摸摸我的頭發(fā)

摸摸我的眼睛" " 流進我的四肢

使我感到舒服" " 仿佛變成了一株植物

就要長出葉子" " 它不說話

使我熱淚盈眶" " 想起生命中

最美好的日子" " 想起大地

想起秋天的樹林和山崗

真想起床" " 門響了

護士端著盤子進來" " 取出針管

閉上眼睛" " 咬緊牙齒

很多年過去了" " 記憶中那病室

已是一片昏暗" " 只有那束陽光

那個金發(fā)的探望者" " 還記得它的模樣

談?wù)摿鴺?/p>

夏天在湖邊的柳樹下

我們說起柳樹" " 也可能是它們說的

不能確定了" " 那時候剛剛起風(fēng)

它們身上能夠飄的都飄起來

我們同樣" " 頭發(fā)" "衣角" " 脫離了時間

黑人阿發(fā)說" " 他母親的家門前有一棵柳樹

當(dāng)她去世時" " 突然倒下

我講" " 童年一放學(xué)就沿著楊柳岸跑回家

柳樹的頭發(fā)是魚變的" " 我的作文得了五分

金發(fā)杜靜長得像個中國南方人

她說" " 小時候……

我家附近有一棵好大的柳樹

就像外祖母的壁櫥

我們經(jīng)常藏在里面

杜靜一邊說一邊做出扒開樹枝條張望外面

的動作" " 好像我們都是那柳樹里的小孩

好像老柳樹正抱回我們

其實都不小了" " 阿發(fā)與杜靜已經(jīng)來到中國

我已經(jīng)很多年" " 沒有走在柳樹下

風(fēng)放下一切" " 我們都回到了原處

夏天的柳樹" " 在昆明翠湖公園

正轉(zhuǎn)成深綠色

作者簡介

于堅，著有詩集、文集四十余種，攝影集一種，紀(jì)錄片四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朱自清散文獎、百花散文獎、2017年第15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呂梁文學(xué)獎、花城文學(xué)獎、百花散文獎（2019），德語版詩選集《0檔案》獲2011德國亞非拉文學(xué)作品推廣協(xié)會主辦的“感受世界”亞非拉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評選第一名、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全球攝影大賽華夏典藏金框獎。最近，法語版長詩《小鎮(zhèn)》在巴黎出版。波蘭語詩集《世界啊，你進來吧》在華沙出版。長詩《0檔案》西班牙語版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