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來到我的房間

剝皮梨

霜降過后，它們的色澤由綠轉(zhuǎn)黃

變得飽滿多汁。理論上

它們已然成熟。但你要是被它們的

姿色吸引，一口咬下去，瞬間就會酸倒牙齒

有經(jīng)驗(yàn)的農(nóng)人，通常會將它們

一顆顆摘下來，鋪上麥草

封存在閑置的缸里，柜子里，糧倉里

或直接放進(jìn)麥草垛里

等到第一場大雪降臨人間

火盆里生起大火，再將它們分次取出

這時的它們渾身已變得黝黑

只須輕輕一剝，皮肉就會完全分離

不用咬，果肉入口即化

酸甜適中，瞬間沁入心脾

這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沒有保鮮技術(shù)

冬天解饞的東西少之又少

父親常常一邊在火盆上煮著罐罐茶

一邊為縮在被窩里的他剝?nèi)ダ嫫?/p>

那時候他離父親很近，只隔著

一只梨的距離。而現(xiàn)在，超市里

那么多的新鮮水果，他和父親

卻那么遠(yuǎn)，隔著一塊冰冷的墓碑

放生石

他們放生鱷魚

放生烏龜

放生毒蛇

仿佛放生的那一瞬間

放生者和被放生者

都得到了解脫

我沒有活物可以放生

決定放生一塊石頭

一塊石頭

壓在我胸口好多年了

它沒有成為父親期望的

磨盤、碌碡、石臼、石杵

更沒有開出花來

成為硯臺或擺件

擺上我的書桌

正如對自己有愧

我對它有愧

我想只有放生了

只有大地那寬闊的胸膛

才能將它的心臟焐熱

移動的寺廟

我的身體是一座寺廟，

這么多年，我一直住在里面，

贖罪，或修行。

一座移動的寺廟，

他不會因?yàn)闊o人問津而蒙上灰塵，

也不會因?yàn)槿耸类须s，

而亂了鐘聲。

事實(shí)上他常常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作為唯一的住持和香客，

我住在里面，

只能一遍遍默誦經(jīng)文。

一座移動的寺廟，

因?yàn)槠矶\疊加的越來越多，

他的腳步，正越來越重。

信

他一遍一遍在寫信。除此而外，

仿佛再沒別的愛好。

他大概還相信，精誠所至，

金石為開。直到有一天，一個

頭發(fā)花白的郵差對他說，

有一個人，多年了，一直在往信箱

投寄信件，只是沒有收件地址

不知該寄向哪里，沒有

寄件地址，不知該退給誰。

郵差走后，他拿出一封剛剛寫好的信，

沒有稱謂，也沒有署名。最下面

只有一行最新的時間。

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

從前的許多時間，都被他一封封

投進(jìn)了信箱里。他是一個倔強(qiáng)的人，

他相信，總有一天會有一個人，

將這些時間一一串聯(lián)起來，

將一個個字，連成一條完整的音符。

這條音符上沒有起伏的波浪，

只有一成不變的內(nèi)容，

露珠一樣，在線上走著鋼絲。

挖土豆

那年秋天，我跟隨父母去地里挖土豆。

天下著毛毛細(xì)雨，但還不足以讓土地泥濘。

父親駕著牛車?yán)泐^鐮刀，

我和母親跟在身后，一路無語。

那年的土豆因?yàn)殛柟夂陀晁己芫鶆?/p>

而長得特別大，很多和孩子的臉盤一樣大。

很快我們就挖了一地，白花花的，

比沙灘上的鵝卵石還要多還要擁擠。

父親還是不說話，我和母親也不敢說話，

事實(shí)上那年的土豆正是因?yàn)樨S收

而變得特別便宜，一塊地的土豆

不夠雇用一個勞動力。我們更加賣力地挖著，

根本感覺不到蕭瑟秋風(fēng)帶來的寒意。

汗水混合著雨水或許還有淚水順著臉頰

流下來，形成一道道黑色的溝壑

偶爾流進(jìn)嘴里的，形成了我對苦澀最初的記憶。

父親來到我的房間

在一個寒冷的冬夜，父親

來到了我的房間。（我不知道

他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僅僅半年之前，這間房子還不屬于我，

而他去世，已八年有余。）

他還是原來的樣子，被太陽曬得

發(fā)白的中山服，發(fā)白的帽子。

他還是那樣表情木訥，不茍言笑。

他告訴我：這世上沒有什么

會永遠(yuǎn)存在，無論與生俱來的，

還是后來遇到的。

我想問清楚原因，他消失了。

一整個夜晚，他就這樣，反復(fù)來到我的夢里

而始終沒有給我答案，

天亮了。我看見窗外的屋頂上

鋪著新落下的積雪，修剪過的黑松上

掛著昨夜的冰凌。

我想，這該就是現(xiàn)實(shí)吧？

八年了，我一直在努力回到現(xiàn)實(shí)

但又不得不時常從夢中驚醒。

而他來了，又走了。仿佛普通話的語境中

逐漸消失的鄉(xiāng)音。

仿佛這些年我不堪的生活，

所謂現(xiàn)實(shí)，其實(shí)不過是一場夢境。

作者簡介

江一葦，本名李金奎。20世紀(jì)80年代生于渭河發(fā)源地甘肅渭源。有詩歌散見于《詩刊》《人民文學(xué)》《星星》等刊物并入選多個選本。參加《詩刊》社第34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摸天空》。